劉夢溪
如果說《詩》三百是周代社會的百科全書,《書》則是虞夏商周上古時期的政治圖譜和政治倫理典要。所謂上古時期的政治圖譜,我是指虞夏商周四代的王權(quán)遞嬗及其政治理想的變遷;所謂政治倫理,我是指怎樣的政治才具有合法性,不僅合王權(quán)的目的性,也合政治的道德準則。我這樣說絕非擬詞失倫,而是被后世稱頌的“三代之治”確實講求這些超越的理則。依阮元??瘫尽妒?jīng)注疏》的五十八篇《尚書》,可以說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真實的也是理想的政治范本。
殷周的兩件大事,一是湯征夏桀,一是武王伐紂。這在殷周時期是何等大的政治事件。然《易·革卦》之《彖辭》則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此卦的《彖辭》又說:“文明以說,大亨以正。革而當,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時成?!蔽覀兿瓤纯赐蹂龅淖ⅲ骸胺蛎窨膳c習常,難與適變;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革之為道,即日不孚,巳日乃孚也。孚,然后乃得元亨利貞,悔亡也。巳日而不孚,革不當也?;诹咧?,生乎變動者也。革而當,其悔乃亡也。”王輔嗣的意思是說,作為大變動的“革”,民眾是不希望發(fā)生的,既“革”之后能夠建立信任,說明是“革而當”,就不會產(chǎn)生差錯;既“革”之后猶不能獲取信任,就是“革不當”,因差錯過失造成的后果就會浮現(xiàn)出來。“湯武革命”之迥異乎通常者,在于其為“順乎天而應乎人”的革命,所行的是天下之大道。故《尚書·商書·湯誓》云:“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作《湯誓》?!闭飨牡呐e動是在湯的賢相伊尹輔佐下發(fā)動的,《湯誓》所闡明的出師理由,是因為“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犯下了諸多罪狀,是上天要懲罰他,我不敢違背上天的意旨。夏的民眾已經(jīng)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們早就想和夏主同歸于盡,所以才說:“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薄跋牡氯羝?,今朕必往?!毕闹坏录热蝗绱?,我方有絕對必勝的把握。結(jié)果盡如其言,鳴條之戰(zhàn),“夏師敗績”?!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有句曰:“武王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寫的就是湯征夏之戰(zhàn)。孟子在回答萬章之問時也說過:
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來其無罰。”“有攸不惟臣,東征,綏厥士女,篚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逼渚訉嵭S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短摹吩唬骸拔椅湮P,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講的也是湯武革命順天應人的故事,只不過以自己的獨特語句表而出之,如“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救民于水火之中”等等。所引《泰誓》文句,為今存《尚書正義》的第二篇《泰誓》。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寫道:“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大哉!靜安之論。所謂湯武革命,實際上是文化之蛻變和制度之沿革的問題,如何使文化制度既合于新興者的政治想望,又具有長治久安的合文化理想的倫理規(guī)范,是為關(guān)鍵。此即《商書·仲虺之誥》所說的:“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垂裕后昆?!敝衮呈菧拇蟪?,征夏功成,湯王稱為成湯,恐為來世留下口實,命仲虺為之作《誥》,故《誥》語都是對成王的勸誡之辭。以此孔安國《傳》云:“欲王自勉,明大德,立大中之道于民,率義奉禮,垂優(yōu)足之道示后世?!鄙w此誥之作,是為成功者的自勵自勉之辭,三代之治由此可見一斑。
《湯誥》之作,則是在功成回到都城亳之后,湯王復以大義告白于天下。其中的名句是:“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茲朕未知獲戾于上下,栗栗危懼,若將隕于深淵。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币庵^我雖然給你們的邦國帶來了安寧,但不知對各位父老是否有所得罪,這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你們的邦國既已重新建立,就不允許隨便更動。大家都秉承上天的意旨,你們做得好的地方,我不敢秘而不宣,我有不對的地方,也不會請求上天寬恕。萬方有罪,我一個人承擔;我一個人有罪,跟萬方?jīng)]有關(guān)系?!稖a》最后這四句“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遂成為中國政治史上歷代帝王仰而尊之的箴銘。因而后世的統(tǒng)治者,一旦遇到天災人禍等大的災難降臨國家,往往下“罪己詔”,請求上天寬恕。當然歷數(shù)過往朝代,能夠“罪己”的最高統(tǒng)治者少之又少,“罪”他人抑或嫁禍于人的帝王倒是多到不知凡幾。
我們再看《尚書》綜論治道的冠極之作《洪范》。此篇是武王伐殷之后,紂王自焚,立紂的兒子武庚為殷的后祀。武王請回了殷之“三仁”之一的箕子,向箕子請教合于天道的為政次第。武王知道大禹治水有“彝倫攸敘”的說法,但非常謙卑地跟箕子說,他不知道應該如何理解“彝倫攸敘”的含意。箕子因此作《洪范》,暢論“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的內(nèi)涵?!昂椤闭撸笠?。“范”,孔安國之《傳》解釋為“法”,即“天地之大法”?!爱牎笔穷惖囊馑??!兑讉鳌は缔o上》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薄稘h書·五行志》引劉歆說,認為“河出圖”為八卦,“洛出書”即《洛書》,也就是《洪范》。
然則“九疇”都包含哪些內(nèi)容?一曰五行,二曰敬用五事,三曰農(nóng)用八政,四曰協(xié)用五紀,五曰建用皇極,六曰乂用三德,七曰明用稽疑,八曰念用庶征,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洪范》第一疇所警示的,是權(quán)力的最高執(zhí)掌者,無論興業(yè)還是舉事,都必須順乎天道,本乎自然,合乎民心?!逗榉丁贩謩e給出了五行的五種不同性質(zhì),彼此之間搭配得當與不當、合與不合,其后果是不同的。也即《易·革卦》之《彖辭》所說的:“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順天應人就是順,否則就是逆。揆諸《易》道,順則吉,逆則兇?!墩f卦》豈不云乎:“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比粍t,《易》之斯理亦可以解五行矣。
《洪范》的第二疇,是為敬用五事。哪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按孔安國《傳》,貌指容儀,言指辭章,視指觀正,聽指察是非,思指心慮所行??追f達《疏》歸結(jié)得更加明白:“貌”是容儀(舉身之大名),“言”是口之所出,“視”是目之所見,“聽”是耳之所聞,“思”是心之所慮。關(guān)鍵是,此“五事”都須秉持“敬”的態(tài)度和“敬”的精神,所以名之為“敬用五事”。為此《洪范》對如何“敬用五事”給出了詮釋性的說明,即“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薄!懊苍还А钡摹肮А?,是肅的意思,即一個人的容止儀態(tài),要讓人感到端莊敬肅?!把栽粡摹辈槐乩斫鉃轫槒?,而是如《論語·為政》記載的孔子稱贊顏回:“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辈皇呛唵雾槒模枰氖亲允『桶l(fā)明大體。宋邢昺疏解此段的義涵,認為孔子的意思是說:“我與回言,終竟一日,亦無所怪問。于我之言,默而識之,如無知之愚人也?!硕∑渌?,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者,言回既退還,而省察其在私室與二三子說釋道義,亦足以發(fā)明大體,乃知其回也不愚?!笨芍^解釋得無溢無漏。還有一次是顏淵問仁,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鳖仠Y覺得孔子提出的問題太大了,便又問可否說得再具體一些??鬃诱f:“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孔子的回答,應該說與《洪范》的第二疇非常相近。夫子之“視聽言動”,亦即《洪范》之視、聽、言、思?!八肌币彩莿樱葱闹畡?。
《洪范》第二疇界定視、聽、言、思,還講了“視曰明,聽曰聰,思曰?!???装矅秱鳌丰屩疄椋阂曉幻鳌氨厍鍖彙?,聽曰聰“必微諦”,思曰?!氨赝ㄓ谖ⅰ?。又說“明”是晢義,“聰”是謀必成之義,“?!笔怯谑陆酝ㄖx??追f達《疏》則疏通其義而言之曰:“視能明,則所見照晢也。聽能聰,則所謀必當也。思通微,則事無不通,乃成圣也。此一重言其所致之事。”所以孔穎達《疏》說此章之所演,義有三重:“第一言其所名,第二言其所用,第三言其所致?!鄙w貌、視、聽、言、思皆為名言,為第一重;恭、明、聰、從、睿,是其所用,為第二重;端莊謹肅、所見照徹、所謀必當、能識大體、于事能通,是其所致,為第三重。孔穎達《疏》又強調(diào),此“五事”都是對王者為言:“貌總身也,口言之,目視之,耳聽之,心慮之,人主始于敬身,終通萬事,此五事為天下之本也?!笨资戏f達之說誠然也,蓋箕子《洪范》之所作,固是對周王而言說。但以本人反復研讀《尚書》的體會,其所涉之道德倫理,是適合于包括庶民在內(nèi)的天下所有人群的?!拔迨隆钡暮诵囊x在于“敬用”二字。無論在哪一層面上談論貌、視、聽、言、思,都離不開敬義?!熬础笔撬卸Y儀的精神內(nèi)核,也是人之為人自性的莊嚴??鬃诱f:“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此“九思”與《洪范》第二疇的貌、視、聽、言、思,完全重合,與孔穎達《疏》所揭示的三重義涵若合符契?!墩撜Z注疏》之邢昺《疏》寫道:“此章言君子有九種之事當用心思慮,使合禮義也。”孔子“九思”之思理歸屬,乃歸于“禮”,也就是“克己復禮”,而其為精神價值的內(nèi)核,則在一“敬”字。
《洪范》第三疇是“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此“八政”屬于國計民生和國家職能的分工管理。食和貨,指一個國家以食物為基礎(chǔ)的農(nóng)業(yè)和貨物儲存及流通??装矅秱鳌氛J為,“食”是“勤農(nóng)業(yè)”,“貨”是“寶用物”,固然也。周的祖先后稷,從小就喜歡種樹、種麻、種菽,長大以后就開始耕作了。勸農(nóng)力耕是周的祖?zhèn)鞅绢I(lǐng),所以治理國家把“食”的來源農(nóng)業(yè)放在了第一位。可是國家光吃東西也不夠,還需要儲存供衣食之用的各種貨物,所以第二“政”是“貨”。那么是不是有吃,有穿,有可用之物,就全解決了?不行,還需要“祀”,即敬鬼神,是為第三“政”?!办搿痹谥艹桥c食貨具有同等意義的大事。第四、第五、第六“政”,是關(guān)于管理國家各職能部門主管官員的配置:第四“政”司空,負責老百姓的居住,頗似現(xiàn)在的自然資源部;第五“政”司徒,主管教育和禮儀;第六“政”司寇,管防盜和社會治安,就與現(xiàn)在的公安部相似了;第七“政”是“賓”,主管賓客的迎來送往,禮儀和有“敬”顯得特別重要,這類似于如今的外交部兼禮賓司;第八“政”是“師”,指國家直接掌握的比較精干的武裝力量,孔安國《傳》釋為“簡師所任必良”“士卒必練”,應是很準確的釋義。我們再參照一下孔穎達的《義疏》,他于此八政寫道:
八政如此次者,人不食則死,食于人最急,故“食”為先也。有食又須衣貨為人之用,故“貨”為二也。所以得食貨,乃是明靈祐之,人當敬事鬼神,故“祀”為三也。足衣食、祭鬼神,必當有所安居,司空主居民,故“司空”為四也。雖有所安居,非禮義不立,司徒教以禮義,故“司徒”為五也。雖有禮義之教,而無刑殺之法,則強弱相陵,司寇主奸盜,故“司寇”為六也。民不往來,則無相親之好,故“賓”為七也??苜\為害,則民不安居,故“師”為八也。此用于民緩急而為次也。
孔氏對八政所以如是為次序的闡釋,可謂甚有意趣。這個次序自然是周朝的古例,然以之例今,幾千年之后的不同制度,對于第一政的“食”以及作為“食”之源的農(nóng)業(yè),一直也不敢輕忽呵!
《洪范》的第四疇為“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shù)。此“五紀”,孔安國《傳》認為,是“歷數(shù)節(jié)氣之度以為歷,敬授民時”。蓋緣于周以農(nóng)業(yè)立國,而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離不開對四時節(jié)候的認知和掌握。如果誤了農(nóng)時,對種植和收成將構(gòu)成直接影響。至于“八政”第三政的“祀”,就更需要講究時序和時間了。《周禮·小宗伯》:“以歲時序其祭祀及其祈珥?!笨追f達《疏》對此解釋說:“天地人之鬼神,各有大次小,或小而應先,或大而應后,各自當其時以祭之,故云第次其先后也?!笨芍獨q序、季節(jié)、時間對祭祀的重要。如果非其時而祭之,那將被視作失禮失敬的舉動,絕不被允許發(fā)生。“歲”以年紀,所以“紀四時”。月以月紀,日以日紀。然則為何牽及星辰?《左傳·昭公七年》記載,是年冬十月,晉國發(fā)生多起宮廷相殺和死亡事件,而且早在四月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日食。晉平公想知道此種情況是否會持續(xù)下去,便問司其事的士文伯,得到的回答是:“不可。六物不同,各異時。民心不壹,政教殊。事序不類,有變易。官職不則,治官居職非一法。同始異終,胡可常也?”意思是不會經(jīng)常如此。晉平公又問什么是“六物”?士文伯說:“歲、時、日、月、星、辰是謂也?!边@就與《洪范》第四疇的說法完全吻合了?!皻q”就是年,《爾雅·釋天》云:“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睔q、祀、年、載都是指一年,但又反映了唐虞和三代的不同取義角度。著名的《爾雅》注家郭璞解釋說:以歲稱,是“取歲星行一次”;以祀稱,是指“四時一終”;以年稱,“取禾一熟”;以載稱,“取物終更始”。此解釋可謂在在不虛。至于星辰和歲歷,宜另外有說。
我國上古有一重要學說曰“觀象授時”。這一學說最早也是源于《尚書》,《虞書·堯典》寫道:“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堯典》此段,已經(jīng)把“觀象授時”的含義大體交代出來。依孔安國之《傳》和孔穎達之《義疏》,羲和是掌管天地四時的專職之官,堯命其敬順上天的意志,歷象日月星辰的出現(xiàn)與交會,以為一歲之歷,敬記天時以授人以天時之早晚。簡言之,就是依據(jù)對日月星辰的變化與交會的天象,來制定歷法。這與《易傳·系辭下》所說的“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可相連類,都是“順乎天而應乎人”的意思??追f達《疏》又說羲氏與和氏是為二人,另加上分管東、南、西、北的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共六人,共襄此觀天授時之與上天對話之事。有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春夏秋冬四時同時可以厘定?!秷虻洹繁疚闹械摹耙e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就是以“東”來象征春;“宅南交,平秩南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是以“南”象征夏;“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是以“西”象征秋;“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是以“朔”(北)象征冬。馬融注曰:“羲氏掌天官,和氏掌地官,四子掌四時。”則以羲仲、羲叔為羲氏之二子,以和仲、和叔為和氏之二子,這且不論。由此我們知曉,一年之“四時”由是而分出來了。
《禮記·禮運》也說:“夫禮,必本于大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夫禮必本于天,動而之地,列而之事,變而從時,協(xié)于分藝?!币嗫勺鳛閰⒆C。此處之“官”是“法”的意思,“官于天”就是以天為法。其實說的只是一個大道理,即人間的秩序必須與上天的秩序相吻合,而不是逆天而設(shè)或者逆天而行。禹的父親鯀,就是由于逆天之道,擾亂了五行的秩序和性體,致使治水失敗。禹繼父而興,受命治理洪水,改塞為通,天帝這才賜給禹以九類大法。之所以賜給禹以“洪范九疇”,是由于禹的盛德感動了天地。上天的智慧之星只能降臨在德盛質(zhì)美之人的身上。你看,話又說回來了。
《洪范》第五疇為:“皇極,皇建其有極?!笨追f達《疏》釋之為:“皇,大也;極,中也?!眲t“皇極”即是大中。而“皇建其有極”,就是立其大中??装矅秱鳌吩疲骸按笾兄?,大立其有中,謂行九疇之義?!眲t“大中之道”,雖出之于第五疇,又是整個九疇的總體之“義”,茲可見“大中”之大也。第五疇的本文又寫道:“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陝t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煢獨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意謂:在上者立其大中之道,也需要以大中之道來施教于民,讓庶民也懂得“敬用五事”,“以斂聚五福之道”。此處既示“五事”,又標“五?!闭?,是由于“善”藏之于“福”,有善存焉,“敬用五事”才會有福報。以此上上下下都能夠依中道而行,而且慢慢形成每個人的習性,使中道之義化入到貌、視、聽、言、思之中;“化”到了此種境界,民眾就不會有放肆過火的行為,也不致結(jié)為朋黨,甚至連“比周”也不容易有存身余地了?!氨取笔切∪酥g的勾結(jié),“周”是君子的道義之交。故孔子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論語·為政》)但此處“皇極”之本文,將“比”和“周”都視作不守中道的表現(xiàn),似有偏頗,透露出孔子之思想和“六藝”之義理之間前后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追f達《疏》歸結(jié)說:“民有安中之善,非中不與為交。”“善多惡少,則惡亦化而為善,無復有不中之人,惟天下皆大為中正矣?!眲t“皇極”不只是闡述了中道的理則,亦復是中道之贊歌矣。在“中道”的問題上,孔子并沒有執(zhí)于一而不二,當中道不得而行的時候,他也曾退而求其次,但在“中道”作為精神理念,其對社會人生和良性的政治秩序的形成所起的作用這一點上,孔子從沒有動搖過?!渡袝费芯空邔Α盎蕵O”一語的詮解,后來亦有不同理解??装矅秱鳌泛涂追f達《疏》以大中之道釋“皇極”,宋以前基本都認可此說。北宋四子之張載、程顥,對以大中釋皇極也表示認同。張子寫道:“極善者,須以中道方謂極善,故大中謂之皇極,蓋過則便非善,不及亦非善,此極善是顏子所求也。”其意甚明。明道也說:“在《洪范》之九章,一曰五行,次二曰五事,統(tǒng)之以大中,終之以福極,圣人之道,其見于是乎!”蘇東坡也說過同樣的意思,曰:“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理而不過,故亦曰皇極?!蓖醢彩舱f:“既協(xié)之歲、月、日、星辰、歷數(shù)之紀,當立之以天下之中,故‘次五曰建用皇極’。中者,所以立本,而未足以趣時,趣時則中不中無常也?!币陨现T儒都沒有對孔安國《傳》的解釋提出異議,唯至南宋大儒朱熹始表示質(zhì)疑。他在《皇極辨》一文中寫道:“《洛書》九數(shù)而五居中,《洪范》九疇而皇極居五,故自《孔氏傳》訓‘皇極’為‘大中’,而諸儒皆祖其說。余獨嘗以經(jīng)之文義語脈求之,而有以知其必不然也。蓋皇者,君之稱也;極者,至極之義、標準之名,常在物之中央,而四外望之以取正焉者也。故以極為在中之準的則可,而便訓極為中則不可。”朱子同意“極者”為“物之中央”,但只是作為“標準之名”,而不是“中道”的意思。朱子認為:
先儒未嘗深求其意,而不察乎人君所以修身立道之本,是以誤訓“皇極”為“大中”。又見其詞多為含洪寬大之言,因復誤認中為含胡茍且、不分善惡之意。殊不知“極”雖居中,而非有取乎中之義。且“中”之為義,又以其無過不及、至精至當而無有毫厘之差,亦非如其所指之云也。乃以誤認之“中”為誤訓之“極”,不謹乎至嚴至密之體,而務為至寬至廣之量,其弊將使人君不知修身以立政,而墮于漢元帝之優(yōu)游、唐代宗之姑息,卒至于是非顛倒,賢否貿(mào)亂而禍敗隨之,尚何斂福錫民之可望哉!
嗚呼!孔氏則誠誤矣,然跡其本心,亦曰姑以隨文解義,為口耳占畢之計而已,不知其禍之至此也。而自漢以來,迄今千有余年,學士大夫不為不眾,更歷世變不為不多,幸而遺經(jīng)尚存,本文可考,其出于人心者又不可得而昧也,乃無一人覺其非是而一言以正之者,使其患害流于萬世,是則豈獨孔氏之罪哉!
朱子《皇極辨》的主要內(nèi)容以此??芍麑⒋艘粏栴}看得甚為嚴重。不過就理論理,駁難的證據(jù)似乎還不是很充分。關(guān)鍵是“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的最早出處,是由于天帝對禹的父親鯀的治水不滿意,于是重托于禹,并以“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相授。就是說,《洪范》之學說,是天帝授給禹的,而非直接授給周王?;討芡踔堉v述出來自可警示于周王,但如明了核心義旨,求證于最初的所賜對象至關(guān)重要。朱子指“皇”為“君”之稱,稱“極”為“君”所立之標準,可是舜禹時期并沒有君主之名,無論是堯是舜是禹,都不曾使用如此稱呼。蓋因三代之治乃王制社會,直到秦統(tǒng)一六國,始皇帝登場,中國的帝制社會方正式開始。王制社會的最高統(tǒng)治者是“王”,《洪范》所立之大中之道,應該是王道的最高準則。因此《洪范》之立義,并不以一國、一朝、一代的治理大法為然,其所關(guān)注者,應該是與天人關(guān)系相對應的整個社會的政治秩序和道德秩序的建立和運行。
此正如王國維在他的名著《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中所說:“《書·湯誓》于湯伐桀誓師時稱‘王’,文王亦受命稱‘王’,蓋夏殷諸侯之強大者皆有王號,本與君公之稱無甚懸隔。又天子之于諸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天澤之辨,蓋嚴于周公制禮之后。即宗周之世,邊裔大國尚有稱王者。蓋仍夏殷遺俗,不能遽以僭竊論矣?!蓖鯂S給出的歷史分界線是,周武王逝后,立成王而由周公攝政,是為宗周時期,周公制禮即在此一時期。此前與此后的大區(qū)別,乃在于此前之制度,擁有都邑和土地而自成一勢力范圍者皆可稱王,但稱王自可稱王,“王”和其僚屬、部屬的關(guān)系,還不像后來的君臣關(guān)系;而宗周之后的制度,有了傳位的子繼之法和嫡庶制度分封子弟之制,以及男女的分別和葬禮的尊尊親親之制,隨后,又有了分封子弟之制。如果說宗周之前的制度是以天下為萬家,宗周后的制度則是一天下為一家。對此,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闡釋得詳盡而又明白。王國維寫道:
自殷以前,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當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葉稱王。湯未放桀之時,亦已稱王。當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稱王。蓋諸侯之于天子,猶后世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誥》皆稱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逮克殷踐奄,滅國數(shù)十,而新建之國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魯、衛(wèi)、晉、齊四國,又以王室至親為東方大藩,夏、殷以來古國,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復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其在喪服,則諸侯為天子斬衰三年,與子為父、臣為君同。蓋天子、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此周初大一統(tǒng)之規(guī)模,實與其大居正之制度相待而成者也。。
則君臣之份之未確定與最終確定,是夏之后期和殷商時期以及周的前期,與成周之后在制度上的重大分別。王國維又說:
且古之所謂國家者,非徒政治之樞機,亦道德之樞機也。使天子、諸侯、大夫、士各奉其制度、典禮,以親親、尊尊、賢賢,明男女之別于上,而民風化于下,此之謂治。反是,則謂之亂。是故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者,民之表也;制度、典禮者,道德之器也。周人為政之精髓,實存于此。
靜安于此又提出一重要分別,即“古之所謂國家者,非徒政治之樞機,亦道德之樞機”。其所舉之證據(jù),主要是三《禮》言治,但言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而《尚書》之言治則不離庶民。王國維說,《尚書》的《康誥》等篇,講周的經(jīng)綸天下之道,大都是以民為說?!墩僬a》一篇,言之尤為反復詳盡,曰命,曰天,曰民,曰德,四者一以貫之。其言曰:“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庇衷唬骸敖裉炱涿?,命吉兇,命歷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庇衷唬骸坝跻孕∶袷芴煊烂?。”且其所謂德者,又非徒仁民之謂,必天子自納于德而使民則之,故曰:“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庇衷唬骸捌湮┩跷辉诘略?,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靜安認為,這是古代關(guān)于治天下的極高的軌轍。靜安還說:“古人非不知官天下之名美于家天下,立賢之利過于立嫡,人才之用優(yōu)于資格,而終不以此易彼者,蓋懼夫名之可藉而爭之易生,其敝將不可勝窮,而民將無時或息也。故衡利而取重,絜害而取輕,而定為立子立嫡之法,以利天下后世?!边@里又提出來了“官天下”和“家天下”兩個概念,對“家天下”之弊端,當建制之初也并非全無認識,但立子立嫡之制度終成幾千年歷史之已發(fā)生之事實,而沒有成為理想家的暢想曲。盡管如此,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的開篇,對殷商之間的大變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寫道:
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又自其表言之,則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無以異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則其制度文化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其心術(shù)與規(guī)摹,迥非后世帝王所夢見也。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洪范》第五疇何以曰“皇極”曰“建極”了,蓋欲建萬世治安之大計大法大綱也。
故《洪范》第五疇頌詩:“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其與《三百篇》的頌體無異,只不過這里歌頌的是王道??追f達《疏》的解釋至為明白易曉,特抄錄如下:“更言大中之體,為人君者當無偏私,無陂曲,動循先王之正義。無有亂為私好,謬賞惡人,動循先王之正道。無有亂為私惡,濫罰善人,動循先王之正路。無偏私,無阿黨,王家所行之道蕩蕩然開辟矣。無阿黨,無偏私,王者所立之道平平然辯治矣。所行無反道,無偏側(cè),王家之道正直矣。所行得無偏私皆正直者,會集其有中之道而行之。若其行必得中,則天下歸其中矣。言人皆謂此人為大中之人也?!倍盎蕵O”一語的深層義涵,實即在于此而不在彼也。
《洪范》第六疇為“三德”。三德者,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實際上是講三種為政舉事的精神理念和實施的方法???,是戰(zhàn)而勝之、奪而取之、制而服之的意思,所謂克敵制勝是也,但所“克”者不一定都是有勢有力的敵體,觀念的戰(zhàn)勝,自我的約束,理想之實現(xiàn),也是一克服障礙、排除汨亂的過程?!渡袝虻洹贰翱嗣骺〉?,以親九族”,本義是指品德優(yōu)異的才干之士能夠得到任用,然要達到此一目標,也需要有恰當?shù)摹翱恕倍弥恼吲c途徑。“克明俊德”,也就是克之以德?!渡袝ひ劣枴吩疲骸熬由峡嗣鳎瑸橄驴酥??!彼寡栽谏险唔殞挻旅嬷?,方法是講道理,行恕道。亦即孔穎達《疏》所說的:“以理恕物,照察下情,是能明也?!倍酉抡?,則需要竭誠奉事,即孔穎達《疏》所說:“檢敕其身,常如不及,不自大以卑人,不恃長以陵物?!笨梢姟翱恕钡谋玖x,誠如馬一浮先生所說:“勝過一切逆順境界,不為物轉(zhuǎn);勝過一切微細惑障,不被己謾:是之謂克?!倍朔N情況下的“克”,實即平常中正之“克”,也就是三德中的第一德,曰“正直”,或曰平康。馬一浮以《易》道和佛理釋“正直”之義,寫道:“正直是心之本相,既無偏曲,自無時不中,故正直亦兼中義?!瘪R先生此釋最獲我心。第二德“剛克”,第三德“柔克”,是克之兩極。剛者,強也,即用比較強硬的手段“克”之。柔者,弱也,是以弱德以“克”之。馬一浮說得好:“剛?cè)岵⑹遣?,剛而能克,柔而能克,則剛?cè)峤詾榈乱?。”此第六疇的本文還說:“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薄坝选笔琼樀囊馑?,“弗友”是為不順。不順則以“剛”克之?!佰啤笔呛偷囊馑?,和順之物事,則以“柔”克之。“沉潛”指地,“高明”指天?!兑住では蟆吩疲骸疤煨薪。右宰詮姴幌??!薄敖 薄皬姟敝皇恰皠偂币?,但“天德不可為首也”,故高明如天亦有“柔克”。《易·坤·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此坤卦之“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眲t沉潛如地,其動也有“剛”存在也。所謂“沈潛,剛克;高明,柔克”,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馬一浮先生說:“沈潛者,深沈靜默,有近于狷。高明者,抗厲發(fā)越,有近于狂。二者皆善有所章而不能無蔽,抗即違中,拘亦失理??鬃釉唬骸狳h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弥?,即用‘剛克’‘柔克’也。前者如孔子之于子夏,后者如孔子之于子張是已。此皆因其氣稟之不同,故裁成有別,見鄙則竭其兩端,勇過則廣陳六蔽,圣人接人之道亦具于此矣。故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舴蛑行兄浚峡哨栍谄娇?,次亦儕于燮友。強進者,或往而不反,則狂之過也;靜退者,或局而少通,則狷之失也?!瘪R先生此段論說意趣極為深遠,非常人所能道者。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剛克,實即狂也。柔克,實即狷也。而中行則是“正直”。我在《孔子為何寄望狂狷》一文中寫道:“狂者的特點是敢想、敢說、敢做,行為比一般人超前;狷者的特點,是不趕熱鬧、不隨大流,踽踽獨行,自有主張。狂者和狷者的共同特征,是特立獨行,富于創(chuàng)造精神?!钡乙嘀该鳎骸翱裼姓?、邪:狂之正者,有益于世道人心;狂之邪者,亦可為妖。所以需要‘裁之’。正是在此一意義層面,中庸、中道、中行可以成為節(jié)制狂狷的垂范圣道。它可以發(fā)出天籟之音,警示在陷阱邊冥行的人們,左右都有懸崖,前行莫陷渠溝?!边@里,筆者對馬先生的論說稍存疑義,即我認為“剛克”和“柔克”本身不具有對狂或狷“裁之”的功能,可以扮“裁之”之角色的只有中行,這在《洪范》里則為“正直”。
《洪范》第七疇為“稽疑”,也即要建立卜筮人的專業(yè)隊伍。茲事體大,蓋三代時期的祭祀與政治或軍事舉動,沒有不經(jīng)過事先卜筮以問吉兇者,僅《尚書》所記,就隨處可見。《大禹謨》記載,鑒于禹的功績和超凡德品,舜決定讓位于禹,但禹堅辭不受。兩方各不相讓,最后禹提出可以用銜枚數(shù)數(shù)的方法來看結(jié)果。枚即蓍草,此一方法就是筮。舜不許,說他的想法確定之后,已經(jīng)進行過龜卜,結(jié)果是:“鬼神其依,龜筮協(xié)從,卜不習吉?!?《尚書·大禹謨》)而且按照卜筮的規(guī)則,既已卜之,結(jié)果為吉,便不合再卜。禹這才稽首而不再堅持。《商書·盤庚》記載,盤庚為遷殷之事,也是事先問卜。既遷之后,民眾仍感到不適應,群情洶洶。盤庚訓誡說:我決定遷來此地,實際上是為民請命,事先與篤厚莊敬的臣佐們商量過,又問決于龜卜而得到吉兆。我和各位誰也不敢違卜,我們還是為光大此遷都之大業(yè)盡心竭力吧。又《周書·大誥》的宣示背景,是當武王崩逝之后,周公居成王的相位而攝政,管叔、蔡叔和紂王之子武庚以及淮夷趁機起而叛周,周公決定東征誅叛。因系兵戎大事,先聽僚屬之議,得到認可,又問卜于周室傳下來的大寶龜,結(jié)果也是吉卜。于是向叛者宣示舉兵事由,其中一個重要理由是問卜之后,已經(jīng)得到上天授命,豈敢違背,只好發(fā)起東征。如此等等,不勝枚舉。此可知遇事問于卜筮之重要,乃至《史記·日者列傳》發(fā)為感嘆:“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及秦可見?!逼澘梢娚瞎湃烊讼鄳喔械娘L習是何等牢結(jié)難易,而其影響所及則千載猶存。
第七疇“稽疑”的特別之處在于明確標示,遇有大事,在卜筮之前,需要征詢卿、士、庶人的意見。如果是“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此種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必定萬無一失。如果情況不是“大同”,而是互有歧異,也有相關(guān)規(guī)則。“稽疑”本文給出的卜筮七兆,為雨、霽、蒙、驛、克、貞、悔。前五兆用于卜,后二兆用于筮。《周禮》掌太卜之官所實施的各種卜筮之法,包括三兆之法、三夢之法和三易之法?!盎伞彼兄蠖?,即可用“三易之法”得之?!盎伞北疚模骸叭苏迹瑒t從二人之言?!笨勺鞫?,一是筮不過三,即第一次卜而不吉,可以卜第二次、第三次,如果第二次、第三次均為不吉,便不合再卜。實際上想做卻又疑而不決之事,就不應該謀求實施了。又一說為孔穎達《疏》的解釋,認為“三人”者,是“三法并卜,法有一人,故三人也”。前已言及,依《周禮》卜筮有“三兆之法”“三夢之法”“三易之法”,如果同時使用三種方法,每一種方法都由一名專業(yè)的占人執(zhí)行,所得結(jié)果只要二人同為吉或同為兇,就可據(jù)此而定。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同用“兆法”或“易法”,每一種也是三人分別為之,所得結(jié)果也是從相同之二人定吉兇。但這里有個約定俗成的預設(shè)條件,即執(zhí)占者必須都是賢智之人,“若三人之內(nèi)賢智不等,雖少從賢,不從眾也”(孔穎達《疏》語)。此誠如馬一浮先生所說:“三占從二者,必三人者鈞賢智也。若不問其賢否而唯舍少以從多,則世間愚不肖之數(shù)恒過于賢智,其違道而害事也必矣?!瘪R先生還以古例今,提出:“今人亦盛言服從多數(shù)而不知其蔽也,夫豈明用之旨哉?”有意思的是,孔穎達在廣征博引大作義疏之后,竟然發(fā)出了慨嘆,寫道:“卜筮之事,體用難明,故先儒各以意說,未知孰得其本。”蓋天心即人心,通靈之事,要在一心之誠,全體是敬,即為萬有,又豈在方法之嫻熟與否哉!
問題是三代之治法,其最高層決策之審慎,讓我們后世之人不禁為之驚嘆。卜筮,是為求之幽冥以問天也,而在此之前,一是王者須詢諸自心,二是詢諸卿士,三是詢諸庶人。如經(jīng)過卜筮之前的三道“關(guān)隘”,已疑而有解,比如卿士不從,庶人也不從,則王之擬議可以擱置矣。反之,經(jīng)過叩問之自心仍然堅定不移,卿士從,庶人也從,不問卜也可以施行。只是按當時的決策規(guī)則,最后還必須經(jīng)過卜筮一關(guān)。這也就是“稽疑”本文所標示的:“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或問,所謂“乃心”不就是王之心嗎?王既然已經(jīng)有了擬議,難道不是經(jīng)由其心思考的結(jié)果嗎?是的,但此處所說的“謀及乃心”,是指進入決策程序時對“乃心”的反復叩問。如果經(jīng)過反復叩問,或者用現(xiàn)代一點的說法,經(jīng)過反思的心依然堅執(zhí)而不動搖,則“謀及乃心”這一關(guān)隘就是通過了。決策之需通關(guān)隘,本來是四項,但“稽疑”本文將卜和筮分列,變成“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等于變成了五項。以此又出現(xiàn)了各項組合的新序列。除了“五從”的“大同”之外,另有乃心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是為一種;卿士從,龜從,筮從,乃心逆,庶民逆,是第二種;庶民從,龜從,筮從,乃心逆,卿士逆,是第三種;乃心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是第四種。按“稽疑”本文,第一種為吉,第二種為吉,第三種亦吉。蓋第一種是“王心”和天意相通而合一,自屬吉也。第二種是卜和筮與卿士站在了一起,屬于天意和智慧的結(jié)合,可以認為是吉。王心雖然有悔,即從擬議變成了反擬議,說明心有未定,此項可不計;而庶民的占比當然比不過“卿士從,龜從,筮從”的力量。第三種,庶民與卜和筮一致,只有王心和卿士反對。前面說了,王心逆是王心有悔,可不計。故此種仍為吉。第四種比較復雜,王心與龜卜一致,與筮不一致,卿士和庶民均反對。天心之一半與王心同,其余均逆,如何處置呢?“稽疑”給出的答案是:“作內(nèi)吉,作外兇。”此種情況下,對外征伐之事一定要停止行動,但其實對內(nèi)也必須謹而慎之。此外還有第五種序列,即王心同,卿士同,庶民同,唯龜和筮不同,亦即“龜筮共違于人”,此種情形的答案是:“用靜吉,用作兇。”也就是不要再舉措什么事情了,最合宜的對待是萬物靜觀而不作為。
至于這其中的妙理玄規(guī)安在,那只有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了?!兑讉鳌は缔o下》云:“吉兇者,貞勝者也;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必懻?,正也。關(guān)鍵在一“正”字。馬一浮說:“人失其正,則貞在龜筮矣,此示誡之言也。由來縉紳之議,或不智于芻蕘。有執(zhí)之情,終難期于神物。非深達于天人之際,曷足以前民成務哉?若夫臨機不斷,委筑室于道謀,陳善無聞,乃乞靈于異術(shù),與專己而拂人、假眾以欺世者等在昏暗之科,君子賤之。觀乎此,則從違之數(shù)亦可知矣?!瘪R先生的話,需要領(lǐng)略和妙悟,不合多言。
《洪范》第八疇為“庶征”。孔穎達《疏》云:“庶,眾也;征,驗也。”“稽疑”是講王者決策過程的依據(jù)和程序,看這個過程怎樣才能順天應民,而不致發(fā)生大的失誤。其中四項所詢,包含“詢庶民”一項,但占比為最后一項。此第八疇“庶征”,則是要觀察王政的庶民驗和氣候驗,即對節(jié)候所帶來的正?;虿徽5暮疁乩錈岬母惺芎头磻?。這當然不是直接做民意調(diào)查,而是觀察各種季節(jié)征候的變化所呈現(xiàn)的正驗和負驗。“庶征”本文列出了五種,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装矅秱鳌穼Υ宋宸N現(xiàn)象的解釋是:“雨以潤物,旸以乾物,暖以長物,寒以成物,風以動物。五者各以其時,所以為眾驗。”孔穎達《疏》則視作五氣的別稱,可作為觀政的“氣驗”。亦即雨為濕義,旸為干義,燠為暖義,寒為冷義,風為動義,但這五種征候的出現(xiàn)跟時令和節(jié)候有關(guān),所以“庶征”本文稱之為“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關(guān)鍵是來之以時,而且次序不紊。如果不以時而來,譬如五種氣驗,某一種來勢兇猛,或某一種該來不來,就是兇兆。此即生活中經(jīng)常遇到的雨多則澇、雨少則旱,以及燠熱過頭或寒冷過頭,都會對生民和作物造成損害。
“庶征”本文所列出的“休征”,有“肅,時寒若”,“乂,時旸若”,“晢,時燠若”,“謀,時寒若”,“圣,時風若”五種。“休”是美好之意,故孔安國《傳》釋為“美行之驗”,猶今語所言之好消息也。若,《爾雅·釋言》云:“若,惠,順也?!眲t“時寒若”,就是對以時而來的寒冷感到順應而無不適之感,只是形貌顯得莊肅,實即敬也?!皶r旸若”,是對干燥的氣候也能夠順應接受,仍有安逸平安之感。乂,就是平安無事的意思?!皶啠瑫r燠若”,是說氣候燠熱的時候,照樣惠順無虞,并不影響清晰的觀物閱人?!爸\,時寒若”,是說節(jié)候寒冷的時候,王者的決策仍然依程序進行,照樣謀而有斷?!笆?,時風若”,是說當風動之時,決策者能夠順應其道,不因風動不已而模糊自己的堅定意志,如能達至此種境界,那就應該是圣者的風度和精神儀態(tài)了。
跟“休征”相反的是“咎征”。咎者,過錯也。此征是說當政者背天違時而產(chǎn)生的不可原諒的過錯,而這些過錯會出現(xiàn)一些兆驗,孔安國《傳》訓為“惡行之驗”,孔穎達《疏》稱作“政惡致咎”,態(tài)度和言辭均極為嚴厲。以今語表述,猶言壞消息也。然則“咎征”都包括哪些征驗呢?“庶征”本文也列出了五項:一是“狂,恒雨若”,二是“僣,恒旸若”,三是“豫,恒燠若”,四是“急,恒寒若”,五是“蒙,恒風若”???,是倨傲不敬;僣,是僭妄無序;豫,是安閑逸樂;急,是躁急不安;蒙,是瞀亂昏聵。其結(jié)果則如孔穎達《疏》所說:“君行狂妄,則常雨順之;君行僣差,則常旸順之;君行逸豫,則常暖順之;君行急躁,則常寒順之;君行蒙暗,則常風順之?!被蛉纭洞髮W》所說的:“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這些都是其心不正的表現(xiàn)。《漢書·五行志》云:“貌之不恭,是謂不肅。肅,敬也。內(nèi)曰恭,外曰敬。人君行己,體貌不恭,怠慢驕蹇,則不能敬萬事,失在狂易,故其咎狂也。上嫚下暴,則陰氣勝,故其罰常雨也。水傷百谷,衣食不足,則奸宄并作,故其極惡也。”可以作為推演咎征后果的有力參證,亦可知盲心失政所造成的惡果也大矣。馬一浮說:“休征如平人,咎征如病人”,良有以也。
《洪范》第八疇“庶征”的最后一段:“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边@段話也大有講究。這是以歲月四時來比喻王、卿士、師尹、庶民的關(guān)系和職司。前“稽疑”之四詢,為王、卿士、庶民、卜筮。此處沒有了卜筮而多出一個師尹。依孔安國《傳》,師尹是執(zhí)掌各類職務的正位長官。《詩·小雅·節(jié)南山》云:“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可知師尹地位之顯赫。故如以歲月日況之,王的地位在最高,如同一歲之總;卿士各有所掌,如同月以分歲也;師尹分治其職,如同日也;庶民則如同滿布天空的星辰。此四者的位置和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不隨便改動,出色的庶民也能獲得施展才智的機會,這樣就會百谷豐盈,世道清明,天下康寧;反之如果顛倒次序,歲月日變成日月歲,王和卿士易位,師尹不知其所,庶民不知所從,杰出的庶民即俊民得不到發(fā)揮,必將導致百谷用不成,政治不清明,甚至發(fā)生饑饉,天下大亂的局面不想發(fā)生也要發(fā)生。
然則庶民的地位又如之何?“庶征”之本文曰:“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笨装矅秱鳌吩疲骸靶?,民象,故眾民惟若星。”由此我們知道,如果說王的處位和職能譬如歲,卿士的處位和職能譬如月,師尹的處位和職能譬如日,則庶民的處位和職能則譬如群星,但“星有好風,星有好雨”,說明民有美善,民亦有好惡,其民性及其作用,既有正面作用,也有負面作用,不可一例看待?!抖Y記·月令》孔穎達《疏》云:“所以風雨不應時者,以孟春建寅,其宿直箕星,箕星好風。孟春行夏令,寅氣不足,故風少,巳來乘之,四月純陽用事,純陽來乘,故雨少?!边@與孔安國《傳》的看法完全一致??装矅秱鳌芬嘣疲骸盎呛蔑L,畢星好雨,亦民所好?!被?,即民間俗稱的掃帚星。又《禮記·月令》孔穎達《正義》引鄭注《洪范》亦云:“中央土氣為風,東方木氣為雨,箕屬東方木,木克土,土為妃,尚妃之所好,故箕星好風也。西方金氣為陰,克東方木,木為妃,畢屬西方,尚妃之所好,故好雨也。今申氣乘寅,兩相沖破,申來逆寅,寅為風,風之被逆,故為焱風?!彼褂謱ⅰ盎呛蔑L”和陰陽五行聯(lián)系起來,意謂代表庶民的“星有好風,星有好雨”,同樣存在五行順逆的問題,如處置不當,宜有災殃?!抖Y記·月令》又云:“孟春行夏令,則雨水不時,草木蚤落,國時有恐。行秋令則民其大疫,猋風暴雨總至,藜莠蓬蒿并興。行冬令則水潦為敗,雪霜大摯,首種不入?!奔达L雨如不以時而來,而是春行夏令或春行秋令,其結(jié)果或草木受摧,或民有大疫,或狂風暴雨突然來襲,災害頻仍,生民不可終日矣。在這種歲時失序,忽而風,忽而雨之際,尤不可有兵戎之事。故《禮記·月令》云:“是月也,不可以稱兵,稱兵必天殃。兵戎不起,不可從我始。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本褪钦f,此種時候,可不要輕舉妄動瞎折騰啊?!兑住挢浴分跺柁o》云:“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边@里關(guān)鍵在一“時”字。故馬一浮說:“知此者乃可以語于時義?!?/p>
《洪范》此疇的一個妙諦在于,并不認為庶民多如繁星,就天然是正確的,而是如孔安國《傳》所說:“政教失常以從民欲,亦所以亂。”也就如孔穎達《疏》所云:“若日月失其常道,則天氣從而改焉。月之行度失道,從星所好,以致風雨,喻人君政教失常,從民所欲,則致國亂?!边@都是古今類同之常理??追f達《疏》又說:“既言大中治民,不可改易,又言民各有心,須齊正之。”如何使民“齊正”?孔穎達《疏》援引王肅之言曰:“日月行有常度,君臣禮有常法,以齊其民?!笨磥硇枰远Y法來“齊正”之。
《洪范》之第九疇,亦即最后一疇,是為“五福六極”。何謂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易言之,第一是壽命長,第二是家里財貨豐盈,第三是健康無疾病,第四是喜好美善之德,第五是生命終以天年,中途不發(fā)生意外的事故或夭折?!傲鶚O”是“五?!钡姆聪虺尸F(xiàn):一是兇、短、折;二是疾;三是憂;四是貧;五是惡;六是弱。此六極之“極”,孔穎達《疏》認為是“窮極惡事”之極。意外而生命終結(jié),自然是“兇”,不論是短是夭折,此其一;經(jīng)常病體纏身,當然并非吉事,此其二;憂愁煩惱不能自已,此其三;為財所困,一籌莫展,此其四;生就的面貌丑陋,此其五;筋骨羸弱,毅力薄弱,此其六?!渡袝匪赜匈デ乐Q,唯此第九疇之五福六極,簡易明了,不需注釋也大體可曉。問題是,此五福六極是否都是先天而致,還是亦受后天因素影響。對于造成“五?!狈聪虺尸F(xiàn)的各種病態(tài),是否也有改易之法、療救之方?恰好,孔穎達《疏》引鄭玄之要言可供此一方面之參詳,其詞曰:
兇短折,思不睿之罰。疾,視不明之罰。憂,言不從之罰。貧,聽不聰之罰。惡,貌不恭之罰。弱,皇不極之罰。反此而云,王者思睿則致壽,聽聰則致富,視明則致康寧,言從則致攸好德,貌恭則致考終命。所以然者,不但行運氣性相感,以義言之,以思睿則無擁,神安而保命,故壽。若蒙則不通,殤神夭性,所以短所也。聽聰則謀當,所求而會,故致富。違而失計,故貧也。視明照了,性得而安寧。不明,以擾神而疾也。言從由于德,故好者德也。不從而無德,所以憂耳。貌恭則容儼形美而成性,以終其命。容毀,故致惡也。不能為大中,故所以弱也。
通儒鄭康成之言,可謂明哉,睿哉!上述明睿之言雖以王者為言,顯然亦包括所有的“天之生民”。揆諸古今人事,一個聰明睿智的智者,往往長壽;一個閉目塞聽、不知世事的人,想致富也難;視覺不明,不容易健康安寧;能夠從善自省的人,就會喜歡美善之德;容貌丑陋固然為天生,但明禮儀,心誠貌恭,仍然會有好的終局等等??党蔀榇肆x作了反述、正論、進解,不厭其詳。此系典要之言,宜反復參詳,明體達用,默會于心。明乎此,則解會五福六極之鎖鑰當已握于手中矣。
其實,鄭氏所給出的解蔽之道和療救之方,即藏于《洪范》九疇的前八疇之中。“五福六極”是對整個“洪范九疇”的最后歸結(jié)。也可以說是最后的結(jié)果,前面八疇是“五福六極”這個果的釀成的正反之因。其所針對的不只是每一個“天生烝民”,同時也是對虞夏商周三代之治的歸結(jié)和溯因。如果王者能夠順乎天,應乎人;能夠知五行,明順逆,貌言視聽思“五事”不離一個“敬”字;能夠食用有貨,安居有所,禮儀教育有專管,制寇御敵有應對;能夠歲歷人事不違天象;能夠立乎大中,無偏無黨,王道蕩蕩;能夠修明三德,惟正是從;能夠遇有疑滯,詢乎王心,詢乎卿士,詢乎庶民,詢乎卜筮,尊天應人而行;能夠依時序,察休咎,觀風雨,知休止……總之,《洪范》之第一至第八疇如能得到切實遵行,則五福不期然而至矣。也可以說,但行八疇,莫問前程。這里,不妨重新檢視一下第五疇“皇極”特為“五?!苯o出的克明俊德之道:
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煢獨,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
原來鄭玄所提出的祈福避災之要言妙道,都在此“皇極”一疇中?!盎蕵O”已明確提出“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的問題,亦即讓民眾也都知曉五福之道??追f達《疏》所言更為明白:“當大自立其有中之道,以施教于民。當先敬用五事,以斂聚五福之道,用此為教,布與眾民,使眾民慕而行之?!币源丝芍?,包括“敬用五事”在內(nèi)的《洪范》之第一至第八疇,就是致五福而避六極的解蔽之方和救治之道。故馬一浮高度評價《洪范》一篇在《書》中之地位,以及在整個“六藝”中的地位。他寫道:
《洪范》始列于《書》教。然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六藝之旨,交參互入,周遍含容,故九疇之義亦遍攝六藝而無余。如五行出于陰陽,則攝《易》;五事貫于行履,則攝《禮》;八政統(tǒng)于制度,亦是攝《禮》;五紀治歷明時,則攝《易》;歷必應乎律數(shù),則攝《樂》。三德、剛?cè)岷系?,見《詩》《樂》之化神也;稽疑、會異歸同,見《禮》《樂》之用一也;庶征則《易》吉兇失得之幾也;福極則《春秋》治亂之符也;而皇極總攝六藝之歸一于性德。敬用則《禮》之本,農(nóng)用則《禮》之施,協(xié)用則《樂》之效,乂用則《詩》《樂》之移風易俗也,明用則《禮》《樂》之節(jié)民心、和民聲也,念用則《易》之微顯闡幽也,向、威則《春秋》之善善惡惡也。
馬先生又說:“洪范者,大法也。大者,莫能外也。法者,可軌持也。九疇之目,名以彝倫。彝之言常,倫之言理。常者,不可易也。理者,性所具也。當時固無六藝之名,亦無《書》教之別也?!薄跋騺碚f六藝總為德教,而《書》以道政事,皆原本于德?!?/p>
要而言之,《洪范》乃三代之治的經(jīng)綸大法,而《尚書》一書,“為政以德”則是其全部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