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考述

2022-03-24 13:36寧稼雨
文史哲 2022年2期
關鍵詞:寫本山田新書

寧稼雨

作為《世說新語》的今傳最早版本,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在《世說新語》版本歷史中地位獨占鰲頭,為治《世說新語》版本者難以繞過之重鎮(zhèn)。但因其為世人所知時間甚晚,又殘缺不全,以至其版本相關問題撲朔迷離,疑竇叢叢。今據(jù)現(xiàn)存新掌握的文獻材料和前賢諸說,臚列條陳,考析一二,冀能澄清迷惑,接近本源。

一、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現(xiàn)存版本概況

(一)原件部分

該本于日本明治十年(1877)在日本京都東寺發(fā)現(xiàn),原件原為一體,后截分為五段(后其中兩段合一),現(xiàn)存四段,分四處收藏,根據(jù)1972年日本二玄社影印《書跡名品叢刊——唐鈔本世說新書》中杉村邦彥解題述之如下:

第一段從《規(guī)箴》“孫休好射雉”條起至“張闿毀門”條止,為今本《規(guī)箴》門第四至第十三條。此段藏主曾三易其主。日本明治時期該寫本全卷一分為五時,該段藏主為山添快堂;至1915年羅振玉將已分為五節(jié)合璧為全卷影印時,該段藏主已為小川簡齋;至1972年日本二玄社影印該寫本全卷時注明此段藏主已為小川廣巳。

第二段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從《規(guī)箴》“郄太尉晚年好談”條起至“桓玄欲以謝太傅宅為營”條止,為今本《規(guī)箴》門第十四至第二十七條。這一部分明治時期最早為北村文石所得,為該寫本殘卷截分五段時的第二段,后轉給山田永年;第二部分從《捷悟》“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條起至“王東亭作宣武主簿”條止,為今本《捷悟》門七條全部。該段明治時期最早為山田永年所得,為該寫本殘卷截分五段時的第三段。后來,第二段藏主北村文石將其轉讓給山田永年。山田永年將其與自藏段合璧裝裱,成為后來寫本殘卷四段分法的第二段,合并后該段全長390厘米。該段畫心首“山田家藏”“永年珍藏”,畫心尾“皆山樓”印。至1915年羅振玉合璧影印時,該段藏主為山田永年家人;此段后歸日本國立京都博物館收藏。

第三段從《夙惠》“賓客詣陳太丘宿”條起至“桓宣武薨”條止,為今本《夙惠》門七條全部。該段明治時期初次截分時為森川清陰所得,為該殘卷截分五段時的第四段。至1915年羅振玉將已分為五節(jié)合璧為全卷影印時,該段藏主為小西氏;至1972年日本二玄社影印該寫本全卷時注明此段藏主已為小西新佑衛(wèi)門。

第四段從《豪爽》“王大將軍年少時”條起至“桓玄西下”條止,為今本《豪爽》門全部十七條。該段明治時期初次截分時為神田香巖所得,為該殘卷截分五段時的第五段。至1915年羅振玉將已分為五節(jié)合璧為全卷影印時,該段藏主依然為神田醇。此時該段有主人神田醇1915年2月作跋,跋畫心首有“神醇之印”,尾有“容安軒主”“香巖秘玩”印。跋文印四枚:“容安”“神田醇印”“香巖翰墨”“香巖三十年精力所聚金石書畫記”。至1972年日本二玄社影印該寫本全卷時注明此段藏主已為東京國立博物館,橫幅全長196厘米,畫心尾?。骸笆勒f新書卷第六”,“杲寳(寶)”(存右半字)。卷尾題簽:“古書世說新書卷六之四”。

(二)復制印本部分

據(jù)后來諸家跋語,該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全帙最早由羅振玉于1916年在日本印制,由天津貽安堂經(jīng)籍鋪發(fā)行。該版無出版單位,末附神田醇、楊守敬、羅振玉本人跋。學界一直以為羅振玉影印為一種珂羅版,實際為珂羅版和普通去底影印兩種版本。南開大學圖書館收藏兩種該本,一種題“《世說新書》殘卷”,1916年上虞羅氏用日本神田氏、小川氏、小西氏藏唐抄本影印,該本為珂羅版印制,含原件全部四段原文,末附神田醇、楊守敬、羅振玉跋語三種;一種題“《唐寫本世說新書》六卷”,民國間上虞羅氏影印。該本照搬珂羅版全部內容去底影印,未署刊出時間,當在珂羅版之后。其著錄六卷有誤,系將寫本末所書“世說新書卷六”誤認為寫本全卷為六卷,實為原書卷六之一卷。筆者本人收藏《唐寫本世說新書》,即為此本。

在羅振玉影印全本之后,日本神田信暢于大正八年(1919)編纂《容安軒舊書四種》,其中包括《世說新書殘一卷》(存卷六)。容安軒為神田醇本人書齋號,該書所收《世說新書殘一卷》即為神田醇本人所藏之現(xiàn)存第四段。1956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日本尊經(jīng)閣本宋刻《世說新語》時,將羅振玉所刊《唐寫本世說新書》附于卷末,內容全同。臺灣世界書局于1966年影印出版《唐寫本世說新書注》,與《宋本世說新語注》同刊。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思賢講舍本《世說新語》時,亦將羅振玉所刊《唐寫本世說新書》附于卷末,內容全同。

二、寫本殘卷為國內學者知曉之始末

該《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未見史志著錄,在羅振玉影印之前也未見傳本。國內學者中最早了解該本信息者為晚清學人楊守敬。自明治十三年(1880)至十七年(1884),楊守敬作為晚清政府駐日公使何如璋的文化隨從,在公使館負責文化事務。其間大量接觸了解日本漢學界情況和中國文獻在日本傳播的情況,著有《日本訪書志》一書,書中著錄該唐寫本《世說新語》殘卷的情況:

《世說新語》殘卷(古鈔卷子本)

是卷書法精妙,雖無年月,以日本古寫佛經(jīng)照之,其為唐時人所書無疑。余從日下部東作借校之,其卷首尾殘缺,自《規(guī)箴篇》“孫休好射雉”起,至“張闿毀門”止,其正文異者數(shù)十字,其注異文猶多,所引《管輅別傳》多出七十余字。竊謂此卷不過十一條,而差異若此。聞此書尚存二卷在西京,安得盡以校錄以還臨川之舊?則宋本不足貴矣。

楊守敬撰寫《日本訪書志緣起》時間為光緒辛巳(1881),撰寫《日本訪書志序》時間為光緒辛丑(1901),可知關于《世說》寫本敘錄當在此間。此乃國內學者第一次著錄該版本,通過這段文字可以了解該本幾個重要原始信息:其一,楊氏所見寫本來源為日下部東作。該人為日本明治時期著名書法家。楊守敬本人也是著名金石和書法家,他斷定該本為唐時人所書,這為該本的斷代做了最早的權威定位。其二,楊氏介紹所見寫本的內容范圍為《世說新語·規(guī)箴》篇從“孫休好射雉”條起至“張闿毀門”條止共十一條文字,描述了所見寫本的規(guī)模程度;其三,楊氏指出所見寫本內容文字與傳本內容差異,并以此為據(jù)提出該寫本的文獻校勘價值。

楊氏此段敘錄也有稍許局限和不足:其一,楊跋僅稱“殘卷”,未詳是否全貌。據(jù)后來出版該寫本全帙,該本全卷共五段(后合為四段),楊氏所見為五段殘卷中第一段,乃山添快堂藏品,故楊跋未能反映該寫本全貌;其二,寫本原書所題書名為“世說新書”,此為《世說新語》其書原名,宋本以后改用“世說新語”之名。楊氏仍稱為“世說新語”。書名之變削弱了寫本書名對于《世說》其書書名??钡淖饔茫黄淙?,楊氏只交代所見寫本來自日下部東作,未能具體說明日下部東作是否為該殘卷所有者。

在楊守敬之后,羅振玉是國內第二位對該寫本進行記錄并整理的學者。其背景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作為效忠清王朝的前清政府官員,羅振玉逃亡日本。在日本逃亡期間他不僅詳細了解了該寫本的情況,而且還把該寫本存世的五段全部搜集齊全,并以珂羅版形式印刷出版,他在珂羅版《唐寫本世說新書》跋語中寫道:

我國《世說》善本,嘉靖袁氏覆宋本外,未見更古者。予所藏有康熙庚子張孟公移錄蔣子遵校本,所主之本為傳是樓所藏淳熙刊本,其書亦三卷,每卷分上下。宣統(tǒng)初元,在日本東京見圖書寮所藏宋本亦三卷,而每卷不分上下,然均是宋渡南以后所刊,皆出晏元獻改卷刪校之本,其未改卷以前本不可見也。但聞東邦藏書家有唐寫殘卷,已析為四,而無由得入吾目。乙卯夏,訪神田香巖翁,始知香巖翁藏其末一截,出以見示,為之驚喜。已又知第一截為小川簡齋翁所得,其二截藏京都山田氏,其三截藏于小西氏。因請于神田、小川兩君,欲合印之,二君慨然許諾,并由小川君為介于小西君,神田君為介于山田君,于是分者乃得復合。神田翁復以所為跋尾見示。據(jù)段氏《酉陽雜俎》《菅家文草》,謂此書初名《世說新書》,五季宋初始改稱《新語》,其說至精確。予考《唐志》載王方慶《續(xù)世說新書》,則臨川之書,唐時作“新書”之明證,可補神田翁所舉之遺。亡友楊星吾舍人曾見第一段,載之《日本訪書志》。尚未知古今稱名之異,今影印既竣,爰錄神田翁及楊君之跋于后,并記是卷已析而復合,實得神田、小川兩君之助,而山田、小西兩君之見許,其惠亦不可忘也。爰書之以饗讀是書者。丙辰十一月上虞羅振玉書于海東寓居之四時嘉至軒。

與楊守敬敘錄相比,羅振玉對該寫本殘卷了解介紹更加深入全面。該跋有五點值得注意:其一,明確肯定在該寫本發(fā)現(xiàn)之前,傳是樓藏宋淳熙刊本和東京圖書寮所藏宋本(董弅刻本)為傳世最早版本;其二,介紹得知并得閱寫本殘卷全貌的時間和中間人(1915年,神田香巖);其三,全面描述該寫本殘卷全貌情況,明確寫本殘卷共分四截情況及其所有者歸屬;其四,神田香巖不僅是寫本殘卷之一的收藏者,還向羅振玉出示其為藏本所撰跋語;其五,明確指出寫本殘卷正名為“世說新書”,并糾正楊守敬之誤。

羅振玉此跋也存在未解之惑:其一,所言所見寫本殘卷“已析為四”之說,與此前神田醇所言“五截”說關系如何,未能說清;其二,未能說明此寫本殘卷來源。

三、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與截分問題之重重懸念

最先接觸唐寫本殘卷的兩位中國學者楊守敬和羅振玉,都沒有提到該寫本殘卷從何而來,又是怎樣被發(fā)現(xiàn)的。最早記錄該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始末的文字是羅振玉跋中提到的神田醇跋:

余家藏舊抄《世說》殘本劉孝標注《豪爽篇》第十三,書法端勁秀潤,為李唐舊笈矣。按《世說》一書屢經(jīng)后人竄亂,久失舊觀,《隋志》曰:《世說》八卷,宋臨川王劉義慶撰?!妒勒f》十卷,劉孝標注。新舊《唐志》并同?!度毡疽娫跁俊芬噍d劉孝標十卷。乃知唐代傳本一存其舊,未經(jīng)改易。迨宋時諸本紛出,卷第遂有改易,陳氏《書錄解題》、晁氏《讀書志》所云可以證焉。有宋紹興八年董弅刻于嚴州者三卷(此本淳熙戊申陸游重刊于新定。嘉靖乙未袁褧又重雕之,道光戊午周氏紛欣閣又翻刻袁本),各卷分為上下,卷數(shù)與隋唐兩《志》夐異,乃經(jīng)晏元獻刪定,已失舊觀。明王世貞兄弟又加增損,而以何元朗《語林》羼入,謂之《世說新語補》。于是《世說》舊觀蕩然亡矣。此書舊題云“世說新書”,段成式《酉陽雜俎》尚云“新書”,《菅家文草》有相府文亭《始讀世說新書》詩。黃伯思《東觀余論》輒云“新語”,則其改稱當在五季宋初,后來沿稱“新語”,無知其初名者矣。此卷尾題“世說新書卷第六”,與今本異同甚多,可補正敚誤者不勝枚舉,實海內孤本,千載之后猶能存臨川之舊者,獨有此卷耳。紙背所寫《金剛頂蓮花部心念誦儀軌》亦七八百年前舊抄。紙尾署“杲寶”,此卷當是其舊藏。杲寶為東寺觀智院開祖,見《本朝高僧傳》。憶三十余年前與亡友山田永年等四人獲一長卷,截而為五,各取其一,余得末段,即此卷也。他日倘得為延津之合,不亦大快事乎。姑記以竢之。大正四年歲在乙卯春二月上浣香巖居士神田醇書于古香書室。

除了對寫本殘卷的書寫年代和版本價值進行充分肯定外,神田醇跋語提供的重要信息有二:一是通過對寫本殘卷樣貌描述,第一次明確交代出該寫本原藏主為東寺觀智院開祖杲寶;二是明確介紹三十多年前他和山田永年等四人將此寫本長卷截為五分,各取其一的大致情況。從此跋語寫作后大約100多年間,大陸學界對該寫本殘卷的了解和認知大抵在此跋語提供的信息范圍之內。但此跋語還留下一些疑惑,為進一步了解其全面實況留下若干懸念疑竇:其一,該寫本殘卷最初藏主杲寶此件藏品又是從何而來?其二,神田醇明確表示當年他和山田永年等四人(共5人)將杲寶所藏此殘卷一分為五,各得其一。而羅振玉跋語卻明確說“聞東邦藏書家有唐寫殘卷,已析為四”,而且明確交代四位藏主名字分別為:神田香巖、小川簡齋、山田氏和小西氏等四人。從而出現(xiàn)與神田醇跋語五截分說的明顯齟齬。

由于這些說法或語焉不詳,或齟齬抵牾,造成后來學者對此認知產(chǎn)生誤解和偏離。比較明顯的為劉盼遂先生:

然自明以來,諸收藏家所著錄,從未見有十卷本者;而孝標分卷之原型,于是不可復考。今唐寫本,于卷尾題“世說新書卷第六”。據(jù)神田翁《跋》,稱此卷尚有一段,為山田永年所藏,意必為《品藻篇》及《規(guī)箴篇》之前三條文;合《品藻》至《豪爽》凡五篇之量,適當全書十分之一。此五篇為第六卷,則前五卷與后四卷之舊,固可由此略摹而定也。千年墜璧,頓復舊觀。廬山之面目可識,中郎無虎賁之嘆,豈非藝苑中所同聲稱快者乎?此唐寫本足以上探《世說》卷帙之源泉矣。

劉盼遂先生的誤解在于,他認為羅振玉影印出版的《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之所以只有四段而不是神田醇所說的五段,是因為四段當中并不包括山田永年所藏的一段。而且他還大膽推測,認為這段未能面世的一段必定是《品藻》篇的全部和《規(guī)箴》篇的前三條(因現(xiàn)存四段從《規(guī)箴篇》第四條起始),加上此段方為五段實數(shù)。

劉盼遂先生這一推測得到劉強先生的肯定,他說:“劉氏以為所缺之一段,定為山田永年所藏,未必符合情實,然其謂‘意必為《品藻篇》及《規(guī)箴篇》之前三條文’,則大抵不錯。”劉盼遂先生和劉強先生都認為:寫本殘卷原分為五段,現(xiàn)存羅振玉影印之本只收其中四段,缺少一段。劉盼遂認為所缺一段藏主為山田永年,劉強對此未能首肯,但也沒有提出具體意見。

這樣就出現(xiàn)一個很大懸念:羅振玉征集影印的寫本殘卷,究竟是否全帙?為什么會出現(xiàn)寫本殘卷五分法和四分法的不同?五分法和四分法之間關系若何?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20世紀七十年代,日本學者已經(jīng)予以澄清。1972年,日本二玄社出版《書跡名品叢刊·唐鈔本世說新書》,內有杉村邦彥教授撰寫的解題。解題中引用山田永年本人的《過眼余唱》內容,大致介紹了該寫本殘卷早期流傳的情況,并詳細說明了神田醇跋語中關于寫本殘卷截分五段后各分段藏主遞藏情況(見本文第一部分)。但遺憾的是,解題中沒有涉及殘卷五分與四分之間的關系問題,致使這一問題某些細節(jié)繼續(xù)停留在混沌狀態(tài)。不過杉村邦彥這份解題還是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揭開寫本殘卷從發(fā)現(xiàn)到分段諸多疑竇神秘面紗的作用。

1985年,北京大學嚴紹璗教授赴日本京都大學任客座教授,其間廣泛了解、搜集漢籍在日本流布的情況,于1992年出版《漢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書中第一章《漢籍東傳日本》下有“平安時代傳入日本至今尚存的唐人寫本”,其中列舉了現(xiàn)存四節(jié)寫本《世說新書》殘卷:

世說新書卷第六(一卷) 日本國寶 藏京都市小川氏。

世說新書卷第六(一卷) 日本國寶 藏京都國立博物館。

世說新書卷第六(一卷) 日本國寶 藏京都市小西氏。

世說新書卷第六(一卷) 日本國寶 藏東京國立博物館。

嚴氏所述寫本殘卷現(xiàn)存歸屬,與二玄社《唐鈔本世說新書》所收和杉村邦彥解題介紹情況完全吻合。按時間推斷,嚴氏乃據(jù)杉村邦彥提供的線索進行進一步追蹤。果然,在該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和分割過程的陳述上,嚴紹璗提供的細節(jié)比杉村邦彥更具體:

此四卷《世說新書》寫本,實系該書卷第六之一卷。1877年京都東寺寺侍西村兼文整理該寺寶庫時,檢得唐寫本《世說新書》卷第六(一卷),自《規(guī)箴篇》孫休好射雉起,止于《豪爽篇》末桓玄故事。應京都名家山添快堂、桑川清蔭、神田香巖、北村文石、山田永年之請求,東寺將此卷一割為五,其后輾轉于戰(zhàn)后,分歸于四家。

嚴氏提供了兩個最新信息,一是明確指出該寫本殘卷的發(fā)現(xiàn)者為京都東寺寺僧西村兼文,他是在1877年整理該寺寶庫時發(fā)現(xiàn)的;二是西村兼文應四人請求,將該寫本殘卷“一割為五”,“分歸于四家”。應該說,這個記載應該是社會上普通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所能見到的關于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情況和切分情況的最明確記錄。

但是,嚴氏的記錄也有未盡完善和有待探悉之處。首先,從“言必有據(jù)”的學術傳統(tǒng)來看,該寫本殘卷被西村兼文發(fā)現(xiàn),并由他截分給山田永年等五人,這個重要信息來源何在?從杉村邦彥的解題介紹看,嚴氏這些信息應該來自山田永年的《過眼余唱》。但嚴氏是否完全傳達了《過眼余唱》相關內容的全部信息,因嚴氏未能交代材料出處而仍有疑竇;其次,殘卷既然“一割為五”,為何又“分歸四家”?這個從神田醇到羅振玉都未能說清楚的問題在嚴紹璗這里仍然懸而未釋。

在嚴紹璗之后,學界關于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和“割五歸四”的問題的探索澄清工作仍然沒有進展,直至2017年出版的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中關于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介紹描述仍然還在沿襲舊說:

該殘卷為日人所藏,起《規(guī)箴》篇“孫休好射雉”條,迄《豪爽》篇“桓玄西下”條,凡五十一條。尾卷題“世說新書卷第六”。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亦云“世說新書”,而不稱“新語”。紙背寫《金剛蓮花部心念誦儀軌》,紙尾署“杲寶”,當是其舊藏。至十九世紀末,日人神田醇、山田永年、小山簡齋、小西氏等獲此長卷,截而為五,各取其一。至晚清光緒初,楊守敬去日本訪書,始知此殘卷的存在。1915年,羅振玉造訪神田醇,得其四截復合為一,次年影印面世,國人始一睹該寫本殘卷之真容。劉盼遂撰《唐寫本〈世說新書〉跋尾》,揭載《清華學報》1925年第2期,王利器撰《跋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刊于《圖書季刊》1945年第6期,也有學者利用此唐寫本殘卷校勘通行本,可補正今本脫誤者甚多。

從周氏這篇寫本殘卷敘錄內容看,主要依據(jù)殘卷影印本所附神田醇、楊守敬、羅振玉跋語,進行歸納綜述,沒有使用杉村邦彥和嚴紹璗的較新成果。關于寫本殘卷最初發(fā)現(xiàn)和“割五歸四”問題仍然未能詮釋清楚。

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過程和清晰解釋為何“一割為五”又“分歸四家”最原始、最權威、最詳盡記錄者乃為作為四位藏家之一的山田永年的《過眼余唱》。

四、山田永年《過眼余唱》提供的釋疑答案

在以往介紹寫本殘卷相關信息的文獻作者中,應該只有杉村邦彥和嚴紹璗見過山田永年的《過眼余唱》,但因他們二人的表述有所保留,均未能全面準確地傳達出反映《過眼余唱》中有關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詳細始末和“割五歸四”問題的詳細信息,致使這兩個問題一直若隱若現(xiàn),似是而非,一直處于懸而未決狀態(tài)。

2018年11月1日,一位署名“羅哲1966的博客”的新浪博客賬戶,在其博客上發(fā)表了《澄清〈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被發(fā)現(xiàn)時的分段情況:〈過眼余唱〉對〈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流傳的補充》一文。該文的最大亮點,就是利用山田永年《過眼余唱》的圖像和文字材料,把一直懸而未決的寫本殘卷最初發(fā)現(xiàn)的詳細始末和何以“割五歸四”的問題徹底解決了。

該博文本來用《過眼余唱》書影證明其材料的真實性和分析過程之合理,但因為新浪博客過期之后目前只能顯示文字,不能顯示圖片,包括《過眼余唱》在內的該文所有圖片均無法瀏覽,致使無法看到原文原貌。為嚴謹起見,筆者設法找到《過眼余唱》兩種藏本。下面根據(jù)《過眼余唱》原文內容和羅哲先生文章,對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始末和“割五歸四”問題重新進行梳理。

山田醇(1844-1913),字子靜,號永年,日本京都漢學家、書法家、收藏家?!哆^眼余唱》一書是他用詩文形式記錄其平生經(jīng)眼的重要書畫古籍文物的專書。全書共收古籍文物三十件,每件文物分別賦有絕句一首和散文記述。該書現(xiàn)存兩個藏本,分別見藏于京都大學圖書館和早稻田大學圖書館。經(jīng)比對后,可以肯定這兩種藏本為同一版本。該書高20厘米,線裝,共三十個筒子葉。京都大學本為“谷村文庫”舊物,封面署“《過眼余唱》第一集”,首頁右上鈐有朱文篆書“京都大學圖書之印”方形章。早稻田大學本首頁左上角鈐有“早稻田大學圖書”方形章,右下鈐有朱文楷書“黑川真道藏書”長方豎形章。每葉前、后版框各自獨立,版框單邊黑線,無版心欄和行界線,每版九行,行十八字。詩歌部分頂格行十八字,記述散文部分低一格行十七字。各部分內容均有圈號句讀。

書前有作者《引》云:

梅雨新晴,清爽可人,窗明幾浄,汲泉煮茶?;蛘褂^所獲書畫,把玩竟日;或與客談書法畫理。追想平素所觀者,宛有董思白所謂延年保壽之思焉。遂得絕句三十首,每首系以書事,類推連及,略備所歷觀。題曰“過眼余唱”,以供談柄,并質博雅。一時率爾之筆,疏謬必多。且所觀書畫亦不止于此,后當追訂續(xù)錄,稍稍成編,故且以此篇第一集云。明治十四年六月,永年居士山田鈍識。

作者明確陳述該書寫作方式為“遂得絕句三十首,每首系以書事,類推連及,略備所歷觀”,即用絕句和敘述文描述介紹該藏品情況。其中《高野大師手書》敘述文部分提到一件與《世說新書》殘卷來歷有關的重要事件,文曰:“此卷(高野大師手書)亦舊東寺寶庫中物。向寺主某屬余友西村兼文整頓庫中古書數(shù)千卷,事訖,寺主為贈古書數(shù)卷以謝。此其最也,后遂歸余手。”根據(jù)這條記載,可知當年山田永年的朋友西村兼文受東寺寺主委托,整理東寺寶庫古書數(shù)千卷,寺主以數(shù)卷古籍相贈為報。而在西村兼文獲得贈答回報的數(shù)卷古籍中,就包括這部唐寫本《世說新書》。該書介紹第十四件寶物就是這部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其絕句詩云:“一卷斷裁藏五家,鳳毛麟角足矜夸。拈鬮所獲是天與,不用紛紛爭寸差?!鼻皟删洹耙痪頂嗖貌匚寮?,鳳毛麟角足矜夸”說的就是該寫本殘卷雖然一分為五,但仍然彌足珍貴;后兩句“拈鬮所獲是天與,不用紛紛爭寸差”,是說殘卷分割為五后采用的是“拈鬮”方式,大家無須為尺短寸長相爭。絕句最重要的信息就是作者以當事人身份明確殘卷“一割為五”的事實。下面的敘述文中,作者則詳細說明“一割為五”之后何以又“分歸四家”的始末過程和具體原因:

余又藏《世說新書》零本一卷,并孝標注亦寫焉。此亦兼文(按指西村兼文)自東寺獲來物。舊為長卷,兼文割愛之后,斷裁為五卷。社友山添快堂、森川清蔭、神田香巖、北村文石與余各自分藏焉。

初,清蔭觀此卷于兼文家,數(shù)請兼文。兼文靳而不許。后余偶訪文石。清蔭及快堂、香巖先在。談及古書。文石曰:“聞頃日兼文貰得東寺所藏古書數(shù)卷。想必有可觀者。試同諸君往觀,何如?”皆曰:“可?!蔽迦四讼喟樵L兼文。兼文為出所獲示之,閱及《世說》一卷,五人齊注目,清蔭色動,急請兼文割愛。四人亦并乞。文石乃謂清蔭曰:“眾人皆欲獲,子不得專之也。宜請主人。為裁為五,以分付五人。”清蔭作色曰:“余請之非一日,子輩卒然來觀,俄謀橫奪,何哉?且裁為五,全璧斯瑕焉?!蔽氖唬骸按斯柿惚荆M謂之全璧乎?裁之何妨?!鼻迨a憮然。兼文遂以分贈我社五人。五人相攜而去,更到旗亭命酒。相俱一笑,乃就席上取卷裁斷為五。而所分行數(shù)多寡不等,因拈鬮分之,各獲其一截。酒罷大笑歸家,傳以為我社佳話。去歲文石有故,割愛贈余,以其與余所藏文理相接,更接縫藏焉,即此卷也。

其書不知為何人筆。然按書體,恐非唐以下筆。且此卷不題“新語”,而稱“新書”。按《四庫簡明目錄》云:“《世說新語》本名《世說新書》,后相沿稱新語,遂不可復正?!蹦舜司碇乓嗫烧饕?。坡翁云:“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贝藭笞纸Y密,小字寬綽,可謂盡善盡美者矣。

山田永年在敘述文中幾乎是使用了小說家的筆法,生動再現(xiàn)了這次“一分為五”的詳細過程和具體場面,甚至連清蔭與文石爭執(zhí)是否截分,以及五人以拈鬮方式獲其所得的方式都描寫真切,使讀者身臨其境。這些文學化的描寫沒有因其描寫細致而產(chǎn)生虛構性猜想,相反倒因為作者山田永年為現(xiàn)場當事人而更加具有可信性和真實性。

敘述文中最重要的信息是披露了“割五歸四”的具體原因和始末過程?!叭q文石有故,割愛贈余,以其與余所藏文理相接,更接縫藏焉,即此卷也?!币簿褪钦f,作為“割五”所有者之一的北村文石,因為某種緣故,將其所藏的一段出讓給了山田永年。山田永年除了自己分得的一段,還接手了北村文石的一段。這樣,“割五”就變成了“歸四”。之前這段文字因被神田醇和羅振玉跋語忽略而致使“割五”何以“歸四”問題一直成為寫本殘卷流傳始末的一大懸案,并直接造成劉盼遂等人的誤解和無端猜測?!哆^眼余唱》這段敘述文字公之于眾,終于澄清了這一懸案。

五、寫本殘卷的書寫年代問題

該寫本殘卷書寫年代和書寫者身份的問題,過去認識比較簡單,學界基本認同神田醇跋的斷語:“書法端勁秀潤,為李唐舊笈矣?!逼浜髼钍鼐窗弦哺胶蜕裉锎贾f:“是書書法精妙,雖無年月,以日本古寫佛經(jīng)照之,其為唐時人所書無疑?!?/p>

至1998年,范子燁先生出版《世說新語研究》一書,對神田醇和楊守敬所云寫本為“李唐”時說提出質疑,認為寫本書寫年代應該在梁代。理由主要有二:其一,寫本殘卷正文和注釋文字全然不避陳隋唐諱,而避南朝宋武帝和梁武帝諱;其二,書法字體與梁代和初唐相似。此說問世后有較大影響,被若干學人所采用。近年有劉強教授撰文對此說提出質疑:避諱問題不能成為確定寫本年代的唯一證據(jù)。因此寫本在日本發(fā)現(xiàn),無論是當時來華日本人抄寫,還是中國人東渡日本抄寫,都不必在意避諱問題。“僅以避諱字和書法風格兩點,實難以推翻親見殘卷真跡的書法大家楊守敬及藏書家神田醇二人的審慎推斷。”劉氏所論重在避諱問題,筆者基本贊同,并以為可就書風斷代問題稍做補充。范氏所論書風問題角度為經(jīng)驗判斷,神田醇和楊守敬所下結論亦為經(jīng)驗判斷。文物鑒定的確重在經(jīng)驗感覺。劉勰有云:“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以對中國古代書風演變過程及規(guī)律把握熟悉程度而言,神田醇和楊守敬堪稱大師權威級別,其經(jīng)驗水平遠非范氏本人和當今大部分書畫鑒定專家可比。在同樣為經(jīng)驗判斷的情況下,筆者還是愿意相信神田醇和楊守敬。

2020年春,南京大學金程宇教授發(fā)表《日藏古鈔本〈世說新書〉鑒藏者略考》一文,在多方考證梳理與寫本殘卷相關人員身世背景信息的同時,也有相當篇幅涉及對寫本殘卷書寫年代的考訂和判斷。其基本觀點仍然支持神田醇和楊守敬舊說。其中有對舊材料的進一步歸納總結,也提供了一些新材料,均能為寫本李唐說增加分量。在舊材料歸納梳理方面,金氏指出神田醇跋的內容對于肯定寫本時間為李唐時期的可信性具有重要意義,但金文更有力度的新材料是日本學者內藤湖南關于《世說新書》寫本殘卷相關問題的幾點判斷,其中關于寫本款式和書寫年代明確定論為“唐人鈔本,文字秀勁”。

內藤湖南是日本中國學領域的開山學者之一,據(jù)金程宇教授介紹,內藤此文緣起于現(xiàn)場觀摩寫本殘卷。明治三十六年(1903),內藤湖南與黑板勝美、富岡謙藏、狩野直喜、幸田成友四人一同拜訪山田永年,觀其藏書。其中有《漢書·黥布傳》斷簡、《世說新書》零卷。他這次看到的是山田永年的藏本部分。另外,內藤湖南此文中還交代了他此前曾看過寫本殘卷另一部分的記錄:“京都森川清蔭、神田香巖翁并藏與此相接之斷簡。森川本明治三十四年十一月往觀一次,七十余行。其歿后未知落入誰人之手。”明治三十四年為公元1901年,則內藤湖南是神田醇和楊守敬跋語之后,羅振玉之前第三位關注并記錄對于寫本殘卷相關問題看法的學者。除了山田永年本和森川本之外,內藤湖南還見過神田醇本。他在為收錄神田醇本《世說新書》殘卷的《容安軒舊書四種》所作序言中進一步明確表達了對于寫本殘卷出自李唐時代的確定性意見,他說:“其藏書處曰容安軒,所儲多古鈔舊槧,而唐鈔四種最為驚人秘籍,曰《古文尚書》五篇、曰《太史公·河渠書》、曰《世說新書·豪爽篇》、曰王子安文一篇。余嘗考《古文尚書》為初唐人手筆,《王子安集》為武周時書,《世說新書》有香巖先生校語……皆定為李唐舊笈,余審其書法,信然。”寫本殘卷存世四段,內藤湖南看過其中三段(神田醇本、山田永年本、森川本),對于神田醇“定為李唐舊笈”的結論,內藤也沒有盲從,而是親自“審其書法”之后,才下出“信然”的結論。

這樣,從神田醇、楊守敬到內藤湖南,相隔二十年左右時間內,對寫本殘卷的年代歸屬作出了完全一致的結論。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三位大家對中土歷史文化和書畫文物,金石學均有深厚造詣。他們給出的一致性意見,不但是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條,也是難以撼動的權威性結論。

六、寫本殘卷書寫者的身份問題

從神田醇、楊守敬到內藤湖南和羅振玉,諸位學者雖然均未明確指出寫本殘卷書寫者身份為何,但似乎有意會默契:書寫者為李唐時代中土人士。直到啟功先生提出新說,才引發(fā)學者對此問題的關注。

根據(jù)金程宇教授大作提供的線索,我翻閱了啟功先生《論書絕句》,其五十一首有云:

東瀛楷法盡精能,《世說》《詞林》《本行經(jīng)》。

小卷藤家臨《樂毅》,兩行題尾屬太平。

原注:東瀛所傳古寫本,多出唐時日本書手所錄。如《世說新書》殘卷、《文館詞林》若干卷,《佛本行經(jīng)》雖后有隋代尾款,實出迻錄者,皆筆法妍麗,結體精美,即在中土,亦屬國工。或以為即唐土名手所書,恐未盡然也。試觀《東大寺獻物帳》,及藤原后所造諸經(jīng),固出天平書手之彰明較著者,其與《世說》等跡,并無二致。蓋當時楷手高品,猶恪守唐格,和樣之書,尚未形成也。

啟功先生并非僅從《世說新書》寫本殘卷一書著眼,而是放眼于整個日本中國古代寫本文獻,并明確指出其“多出唐時日本書手所錄”,對于“或以為即唐土名手所書”的說法,明確表示“恐未盡然也”。其理由是:《世說新書》殘卷的書風,與《東大寺獻物帳》著錄的很多寫本佛經(jīng)和藤原后所造諸經(jīng),“并無二致”。

金文很重視啟功先生此說,認為:“如果這一觀點成立,那么這些古鈔本的性質和價值就將重新獲得考慮。就唐鈔本研究來說,有必要從內容、書風、紙張、紙背、角筆等方面加以綜合考察,《世說新書》亦如是。”金氏所提目標宏遠,難以一蹴而就,須一步步解決。筆者愿對此做些摸索嘗試。

啟功先生所云《東大寺獻物帳》是日本奈良時代光明皇后將圣武天皇生前珍愛的遺物進獻給奈良東大寺盧舍那佛時的目錄,共有五種,分別寫于天平勝寶八年(756)和天平寶字二年(758)。該獻物帳現(xiàn)存日本正倉院?!疤僭笏熘T經(jīng)”又稱《五月一日經(jīng)》,因有天平十二年(740)五月一日皇后藤原光明子(光明皇后)的發(fā)愿文,故名。以天平七年(735)玄坊從唐朝帶回的5000余卷佛經(jīng)為底本,從天平八年開始歷時十余年完成,包括其他經(jīng)書,最終抄寫了7000卷。抄寫者為隸屬皇后官署的寫經(jīng)所的職員。現(xiàn)存除少量散藏于各處者外,絕大多數(shù)(750卷)藏于奈良東大寺正藏院(圣語藏經(jīng)卷的一部分)。據(jù)博物館相關材料介紹,這部《五月一日經(jīng)》的抄寫者名為“吳原生人”。作為普通抄經(jīng)人,這個名字無考,但給人感覺不像日本人的本名,倒像是東渡日本的中土人士。

啟功先生認為這部寫經(jīng)與《世說新書》寫本殘卷的書法風格“并無二致”,其義若何?竊以為可有兩種理解:一謂《五月一日經(jīng)》與《世說新書》殘卷書寫者同為一人,二謂二者同為一種或一類風格。從語義角度看,“并無二致”是在強調二者相似的精確性,是“一模一樣”語義的更換表述。所以我首先按這個思路進行摸索探析。

好在這兩部寫本文獻都還存世,所以有條件對二者書風進行比對鑒定。筆者本人從兩部寫經(jīng)中各選取部分頁面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二者在章法結構和字體風格上的確有相似之處。這種書風是比較典型的古代寫經(jīng)生的書寫套路:章法相對整齊,結字盡量工整,便于讀者閱讀觀覽。但從用筆習慣和部分偏旁部首寫法上看,卻很難得出二者同出一人之手的結論。筆者本人對書道也略知一二,并專門拍照之后請教幾位書法名家。他們的結論與我完全一致:《五月一日經(jīng)》與唐鈔本《世說新書》書風相近,但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這樣也就產(chǎn)生了一個難解的疑竇,為什么同樣一件寫本文獻,有人認為它是南北朝人所為,有人認為它是李唐人所為?而且似乎都顯得言之鑿鑿,無懈可擊?筆者認為,產(chǎn)生這個分歧的關鍵原因是人們忽略了佛教傳播史和中國書法史上一個重要事實:從南北朝到唐代的佛經(jīng)流傳過程中,曾經(jīng)在較長時間內流行一種抄經(jīng)書體——寫經(jīng)體。由于寫經(jīng)體本身相對穩(wěn)定的程序風格,造成在較長時間內的寫經(jīng)風格非常近似,并且持續(xù)穩(wěn)定,于是便形成啟功先生所云“別無二致”的情況。

如何通過寫經(jīng)體的梳理來破解唐寫本《世說新書》年代和書寫者歸屬,筆者以為有如下幾個途徑和要點:其一,寫經(jīng)體的產(chǎn)生年代和衰微時間與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大致吻合。寫經(jīng)體濫觴于六朝,興盛于隋唐,宋代以后隨著雕版印刷的興起和普及逐漸走向衰落。這個時間段與《世說新語》的問世和傳播的時間吻合,這是寫本《世說新書》殘卷采用寫經(jīng)體的背景。其二,從寫經(jīng)體傳入日本和在日本興盛發(fā)展的歷程來看,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寫本佛經(jīng)為推古二十三年(615)圣德太子攝政時的《法華義疏》,而模仿中國寫經(jīng)書體的寫經(jīng)體黃金時期是奈良時代。啟功先生所說與寫本《世說新書》書風“別無二致”的《五月一日經(jīng)》等日本著名寫經(jīng)本,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從平安時代開始,日本寫經(jīng)書風開始變化,向和式方向轉化過渡。因此有理由推測,寫本《世說新書》的抄寫,應該就在奈良時代。其三,從寫經(jīng)體所用書體演變過程來考察,也能為寫本《世說新書》成于奈良時代提供支持。寫經(jīng)體初期的兩漢魏晉時代,其與書法家的書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很大差別。曹魏時期鐘繇的《宣示帖》盡管還部分保留隸書痕跡,但總體上已經(jīng)是正書的格局。而到了王羲之的《樂毅論》和《佛遺教經(jīng)》,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隸書的束縛,全然是楷書的結字和運筆,而且全篇統(tǒng)一,非常成熟。相比之下,“這階段的手抄經(jīng)文,還沒有可能形成像后來的成熟、規(guī)范、統(tǒng)一的要求,處于寫經(jīng)字體的初級發(fā)展階段。有不少的經(jīng)書書寫隨緣任意性較大。因此,從佛教宣教的角度來看,廟堂氣色比較薄弱。從藝術角度看,則帶有明顯的個性化色彩”。到了隋唐時代,隨著幾大楷書家的推重和寫經(jīng)制度的普及和穩(wěn)定,楷書不但成為全社會熱衷向往的書體,而且也影響波及寫經(jīng)體的書風??瑫囊?guī)范性為寫經(jīng)體帶來書風的統(tǒng)一和近似。北宋時期官方主持編纂的《宣和書譜》曾說到寫經(jīng)體的高度近似性:“累數(shù)千字,終始一律,不失行次,便于疾讀?!眴⒐ο壬哉J為《五月一日經(jīng)》與寫本《世說新書》殘卷書風“別無二致”,原因殆即在此。

七、關于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楊守敬跋

以往關于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楊守敬跋,只有收入楊守敬本人《日本訪書志》者(前文已見,下簡稱“楊跋一”),該文又被收入羅振玉刊印全本《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中,未見楊守敬其他跋語。最近,金程宇教授在《日藏古鈔本〈世說新書〉鑒藏者略考》一文中又披露了另外一篇楊守敬關于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跋語(以下簡稱“楊跋二”):

《世說新語》少善本,以明袁褧為優(yōu),今以此冊校之,多有異同,雖不免有脫誤,然足以訂正彼本不少。如“管輅論易”一條,彼本刪注百字;張闿一條,亦刪二十余字。乃知彼本亦為宋人刪削,非孝標之舊。又如李陽,各本皆誤作高尚人,此作高平;“遂死幾下”之下,各本皆有“故懼之”三字,不知此引《晉百官名》,何得贅此三字?王平子條,諸本皆“平子諫之,并言不可”,此本“并”下有“諸”字,蓋郭氏貪欲,令婢路上儋糞,故平子諫之,并言其平日諸不可事也。若脫“諸”字則“并”字不可通矣。又“張闿”條,“張闿即毀門,自至方山迎賀之出辭見之曰:此不見關”云云,彼本見(關)二字互倒而不辭矣,其他兩文互通者不可枚舉。此冊為日下鳴鶴舊藏,不輕示人,以余投契,假我數(shù)日,乃書此以還之。光緒辛巳六月朔日荊州楊守敬記。

金程宇教授在此跋后又說:

這段跋作于光緒辛巳六月,即一八八一年六月,與山田永年出版《過眼余唱》序言所署年月相同。中日學人在東京、西京分別考釋、賞玩《世說新書》殘卷,亦屬巧合。楊守敬云:“今以此冊校之,多有異同,雖不免有脫誤,然足以訂正彼本不少?!敝赋隽舜藲埦淼男?眱r值。此跋對研究該殘卷的聚散也頗為重要?!按藘詾槿障馒Q鶴舊藏,不輕示人,以余投契,假我數(shù)日,乃書此以還之”??芍獨埦淼谝欢未藭r已經(jīng)易手,流入明治時期著名書法家日下部鳴鶴手中。然究系山添快堂抑或森川清蔭所藏,題跋中未有揭示,尚有待考證。

金氏所言該跋對于研究寫本殘卷??眱r值和聚散情況頗為重要,一語中的。但該跋語是否為楊守敬所作,倒值得推敲斟酌。筆者找到三方面疑點,證明該跋應非楊守敬所作,供金程宇教授和學界方家參考批評。

其一,該跋語出現(xiàn)的時間疑點和孤證屬性。將分散四處的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合一,以全篇形式印制出版,共有過三次:第一次為1915年羅振玉刊印《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該本后附三篇跋語,分別為神田醇跋、楊跋一、羅振玉跋,未見楊跋二;第二次為1972年日本二玄社出版《唐鈔本世說新書》,也未見楊跋二。值得特別指出的是,二玄社這個版本中附有日本學者中杉村邦彥解題。該解題全面梳理分析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各段的遞藏始末和相關研究信息,全然未提此楊跋二。這是楊跋二可能為贗品的重要疑點;第三次為1981年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編,同朋舍出版《唐鈔本》。楊跋二第一次出現(xiàn)在該書中《唐鈔本世說新書殘卷》后,但編者未能交代楊跋二的來源出處。不無巧合的是,該書出版時間為1981年,距離楊守敬在日本見到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并寫下楊跋一的時間整整一百年。距離楊守敬去世的時間(1915年)也整整六十六年。這么長的時間內從未有人提及過楊跋二,卻橫空出世,突然出現(xiàn)在這部《唐鈔本》中,不能不令人深感突兀,不敢輕信。

其二,楊跋二未收入楊守敬本人傳世的任何著作中。如果楊跋二確為楊守敬所作,應該收入他的兩部著作中,一是著名的《日本訪書志》(含《日本訪書志補》《日本訪書志續(xù)補》)。但該書中只收有楊跋一,未見楊跋二;二是楊守敬本人的別集中。由謝承仁主編的《楊守敬集》從1982年開工,1997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開工時間已在楊跋二所出之同朋舍《唐鈔本》(1981年)之后。編者應該有機會見到楊跋二。但該書第八冊中含有由劉昌潤重新整理的《日本訪書志》《日本訪書志補》《日本訪書志續(xù)補》,均未收入楊跋二;該書第八冊又含楊守敬為各書題跋的《鄰蘇老人題跋》。該題跋中也未見楊跋二。那么可能的解釋只有一個:《楊守敬集》編者或者未見楊跋二,或者不認為楊跋二為楊守敬本人所作。

其三,楊跋二的書寫并非出自楊守敬本人之手。楊守敬本人除了是歷史學家、金石學家、目錄學家之外,還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他的書法享有“亦足睥睨一世,高居上座”(虞逸夫語)的盛譽,完全是大家氣派。反觀《唐鈔本》所收楊跋二的書法,稚拙粗劣,與楊守敬本人書風不啻天壤之別,斷非楊守敬本人所為。倘若楊跋二確為楊守敬本人所作,為何一位“睥睨一世”的書法家跋語卻要由一位拙劣書者代勞?答案不言自明。

雖然楊跋二對研究唐寫本《世說新書》或有裨益,但以上疑點很難冰釋,也影響到對該跋語的價值估量。故筆者認為,楊跋二并非楊守敬本人所作。

八、關于寫本《世說新書》殘卷藏主杲寶暨傳播史意義

神田醇跋語中最早提到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所用紙背和最早藏主杲寶的情況。根據(jù)神田醇的提示,金程宇教授文中援引了《本朝高僧傳》中杲寶傳內容,并依據(jù)傳記內容所云“東寺杲寶得其(空海)骨髓”的線索,進一步補充了空海與《世說新語》的相關材料。筆者以為,此事還有進一步深入探索的可能并有材料支撐。主要包括:關于杲寶本人的傳記材料,關于空海與《世說新語》關聯(lián)的進一步考察,以及應當把唐寫本《世說新書》在日本的流傳置放于《世說新語》在日本傳播大背景考察的摸索。

首先,金文援引的《本朝高僧傳》卷十七《東寺觀音院沙門杲寶傳》大致勾勒介紹了杲寶的生平事跡,略謂杲寶為日本南北朝時期佛教真言宗學僧、觀智院開祖,深得空海學問真?zhèn)?。除此之外,關于杲寶生平事跡材料,尚有國內學界未曾披露使用者,其為佐介法師依據(jù)各種文獻和口述所著《杲寶僧都事實》:

杲寶本名弘基,后改杲寶。姓原氏,下野國人也。幼而慕密教入高野山出家,后(或曰年十八)來往于東寺,既而隨傳法會之學頭賴寶法印學真言之教相,又隨凈寶上人受三寶院流之灌頂。建武元年任權律師(年廿九),員和二年二月八日于勤修寺之慈尊院灌頂。

同四年三月廿七日任勤學會之學頭。

延文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補光明峰寺之學頭。

同四年二月廿三日補教王常住院之學頭,固辭不受矣。

延文三年二月廿八日敘法印位。

同四年轉大僧都(蓋正官也)。

康安二年七月七日入滅于東山八坂之吉祥園院(年五十七)。生平所撰述有《開心鈔》《寶冊鈔》《玉印鈔》等。其佗于高祖所制作之書無所不注解,且寺院之故事,法流之圣教,其所筆削未遑敕舉焉。嗣弟有《賢寶》《義寶》《自賴》《至義》謂之東寺四寶也(他謂三寶,此謂四寶)。

南朝正平七年二月廿五日祈大和國生馬山文殊師立菩薩以立十種大愿,其愿目十條現(xiàn)在于觀智院(十條跋后用南朝正平之號)。

《古老傳》云:實惠者,惠果之后身;杲寶者,實惠之再生也。今所在于院之五大虛空藏者,唐青龍寺金堂之本尊,而惠運僧都之所請來也。后小松院嘉慶年中有瑞應奉移于觀智院(此乃觀智院虛空藏緣起之文)。蓋觀智院始于杲寶。

《古老傳》云:師修大黑之法有感應(今不記于茲)。

右以杲快僧正之口授舊記之概見寫畢。

杲寶者,東寺觀智院之住持,生國未詳(或謂但州之人),從同寺寶嚴院之賴寶學密教,又從小野僧正榮海受諸尊之印契儀軌等。院有五大虛空藏之像,一日祈之求道時,降米于道場,杲誓之曰:“福佑非吾愿,所求唯是道德耳?!睆穆曇岩印9嗜酥^:“南山宥快得空海之皮,賴喻得空海之肉,杲寶得空海之骨?!彼饔小墩嫜员灸讣贰洞笕战?jīng)》《演奧鈔》并十卷,《疏鈔》《東寶記》等數(shù)百卷。世稱“三寶”:賴寶、杲寶、元寶。而元則杲之遺弟也。

自筆圣教一箱,在觀智院,俗謂傘之圣教。佐介法印。

這篇《杲寶僧都事實》為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圖書寮文庫所藏的《續(xù)群書類叢》原本(現(xiàn)存252卷及目錄2卷,均為室町至明治時期的寫本)。其中有些記載與《本朝高僧傳》中杲寶傳所記可相互補充印證,有些則比《本朝高僧傳》記載更加詳盡充分,是了解杲寶生平事跡的重要材料。

其次,關于空海法師與《世說新語》關聯(lián)的考察?!稏|寺觀音院沙門杲寶傳》和《杲寶僧都事實》都特別強調了杲寶“得空海之骨”的說法。這里提到杲寶與空海師承關系的說法也為考察杲寶擁有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背景,乃至《世說新語》在日本的傳播歷史提供了新的角度和線索。金程宇教授文章已經(jīng)就此做過一些挖掘探索,筆者以為還有進一步挖掘梳理的空間。

杲寶藏有寫本《世說新書》殘卷,以及與空海形成師承關系的重要紐帶是東寺。東寺始建于公元796年,也就是日本遷都京都(平城京)后的兩年。當時的平城京東西兩邊各建一寺,分為東、西兩寺,現(xiàn)只剩下東寺。公元823年,當時的日本嵯峨天皇將東寺贈給空海(弘法大師),使這里成為真言密宗的根本道場。近代,東寺真言宗又從真言宗東寺派中分離出來,這里成為東寺真言宗的總本山。

傳記材料所云杲寶得空海之骨,不僅是指杲寶從空海那里得到佛教真言密宗真?zhèn)?,還包括從中國文化中吸收的文學和歷史精華??蘸I钪O中國歷史文化,所撰《文鏡秘府論》更是關于中國古代文論的體大思精之巨著??蘸=o予杲寶的“骨髓”影響,自然包括中國文化的精神,其中也就包括《世說新語》。此前關注《世說新語》在日本傳播的學者都不同程度地注意到空海著作中使用《世說新語》典故的情況,但或未能展開陳述,或點到為止,未能全面挖掘相關信息。這里將空海著作中使用《世說新語》典故情況臚列如下,以饗同好:

1.戴淵變志,登將軍位。

出典:《世說新語·自新》

2.周處改心,得忠孝名。

出典:《世說新語·自新》

3.嗜酒酩酊。

出典:《世說新語·任誕》

4.提觴捕蟹之行。

出典:《世說新語·任誕》

5.若如是,則“汪汪萬頃”同彼叔度“森森千仞”比,此庾嵩觀者,深淺不測。

出典:《世說新語·德行》《賞譽》

6.世異子登。

出典:《世說新語·棲逸》

僅《龜毛先生論》一篇文章,空海就使用了包括劉孝標注在內的9個《世說新語》典故??梢娝麑Α妒勒f新語》一書是何等爛熟于心。另外,由于空海對中國文化的深入了解,尤其是對《世說新語》的諳熟,他還奉旨書寫《世說新語》主題屏風文章《敕賜〈世說〉屏風書畢獻表一首》:

《世說》書屏風兩帖

右伏奉今月三日,大舍人山背豐繼奉宣進止,令空海書《世說》屏風兩帖??蘸>l林朽技,法海爛尸,但解持缽錫以行乞,吟林藪而住觀寧,有現(xiàn)鬼墨池之才,跳龍返鵲之藝。豈圖燕石魚目,謬當天簡。天命難逭,敢污真繒,既無驚人之拔劍,還繞穢目之死蛇。悚之栗之,心魂惘然。謹付豐繼,敢以奉謹,謹盡。

其三,空海稔熟《世說新語》的史料事實對研究認識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最早面貌和傳承關系、日本《世說新語》傳播歷史,乃至唐代《世說新語》版本原貌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日本歷史文獻中對于《世說新語》一書的最早記載是成書于日本宇多天皇寬平三年(891),即中國唐昭宗大順二年的《日本國見在書目》??蘸W鳛榍蔡剖沟街袊魧W的時間為延歷二十三年(804),而他完成《三教指歸》的時間為延歷十六年。當時空海只有二十四歲,也就是說,空海在來到中國之前,早于《日本國見在書目》半個多世紀的時候已經(jīng)諳熟中國文化,熟讀《世說新語》。據(jù)《三教指歸》所涉《世說新語》文本內容,空海不僅諳熟《世說新語》本文,而且還使用了劉孝標注的材料?!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兩種《世說》版本,分別為八卷本和十卷本。其中十卷本含劉孝標注?!度毡緡娫跁俊沸≌f家著錄:“《世說》十,宋臨川王劉義慶撰,劉孝標注?!笨芍獮楹瑒⑿俗⒅肀???蘸!度讨笟w》所用《世說新語》典故,涉及《德行》《賞譽》《自新》《任誕》諸門類,并且含劉孝標注,當為《日本國見在書目》著錄之十卷本。而出自東寺杲寶之手的唐寫本《世說新書》,恰恰也是含有劉孝標注的十卷本。把以上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分析推測,有理由認為:杲寶所藏寫本《世說新書》殘卷,有可能就是來自空海閱讀并傳授者。白化文先生認為,空海諳熟《世說新語》的情況為“《世說》在日本流傳的第一條信息”。那么,這部唐寫本《世說新書》原件則有可能為最早在日本流傳的《世說》版本。這個《世說新語》海外傳播史的重要史實,尚未引起《世說》研究史、空海研究乃至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者的充分關注和深入研究。

九、關于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文獻價值

由于唐寫本《世說新書》顯現(xiàn)了現(xiàn)存最早《世說新語》的原始面貌,盡管并非完璧,但文獻價值依然十分重要。前賢對此已有過不少研究積累,這里在梳理總結前賢的研究基礎上略陳己見。

其一為關于寫本殘卷對澄清“世說”書名的參考價值問題。因寫本殘卷末尾署有“世說新書第六”,后人多以此為據(jù),證明其書唐代名為“世說新書”。但在“世說新書”與“世說”“世說新語”三個名稱關系的理解上,學界眾說紛紜。其中也包括對寫本殘卷所涉書名文獻價值的理解。前引神田醇跋語謂:“此書舊題云‘世說新書’,段成式《酉陽雜俎》尚云‘新書’,《菅家文草》有《相府文亭始讀世說新書》詩。黃伯思《東觀余論》輒云‘新語’,則其改稱當在五季宋初,后來沿稱新語,無知其初名者矣?!鄙裉锎紝懕練埦砼c段成式《酉陽雜俎》、日本平安時代著名學者菅原道真《菅家文草》等相近時間的文獻共同作為該書唐代書名為“世說新書”的證據(jù),這自然成立。但神田醇關于“新書”改為“新語”之名在“五季宋代”之說卻因其未能準確理解黃伯思原文含義,致使結論有誤?!稏|觀余論》原文稱:“《世說》之名肇劉向,《六十七篇》中已有此目。其書今亡。宋臨川孝王因錄漢末至江左名士佳語,亦謂之《世說》,梁豫州刑獄參軍劉峻注為十卷,采摭舛午處,大抵多就證之。與裴啟《語林》近,出入皆清言林囿也。本題為《世說新書》,段成式引王敦澡豆事以證陸畼事為虛,亦云近覽《世說新書》。而此本謂之《新語》,不知孰更名之。蓋近世所傳?!眱上鄬Ρ瓤梢钥吹剑S伯思只是見到一種題為“新語”的版本,感覺與以往“新書”之名不同,記下備考而已,并非如神田醇斷言“黃伯思《東觀余論》輒云‘新語’”。羅振玉未加詳考,也承襲神田醇之誤,故而一并受到王利器批評,他說:“疑神田氏初未嘗見黃氏書,僅就《提要》為說,而又以臆妄改,徒知掠美,遂昧探原,致有此失耳。不然,則黃氏原書具在,其文初非有闕誤者,何至郢書而燕說之如此也。羅氏乃從而為之辭曰:‘其說至精確?!芍^阿其所好者矣。余考王方慶《續(xù)世說新書》十卷,《新唐志》列入雜家,而不列于小說家劉義慶《世說》之后,蓋已不知《世說》有‘新書’之名,故相抵牾如此耳。然則《世說新書》與《世說新語》之名,自唐五代,蓋已兩施;故《史通·雜說》中稱曰《世說新語》,《日本國見在書目》小說家類亦稱曰《世說新語》也?!鄙裉锎紴榱藦娬{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書名文獻價值,曲解黃伯思《東觀余論》原意。王利器依據(jù)《史通·雜說》和《日本國見在書目》,糾正神田醇關于《世說新書》改為《世說新語》書名“其改稱當在五季宋初”之說。應該說,這樣更有利于準確、客觀把握認識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書名文獻價值。

其二為寫本殘卷對于了解其書原貌的文獻價值。該殘卷不但能印證早期原始文獻著錄《世說》其書原始面貌的準確,而且還能把唐宋以下各類書名著錄《世說》一書的舛誤迷霧蕩然廓清。《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世說》八卷,宋臨川王劉義慶撰;《世說》十卷,劉孝標注?!北緛磉@里交代的信息很清楚:《世說》原本為八卷,劉孝標加注后增補為十卷。但由于雕版印刷出現(xiàn)之前,抄寫傳本傳播不暢,后代目錄學家很少依據(jù)原書著錄,而是依據(jù)前代目錄著錄,致使出現(xiàn)望文生義、主觀臆斷的著錄情況。如《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為:“《世說》八卷,劉義慶撰;《續(xù)世說》十卷,劉孝標注?!薄缎绿茣に囄闹尽芬惨罉赢嬈埃骸皠⒘x慶《世說》八卷,劉孝標《續(xù)世說》十卷。”宋代以下目錄書普遍抄錄舊目,未詳原委。尤其是紹興八年(1138)董弅刻本將《世說》一刪削為三卷之后,目錄書對于《世說新語》著錄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是抄錄舊目,一是據(jù)實物原書著錄。以至魚龍混雜,擾人耳目。學者或有譏之者:

予按《世說》臨川王本,原分八卷,孝標作注,以其繁重,厘為十卷;《隋志》之言,簡明可據(jù);兩《唐志》不得其解,因謂十卷者孝標續(xù)作,誣矣。自董弅并十卷為三卷,殺青者率依董式,而《世說》遂有三卷本,如《直齋書錄》《宋史藝文志》《明文淵閣書目》、葉氏《菉竹堂書目》以后所紀是矣。其仍有稱十卷者,如晁氏《讀書志》、馬氏《文獻通考》、焦氏《國史經(jīng)籍志》、陳氏《世善堂書目》以后所紀,或系因襲舊說,未曾檢校,或不采董刻,據(jù)舊藏十卷本入錄,未可知也。王氏于晁、馬諸書,概詆為鈔前人之說,博儲藏之名,誠未見其可。然自明以來,諸收藏家所著錄,從未見有十卷本者;而孝標分卷之原型,于是不可復考。今唐寫本,于卷尾題《世說新書》卷第六?!陦嬭担D復舊觀。廬山之面目可識,中郎無虎賁之嘆,豈非藝苑中所同聲稱快者乎!此唐寫本足以上探《世說》卷帙之源泉矣。

在劉盼遂詳論的基礎上,王利器又進一步分析寫本殘卷與《世說》原書八卷本、十卷本的關系,以及其對揭示《世說》原書原貌的重要價值,他說:“然唐代傳本,正文則存臨川之真(八卷本),注文則仍平原之舊(十卷本),雖名稱或舛,而卷帙未乖……今此卷子,于‘豪爽’篇之末,以‘世說新書卷第六’總攝之,其在日影印三卷本之宋本為‘世說新語中’,吳春生過錄沈寶研(硯)校傳是樓藏宋本為‘世說新語中之下’,明袁氏嘉趣堂刻本同,取相乘除,適得三分居二,其后自‘容止’篇起至‘仇隙’篇止,尚有三十二篇,慮非兩卷所能容,然則此卷子蓋亦十卷本者,此可斷言。今十卷本之完整者,不可得見矣;即此殘存,亦可窺見一斑云。”劉盼遂與王利器兩位前賢殊途同歸,盡管角度方法不盡相同,但結論完全一致,即寫本《世說新書》是現(xiàn)存能夠借以了解窺見《世說》劉孝標注十卷本原始面貌的唯一憑據(jù)。這對于《世說新語》的版本演變歷史研究,具有極為重要而且不可替代的價值。

其三為寫本殘卷對于《世說新語》的版本??眱r值。由于《世說》其書歷代版本嬗變頻繁,內容變化巨大,故而給《世說新語》版本??睅砭薮箅y度。寫本《世說新書》殘卷作為存世最早的《世說》版本,其版本??眱r值無可比擬。從該殘卷發(fā)現(xiàn)起,其??眱r值就一直受到關注,并逐步走向深入。

最早發(fā)現(xiàn)、收藏、刊印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的學者就已經(jīng)開始關注其版本??眱r值,但基本只是籠統(tǒng)概述,未能具體展開。稍涉具體??眴栴}者如前引神田醇跋謂:“與今本異同甚多,可補正敚誤者不勝枚舉?!睏钍鼐窗蟿t以所見神田醇一節(jié)殘卷中劉孝標注文所引《管輅別傳》文字與傳本文字差異之大(多七十余字)說明倘能得全本校錄,則“宋本不足貴也”。前輩學者中對寫本殘卷版本校勘價值考慮比較深入細致者為劉盼遂和王利器兩位先生。二人所論偶有交叉,但各有重要發(fā)現(xiàn),但也未必全然得當,故縷而述論。

劉盼遂先生的重要發(fā)現(xiàn)是用寫本殘卷內容來否定此前所有《世說新語》探佚工作的可靠性。此說極有創(chuàng)意,但也有可斟酌之處:

孝標《世說》注,雖更晏元獻、王元美,迭施刊剟,而臨川原本,從未尋斧柯,尚稱全璧。自《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太平廣記》《事類賦》等類書引《世說注》,及《幽明錄》,濫稱《世說》,而后人疑《世說》有殘佚矣。長沙葉煥彬先生曾輯《世說》佚文八十余則,余亦隨平昔翻閱,于葉輯外,復得若干則,皆今本所無。予嘗依類編入《世說》各篇?!裉茖懕?,存凡“規(guī)箴”至“豪爽”四篇,乃不見以上所舉佚文??v使辨章佚文,非能吻合原篇。然此百許條中,不應盡屬他篇,此四篇獨無一條,亦事理中所不必然者矣。由此可證群書中所引《世說》佚文,必非臨川原本,實出于注語及臨川別書矣。然不得唐本,迄難能證成此說,此寫本可以破從來佚文之謬說矣。

因《世說》一書版本幾經(jīng)刪削,前后面目迥異,加上劉孝標注文字穿插其間,給《世說》原書文句辨認帶來很多障礙和困擾。除劉盼遂所列唐宋類書外,唐宋以后其他文獻也多有征引《世說》文字者,如《文選》六臣注、酈道元《水經(jīng)注》等,這些引文或能見于今本,或不能見。劉盼遂先生此舉重要價值在于,不能完全輕信這類書中所引《世說》文字即為其書佚文,尤其是寫本殘卷中覆蓋的《世說》原文。但筆者認為,把諸書所引《世說》佚文凡不見于今本者完全定為非《世說》佚文,也未免有失絕對。這是因為,《世說》其書版本形態(tài)變化復雜,如此簡單一刀切未必完全符合實情。《世說新語》現(xiàn)存版本的三十六個門類為刪改后的面貌,原本曾有過四十五門、三十八門和三十九門幾種情況。而四十五門本就是原來的十卷本,董弅跋語說:“古《世說》三十六篇。世所傳厘為十卷,或作四十五篇?!比碎T和三十九門本都見于汪藻的《敘錄》,他說:“三十八篇:邵本于諸本外,別出一卷,以‘直諫’為三十七,‘奸佞’為三十八。唯黃本有之,它本皆不錄。三十九篇:顏氏、張氏又以‘邪諂’為三十八,別出‘奸佞’一門為三十九。按二本于十卷后,復出一卷,有‘直諫’‘奸佞’‘邪諂’三門,皆正史中事而無注。顏本只載‘直諫’,而余二門亡其事。張本又升‘邪諂’在‘奸佞’上,文皆舛誤不可讀,故它本皆削而不取。然所載亦有與正史小異者,今亦去之,而定以三十六篇為正?!?/p>

既然宋代世傳十卷本中有過多種分門版本,其中最多的竟然有四十五門,比定本三十六門多出九門,那么劉盼遂先生所舉例證就不能完全排除出自三十六門類之外其他被刪削門類內容的可能。所以筆者仍然還是認為不能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世說》佚文全部廢棄,而是應該先留存,再考證,或存疑的謹慎態(tài)度來把握操作,如此庶幾才能避免遺珠之恨。

王利器先生的重要發(fā)現(xiàn)是他注意到寫本殘卷文字與現(xiàn)存最早《世說》殘留文字敬胤注的關系,認為寫本臨川原文文字與敬胤注文字吻合度高,或即出于敬胤所據(jù)本:

前人對于《世說》敬胤注的關注研究主要集中在敬胤本人生平、敬胤注的體例及其與孝標注的關系等。而王利器先生早在20世紀四十年代已經(jīng)就已經(jīng)注意并挖掘梳理出唐寫本《世說》殘卷與敬胤注的關聯(lián),惜為后來學界所忽略。

劉盼遂先生最早注意到寫本殘卷中孝標注文字與今本的諸多差異,舉出五例殘卷孝標注文字多于今本處,認為殘卷對于補充今本孝標注文字具有重要價值。王利器所列寫本殘卷孝標注多于今本處五條,全見于劉盼遂文。但二人對于寫本殘卷孝標注文字的其他文獻??眱r值,則各有所見,前引劉盼遂云:“是《世說》劉氏注后,多有后人所考訂引據(jù),以妄行沽益者。如‘文學’篇注之‘一本注’,‘假譎’篇注之‘谷口云’,‘尤悔’篇注之‘敬徹按’,‘惑溺’篇注之‘臣按’,‘賢媛’篇注之‘臣謂’諸則,皆舛于孝標注例,顯系涂附。然非得唐本,作兩造之質,將亦無征不信,是又唐寫本可以征注文之增渻矣?!苯癖尽妒勒f》注文中,的確存在孝標注之外的幾處舊注痕跡。但對于這些舊注應該如何評價和處理,筆者以為在未有實證的情況下,簡單得出“皆舛于孝標注,顯系涂附”的結論,尚為時過早。劉氏所列五例,均在寫本殘卷內容之外,也無法用寫本殘卷文字來校證其得失。當然,在可能的情況下用寫本殘卷文字來發(fā)現(xiàn)上述之線索,倒不失為充分利用寫本殘卷??弊饔弥e。上文王利器考證寫本內容與敬胤注之關聯(lián),即為一例。

相比之下,王利器先生使用寫本殘卷文字來參證??彼麜淖龇?,為寫本殘卷文字??眱r值的發(fā)現(xiàn)另辟蹊徑,如謂:“‘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條注:‘案桓譚《新論》:孔子東游,見兩小兒辨問其遠近,日中時遠,一兒以日初出遠,日中近者,曰:初出大如車蓋,日中裁如盤蓋,此遠小而近大也。言遠者曰:日初出愴愴凉涼,及中如探湯,此近熱遠愴乎。明帝此對,爾二兒之辨耶也?!俗⒎舶耸郑癖救??!蓖跏弦源俗⑺缸T《新論》文字中“愴愴”二字,為孫馮翼輯《桓子新論》和嚴可均輯《全后漢文》涉此二字??狈制缱龀霾枚?,他說:“今卷子本注引此文正作‘愴’,可以渙然冰釋矣。如上來所述,此其一隅耳,其他小小出入,尚多不可計極,就中如‘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注,尤足以存《新論》之真,此其佳勝者二也。”雕版印刷普及之前,文獻珍稀,能將有限文獻多方利用,是明智之舉。寫本殘卷作為難得唐代文獻,用來校證漢代文獻,已經(jīng)超出《世說》版本校勘價值范圍,堪稱目光宏闊。

除以上所述外,關于寫本殘卷對今本文字的??眱r值,論述者學界不乏其人,茲不贅述。

附記:本文所用日本方面文獻,多由門生章劍(現(xiàn)武漢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從日本搜集提供,謹致謝忱!

猜你喜歡
寫本山田新書
伏俊璉著《敦煌文學寫本研究》出版
寫本和寫本學
《意林》新書,pick一下
敦煌詩歌寫本原生態(tài)及文本功能析論
新書
一節(jié)尷尬的語文課
新書選介
對局中的平衡觀
對局中的平衡觀
對局中的平衡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