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承熙
(清華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084)
《詩經(jīng)》以“二南”為首,但所謂“周南”“召南”究竟何義,歷來爭論不休?!对姶笮颉份d:“然則《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 南,言化自北而南也。 《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 ”[1](P569)此處將“周南”“召南”視作體現(xiàn)周公、召公之德的詩篇,“南”被解釋為動詞,字面上指的是周公、召公之德教廣播南土。這一說法可謂奠定基始,鄭玄《詩譜》結(jié)合周、召分陜的故事,以為“二南”為自陜而始,及于南國之詩,曰:“言二公之德教自岐而行於南國也。 ”[1](P558)后朱熹《詩集傳》亦延續(xù)了這種思路,只是相比鄭玄將“二南”范圍縮小到周、召所治南國之詩,曰:“南,南方諸侯之國也。 ”[2](P1)
自清代以來,學者逐漸提出脫離“南”字方位含義的解釋。 馬瑞辰基于鄭玄《詩譜》“周、召者,《禹貢》雍州岐山之陽地名”[1](P557)之說,將“二南”解釋為周公、召公采邑中所得之曲,以為:“‘南’蓋商世諸侯之國名?!保?](P11)而近人陳致基于甲骨文研究,認為“南”原指一種樂器,“周南”“召南”可能指的是流行于周公、召公采邑的樂曲[4]。 可見,兩位學者將“二南”僅僅視作周公、召公在岐山地區(qū)采邑中的樂歌。
“二南”為《詩經(jīng)》最為重要的篇章之一,其名義由來竟至今難有定論。 鑒于此,本文將從歷史地理的考察入手,正本清源,探究“周南”“召南”之意義,考察二者完篇之背景與得名之由來。
對于“二南”名義由來的分歧,核心問題在于“二南” 指的是周公、 召公的采邑還是南方諸侯之國。這儼然是歷史地理層面的問題,以往馬瑞辰、陳致等人糾結(jié)于“南”字字義,苦心從訓詁之中尋找外證,而對《詩經(jīng)》內(nèi)本身明確稱呼的地理名物有所忽視,即是未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最佳路徑。筆者以為,考察“二南”名義,仍需從《周南》《召南》詩篇中的地理名物入手。
“二南”諸詩明確指明了詩作者所見河流之名。在《周南》中,《關(guān)雎》曰:“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保?](P570)“河”即黃河,周時為王畿所在,則《周南》作者似當長居于中原之地。 《漢廣》 曰:“漢有游女, 不可求思。 ”[1](P592)可知《周南》作者又能親見漢水。 又《汝墳》曰:“遵彼汝墳,伐其條枚。 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 ”《毛傳》曰:“汝,水名也。 墳,大防也。 ”[1](P593)則“汝墳”即指汝水之畔,是詩作者親涉其境。如此,則“周南”境內(nèi)似乎涉及黃河、漢水、汝水三條河流?!墩倌稀匪浐恿鞑欢?,然其《江有汜》一詩即涉周之江水,亦及今之長江,而其中“江有沱”一語又兼及江之支流沱水。
僅從河流上來看,“二南” 所涉區(qū)域難以確定。黃河雖至今幾經(jīng)改道,但在西周時期,宗周、陜等周朝核心區(qū)域仍主要分布在黃河中游,“河”往往是周朝核心區(qū)域的標志。 而汝水為淮水支流,據(jù)《水經(jīng)》所載,“汝水出河南梁縣勉鄉(xiāng)西天息山……南入于淮”[5](P497-508),則自北至南皆距黃河頗遠。 至于漢水或者說沔水,則“沔水出武都沮縣東狼谷中”[5](P642),而最終“沔水與江合流,又東過彭蠡澤?!保?](P682),更在汝水之南。 除此之外,南方的江水距離黃河更加遙遠。 由此而言,“二南”的范圍似乎北至黃河所在的中原地區(qū),而南涉南方諸侯之國。 這一過于廣袤的范圍,正是阻撓前儒確定“二南”地域的一大因素。
另外,《召南》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南山”這一名物,《草蟲》曰:“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1](P601)《殷其雷》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保?](P609)《草蟲》傳提及:“南山,周南山也。 ”[1](P601)按“周南山”即周王畿內(nèi)終南山,《小雅》有“南山有臺”[1](P897)“節(jié)彼南山”[1](P943)“幽幽南山”[1](P934)等句;至于東周之時,秦收周朝故地,南山又入秦國境內(nèi),《秦風》遂亦有《終南》之詩。 以此山目之,“二南”又似當出畿內(nèi)。
但在草木等名目上,“二南”仍有較多的南方特征。《葛覃》《樛木》諸詩多言葛藟,《毛傳》即曰:“南土之葛藟茂盛。 ”[1](P585)至少在毛公看來,葛藟當為于南方更為多見的植物。 又《漢廣》提及“南有喬木”[1](P592),考《禹貢》可知,南方揚州“厥木惟喬”[1](P312),高大樹木正是周代南方的特點。 此外,《召南》多言水濱之事,多有“于沼于沚”“于澗之中”[1](P597)“南澗之濱”“于彼行潦”[1](P602)之語,雖然水澤并非南方獨有之物,然而北方國風鮮有多言水澤者,反而《禹貢》載荊、揚等南方州“厥土惟涂泥”[1](P312),則當時南方多低濕之地,更有可能是《采蘩》《采蘋》的寫作地點。
綜上所論,從地理范圍上言,“二南”所提及的名物既有周室地區(qū)的特征, 又多涉及南方之物,似乎簡單地執(zhí)“南方諸國說”或“周召采邑說”都不合適。 事實上,問題的解決需要在基本預(yù)設(shè)上進行轉(zhuǎn)換, 詩作者所寫名物未必能代表其切實身處之境,“二南” 的寫作地點與作者素來生活的地方可能原本并不一致。
“二南”的詩作者往往確實身處南方,如《汝墳》言“遵彼汝墳,伐其條枚”[1](P593),非身在汝水者不可言之?!稘h廣》言“之子于歸,言秣其馬”[1](P592),非身在漢水者不可親秣。 且于喬木、樛木、葛藟等南方名物,詩作者皆細為描摹,可見均為詩人常能親見之物。
然而,“二南”詩作者卻多似北人身份,詩中視角皆非南人所自有。 《漢廣》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息。 ”[1](P592)《樛木》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1](P585)南人稱自身生長之地曰“南有”,即于情理不合;唯有以北人身份視南方之物,方才會有“南有”之言,以示此等名物皆為北方所無。 如《小雅》亦有《南有嘉魚》一詩,即為周王畿內(nèi)貴族述說南方江、漢名物之語,則“南有”之辭非南人本身所有,《召南》諸詩亦當為北方來客評判南方名物之論。
就此而言,“二南”的詩作者大多是以北人身份身處南方。 而又可以確定的是,“二南”詩作者幾乎都是貴族身份,如《關(guān)雎》所提及的“琴瑟”“鐘鼓”,于當時皆為重器,非士大夫不能有之。 而《葛覃》提及“言告師氏”,《毛傳》曰:“師,女師也。古者女師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1](P580)女師為當時貴族教導家中女子時所設(shè)的女官,則《葛覃》作者亦當為貴族女子。又《樛木》言“樂只君子”[1](P585),《汝墳》言“未見君子”[1](P593),《草蟲》言“未見 君 子”[1](P602),《殷其雷》言“振振君子”[1](P609)。 “君子”之稱于西周時為上層貴族所特有, 則此諸詩皆當為貴族家眷所作。
北方貴族大規(guī)模向南方遷移,并非建國承平已久后所能見到的尋常事件,典籍中能相合者亦不為多。 唯《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提到“漢陽諸姬,楚實盡之”[1](P3961)之說,恰能證明周初之時,漢陽地區(qū)分封了大量周室同姓諸侯。細考漢陽諸姬之分布地域,不論是楊東晨、楊建國在《漢陽諸姬國史述考》一文考得漢水、淮水南北流域的11 個姬姓諸侯國[6],還是楊寬等學者確定的隨、唐二國屬于漢陽諸姬[7](P388),抑或于薇認為“漢陽諸姬”是“淮陽諸姬”的訛傳[8],均不妨礙這些淮漢流域的封國與“二南”中所涉及的漢水、汝水在地理位置上相互重合的事實。 包括名震一時的曾侯乙之墓,即同樣位于漢水之畔。 由此而言,“二南” 的詩作者就很可能是在周初之時,從宗周向南方遷徙的姬姓貴族。 唯有此,才能夠解答“二南”之中看似互相矛盾的南北名物。
諸詩作者原生中原, 故多有對中原地區(qū)的記憶,黃河、終南山會出現(xiàn)于“二南”詩篇之中本自尋常。 而且,西周素有“小有述職,大有巡功”[1](P4434)的傳統(tǒng),這些南方諸侯皆為周室同姓,與王室自然交流密切,如《何彼襛矣》描述齊侯之子往周室求娶周王之女的場景,即有可能是南方貴族隨諸侯向中央述職時所親見。 在作詩者并非生于南土的情況下,才可能導致“二南”中既多有南方名物,卻又記錄了周朝核心地區(qū)事物的現(xiàn)象。
由此,“二南”作詩者的身份與地域已可獲得解答,但“二南”既為南方周室貴族所作,為何又以“周”“召”為名?事實上,周公、召公與南方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于史記載不多,但仍有證據(jù)證明,周公、召公曾有征伐南國、經(jīng)營南方的事跡?!盾髯印ね踔啤份d:“故周公南征而北國怨。 ”[9](P173)《樂記》言《武》樂所載周初事跡時,同樣提到:“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fù)綴以崇?!编嵭忉尅澳蠂墙敝Z曰:“四奏,象南方荊蠻之國侵畔者服也。”[1](P3343)《樂記》之言明確指出,武王伐紂后南還期間,又有平叛南方、分封南土之事[1](P3343)。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這一南征事跡之后,周公、召公才被委以重任、分職而治,則周公、召公在南征中的作用大可推致而知。
近年的出土材料進一步佐證了周公、召公征伐南方的史實,如柞伯鼎明確記載了周公曾“廣伐南國”[10]。 由此證實,南方諸國確實是周公、召公耗費大量精力所平定、征服的區(qū)域,而淮漢諸姬多是在平定南方后所逐漸分封的同姓諸侯。以此史事作為參照,《周南》 便是周公征伐的南方區(qū)域中所封貴族所寫詩歌,《召南》則是召公平定南土中貴族所作篇目。
另外,《詩經(jīng)》文本本身多有對周、召二公經(jīng)營南土事跡的歌頌。 從“二南”的記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南土為周、召二公曾經(jīng)親至之所,南國貴族對二公多所緬懷,如《甘棠》即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保?](P604)正由于以上原因,“二南”遂被冠以“周”“召”之名。
以周、召南營江漢的歷史事件解釋“二南”的來源似無前說,或悖于經(jīng)典《詩經(jīng)》師法。 但在筆者看來,此說非但不與《毛詩序》的經(jīng)典解釋沖突,反而更能清晰地闡發(fā)《詩序》所謂“南,言化自北而南”的意涵:自北而南之化指的并不僅僅是抽象地歌頌文王之道遠及南方,更是周公、召公實際意義上平定南方并施行周政的事件。
以往學者往往不能明“二南”出于淮漢諸姬之史事,遂僅將“化自北而南”理解為在文化層面上的事件,如陸德明曰:“南者,言周之德化自岐陽而先被南方。 ”[1](P561)竟使這一層周人經(jīng)營南方的政治事實隱而不顯,“化自北而南”成了并無“行事”的歌功頌德之語。 其實,如以周公、召公南征定國之事視之,《詩大序》所謂的“《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言化自北而南”[1](P569)實際均非“空言”,它們指的正是在周公、召公平定南方后,封于南國的周室貴族作“二南”之詩,以彰顯周、召二公安定南方、奠定周室太平之基的不朽功業(yè)。
當然,證無三不立,以上僅是從詩文本內(nèi)部名物的角度進行論證,固不足為“二南”出于淮漢諸姬之鐵證。但如對“二南”寫作時間加以考辨,發(fā)現(xiàn)“二南”之詩當作于周初之時,周、召南征故事正是“二南”唯一可能的時代背景。
對于“二南”的寫作年代,學者多將其定為周初時詩,但在確定其為文王時詩還是康王時詩有些許分歧。 至于近代,翟相君《二南系東周王室詩》一文以《何彼襛矣》一詩中提及的“平王之孫”作為主要證據(jù),將“二南”定為東周時詩[11]。 馬銀琴又補充了《史記》中“周室衰而《關(guān)雎》作”這一說法,則試圖論證“二南”是東周畿內(nèi)之詩[12]。
然而,從歷史地理的角度來看,將二南看作東周時詩問題頗多。 首先,《秦本紀》記載:“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 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 ”[13](P179)東周之初,岐周故地、西周王畿大半土地皆為秦土。 “二南”之中,屬于岐周故地的“周南山”履見,如“二南”為東周時詩,則儼然應(yīng)稱“秦南”而非“周南”“召南”。 其次,自周昭王末年以來,南方諸國已漸不服于周,昭王末年楚國先叛,《左傳》有“昭王南征而不復(fù)”[1](P3891)之說。 宣王時淮漢諸夷多有不服,《大雅》乃有《江漢》《常武》之詩。至于東周,僖公二十年“隨以漢東諸侯判楚”[1](P3930),則春秋初淮漢諸國已多歸附楚國; 至于僖二十八年,晉欒貞子更有“漢陽諸姬,楚實盡之”[1](P3961)之說。 “二南”為國風之首,并且后來都被用作儀式用樂,斷無采自楚國勢大并與周朝抗衡時期的南方詩歌的道理。因此,唯有周初楚子仍為周臣,漢陽諸姬以藩屏周之時,“周南”“召南”之名才有可能。
除此之外,“二南” 為東周時詩說的幾項關(guān)鍵證據(jù)仍值得商榷。 對于《何彼襛矣》“平王之孫”一句,鄭玄、孔穎達等人皆釋“平王”為“德能正天下之王”[1](P617-618),唯朱熹引時人之說云:“或曰:‘平王,即平王宜臼。 齊侯,即襄公諸兒。 事見《春秋》。 ’”[2](P16)翟相君則認為“平王”為東周平王宜臼。 此說對“二南”周初說確為一大挑戰(zhàn),然考齊襄公時嫁于齊之王姬,《公羊傳》曰:“秋,七月,齊王姬卒。 外夫人不卒,此何以卒? 錄焉爾。 曷為錄焉爾? 我主之也?!保?](P4832)則按《春秋》書法,王姬非嫁齊侯之子,直嫁襄公而為夫人也。 又《禮記·檀弓》曰:“齊穀王姬之喪,魯莊公為之大功。 ”[1](P2815)如王姬僅嫁于齊侯公子,魯侯無為服大功之理,鄭玄亦用公羊之義,以王姬為襄公之妻。且齊人迎周王姬于魯,如“齊侯之子”為襄公,則《召南》竟為《魯風》。 其實,周人對天子多有“明王”“圣王”之稱,“平王”于構(gòu)詞法上與之無異,作為代指周初之王的美稱實無不妥。
至于《史記》“周室衰而《關(guān)雎》作”一句,亦不指東周之衰。 司馬遷所學原為魯詩,然魯詩實以康王時為周衰。同傳魯詩的劉向即曰:“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關(guān)雎》豫興,思得淑女以配君子。 ”[14](P90)王充《論衡》亦針對魯詩家,引魯詩之論曰:“彼將曰:‘周衰而詩作,蓋康王時也。 ’”[15](P562)《史記》之“周衰”,亦不過謂康王德衰而已。且司馬遷又以《甘棠》之詩為“民人思召公之政”[13](P1550)所作,則《召南》亦去召康公之時不遠。 由此而言,《史記》并不能成為東周說的佐證。
部分學者認為,“二南”中部分詩篇當出于西周宣王時期。 如程俊英、蔣見元之《詩經(jīng)注析》及陸侃如、馮浣君之《中國詩史》,均以為周人以“召公”專稱康公,以“召伯”專稱穆公,則《甘棠》之“召伯”為召伯虎[16](P38)[17](P68-69)。 但是,這一論述同樣存在無法解決的問題。
首先,近年出土器物紛紛可證“二南”不為宣王之詩。 季旭升從青銅器銘文出發(fā),已明確《甘棠》之“召伯”更可能是召公奭,未必為后來之穆公[18](P19-29)。而《卷耳》有“我姑酌彼金罍”之語,吳曉峰指出,罍僅多見于周初, 至西周中后期已非常見器物[19](P215-222)。此皆前人成論,固不必復(fù)加申說。
其次,宣王時期的時代背景與“二南”全然不合。召穆公為宣王南征功臣,詩史皆有其證,但沒有任何記載可以表明宣王時的周公曾參與南征事宜。如“二南”為宣王時詩,則但當有《召南》而已。 即使有《周南》之篇,周公之功亦遠不及召公,其詩固當置于《召南》之后,不宜為十五國風之首。 且季札稱“二南”為“始基之矣”[1](P4356),宣王為西周中興之主,后期又國勢轉(zhuǎn)衰,何以得稱“始基”?
再次,如以“二南”為召穆公所平南方之詩,無法解釋“二南”中出現(xiàn)的北方名物。淮陽諸姬大多皆封于周初,宣王雖平南夷,但封申伯“登是南邦”而已。則宣王之時,南國諸姬大多生長于南方封地,難有北人南視視角,完全無法解釋“二南”名物的地理特殊性。
就此而言, 東周時說與宣王時說皆存在困難。比起此類僅從文本內(nèi)部望文生義的新說,存在大量傳世史料相證的西周初期說更值得信服。因文武成康時期的時勢不盡相同,“二南” 具體寫作何時,仍需要進一步的確定與澄清。
如按上文之論,“二南”與周初貴族遷徙南方事跡正合,則其應(yīng)為武王至成王時,周、召二公主政時期的詩篇。但魯詩將《關(guān)雎》為首的“二南”詩定為康王時詩。 鄭玄則將“二南”定為文王時詩,如《汝墳箋》曰:“是時紂存。 ”[1](P593)《行露箋》曰:“此殷之末世。 ”[1](P605)在鄭玄詩學中,“二南”寫作之時殷紂尚存,當為文王時詩。如此,魯詩與鄭玄的說法雖然都將“二南”定為周初,卻都不與周公南征、南封諸姬的時間相吻合。
考鄭玄《詩經(jīng)》之學,原主韓氏,后轉(zhuǎn)毛學,其說解多雜韓詩他說, 未必能達毛公本意者比比皆是,胡承珙、馬瑞辰等清儒已有詳論。 至于定“二南”之作為文王時,鄭氏實亦本于韓詩之說,未必能解《詩序》原意。 鄭說本韓詩之證,見于劉良《文選注》中《兔苴》 詩解:“殷紂之賢人退于山林, 網(wǎng)禽獸而食之。 ”[20](P708)劉良素來多本韓學,“二南”為殷紂時詩這一說法固亦可以系于韓氏。如僅從《毛詩》家法出發(fā),《詩序》始終將“二南”定為周公、召公行政之時的詩篇,其篇目亦大多確實作于武王、成王之時。
首先,在毛詩的解釋下,《周南》《召南》緊密系于周、召二公,如《甘棠序》曰:“美召伯也。”[1](P604)《行露序》曰:“召伯聽訟也。 ”[1](P605)而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文王之時,周公、召公尚未成為至重之臣,如《史記》載:“帝紂乃囚西伯於羑里,閎夭之徒患之。 ”[13](P116)文王時期,周室主事之人仍以宏夭、散宜生等異姓大夫為主。至于武王即位以后,方有重用同姓之事:“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脩文王緒業(yè)。 ”[13](P120)武王即位,作為武王兄弟的周公、召公乃初掌權(quán)勢,成為周室的輔弼重臣。至于成王即位以后,周公成為攝政大臣,即《史記》所謂“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召公為保,周公為師”[13](P132)也。當此之時,周公、召公方才位更居公望等文王時期重用的異姓大臣之上, 成為周室的頭等權(quán)臣。因此,如將《甘棠》《行露》定為美召公之詩,則“二南”自當作于成王即位前后,周公、召公主政之時。
其次,更明確的內(nèi)證則是《詩大序》所言:“然則《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 《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 ”鄭玄受韓詩影響,默認“二南”為文王時詩,故而注曰:“先王,斥大王、王季。 ”[1](P569)但是,考察之后的《詩序》所提及的“先王之道”,皆毫無疑問地指稱“文王之道”,《漢廣序》即曰:“文王之道,被于南國。”[1](P592)《汝墳序》曰:“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1](P593)俱以文王為先王,而無一處提及大王、王季。且如《摽有梅序》曰:“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時也?!保?](P612)如作詩為文王之時,召公未受重用,無稱南國為“召南”之理,則“文王之化”非謂文王自身經(jīng)營南國,當指召公南播文王之道,使南國得化。 唯《江有汜序》言“文王之時”, 似以此詩作于文王在世之時, 然細觀毛序之意,僅是表明文王之時的江沱地域“有嫡不以其媵備數(shù)”,至作詩、采詩之時,已是多年后的“媵遇勞而無怨,嫡亦自悔也”[1](P614),則作序者亦未必以此詩為文王在世之時所采。 總體而言,在毛詩體系中,“二南”皆視文王為先王,作詩、采詩之時文王早已作古,所謂“文王之化”“文王之道”往往僅指周、召二公繼承文王之道,以文王成法治理二南之國。 這一觀點,便與之前的考證完全吻合。
因此,以“二南”為周初南國諸姬所作之詩恰最合《毛詩序》本義。 而在幾家經(jīng)典詩說的合理性上,毛氏之說同樣顯得更為合理,于時于地完全可與諸多史料互證。 魯詩之說,王充即已疑之曰:“二王之時皆衰,夏、殷衰時,詩何不作? ”[15](P563)韓詩之說,亦別無依據(jù)。唯有從毛之旨,將“二南”確定為周公、召公南伐后分封的淮漢周室宗親所作之詩,方才能化解來自文本內(nèi)部、外部的一系列矛盾,達成時間與空間上的融貫性真理。
事實上,《左傳》中所載“季札觀樂”之事已經(jīng)很好說明了東周時人對于“二南” 成書年代的定位:“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 ’”[1](P4356)季札已經(jīng)明確指明,“二南”為周初奠定始基時所出現(xiàn)的詩篇,而按本文所論,季札所謂“勤而不怨”指的正是周公、召公苦心平定南方、封建親戚的事跡。
不過,“二南” 中的詩篇并未過多敘述周公、召公用武力平定南方之事,反而多言嫁娶之事,如《關(guān)雎》思以賢女配于君上,《葛覃》頌婦德、婦功,《漢廣》求漢之游女,《鵲巢》敘娶妻之事,《行露》斥娶妻無禮之男,《摽有梅》《野有死麕》等詩亦多勸男女嫁娶得時、娶妻不逾于禮。究其原因,周公征伐之功業(yè)均已系于《豳風》,如《七月》《鴟鸮》為周公東居自作之詩,《東山》以下則為美周公功業(yè)之作。 而“二南”往往專用于房中之樂,鄭玄《儀禮·燕禮》即注“遂歌鄉(xiāng)樂”句曰:“《周南》、《召南》,《國風》篇也。 王后、國君夫人房中之樂歌也?!保?](P2128)二南之演奏對象往往為后妃、夫人,如《豳風》中“周公東征,四國是皇”[1](P850)之句即顯不合時宜,故“二南”多取能夠凸顯南方女子嫁娶不失于禮的詩篇,從而強調(diào)后妃、夫人的婦德、婦功。
比起《豳風》的歌頌武功,“二南”更能體現(xiàn)周王朝偃武修文之德??艘笠院?,武王即“縱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虛,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fù)用也”[13](P129),周公更有“治天下六年,朝諸侯於明堂,制禮作樂”[1](P3224)的不世之功。 周室素重文教,周公、召公平定南方以后,必然同樣會用懷柔的方式鞏固南國,因此“二南”多見周人對漢水等地南方女子的求娶事跡,亦頗為強調(diào)嫁娶不失于禮。 正是這種太平氣象,遂使“二南”成為列于《詩經(jīng)》首篇的正風,所謂:“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保?](P562)“二南”天下太平而夫婦可正的意涵可為天下楷模,故“二南”于禮經(jīng)中不止為房中之樂,更可為用于邦國之鄉(xiāng)樂。
由此而言,周人之所以如此重視“二南”,并將其廣泛用于各種禮樂場合之中,即可得到理解?!对娦颉氛窃谫任湫尬牡谋尘跋吕斫狻岸稀钡?,“后妃之德”“夫人之德”均未必出于作詩者之本意,但成于淮漢的“二南”詩篇作為南方諸姬“正婚姻”的直接體現(xiàn),恰是教化后妃、夫人,乃至風化天下的最佳榜樣。 《詩序》曰:“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1](P565)此之謂也。
綜上, 本文以歷史名物的特殊性作為出發(fā)點,結(jié)合周公南征、封建淮漢的事跡,將“二南”確定為周公、召公經(jīng)營南方時分封貴族所作之詩。 又通過對“二南”作于周初的時代論證,加強了論證的可靠性。 這與傳世《詩序》相合不悖,不僅使“二南”本義得到澄清,亦能令《詩序》原意得到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