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君

(江南大學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顧貞觀于明崇禎十年(1637)生于無錫，顧氏家族是無錫有名的世家大族，顧貞觀曾祖顧憲成是晚明東林學派的領袖，祖父曾任知府，父親為高攀龍的門生，母親也出身書香門第。在家風的影響下，顧貞觀及其兄弟姊妹各個秉性聰慧，頗有才名。少年時代，顧貞觀曾參加慎交社、云門社，與吳兆騫、嚴繩孫、姜宸英、汪琬、湯斌等許多江南名士多有往來。后來顧貞觀辭親遠游，入京求仕，也曾得到龔鼎孳和魏裔介的賞識，卻因過于耿介受同僚排擠回到故鄉(xiāng)。5年后他又被推薦到納蘭明珠家做塾師，與納蘭性德相識，納蘭性德病故后顧貞觀悲傷不已，回到故鄉(xiāng)惠山隱居，不再出仕。

顧貞觀是在江南文化的熏染中成長起來的詞人，矛盾與不得志時他最思念的是故鄉(xiāng)，知己故去后他選擇的隱居地也是故鄉(xiāng)。美麗的江南是他一生都無法割舍的地方，他的作品中存有大量和故鄉(xiāng)有關的詞作，故鄉(xiāng)儼然已經成為顧貞觀詞作的重要組成部分?？v觀《彈指詞》，顧貞觀的故鄉(xiāng)情結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風物詠嘆間的文化認同

游子對故鄉(xiāng)的熱愛不是空泛的，往往有所寄托。一花一草，一景一物，承載的都是對故鄉(xiāng)的喜愛與眷戀。顧貞觀有許多吟詠家鄉(xiāng)美景的詞作，如展示家鄉(xiāng)四季風情的《江南好》四首。但最能集中體現家鄉(xiāng)風土人情且最具代表性的則是他的詠物詞。顧貞觀筆下所詠之物可分為植物和橋兩類，植物類有涇皋菊、鵝湖菱芡、滸溪桃、藕蕩蓮、顧山山茶、東亭桂、姚灣杏、西施莊玫瑰，橋類則有六橋、水仙橋、玉河橋等。

顧貞觀往往借詠物寄托情感。他的詠物詞大致可分為思鄉(xiāng)詠物詞和詠懷詠物詞兩類。其中思鄉(xiāng)詠物詞有《踏莎行》(稚澀全消)、《漁家傲》(曲水平橋通宛轉)、《踏莎美人》(渺渺風帆)、《踏莎美人》(濕翠群山)、《滿庭芳》(徑敞深秋)、《添字浣溪沙》(淡淡胭脂薄薄綃)等，這些詞的共同特點是在詠物時會有人物和活動，并常以美人作比。如《踏莎美人》(濕翠群山)中寫道：“濕翠群山，柔絲幾樹，當年傾國曾來處?！痹偃纭稘O家傲》(曲水平橋通宛轉)中的“衫袖卷，數錢曾識當壚面”[1]194，由桃花寫至當壚賣酒的女子，用桃花之鮮妍比擬女子之俏麗。同時，在《踏莎行》(稚澀全消)中，他也一面吟詠菱芡的甜美，一面贊賞采摘少女的美麗，又用楊玉環(huán)、江采萍作比，清新中不失典雅。此外，《滿庭芳》(徑敞深秋)的下闋也通過寫當年在華察家觴詠的活動來懷念故鄉(xiāng)舊友。顧貞觀的詠物詞不只局限于體物之盡態(tài)極妍，作者以更開闊的視角，將物放到故鄉(xiāng)的山水與人文之中，使之成為故鄉(xiāng)記憶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樣不僅可使畫面生機盎然、靈動感人，也能直接表現作者借詠物來表達對家鄉(xiāng)的喜愛與思念的意圖。

顧貞觀的詠懷詠物詞，則是通過詠物來表達自己對人生的觀照與思考。如吟詠涇皋菊的《蘇幕遮》(早歸來)，上闋借吟詠白菊的高潔不俗、不慕名利，暗中自比，寄托了自己的高雅志趣和高潔品質。下闋寫菊開之時質樸清雅的鄉(xiāng)風習俗，道出了對世居之處的贊美與懷念。對故鄉(xiāng)的情感來自對先祖的認同。顧貞觀出身無錫顧氏家族，他對家族的歷史和文化有著深深的自豪感和認同感，從作者的注釋可知，顧家世居的涇皋園中多菊花名種。顯然此處的詠菊并非單純詠懷，更是隱含著對先祖和家風的自豪之情。另一首《鵲踏枝》(花覆七樓紅十里)上闋寫山茶開時“花覆七樓紅十里”[1]201，如云似霞，只有扶?？杀取Ｏ麻爠t借典故發(fā)揮，表達了對花無百日紅、盛衰無常、沉浮無定的慨嘆。其中既有對自身仕途的感喟，同時又有遺民面對歷史興亡更替的反思，蘊藉深遠?！峨x亭燕》(煙水晚來空闊)上闋寫蓮花繁盛，下闋寫蓮花頹敗，兩相對比。結句“俗累此全遺，翻恐為伊消渴”[1]199一方面表達了不愿受俗事牽累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寫出了才高不遇的落寞，可謂獨具匠心。此外，《南浦》(夾城春晚)亦是如此：

夾城春晚，待重尋、遺跡訪嬌娃。踏遍尋常巷陌，邂逅女郎花。不改昭容雙袖，只生憎、蜂蝶掩籬笆。愿從今喚作，苧蘿村里，一種舊桑麻。

追憶藥欄多麗，左家香、何必讓姚家。猶似煙籠沉麝，拂曙點檀霞。和露摘來簪髻，九雛釵、璀璨映盤鴉。莫碎研紫粉，臂綃潛換守宮砂。[1]189

上闋中借蜂蝶圍繞遮掩了玫瑰的美麗，暗指作者自己受同僚排擠無法施展抱負的憤懣。下闋結尾強調莫要將尋常巷陌中的玫瑰錯認成藥欄中爭奇斗艷的牡丹，表達了自身抱樸中正、不諂媚邀寵的品質，亦是佳構。

縱觀詞壇，詠物詞并不少見，此前詞人更關注物本身的特色和品質，而如顧貞觀這種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詠物詞，卻是較少見的。顧貞觀的詠物詞不光有對事物本身的認同，更有對故鄉(xiāng)文化的認同。心理學認為，故鄉(xiāng)象征著自我的理想化人格。正如姜宸英在《秋水集原序》中所說，“無錫為縣，居南北之沖，其人物淳龐敦厚，能不為四方風氣所移易。居是地者，往往一出為天下偉人貞士，而其為詩者，自南朝湛茂之、唐李公垂以來，亦代有聞人……故其詩之可傳者常眾，亦由其人之淳龐敦厚之氣能不為浮薄之所陷溺而然也”[2]。顧貞觀屬于遺民群體，無錫士風、陳子龍等遺民前輩的言行、顧氏家族正直家風的熏陶都對顧貞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一直在努力成為一個不媚俗、不被潮流裹挾、正直重情、踏實博學之人?？梢哉f，江南和梁溪既是顧貞觀的地理故鄉(xiāng)，同時也是他的文化故鄉(xiāng)和精神給養(yǎng)，而這也正是顧貞觀有故鄉(xiāng)情結的原因之一。

二、長憶舊交時的精神向往

顧貞觀對故鄉(xiāng)的眷戀還體現在對故鄉(xiāng)之人的情誼上。顧貞觀的和詞、寄詞、頌詞中有很多都和無錫的同鄉(xiāng)有關。這其中既有生活和文學上的知己好友，也有造福家鄉(xiāng)的地方官員，亦有刻骨相戀的昔日情人。從這些詞作中，我們不難還原顧貞觀與同鄉(xiāng)舊交的人際關系和交往環(huán)境，由此亦可發(fā)掘其故鄉(xiāng)情結的深層原因。

首先，顧貞觀的交游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吳兆騫。二人少年時相識于家鄉(xiāng)，一直視彼此為知己。后吳兆騫因科場案受到牽連被流放寧古塔，《金縷曲》二首正是顧貞觀為救吳兆騫所作。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1]409

其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1]413

這兩首詞第一首主要寫吳兆騫流落天涯及其家人無依的苦恨，第二首重在寫自己與吳兆騫十多年來的深厚友誼。這兩首詞字字泣血，發(fā)自肺腑，感人至深，表現了詞人與友人的深厚情誼，也體現了顧貞觀詞“極情”的創(chuàng)作特點，被學界認為是“以詞代書”的代表作。

顧貞觀的另一位好友嚴繩孫與其相識于慎交社，后來又共同組建了云門社，他們通過頻繁的詩詞唱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京時，他們二人常常相聚于納蘭性德家中，是緣分頗深的忘年交。在嚴繩孫仕途不順被迫還鄉(xiāng)時，顧貞觀曾作《望海潮》(山圍擁髻)和《摸魚兒》(幾多情)對嚴繩孫表達同情和慰藉。特別是《摸魚兒》(幾多情)以詞代簡，借詠芍藥來寬慰友人，其中“休忘卻，休忘卻，年時茅屋空山約”[1]69一句，更是表達了愿一同回鄉(xiāng)歸隱的愿望?？梢婎欂懹^最終的歸隱并非一時的沖動，而是計劃已久的結果，昔日好友的接連受挫進一步加深了顧貞觀對官場炎涼的體悟，后納蘭性德故去，他在京城從此再無留戀，便毅然歸鄉(xiāng)。

此外，吳興祚對顧貞觀影響也很大。吳興祚是顧貞觀家鄉(xiāng)頗有政績的地方長官，在任職期間非常重視當地的文化發(fā)展。據《無錫金匱縣志·名宦》記載：“興祚蒞無錫十有三年，興廢舉墜，禮賢愛士，揮斥金錢不少吝，而囊無一錢之蓄云。”[3]龍光塔竣工時顧貞觀曾寫《金縷曲》(案積如山卷)，記載了這位深得民心的地方官的惠政。此外，顧貞觀還有《踏莎美人》(齋閣泉香)、《小重山》(視草頻催鎖院空)等詞，這些詞均是在宴席上所作。特別是為了送別胡璞崖的《小重山》(視草頻催鎖院空)，雖然重在抒發(fā)惜別之情，但其中也有“九天珠玉冷，任隨風”[1]251這類表達被棄置不用的不平之鳴。清廷對文人之言向來敏感，而顧貞觀作此詞時卻并未有太多顧忌，可見吳興祚為人正直寬厚，席間之人亦是信得過的朋友。江南本就是景色秀麗的魚米之鄉(xiāng)、人杰地靈的風水寶地，再加上賢宦在任，政通人和，風氣清明，百姓和樂，自然更令人無比留戀。

表達對同鄉(xiāng)女詩人龔靜照的贊美和對她與丈夫離居之同情的《滿江紅》(愛酒能詩)，表達思鄉(xiāng)之情的《浪淘沙》(判謝卻韶華)，題安蒼崖《行樂圖》的《滿江紅》(一拂翛然)，懷念當年共許三生的戀人的《踏莎美人》(吹落瑤華)、《菩薩蠻》(夜深叢桂飄香雪)等都體現了他與同鄉(xiāng)故人的深厚情誼。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看出，顧貞觀的故鄉(xiāng)情結與故鄉(xiāng)的人是分不開的，正因為這里有吳兆騫這樣的人生知己，有嚴繩孫這樣的忘年交，有龔靜照這般異性好友，也有吳興祚這種清廉寬厚、造福一方的長官……所以相比于京城的名利場，故鄉(xiāng)文人圈子的交往環(huán)境顯然更加輕松、和諧、真誠。在這個圈子里他可以放下戒備，過真正閑適恣意的生活。此外，由于很多同鄉(xiāng)都是他在青春年少、意氣風發(fā)時于文人社團中認識的好友，所以對于顧貞觀來說，他們亦是他最明媚驕傲最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的見證。故鄉(xiāng)是承載童貞、彌漫真情的地方。顧貞觀看過官場的黑暗與傾軋后對自由、淳樸、真摯、閑適的理想生活更加向往，這亦是他最后毅然回鄉(xiāng)隱居不仕的原因。

三、故土懷念中的心靈救贖

鄉(xiāng)愁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也是游子深埋心中無法磨滅的情感。平日里它們休憩在意識之下，而在一些特定的環(huán)境中，便很容易被喚醒、激發(fā)。顧貞觀的鄉(xiāng)愁常常出現在以下3類情境中。

(一)仕途不順

顧貞觀本是明代遺民，顧家也是江南望族，然而發(fā)展到顧貞觀這一代，顧氏家族其實已沒有了鼎盛時期的輝煌。所以為了自己和家族的發(fā)展，顧貞觀不得不進京求仕以施展抱負。然而進京做官就必然要遠離故鄉(xiāng)和親人，遠離舒適圈，到一個陌生且爾虞我詐的地方去。所以在仕途不順或工作壓力大時，這種“理想與鄉(xiāng)情”“進與退”的矛盾就會不斷放大，折磨著詞人。如《廬江月》(記寒宵攜手)中，詞人一邊在“蜀道如天，侯門似海，陌頭容易盼蕭郎。除非是，星軺捧節(jié)，便出瀘江”[1]164之句中借司馬相如之典，表達不被重用的事實和希望有機會能被再次重用的心情，同時他又在詞中感懷昔日情人，愿“夢魂可到家鄉(xiāng)”[1]164，盼“歸來也，重逢滿愿，所愿才償”[1]164。此詞將詞人交織著期待、抑郁、牽掛、怨懟的復雜心情以及在出仕和歸隱間左右徘徊的矛盾心理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諸如此類的還有《南柯子》二首，其中《南柯子》(慰我兼貧病)一詞中作者用“別母情懷惡，將雛氣力微”[1]324這樣感情深摯的句子表達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又用“夢里五更霜月熨朝衣”[1]324結尾，傾訴了仕宦在外，只能用代表鄉(xiāng)思的月光來撫慰在朝為官的疲憊心情的無奈，含蓄蘊藉，獨抒性靈?！督鹁諏健?早換新衣)創(chuàng)作于詞人在宮中值夜之時。這一天是冬至，是黑夜最漫長的一天。詞人于孤寒中想到自己的家人此時也許正齊聚一堂，圍爐夜話，思念著自己，而自己卻無法在他們身邊，只能在深宮中獨對孤寒。然而，倘若他的辛苦打拼能有所回報，詞人也不至如此傷懷，正因為“平明又復催趨走，只空陪、彩仗千官?？谥嫠帲瑤讜r宣賜，分餉孤鸞”[1]158。夜以繼日的奔走忙碌并不能換來皇帝的重用和垂青，因此顧貞觀愈發(fā)焦慮難平，倍感凄楚。美國《心理科學》的一項調查顯示，思鄉(xiāng)可以減輕孤獨感，令人得到社會支持，緩解人們的焦慮感。人們往往是在遇到自認為無法解決的困難時才會陷入思鄉(xiāng)的情緒，以逃避現實中的種種問題。也就是說，抒寫故鄉(xiāng)情結是人們面對困難時的一種自我解壓、宣泄感情的方式，它能使人很好地在回憶中釋放焦躁情緒。所以此時的懷鄉(xiāng)，一方面出自顧貞觀情感的本能，但同時也是他用來暫時緩解自己孤獨、抑郁與不如意的一劑止痛藥。

(二)羈旅漂泊

同樣容易產生思鄉(xiāng)之情的是羈旅漂泊之時。面對旅途中的舟車勞頓、風餐露宿，人們自然會更加懷念家鄉(xiāng)的溫暖與安定。顧貞觀的羈旅思鄉(xiāng)詞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觸景生情，如《百字令》(幾行歸雁)描寫了針魚觜日暮之時幽暗蕭瑟的景象，“歸雁”“征帆”“霜葉”“漁燈”，這些景物都觸發(fā)了詞人的懷鄉(xiāng)之情?！栋僮至睢?花朝過也)則寫了詞人在淫雨霏霏之中思鄉(xiāng)的心情，特別是“烽火遙連，家書間隔，漂泊隨鴛侶。芳時斷梗，欲歸題向何處”[1]378幾句，寫出了時局動蕩，音書難寄，自己漂泊無定，無所寄托的感覺。再如，《采桑子》(遙天欲暝重回首)用白描直敘，寫作者登臨時看遠山重重，恍惚間產生將燕山當作家鄉(xiāng)吳山的錯覺，詞作讀來含婉情深?！厄嚿较?朝飛暮卷)和《憶秦娥》(云根擘)則懷古傷情，前者書寫遙想王勃當年意氣風發(fā)，而自己如今落寞失意，兩相對比，頗感命運無常。后者書寫路過逐臣南謫的必經之地大庚嶺，大雁至此不再南飛，故有“塞雁不度鄉(xiāng)書隔”[1]351之語。鄉(xiāng)書難達，飄零之身便像斷了線的風箏，自然更添貶謫之怨、飄零之恨、思鄉(xiāng)之愁。

第二種是旅夜驚情。顧貞觀的《減字木蘭花》(西風又起)、《烏夜啼》(蕭蕭落木江空)、《賀新涼》(菱鏡秋如許)、《菩薩蠻》(行云翠濕寒難曉)、《春夏兩相期》(趁西風)、《南柯子》(古錦余香濕)等都是在羈旅漂泊、夜深人靜時，或夢醒、或酒醒、或無眠時寫下的倍感孤獨的文字。而且在顧貞觀的此類詞作中，“鄉(xiāng)書”是一個出現頻率很高的意象，無論是“怕醉里，鄉(xiāng)書難據”[1]331，還是“鄉(xiāng)心久斷，欲寄鄉(xiāng)書天樣遠”[1]231，抑或“去逐鯉魚風，歸期尺素中”[1]336，均表達了詞人每一次醒來都盼望能得到家鄉(xiāng)音信的心情。鄉(xiāng)書乃是游子與故鄉(xiāng)的精神牽系。尺素可達，精神上便有依托。鄉(xiāng)書難寄，便失去了最后的安全感，好似不系之舟，失去了對抗風雨飄搖的勇氣和力量，只能隨波逐流。

羈旅漂泊之中充滿了未知的艱辛，所以這時人會格外思鄉(xiāng)。鄉(xiāng)愁是一種對可預測的、一致的、穩(wěn)定的狀態(tài)的依戀。所以顧貞觀此時的故鄉(xiāng)情結，雖不乏對親人故土的深切思念，但更多的是對穩(wěn)定、可掌控的生活的渴望。

(三)佳節(jié)思親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盵4]顧貞觀也同王維一樣，常常在節(jié)日中獨自品咂著相思的凄涼。《滿江紅》(鳳紙中宵)記錄了他于中秋值夜時的心路歷程：

鳳紙中宵，親捧出，九天珠玉。只少個，添香侍史，對燃官燭。絳節(jié)高隨銀漢轉，紅檐不定金波浴。乍因風，吹得到人間，霓裳曲。

叢桂樹，家山綠。歸夢好，殘更促。又宮壺滴罷，曉鐘相續(xù)。蓬勃鵲爐三殿敞，撲瑯魚鑰千門肅。量圣朝，無闕更無人，青蒲伏。[1]150

中秋是家人團聚的節(jié)日，而詞人此時卻因忙于草詔而被“鎖”在宮內。就在孤獨思鄉(xiāng)之時，作者聽到了宮中傳來的皇帝與家人宴飲的音樂，隱隱透露出羨慕之意和傷感之情?！队駹T新》(百愁今夜掃)記錄了他在京做官，除夕之日不能與妻兒相聚的苦悶。他唯有填詞慰己，從對方著筆，遙想妻子也在思念自己、祝福自己，并以此聊慰相思。此外，《木蘭花慢》記載了寒食節(jié)家鄉(xiāng)“并纜系垂楊，褰簾卻扇，細語閑評。縱橫竹爐茶碗，也當他、斗酒聽啼鶯”[1]177的風俗畫卷，而后作者由景入情，將漂泊在外的凄苦層層剝開，最后以“彈到秋江一曲，為誰紅淚飄零”[1]177的反問作結，幽婉深摯，令人動容?？梢哉f，顧貞觀當時的種種思念與痛苦、種種怨懟與不平，也只有回到家鄉(xiāng)和親人身邊才能平復與化解。

此時顧貞觀的故鄉(xiāng)情結與懷舊有關。我們通過與他人的關系來形成對自我的認知，而懷舊有助于保持這種關系，并產生歸屬感。也就是說，顧貞觀其實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加強自己與故鄉(xiāng)、親人的情感聯(lián)系，節(jié)日中的思鄉(xiāng)比其他時候的思鄉(xiāng)更多了一種儀式感。他將鄉(xiāng)情以及對鄉(xiāng)情的抒發(fā)看作牽系自己與親人的精神紐帶，用歸屬感來減輕漂泊所帶來的零落之痛以及不安全感。于是，在納蘭性德死后，顧貞觀終于再也無法忍受思鄉(xiāng)之痛，決心放下一切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而歸隱后，無論是《水龍吟》(故園常憶涇皋)那種明快直率的文字，還是《滿江紅》(為問煙波)“第一難忘花月夜，成雙便結漁樵侶”[1]402的詞句，都表達了他樂于歸隱，并在隱居中回歸生命原點、找到最終歸宿的由衷快樂。

顧貞觀的詞作中始終有揮之不去的故鄉(xiāng)情結。故鄉(xiāng)既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組成部分，也是影響他選擇和處事的精神信仰，更是他聊慰落寞與孤獨的心靈丹藥。研究顧貞觀的故鄉(xiāng)寫作與故鄉(xiāng)情結，有助于進一步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動因和心理需求，其故鄉(xiāng)書寫與故鄉(xiāng)情結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