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琦
(華僑大學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新寫實小說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不可忽視的文學思潮之一,在各類文學史著作中,新寫實小說的特質(zhì)往往被定義為“零度情感”和“還原生活本相”,而在評論話語中,生活本相便是一地雞毛,充斥著灰暗色彩。因此,眾多學者批評新寫實作家的悲觀消極性寫作。然而,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習以為常、耳熟能詳?shù)脑u論話語無法令人信服。新寫實小說是否完全排除了情感的介入?新寫實小說何以被定論為“零度敘事”呢?文本中是否存在溫情元素?又是如何體現(xiàn)?有何價值?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回歸到80年代末期的文學場域中進行考察。本文擬對新寫實小說的產(chǎn)生進行溯源鉤沉,通過文本細讀梳理新寫實小說中的溫情書寫,進而探究新寫實小說溫情書寫的價值意義,以及其“大熱”背后的權(quán)力運作機制,考察新寫實小說中被批評話語遮蔽的元素,以更加接近其“真實”面貌。
根據(jù)《當代漢語詞典》,“溫情”指溫柔深情,泛指態(tài)度溫和,平和不猛烈的態(tài)度。本文中的“溫情”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情意和真摯感情,和作者凝視蕓蕓眾生的溫情目光,凝聚著作家對現(xiàn)實人生的真誠關(guān)懷。
方法論上的總體性指的是一種“能夠使人從整體的、相互作用的視角間接地把握世界”[1]的方法。布爾迪厄認為:“在高度分化的社會里,社會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gòu)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guān)系的空間,而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約成支配其他場域運作的那些邏輯和必然性。”[2]這些社會小世界彼此滲透,共同構(gòu)筑成社會世界的大“場域”。這便要求我們以聯(lián)系而非割裂的方法看待問題。重返80年代的文學場域,我們不禁要追問,新寫實小說思潮何以產(chǎn)生?如何成為可能?
20世紀80年代初期,中國進入開放多元的新時期,人們對未來充滿浪漫想象,社會洋溢著高亢激昂的情感,但與50至70年代革命現(xiàn)實主義高揚的浪漫主義理想不同,人們展現(xiàn)出對俗世生活的關(guān)注傾向?!皞畚膶W”“尋根文學”已開始對人的世俗欲望作少量描繪,如盧新華的《傷痕》中的描寫:“她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審視過自己青春美麗的容貌”[3],以及《棋王》中對王一生“吃”的欲望的書寫。但由于世俗化潮流在80年代初還處于萌芽時期,人們無法驟然脫離固化的思維模式,因此不論是“傷痕”“反思”還是“尋根”文學,其背后起主導作用的還是作家的精英和啟蒙意識。隨著時代發(fā)展,人民對現(xiàn)代化的追求、對優(yōu)越富足生活的迫切需要使文學世俗化傾向逐漸加深,80年代初文學作品中已經(jīng)孕育的世俗因子被不斷放大,成長為80年代末期的“新寫實小說”,日常生活成為特定的審美對象被作家所關(guān)注和書寫。
另一方面,新時期現(xiàn)實主義思潮式微,人們對“文革”時單一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敘事持本能的排斥態(tài)度,加之想要追趕世界潮流的現(xiàn)代化愿望,先鋒文學、尋根文學等具有鮮明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文學思潮應(yīng)運而生。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不斷深入發(fā)展,注重感官享樂和物質(zhì)生活成為普通百姓的普遍追求,精英文學的形式實驗和晦澀難懂的文本敘事加劇了文學與現(xiàn)實的隔閡。1988年《文學:失卻轟動效應(yīng)以后》一文引起學界對中國文壇沒落現(xiàn)狀的憂慮:“文學失卻了它的轟動效應(yīng)。讀者冷淡,文壇焦灼。文學家似乎從未曾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精神疲憊?!盵4]在這樣的困境中,新寫實小說不再玩弄形式實驗,而以貼近現(xiàn)實人生、與人民平等對話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于文壇之上,為沉寂的現(xiàn)實主義文脈注入了一股生機與活力。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西方此時正在經(jīng)歷一個文學批評由“內(nèi)部”向“外部”轉(zhuǎn)變的過程,這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走向。
為活躍沉寂已久的中國文壇,《鐘山》雜志發(fā)動文壇與媒體共同為新寫實小說造勢。1988年,《文學評論》與《鐘山》編輯部召開了“現(xiàn)實主義與先鋒派”研討會,對《風景》《塔鋪》《煩惱人生》等作品展開討論,這成為《鐘山》舉辦“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的前奏。1989年,《鐘山》第3期“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卷首語特意強調(diào),“在多元化的文學格局中,1989年《鐘山》將著重倡導一下新寫實小說”[5]13,將其定義為既不同于已有的現(xiàn)實主義,也不同于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文學,“以寫實為主要特征,但特別注重現(xiàn)實生活原生形態(tài)的還原,真誠直面現(xiàn)實、直面人生”[5]13。包括方方、王安憶、王蒙、鄧友梅等作家都參與了這一活動,盡管這些作家創(chuàng)作風格各異,也許并不具有新寫實的風格,但出于一定的功利目的,《鐘山》將其“一網(wǎng)打盡”,利用自己的平臺發(fā)表相關(guān)作品,以求在社會上形成轟動效應(yīng)。除介紹作品之外,《鐘山》還利用研討會和評獎活動繼續(xù)擴大新寫實小說的文學影響力。張韌感慨:近年“環(huán)繞一個派別、一種文學現(xiàn)象展開如此規(guī)模的討論,僅見于‘新寫實’”[6]。1989年10月,《鐘山》和《文學自由談》雜志聯(lián)合舉辦討論會;1990年,《鐘山》舉辦評獎活動;1991年,《文學評論》編輯部和中國社科院等文學研究所召開研討會,同年,《長江文藝》、《小說月報》、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等聯(lián)合召開關(guān)于方方、池莉作品的討論會;《上海文學》《收獲》《文藝報》等刊物推波助瀾,共同闡釋新寫實小說的藝術(shù)特征和未來走向,“新寫實”成為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個熱詞。
在總體性視野的觀照下,新寫實小說思潮既是對80年代初期“傷痕”“反思”“尋根”等文學思潮中關(guān)于世俗化描寫的放大和承續(xù),也是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呼喚回歸,對“先鋒文學”等脫離人民群眾的文藝形式的反撥,更是文學期刊運作的結(jié)果,種種因素合力推動了新寫實小說的異軍突起。然而,這種對作家和作品“一刀切”的歸類方式,在擴大文學影響力的同時,一定程度上也導致新寫實小說中的某些特質(zhì)被鋪天蓋地的單一評論所遮蔽,造成了人們認知上的片面和偏移。
柄谷行人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中認為:“所謂風景乃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這個裝置一旦成型出現(xiàn),其起源便被掩蓋起來了。”[7]正如南帆所說,這種“零度情感”的“超級敘事并不可能出現(xiàn)”[5]141。新寫實小說確實書寫了瑣碎乏味的日常生活,彌漫著一股灰色、暗淡,甚至讓人絕望的情感,但筆者認為,將其稱為“零度情感”則過于絕對,字里行間,我們?nèi)阅荏w會到夫妻間相濡以沫的溫暖情意、小人物之間的涓涓溫情,和平民百姓樂觀堅韌的生活態(tài)度。
人不論在社會上扮演什么角色,在家都會為妻、為夫、為父、為母,家庭關(guān)系的和諧與否是事關(guān)人民生活是否幸福的重要一環(huán),新寫實小說關(guān)注到了這一簡單重大的問題。評論家總是把新寫實小說定義為“灰色”“黯淡無光”的,這在很大程度上也使一部分讀者不想看、不敢看。然而實際上,學界的這種定義并沒有注意到作家和作品的復雜性及差異性。
池莉聚焦于普通婚姻家庭中的男女,在《敬畏個體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池莉訪談錄》中談到,她想要在作品中立起一根不變的脊梁,那便是“對于中國人真實生命狀態(tài)的關(guān)注與表達”[5]269。中國人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難道只是一地雞毛嗎?也許,在一部分精神追求者看來,他們無法認可這些追求物質(zhì)欲望的小人物,但若以平民視角觀照小市民的生活,我們便不能不被他們苦中作樂、知足常樂的心態(tài)所感動。夫妻之間,除了凡俗生活,還有早已習以為常、自然流露的,甚至不自知的綿綿情意。池莉曾言:“世界上的至真至善都天然存在,只是被積年的歲月風塵所掩蓋。我的寫作,為的是拂去那些灰塵,讓真善美顯露出光芒來?!盵8]這說明一部分被納入新寫實的作家,其寫作不僅僅是為了展現(xiàn)世俗的灰暗面,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凡俗人生中的真善美和日常生活百態(tài)中的自然溫情。
酸甜苦辣是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新寫實作家揭開了80年代初人道主義思潮中情感敘事的神秘面紗,取締其中的理想主義色彩,表現(xiàn)日常煩瑣生活的同時凸顯溫情在緩和夫妻關(guān)系、撫慰人心上的作用。印家厚看到妻子雞窩般的發(fā)式,在遺憾老婆為何不可以打扮得光鮮亮麗一些時,又對她充滿情感上的依賴,“然而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送你和等你回來”[9]7。印家厚工作回家后,一股煙火氣撲面而來:“家里爐火正紅,油在鍋里哧啦啦響,亂七八糟的小房間里蔥香肉香撲面,暖暖的蒸汽從高壓鍋中悅耳地噴出。”[9]46正在做飯的老婆給了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給印家厚遞來毛巾和溫水,印家厚“深深吸吮著毛巾上太陽的氣息和香皂的氣息,久久不動。這難道不是最幸福的時刻?他的家!他的老婆!盡管是憔悴、愛和他扯橫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愛情,精神上微妙的溝通等等遠遠離開了這個饑餓困頓的人”[9]46。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的家庭生活中,池莉捕捉到了夫妻間愛意升騰的瞬間,這些小市民并沒有多么貪婪的欲望,他們知足常樂,只需一絲溫情,便有了繼續(xù)生活的動力。為了不讓對方徒增煩惱,夫妻二人盡管都知道出租屋要拆遷的消息,但都互相隱瞞,印家厚暗自下定決心:“老婆,我一定要讓你吃一次西餐,就在這個星期天,無論如何!”[9]51夫妻間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感情令人動容。
新寫實作家并沒有將夫妻塑造成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有著對彼此的寬容和理解?!兑坏仉u毛》以“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10]289為開頭,為全文設(shè)置了一個即將鋪展日常瑣事的懸念,帶給讀者的閱讀期待是小林和老婆將會為無數(shù)個此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吵。但細讀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小林夫妻并不會將這些爭吵真正放在心上。小林自覺承擔家務(wù),早起買豆腐,為老婆的工作和孩子的入托問題東奔西跑,擔起為夫、為父的責任。問題解決后,劉震云會安排一次夫妻間溫情的傾訴,而這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醫(yī)院看病后,小林心疼老婆為家庭的犧牲,買了一盤炒肝,“使兩人重溫了過去的溫暖”[10]313。晚上,二人床頭私語,坦誠相待,溫情脈脈。支撐“一地雞毛”的生活的背后,是夫妻二人團結(jié)一致攻堅克難,是兩顆互相體貼和寬容的心。因此,題目中的“一地雞毛”有著雙層含義,表面是描述瑣碎的日常生活,而支撐起這一地雞毛的生活的,是小林夫妻間的同甘共苦、彼此共情和相濡以沫的決心。
《不談愛情》開篇便是莊建非和吉玲吵架的場面,不過是因為吉玲渴求丈夫?qū)λ嘈w貼和關(guān)懷。二人解開心結(jié)以后,又恩愛地依偎在一起,哭著笑著憧憬著未來,“爭吵”不是重點,“爭吵”只是吉玲為獲得丈夫關(guān)心的一種“手段”,體現(xiàn)的是吉玲對婚姻“溫情”的渴望?!稇械秒x婚》中方芳在面臨每個家庭都是“湊活著過”的新聞結(jié)論時心情十分沉重,但就在這灰色的“湊合著過”的家庭背后,承載的是長年居住在一起后所養(yǎng)成的、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習慣、責任、犧牲和寬容。一地雞毛的生活背后,又何嘗沒有溫情?只不過因為長年累月的習慣消磨了人的感知。劉述懷一直以來都能說會道,在人面前就會侃侃而談,被稱為“侃爺”,與張鳳蘭剛結(jié)婚的幾年,家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那時的婚姻又怎會沒有溫情?但長時間的習慣讓張鳳蘭已然感覺麻木,不再想聽劉述懷不務(wù)正業(yè)、總是話癆般地聊個不停,于是,“侃爺”在妻子眼中便由“溫情”的源頭轉(zhuǎn)而為“厭倦”的所在,轉(zhuǎn)為對“家家戶戶都是湊活著過”的無奈接受。當張鳳蘭眼含淚光地回憶起他們初次約會時丈夫幽默風趣的言談場景,誰又能說這個“三好家庭”中只有灰色,沒有溫情呢?
此外,“父與子”之間的溫情在新寫實小說中也占有很大分量。方方的《風景》以一個夭折孩子“小八子”作為敘述者,這種敘述視角便與“零度情感”的定論相悖,因為小八子總是對親人的行徑發(fā)出議論,情感上便不可能做到“零度”。兒女長大后都離家而去,父親在貧困破舊的房子里長吁短嘆:“只有小八子陪我了?!盵10]10父親的這句話“讓我感動了好幾天”[10]10。小八子對父親年邁后孤苦、寂寞的感傷情緒夾雜于其中。文章最后,父親因居住的舊房面臨拆遷愁眉不展,小八子就被埋在這塊土地之下,敘述者不無傷感和悲痛地發(fā)出慨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和父親母親在一起了。二十多個幸福的歲月,我享受到了無比無比多而熱烈的親情之愛。那溫暖的土層包裹著我弱小的身軀。”[10]70小八子視角下的父母面孔慈善,望著他很久,然后遠去,“這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非常蒼老非常憔悴非常軟弱了”[10]70。小八子以一種同情、失落的情感和關(guān)切的目光注視著這對年邁的老人,不能說這是“零度情感”的表現(xiàn)。又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對兒子未來所要面對的生活苦難和丑惡充滿擔心和憂慮,看到兒子懂事的樣子,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數(shù)不清的溫柔?!短柍鍪馈分?,夫妻悉心照料剛出世的嬰兒,嬰兒的出世甚至改變了母親李小蘭的性情,“大大咧咧的嬌里嬌氣的李小蘭變成了一個腳踏實地過日子的小婦人”[9]148。趙勝天東奔西跑辦理各種繁雜的手續(xù),對女兒寄予殷切的期望。二人為了女兒的健康成長,自己省吃儉用,不顧親人勸阻,給女兒買進口奶粉,“你沒看見自從生了朝陽我就沒買過衣服,沒上過美容廳?可我有權(quán)利買能恩奶粉給我女兒吃,我愛她,我不嫌貴,剜我的肉給她吃也與你們不相干!”[9]182任何人都不能不為李小蘭偉大無私的母愛而感動。
實際上,新寫實作家并沒有將工作單位描寫為一個絕對冷漠的地方?!稛廊松分?,當印家厚沒有得到本應(yīng)屬于他的一等獎金、其他人竊竊私笑時,雅麗為印家厚鳴不平,孩子氣十足地說:“幾個錢的獎金有什么糾纏不清的,別說三十,三百塊又怎么樣?你們只要睜大眼睛看誰干得多,誰干得少,心里有個數(shù)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盵9]19《官人》里,老袁是一個相對正直的存在,他對老趙女兒的工作問題,愿意施以援手。打字員小姑娘沒有在調(diào)查組面前妄意誣陷老袁。當調(diào)查組老曲表達對老袁工作不易的理解時,老袁聽后“心里一下有些感動,眼里想冒淚”[11]。人人皆有私心,但并不代表工作就不兢兢業(yè)業(yè),老袁的淚水不是裝模作樣,而是多年來辛勤工作獲得他人認可和理解的一種感動。
新寫實小說在人與人的交往上有著溫情的譜寫?!稛廊松分?,欣欣媽媽主動幫忙照顧印家厚的兒子:“千萬別客氣!只要不讓孩子受罪就行。”[9]40這是兩個為人父母者之間最為真誠的對話,話語間透露出的是對彼此的共情?!讹L景》以死亡人的視角敘述,彌漫著一股陰郁氣息,然而方方仍然給這灰暗世界加入了光亮的因子:七哥和夠夠之間真誠的友誼,楊家人對二哥在學業(yè)和生活上的幫助。即便父親殘暴至此,但本性依然不惡,當楊朦請求父親幫助尋找其失蹤的父母時,父親焦急且利落地安排尋親事宜?!恫徽剱矍椤分?,全花樓街的街坊鄰居為吉玲的戀愛婚姻操勞。章大姐為吉玲的離婚事件忙前忙后。受困于婚姻問題的莊建非在梅瑩的真誠點撥下豁然開朗,明白男女之間不僅只是性的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義務(wù)、責任和關(guān)心?!懊番摵颓f建非握了握手,給了他一個理解的微笑?!盵9]112花樓街的普通百姓、章大姐、梅瑩等人都象征著一股股溫情的暖流圍繞在吉玲和莊建非身邊。《太陽出世》中的人流室里,一個胖護士幽默溫柔地開解著李小蘭的緊張情緒,趙勝天體會到“由腳心上升的細細的震顫”[9]128,他被這個胖護士給予妻子的勸慰感動了。在李小蘭和趙勝天抱著流滿鮮血的女兒跑往醫(yī)院的路上,汽車為他們緊急剎車,他們還得到了一個摩托車手的幫助。在李小蘭一家遇到困難時,這個社會各個階層、各個職位的人都對他們施以援手。當李小蘭為因操勞家庭而隔絕于社會而煩惱時,在兒童公園里遇到了一群“同病相憐”的少婦,她們用自己的經(jīng)歷鼓勵、開導著李小蘭,使她不再糾結(jié)于生活中的一地雞毛,積極樂觀地處理家庭關(guān)系。無疑,李小蘭不論是產(chǎn)前、產(chǎn)后,還是為人母照顧孩子期間,都得到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關(guān)懷,作品的情感基調(diào)不是灰色的,而是積極向上、展露著人性的美好光輝的。
再如《懶得離婚》中,方芳從一開始為著發(fā)布新聞的功利目的和獵奇心理采訪,但最后,她恐懼深入調(diào)查,不愿撕開受訪者的傷口,她與他們共同悲喜,可以看出方芳善于換位思考的善良品質(zhì)。索玲是單位里的校正員,常常特立獨行,不與人交際,當看到方芳采訪受挫,糾結(jié)于現(xiàn)實婚姻的復雜時,仍不失時機地開導方芳,解答她心中的謎團?!兑坏仉u毛》中,小林和老婆吐槽完保姆后,又有些羞愧,“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出門幾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臉色說話,就是容易的?”[10]313小林在接連經(jīng)歷豆腐餿了、無力幫助老師、孩子生病的打擊后,仍能設(shè)身處地為保姆著想,足見他本性中的善良。杜老師理解小林的難處,求助失敗也依然送了他兩桶香油,然后趕忙離開。小林看到公共汽車開遠,老師在車上仍微笑著跟他招手,“小林的淚唰唰地涌了出來”[10]309。小林在報紙上看到一位大人物尊師重教的新聞,禁不住罵道:“誰不想尊師重教?我也想讓老師住最好的地方,逛整個北京,可得有這條件!”[10]309可見小林內(nèi)心無能為力的憤慨,其背后是對老師的尊重和感恩,二人之間涌動著一股略帶感傷的溫情。
新寫實小說往往被認為缺乏批判精神,放逐對社會責任的承擔。評論界甚至有人認為它因缺乏精神亮度,所以毫無意義、價值迷失。然而,新寫實作家對日常生活本身的關(guān)注便代表著意義和價值。新寫實作家引導讀者關(guān)注小人物的世界,若以“啟蒙”“民族”“國家”“詩意”等形而上的字眼觀照新寫實小說,自然會得出上述結(jié)論。但站在平民立場,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人物自有一套苦中作樂的方法,他們有著自己的生活邏輯。
《煩惱人生》中,印家厚不論遭受多少挫折,都沒有自甘墮落,他去鋼鐵公司、去北京學習,努力學習日語,以更好地照顧父母家人。在和朋友的通信中,印家厚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穩(wěn)定,精力充沛,情緒良好,能夠面對現(xiàn)實”[9]32,又有何奢求呢?“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強了好多倍?!盵9]32《一地雞毛》中,小林并不為繁雜瑣碎的生活小事和貧困潦倒的生活而絕望,認為“物質(zhì)追求哪里有個完。一切不要著急,耐心就能等到共產(chǎn)主義”[10]296。小林沒有因一地雞毛的瑣事而喪失生活動力,而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不談愛情》中吉玲出生的花樓街,是底層、貧困、臟亂、破落、不文明的代表,但吉玲不屈從于命運的安排,努力學習,到社會上廣交朋友,進入事業(yè)單位工作,“吉玲說什么也要沖出去。她的家將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文明,像外國影片中的那種漂亮整潔的家。她要堅定不移地努力奮斗”[9]72。當吉玲在婚姻中不能如愿獲得自己想要的尊重與體貼時,下定決心與莊建非離婚,可見吉玲身上具有新時代女性獨立、自強、有主見的品質(zhì)。這種積極進取的精神也使得作品中涌動著一股倔強、向上的激流。
《風景》中的七哥從小在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中成長,睡在床板下,忍受蚊蟲叮咬、炎熱侵襲、家人的暴力毆打,殘酷的童年生活激發(fā)了他向上攀爬的功利性情。為獲取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他努力考上大學,甚至不惜拋棄舊愛,追求家境更為優(yōu)越的新歡。但七哥的本性卻并不邪惡,他向新歡坦承自己的戀愛目的:“我需要通過你父親這座橋梁來達到我的目的地?!盵10]56如七哥最后所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直到死都是無法判清的”[10]71。七哥的命運不能不引起讀者的同情,方方對七哥每個階段的人生選擇都找到了可以得到讀者諒解的理由,大家都不會責怪七哥的勢利與不擇手段,他力爭上游、改變命運的努力背后,包含著作者、讀者和敘述者三方共同的理解與溫情的觀照?!端仭分兄芜@一群青年度過艱難歲月的是內(nèi)心的夢想和對未來的憧憬,夢想之路雖荊棘叢生,但精神上仍然孜孜以求,他們具有直面生活苦難的勇氣。溫情嵌入讀者和作者的共同作業(yè)之中。
如今,距離新寫實小說思潮的產(chǎn)生已過30余年,當我們以一種歷史的后見之明的姿態(tài)重新審視上世紀80年代末的新寫實小說,便會窺探到許多問題??疾煨聦憣嵭≌f中的溫情書寫,有助于我們多維度全方位地了解這一文學思潮,對其進行價值重估,是對類似于“零度情感”等蓋棺定論式的評論的一種反撥。
王干對“零度情感”如此解釋:“零度,只局限在文本內(nèi)結(jié)構(gòu)之中,是就小說敘述而言,而不是要求作家成為生活中的‘冷血動物’?!盵5]20但單從文本結(jié)構(gòu)來說,新寫實小說也并沒有真正的“零度”。如新寫實小說的開山之作《風景》便是不符合“零度情感”的典型。《風景》以夭折的第八個孩子為敘述者,觀察現(xiàn)實生活中的親人,便不可能不融入親情。此外,新寫實小說對小市民生活情趣的描寫,如《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我們很難將其歸類到灰暗的色彩基調(diào)當中。對新寫實小說中的溫情書寫進行文本細讀,有助于發(fā)現(xiàn)其中被遮蔽的“真相”和多維度的現(xiàn)實空間,更接近新寫實小說的真實面貌。
新寫實小說出現(xiàn)后,學界對這一思潮褒貶不一,有評論者認為,新寫實小說對生活原生態(tài)的描寫沒有達到認識自我、改造民族靈魂的目標。然而,新寫實小說的背后融入著作家的溫情目光。蘇童、葉兆言認為:“新寫實是被評論家制造出來的,主要是為了文壇氣氛活躍一點?!盵5]82方方說:“我的創(chuàng)作確實受了當時總體氛圍的影響,但我并不認為我的創(chuàng)作是對先鋒文學的反撥。新寫實是評論家加在我身上的,我不爭辯,并不意味著我的認同。其實我不太關(guān)注評論界對我創(chuàng)作流派的劃分。”“我更關(guān)注人物的命運或是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盵5]265劉震云言:“我覺得用知識分子話語的‘新寫實’不恰切,在創(chuàng)作中,我是帶有感情的,打開了感情世界同藝術(shù)世界的通道,打開了這個通道才有創(chuàng)新能力?!盵12]可見,被學界納入新寫實思潮的眾多作家其實并不認可這一流派劃歸,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兑坏仉u毛》中的小林在經(jīng)歷了為老婆調(diào)工作、協(xié)助老同學賣鴨脖、為兒子作陪讀等事件后,生活也在逐漸好轉(zhuǎn)。小林認識到,“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滿舒服。舒服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10]340。反諷之外,有著作者對小林一家含淚的“溫情”,小林已經(jīng)坦然接受現(xiàn)狀,被現(xiàn)實規(guī)則異化,然而處于底層無權(quán)無勢的他們,為了生活,又能怎樣反抗?我們不會責怪小林或如《風景》中的七哥般為了現(xiàn)實苦苦掙扎的人們,這種閱讀感受本身便是讀者對萬千人民溫暖情意的自然流露。讀者的情感隨故事主人公命運的升降起伏而波動,這便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作者關(guān)懷現(xiàn)實人生的目的,作者不是以啟蒙的立場,而是心貼心地以平等視角引起人們對底層世界的溫情凝視。新寫實小說不僅引起讀者對庸俗生活的廣泛共鳴,更激發(fā)了他們心中悲憫的情感,平淡之余,人們更可以注意到生活中款款流動的溫情,這便為凡俗人生注入了健康積極的生活能量。
最后,新寫實小說中的溫情書寫是對五四以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情感書寫的突破。五四時期,文學對“愛”的歌頌幾乎總與“啟蒙”目的聯(lián)系在一起,如《女神》《莎菲女士的日記》等對“人”的發(fā)現(xiàn)與人的力量的肯定,對個性解放的大聲疾呼;五四鄉(xiāng)土文學的親情、友情描寫與抒發(fā)“戀鄉(xiāng)”之情或是“啟蒙”目的連接。到20年代中后期以蔣光慈為代表的“革命加戀愛”模式的小說,“情愛”總是與“革命”捆綁。茅盾在《“革命”與“戀愛”的公式》中將這種模式表達為“革命與戀愛的沖突”,即為了革命犧牲戀愛,后來演變?yōu)椤案锩鼪Q定了戀愛”和“革命產(chǎn)生了戀愛”兩種類型[13]?!扒閻邸北旧聿]有獲得獨立于“革命”之外的地位??箲?zhàn)時期的文學和“十七年”文學中,“革命”因素得到無限制的放大,至“文革”時期達到頂峰。直到80年代,情愛得以在文學作品中顯露,但又是對五四文學“啟蒙”傳統(tǒng)的延續(xù),往往具有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如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等。五四以來的中國主流文壇,情感幾乎總是被壓抑在“啟蒙”“革命”等宏大敘事中。即便是一度被主流文壇所排斥的“京派”“海派”文學,對情感的描寫也充滿理想主義或迷幻的色彩。新寫實小說對情感的描繪則更具真實性和現(xiàn)實感,貼近日常生活。婚姻由兩個獨立的個體構(gòu)成,便必然會存在沖突,但夫妻二人在為一地雞毛般的生活所煩憂的同時,融入了已然日?;臏厍?。夫妻間“爭吵—和好—互訴衷腸”幾乎是新寫實小說對婚姻家庭描寫的基本模式,因此,新寫實小說不是消解情感,而是真實探索和書寫婚姻的真諦。此外,人與人的日常交往也得到了新寫實小說的獨立書寫。《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呈現(xiàn)出一個日?;臏厍閳鼍埃皇乔槿碎g私人化的呢喃訴語,沒有激烈的情感沖突,有的只是小市民在平凡生活中互相調(diào)侃、分享八卦事件或新聞的溫馨情趣。這些帶有溫情的普通日常生活場景是以往文學作品中較為缺乏的。
回歸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學場域,新寫實小說的產(chǎn)生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一次開拓,是現(xiàn)實條件下文學自身的選擇,更是文學期刊和媒體意識共同運作的結(jié)果,這便導致學界對新寫實小說有眾多的“誤讀”,新寫實小說中仍有許多被遮蔽的元素有待學者進一步發(fā)現(xiàn)。本文通過對新寫實小說中溫情書寫的梳理分析,希望一定程度上反撥學界對新寫實“零度情感”、情感基調(diào)“灰暗”的絕對化定論,給予新寫實小說以不斷討論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