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健, 施惠芳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博戲也作“簙戲”,是古代諸多局戲的濫觴,亦為其統(tǒng)稱?!墩f文解字·竹部》有云:“簙,六箸十二棋也,從竹博聲,古者烏曹作簙?!盵1]烏曹相傳為夏桀時期的大臣,其所作之“簙”,又稱“六博”“陸博”等,是中國棋牌類局戲的雛形。洪遵《譜雙·序》云:“博之名號不同,其志于戲一也?!盵2]隨著局戲種類和流傳度與日俱增,“博戲”“博塞”“博弈”等成為后世諸多局戲的統(tǒng)稱,并日漸形成豐富的褒貶不一的博戲文化?!都t樓夢》的許多章節(jié),集中描寫了人們嬉耍博戲的生活場景。其中,提及博戲十數(shù)種,包括骨牌、雙陸、猜枚、射覆等,參與人群遍及社會各個階層,上至賈母、賈赦、賈政等王公貴族,下至來旺、何三、劉姥姥等社會底層大眾,三教九流、男女老少皆能“樂”在其中,是解讀康雍乾時期博戲發(fā)展狀況的重要線索,也是評介博戲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特殊視角。
清代博戲多傳自前代,或原封不動地繼承,或在舊戲上再添新意。僅從《紅樓夢》來看,清代博戲種類雜多,名目繁多,主要有以骨牌、葉子戲、雙陸、圍棋等為代表的棋牌類博戲和以藏鬮、射覆、猜枚、拇戰(zhàn)、搶新快等為代表的持掩類博戲。有些博戲講究思維和策略,如骨牌、圍棋、雙陸等,人們往往屏聲斂息,尋找勝利之機;有些博戲則追求身心的刺激和氣氛的活躍,如猜枚、拇戰(zhàn)、搶新快等,大家常常呼朋喚友,以求加油助威。
《紅樓夢》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博戲是骨牌,又稱“牙牌”“宣和牌”,因“宋宣和二年,有臣上疏設牙牌三十二扇”[3]之起源說而得名,是康雍乾時期風行全國的博戲。第七回即有賈寶玉、秦鐘觀看王熙鳳、秦可卿等“抹骨牌”的場景,算賬時“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4]113。后續(xù)關于寧、榮兩府上下人等“抹牌”的描寫不勝枚舉,明文提及的參與者包括賈母、王夫人、薛姨媽、賈珍、探春、賈寶玉、薛寶琴、鴛鴦、榮國府的幾個老管家嬤嬤、賈寶玉房中的眾丫鬟、各房的老婆子等;而論對骨牌最鐘情者,又屬時常“組局”的賈母和獨自“抹骨牌”、自娛自樂的麝月。另外,據(jù)第七十五回賈珍、薛蟠等一伙人“抹骨牌打天九”來看,當時骨牌的扇數(shù)、點數(shù)和牌面組合,與北宋宣和年間并無區(qū)別,即以三十二扇牌為標配,計二百二十七點,分天牌、地牌、人牌、和牌和雜牌。其中,“天牌,重六也,地牌,重么也,人牌,重四也,和牌,么三也。配以三六與四五各九點為天九,三五與二六各八點為地八,三四與二五各七點為人七,么四與二三各五點為和五,么二與二四為至尊”[5]4901;對局時,每人分攤八扇牌,自由組合,按“以大擊小”的原則決出勝負。
牌戲除“抹骨牌”外,尚有“斗葉子”,即民間盛行的葉子戲。書中第七十五回說,賈珍居喪期間,以“習射”為由,邀請世家弟兄來較射,及后“漸次至錢”,“公然斗葉擲骰,放頭開局”[4]1046。又第八十回寫道:“金桂不發(fā)作性氣,有時歡喜,便糾聚人來斗紙牌、擲骰子作樂?!盵4]1133葉子戲起源于晚唐,相傳由賀州刺史李邰始創(chuàng),咸通以后,“天下尚之”[6]。隨后,李后主周妃編“金葉子格”,劉蒙叟、楊億又編“彩選格”等。而至遲于明萬歷間,其牌式已經(jīng)定型:“凡四十頁為一具,一頁為一種。分四門,自相統(tǒng)轄,曰十萬貫,曰萬貫,曰索子,曰文錢萬貫。索子、文錢萬貫皆始于一,尊于九,各九頁。十萬貫自二十萬貫始,至九十萬貫、百萬貫、千萬貫,尊于萬。萬貫共十一頁,繪人形,與十萬貫同。文錢一門,最尊者空湯,次枝花,次一二以至于九,亦十一頁?!盵5]4905其中,典型代表是明末盛行的“水滸葉子戲”,即馬吊牌[7]。清以降,馬吊、混江、游湖、擠矮、坎玉、坎姤等葉子戲一時并起,正如李斗《揚州畫舫錄》所云:“馬吊去十子一門,謂之斗混江。后倍為六十,謂之擠矮。又倍之為一百二十張,五人斗,人得二十張,為成坎玉。又有坎姤、六么、心算諸例。”[8]
雙陸又稱“長行”“握槊”“波羅塞戲”,是一種配合骰子行棋的博戲。書中見于第八十八回,說鴛鴦“看見賈母與李紈打雙陸”,“李紈的骰子好,擲下去把老太太的錘打下了好幾個去”[4]1231。結合《譜雙》的說法,雙陸的棋盤呈長方形,上面刻有對等的棋道,即為“梁”,分列左右兩側;每側各有一“門”、十二“梁”,“門”又把每側的棋道分隔成對等的六“梁”。同時配置兩骰子,六面,數(shù)字自么至六;開局前,二人輪流投擲,以“采”決定行棋的順序和步數(shù)。左側之人執(zhí)十五墨棋,稱“墨馬”,右側之人執(zhí)十五白棋,稱“白馬”。執(zhí)墨馬方于右前六梁、左后一梁置五子,于右后五梁置三子,于左前一梁置二子;執(zhí)白馬方與其相對,于右后六梁、左前一梁置五子,于右前五梁置三子,于左后一梁置二子。開局后,“白馬自右歸左,墨馬自左歸右。凡馬盡過門后,方許對彩拈出。如白馬過門,擲六二,即出左后一梁、左后五梁。馬遇它彩,然拈馬先盡,贏一籌?;蚰楸M而敵馬未拈,贏雙籌”[2]。無論是贏一籌,還是贏雙籌,當一方的棋子全部移離棋盤后,便可宣告最后的勝利。另據(jù)《紅樓夢》所言,清代雙陸的棋子又稱“錘”,棒槌形,亦有黑白之分。
圍棋素有“木野狐”之名,“迷惑人不亞酒色”[9],賈府中善弈者亦不在少數(shù)。榮國府最高男性掌權者賈政,尤好“下大棋”,即下圍棋。第七十一回說,賈政回京后,“一應大小事務一概益發(fā)付于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4]977。又第九十二回,賈政與詹光“下大棋”,“單為著一只角兒死活未分,在那里打劫”,隨后馮紫英也參與了“觀局”[4]1278。其門下有清客相公王爾調(diào),“最善大棋”,想來也是由此得到賈政的賞識。迎春、探春、惜春、寶釵、寶琴、黛玉、妙玉、岫煙、香菱等一眾姐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閑來無事便“下大棋”“觀局”,自是圍弈的高手,毋庸贅述。另外,當時盛行一種“趕圍棋”的博戲,類似于古代的打馬戲,以兩骰子所擲“采”的組合決定行棋的步數(shù),先到達棋道終點者為勝,不同處在于以圍棋子取代了打馬戲中繪有馬型的棋子。如《紅樓夢》第二十回,薛寶釵、賈環(huán)、鶯兒等“趕圍棋作?!?這盤該賈環(huán)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那骰子偏生轉出幺來。賈環(huán)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后就拿錢,說是個六點”[4]273。
持掩又稱“掩戲”,兩漢時已廣泛流傳于世。西漢盛行藏鉤、意錢、射覆等掩戲,至東漢已有人“以游博持掩為事”[10]。后世在漢代掩戲的基礎上,衍生出藏鬮、猜枚、拇戰(zhàn)、押寶諸戲。觀《紅樓夢》,藏鬮最具古藏鉤“分二曹以校勝負”之遺意,一人負責藏鬮,其他人則拈鬮,民間俗稱“抓鬮”“射鬮”等。第六十二回寫道:“眾人有的說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娙硕嫉烂睢?繼而道:“大家想了一會,共得了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地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盵4]850第七十回也說,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后,眾人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diào)進行拈鬮,“寶釵便拈得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寶玉拈得了《蝶戀花》”[4]970。顯然,藏鬮不易作弊的公正性,以及完全依靠個人運氣的平等性,是其盛行的主要原因,誠如第三十七回迎春所言:“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4]490
射覆是最古老的猜物類掩戲,《紅樓夢》稱其為“酒令的祖宗”,實踐性極強,“于覆器之下而置諸物,令暗射之”[11]。覆器通常使用甌、盂、盒、盆、缽等器皿,覆蓋有手巾、扇子、筆、硯臺、花、草、鳥、蟲等物件。射者則通過觀察、推敲、占筮等途徑,猜射所藏之物,故尤其受到古代研易高手的推崇,如東方朔、管輅、步熊、麻九疇等易學大師,都是著名的射覆高手。由于明清“讖緯之書,皆有厲禁”[12],古射覆戲很快也失傳了。第六十二回賈寶玉與薛寶釵、林黛玉等一眾姐妹所行射覆,應是清人據(jù)古射覆之遺意而仿纂的,失去了觀察、推敲、占筮的實踐性趣味,更多是以附庸風雅為主——探春是令官,命丫鬟取了令骰令盆,分配說“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與香菱對了三點,寶琴說個“老”字,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史湘云教香菱說個“藥”字,射的是“芍藥欄”的“藥”字(芍藥欄包含紅香圃在內(nèi)之故);又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又添覆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于塒’的典”[4]850-851。
猜枚、劃拳往往并行,是常用于酒桌助興的博戲,男女老少皆宜。其中,猜枚又稱“猜拳”,源于藏鬮、射覆等傳統(tǒng)掩戲,明代一些學者還專門就此做了考證,如陸容《菽園雜記》認為明人“以猜拳為藏鬮,鬮音鳩,古無此字”[13]。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則言“猜枚乃藏鬮、射覆之遺制”[14]。其法簡便易行,一方將瓜子或棋子握在手中,由另一方猜斷瓜子的單雙、數(shù)目或者棋子的黑白。第十九回說寧國府搭戲臺、放花燈,邀請兩府的親朋好友看戲,賈珍、賈璉、薛蟠等在臺下“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4]254。第七十五回也寫道:“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劃拳,飲了一回?!盵4]1050劃拳也稱“拇戰(zhàn)”等,其特點如史湘云所云“簡斷爽利”,且技巧性極強,給雙方都留有斗智斗勇的空間,同時因劃拳時需大聲喊叫,容易讓人興奮,更增加其競爭性?!都t樓夢》最能生動呈現(xiàn)當時社會人們劃拳飲酒的場景描寫,當屬第六十二回:“湘云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劃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劃拳,叮叮當當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一時湘云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盵4]851
押寶是古意錢戲與骰子緊密結合后演化出的博戲,其典型玩法有搖攤、擲老羊、搶新快等,尤以搖攤最為盛行?!肚灏揞愨n》云:“搖攤,以骰置器中搖之,蓋即唐時之意錢。以四數(shù)之,謂之攤錢,又曰攤蒲,亦可隨手取數(shù)十錢,納于器而計之。每四枚為盈數(shù),統(tǒng)計余零,或一或二或三或成數(shù),分為四門,以壓得者為勝?!盵5]4906擲老羊、搶新快諸戲,玩法與搖攤類似,娛樂性卻遠不及搖攤?!都t樓夢》中,因搶新快較之擲老羊簡便易行、全憑手氣且最易“爽利”的特點,成為“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呆大爺”薛蟠和“手中濫漫使錢”的“傻大舅”邢德全最熱衷的博戲。第七十五回說:寧國府居喪期間,薛蟠、邢德全二人應賈蓉所邀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算賬時薛蟠“輸了一張”,“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了,心中只是興頭起來”[4]1047。
古代,博戲多被視為禮樂政教以外的末流小道,在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常常顯得無足輕重,卻是社會各階層的共同行為,“必有可觀者焉”。對于博戲最寬容的評價,當屬春秋時期的孔子,他訓誡門下弟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15]后世許多博戲愛好者,也常以此為重要論據(jù),意欲為博戲爭個“賢”名。如王粲《彈棋賦序》云:“因行騁志,通權達理,六博是也?!盵16]3346李尤《博銘》云:“夫無用心,博弈猶賢;方平處下,自不邪偏?!盵16]3346《薛孝通譜》更為夸張,以博戲“則天地之運動,法陰陽之消息,表人事之窮達,窮變化之幾微。履謙謝,則知沖謝以致福;觀殺罰,則知當路而速禍;行其道,則掎鹿有歸;保其家,乃瞻烏爰集。隱顯藏用,莫不合道,龍潛鵲起,率皆趣良,足以諧暢至娛,始協(xié)妙賞者也?!盵16]3346這些雖然都有美化博戲的嫌疑,卻也間接證明其在古代社會生活中發(fā)揮的積極作用。
一方面,博戲是古代先民為了打發(fā)閑暇時光,憑借自身智慧、實踐經(jīng)驗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操性局戲,具有強大的娛樂性和廣泛的社會基礎。如《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骨牌、葉子、雙陸、圍棋諸戲,歷史久遠、經(jīng)久不衰,多為社會大眾所喜聞樂見;且規(guī)則上各種爭奇斗巧、別出心裁——骨牌之算牌精密、葉子戲之斗法豐富、雙陸之棋路百變、圍棋之布局玄妙等,總能勾人心神。姑以“算牌”著稱的骨牌為例。第四十七回說,賈母叫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三人組了牌局,又喚了鴛鴦在下手里坐著“瞧牌”,“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嚴,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與鳳姐兒。鳳姐兒正該發(fā)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兒聽了,忙笑道:‘我發(fā)錯了?!Z母笑得已擲下牌來”[4]628-629。雖是通過描寫王熙鳳、鴛鴦等合伙在牌桌上“演戲”,來反映在場的眾生相,卻也可以窺探“算牌”在骨牌中的重要性。其他博戲如射覆、猜枚、押寶等,亦是此消彼長、花樣繁眾,時時推陳出新,毋庸贅述。此外,博戲還具有易學易會、倚助機運的特點,雙方即使存在技巧上的差異,也往往可借好的機運進行彌補,故無論是耄耋老人,還是婦孺稚童,皆能快速上手,參與其中。正如李漁《閑情偶寄》所言:“雙陸投壸諸技,皆在可緩。骨牌賭勝,亦可消閑,且易知易學,似不可已?!盵17]
另一方面,博戲作為大眾文娛活動,本無高低、雅俗之分,而其中一部分博戲,如圍棋、斗草、打馬等,因流行過程中受到上層社會的歡迎和熱烈追捧而日漸雅化,成為公認的“雅戲”。紅樓世界中,圍棋依舊位列“琴棋書畫”四大雅趣之列,是修身養(yǎng)性、活絡思維的必備技藝,亦是評價女子才藝的重要標準。如金陵十二釵,個個都是圍弈的高手,而以妙玉、惜春為最。第八十七回說,惜春與妙玉“下大棋”,妙玉用一招“倒脫靴勢”,“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繼而說,惜春“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三十六局殺角勢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nèi)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4]1224-1229。又第一百十一回寫道,妙玉、惜春對弈,“惜春連輸兩盤,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4]1493-1494。而以圍棋子為媒介的“趕圍棋”,最具打馬戲的遺意,屬于“博弈之上流”,書中提及的參與者也多為閨中小姐、丫鬟,以及時常游跡于女子閨幃的公子哥賈寶玉。除“趕圍棋”外,“閨中雅戲”尚有斗草。與草莖相勾、各持己端拽拉的“武斗”不同,賈府的公子小姐、各房丫鬟酷好以對仗形式互報花草名的“文斗”。如第六十二回,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且粋€說:‘我有羅漢松?!且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盵4]859-860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博戲如猜枚、劃拳、擊鼓傳花等,在世俗化的過程中被廣泛用于酒令,成為宴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紅樓夢》來看,由于宴飲時間與場合、參與者身份、節(jié)日氛圍等不盡相同,博戲作為酒令,難度系數(shù)亦有高低之分。其中,組織形式和行令內(nèi)容最為簡單的當屬擊鼓傳花,其注重渲染活躍氛圍,不需要考較參與者的文化水平和實操技巧,屬于全憑運氣的酒令。如第五十四回,王熙鳳行了一個擊鼓傳梅的令,“若到誰手里住了”,吃一杯酒或者說個笑話[4]742。猜枚、劃拳簡單易行,趣味性極強,流傳范圍最廣,但頗強調(diào)技巧性,且對局雙方“張牙舞爪”、劃拳吶喊,往往更受青年男女青睞。骰子令、骨牌令已經(jīng)屬于“文令”,骰子的彩色、牌面的組合等只是行令的媒介,必須與詩賦、詞曲、對聯(lián)、謎語等配合宣令,接令難度遠遠超過了猜枚、劃拳等“武令”。其中,骰子令又稱“朱窩令”,見于第一〇八回,用四枚骰子搖擲,并根據(jù)令譜來判斷四顆骰子組合出的采名,從而進行賞罰[18]。骨牌令名目繁盛,難易可調(diào)。如第四十回,宣令官鴛鴦說一副骨牌名,接令者須將三張牌拆開,分別接三句能夠押韻的詩詞歌賦或成語俗話,最后合成這一副牌的名字,即使如劉姥姥,也能以俗語湊數(shù),輕松應對,難度較低[4]544。而第六十二回,史湘云所宣之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總共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4]851,甚至連“天性聰敏”的賈寶玉,一時也想不出來,還要靠著林黛玉解圍,可見其難。
可以說,博戲作為古代社會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一些博戲愛好者無論如何美化,甚至夸大其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也未能超越“玩物”“怡情”“修身”“養(yǎng)性”的范疇。反之,自博戲誕生以來,更多人以其為奇淫巧技,貽害無窮,持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鬃哟痿敯Ч?“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也。”[19]匡倩答齊宣王曰:“博者貴梟,勝者必殺梟。殺梟者,是殺所貴也。儒者以為害義,故不博也?!盵20]二人顯然都是從儒家學派提倡的尊卑、貴賤、上下、親疏的等級觀念出發(fā),認為“君子不博”,以避免損害國家的統(tǒng)治秩序。又《孟子·離婁篇》云:“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二不孝也。”[21]可見,博戲從一開始便站在儒家“君子不博”思想的對立面,屬于與傳統(tǒng)生活習慣、崇尚意識背道而馳的旁門左道。后隨著其在發(fā)展過程中進一步暴露自身的弊端,受到有識之士更為激烈的抨擊。如司馬遷以博戲為“惡業(yè)”,司馬相如認為博戲“失禮迷風”,一些對博戲深惡痛絕者,更貶稱其為“牧豬奴戲”,甚至有人提出博戲不祥,足以毀邦滅國,典型的如“明亡于馬吊”之說。
結合《紅樓夢》來看,博戲的社會危害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其一,博戲強大的娛樂性和勝負欲,極易勾動人的心神。從《紅樓夢》中可發(fā)現(xiàn),康雍乾時期盛行的博戲,除棋牌、持掩外,另有斗戲,而以斗雞最為盛行。第四回“呆大爺”薛蟠出場時,作者即介紹道:“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今年方十有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唯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盵4]63第九回對“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的賈薔也介紹說:“這賈薔外相既美,內(nèi)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盵4]136又第七十五回寫道:“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系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游蕩紈绔?!盵4]1046可見“斗雞”是當時紈绔子弟日常的娛樂活動,在作者的心目中,其與吃喝玩樂、尋花問柳一般,是典型的不務正業(yè)的表現(xiàn)。
其二,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不斷發(fā)展,人們的物質生活日漸豐裕,不可避免地對博戲產(chǎn)生深刻影響:對局中“賭取”一定的物質獎勵來增加娛樂性,成為博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以榮國府為例,府里幾乎所有的牌局、棋局都是賭“東道”,或者賭取一定財物的,但更注重娛樂的成分,賭取的“東道”、財物在這個大家庭的日常生活和經(jīng)濟消費中占據(jù)極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姑舉數(shù)例。第二十回說,賈寶玉聽聞麝月因沒錢而不與晴雯、綺霰、秋紋、碧痕等“抹骨牌”時,說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還不夠你輸?shù)??”隨后又寫道,薛寶釵、香菱、鶯兒、賈環(huán)四人“趕圍棋”玩耍,“一磊十個錢”[4]271-273。可知榮國府的丫鬟們平日里玩牌、斗棋,都是耍錢的,遑論各位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又第四十七回說,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鴛鴦五人斗牌,王熙鳳聽聞薛姨媽戲說自己小氣,便站起來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盵4]630顯然,此類博戲雖尚屬家族內(nèi)部親近的成員之間“賭采”的范疇,但不可否認其與賭博的界限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了。
其三,由博戲直接演變而來的賭博,“敗壞人性,導引為非”,實為“蕩敗之媒、強盜之胚胎”,往往是影響家庭和諧、社會安定的罪魁禍首。《紅樓夢》中沉迷賭博者,如薛蟠、邢德全之流,喪志廢業(yè),只知“濫漫使錢”,“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勢”,嚴重敗壞了家教門風;尤二姐的前夫張華、來旺的小兒子之流,“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yè),家私花盡”,只能落得個“賭錢廠存身”的下場;迎春的乳母、何三之流,輸至無物可輸時,遂心生惡念,鋌而走險,走上偷盜搶劫、謀財害命的犯罪道路。賭博的弊端顯而易見,似賈府這種世家大族自有一套頗具成效的禁賭措施。如第七十三回,深知賭博“利害”的賈母雷霆禁賭,前后“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又命人將骰子、骨牌等一應賭具盡皆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nèi)”[4]1010。另外,康雍乾以來國家禁賭舉措不斷完善,形成了古代最完整、全面和嚴厲的禁賭法規(guī)[22],這在《紅樓夢》中也有直觀的體現(xiàn)。第一〇五回說,御史彈劾賈珍時,有一款罪狀即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4]1428,隨后賈赦被革去世職、發(fā)往“臺站”效力,其罪狀亦有“縱兒聚賭”[4]1439一條。
《紅樓夢》對于“無益世教”,且“圣人不書,學者不覽”的博戲的生動描寫,是后人解讀當時社會博戲發(fā)展狀況的重要線索,亦是評介博戲這一特殊文化現(xiàn)象的又一獨特視角。本文通過《紅樓夢》關于博戲的所書、所繪與所評,結合時人的筆記文集、詩歌曲賦、小說雜語等,對康雍乾時期盛行的博戲的種類、源流、組織形式、對局之法、參與人群、流行程度等進行了具體的考證與討論,對博戲的兩面性,即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揮的有益身心健康的積極性和破壞家庭和諧、社會安定的危害性,進行了初步分析與評價。后續(xù)研究中,通過紅樓世界絢爛的城市生活長卷,最大限度地還原康雍乾社會人們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應是更具學術意義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