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翔, 尤文夢
(南京師范大學 1.公共管理學院;2.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西方對于正義與責任問題的研究長期以自由主義為主要視角,但在20世紀末,以邁克爾·桑德爾為代表的社群主義學派和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學派之間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論。桑德爾立足于美國現(xiàn)實問題,從社群主義出發(fā),對當代自由主義個人至上價值觀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并在這一過程中對正義、責任、個人與集體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一系列新思考、提出了一系列新觀點,例如提倡社群優(yōu)先于個人、人是講故事的存在、共同體的善、集體責任等。這些觀點為西方政治哲學注入了新活力,但在儒家思想中卻數(shù)見不鮮。其中,一個桑德爾進行了深入思考而儒家也早已集中關注的問題就是——我該為誰的行為負責?或者說,我承擔責任的界限在哪里?對此,桑德爾與儒家都持反自由主義的立場,都強調集體優(yōu)先于個人,人要承擔“集體責任”。但是,由于雙方都是獨立提出并思考了這一問題,所以彼此的觀點自然會在細節(jié)上存在種種差異,這就使得我們更有必要對雙方的觀點進行互鑒,借助桑德爾的觀點,我們將會對儒家思想,尤其是儒家的責任觀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桑德爾在《公正:該如何做是好》中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擁有自身嗎?”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意味著對于個人與集體關系的不同看法,進而會帶來不同的責任觀。自由至上主義者認為我們毫無疑問地擁有自身,“我屬于我自己”,我們每個人都對自己的身體擁有無限的所有權,他人的身體與我無關,我的身體也與他人無關,“我們首先是不同的個體”[1]69,僅僅在環(huán)境允許的情況下,我才可能與他人建立關系并進行合作,道德主體也就是一個又一個對自身擁有絕對所有權的個人,“每一個個體的人都是一個道德主體,而且每一道德主體都是一個個體的人”[1]68。對此,以桑德爾為代表的社群主義者提出了不同意見。
正如自由主義者高度重視“個體”一樣,社群主義者高度重視“共同體”這一概念。他們認為,社會優(yōu)先于個人,個人僅僅是社會中的一部分,只有實現(xiàn)了群體自由,個人自由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離開社群談個人是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現(xiàn)實的。桑德爾集中批判了自由主義者“國家中立”“道德中立”等觀點。在桑德爾看來,“我的責任僅局限于那些我自己所承擔的”[2]254等主張會導致個人喪失自身的歸屬感,并最終導致原子式個人主義,而這種“原子個人”是孤立的、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因為個人的屬性是由社會屬性所塑造的,個體的本質也是在其社會環(huán)境中被決定的,也只有在社會聯(lián)合中,個人才是完全的,才不作為碎片而存在。更重要的是,個體并不能自由地選擇自身所在的社群,任何個體都存在于一定的歷史環(huán)境和社群當中,任何個體都無法逃脫歷史環(huán)境及社群的約束,如果個體脫離社群,那么這種個體將難以存在。總而言之,社群優(yōu)先于個人、社群決定個人,抽象地討論個人對自身的所有權既沒有意義,也是不現(xiàn)實的。儒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與桑德爾有類似之處。在儒家看來,我們每個人都無法完整地、絕對地、無限地擁有自身。關于這點,可以通過對于儒家核心思想“仁”的分析來展開。
在儒家經(jīng)典《中庸》中,孔子稱“仁者人也”,將“仁”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據(jù)程樹德《論語集釋》可知,在曾經(jīng)流傳的《論語》個別版本中,“井有仁焉”等句中的“仁”作“人”字,還有學者認為在孔子生活的時代“仁”“人”二字互通??梢?在儒家話語體系中,“仁”與“人”是相似甚至等同的概念,二字的內涵與外延有部分甚至全部重合,那么從儒家對于“仁”的理解中也就可以見到儒家是如何理解“人”的。“仁者人也,親親為大”[3]30,在儒家思想中“仁”的重點就是“親親”,就是對自己親人的特殊情感。這種情感的來源是多方面的,但面對桑德爾所提出的“我們擁有自身嗎”這一問題,可以說,我們之所以會對親人有特殊的情感正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與親人分享我們的身體而不是絕對擁有自身。在儒家看來,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都是由父精母血造就的,每個人的身體都天然地與父母的身體關聯(lián)在一起。“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4],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每個人的身體都是父母遺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chǎn)之一,“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5]621,而不是完全屬于我們個人。父母亦有父母,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后代,雖然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會或多或少地融合在后代的身體中,于是在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中,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都與祖先及后代的身體融合在一起,共享一個世代相傳的大身體:我的身體中體現(xiàn)著祖先的身體,子孫后代的身體中體現(xiàn)著我的身體,我就是我的祖先,我就是我的后代。換句話說,我們的身體總會有一部分不屬于我們自己。如果順著這條思路推理下去,即使目前看來完全陌生的兩個人,只要向上追溯足夠的世代,也完全可能找到共同的祖先。這樣一來,只要我們在世界上生活過,我們的身體就不可避免地與他人的身體聯(lián)系在一起,每個人的身體都在大身體中彼此交織,每個人都不再完整地擁有自身,同時也部分地擁有他人的身體,所以儒家在“親親”之后還會“仁民”。宋代儒家甚至進一步向外推廣,將天地萬物都與自身聯(lián)系起來,認為“吾之體、吾之性都不再是個體的身體或本性,而是通于萬物的共生之體、之性,天地的一切生成物都是共生同體的同胞”[6]18。即使我們采取一個比宋儒保守得多的立場,也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先天的身體關聯(lián)。所以,面對“我們擁有自身嗎”這個問題,儒家必定會給出否定的回答。既然我們與他人必定存在身體上的關聯(lián),那么我們與他人就必定存在著一定的關系,我們必定屬于一定的集體。雖然親疏遠近的差異會使得關系的緊密程度有所不同,但任何人只要來到世間就必定要生活在關系和集體之中,而不可能成為孤零零的、單個的生命,更不可能成為與外界沒有溝通窗口的原子式的個體,人也只有在關系和集體之中才能生活并成為真正的人。如果我們剝離所有的關系,那么剩下的“人”只是一個抽象物,只是一個人的有機體,只是成為真正的人的“質料”,并不是完整的人。
儒家認為所有人的身體都與他人的身體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所以每個人的身體都不完全屬于自己,這就使得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與他人處于關系和集體之中,集體先于個人、集體決定個人,個人對集體的從屬是先天的、必然的,不屬于一定集體的人是不存在的。儒家與桑德爾對于個人與集體關系的看法的確頗為類似,這就使得儒家的責任觀不同于自由主義的“自由至上”,而更接近桑德爾的“集體責任”觀念。
在梳理了個人與集體的關系、提出了“共同體”這一道德主體之后,桑德爾又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是僅僅作為個體來承擔責任呢,還是某些責任要求我們作為具有歷史身份的共同體的成員來承擔?”[2]201自由主義者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具有自由意志且完全擁有自身,我與他人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他人的行為也不受我的掌控。因此,“我們只對我們自己的行為負責任,而不對于他人的行為,或那些超越于我們掌控的事件負責”[2]254。自由主義者只認可個人責任、個體權利、自由至上,那唯一約束我們的道德責任的來源,只能是我們作為個體的自由選擇,“我們對自己父母、祖父母以及同胞的罪行,并沒有責任”[2]254。
桑德爾對自由主義的責任觀進行了猛烈抨擊,認為既然個人必定屬于一定的集體,我們與他人本就作為一個共同體而存在,那么我們如何能夠不對這個共同體所做出的行為負責呢?因此,個人不但需要為自己負責,也需要為所屬的集體負責,即個人需要承擔“集體責任”,而集體責任最明顯的外在表現(xiàn)就是我們要作為共同體的成員來為歷史和集體負責。之后,桑德爾將集體責任的能力與“驕傲和羞愧”兩種不同的能力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那種對家庭成員和同胞的行為感到驕傲和羞愧的能力,與集體責任的能力密切相關”[2]279。桑德爾這種做法就帶來了一個問題:與驕傲和羞愧聯(lián)系在一起的“責任”在桑德爾那里究竟意味著什么?
“責”在中文中有“債”的含義?!墩滞āへ惒俊分袑ⅰ柏煛苯忉尀椤板拓斠?俗作債”,“責”與“債”相通,“負責”也就是“還債”;對于“任”,《正字通·人部》說“任,負也,擔也”,“任”就是擔當之意。所以,“合而言之,責任就是將他人的要求擔當起來”[7]。在桑德爾那里,通過與驕傲和羞愧兩種能力相關聯(lián),為歷史和集體承擔責任有了積極與消極兩種方式。
一方面,桑德爾將為前輩感到驕傲的能力與集體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只有愿意為歷史和集體負責,我們才會為前輩感到驕傲,也只有真心地為前輩感到驕傲,我們才愿意承擔集體責任。反之,“如果我們堅持認為,作為個體的我們,僅僅對我們所做出的選擇和行為負責,那么我們就很難為自己國家的歷史和傳統(tǒng)感到驕傲”[2]282。另一方面,桑德爾對于“我們應當彌補前輩們所犯下的罪嗎?”[2]252這一問題給出了肯定回答,即我們應當努力彌補前輩犯下的罪孽。例如,現(xiàn)在的德國努力賠償以前納粹給其他國家所造成的損失,現(xiàn)在的美國需要為當年的奴隸制而道歉等。所以,為歷史和集體承擔責任的積極方式意味著個人要為前輩所創(chuàng)造的光輝歷史感到驕傲,并將前輩遺留下來的豐富遺產(chǎn)(不管是物質遺產(chǎn)還是精神遺產(chǎn))傳承下去。消極方式意味著個人要為前輩的行為承擔后果,承認前輩欠下的債由我來還,既包括物質方面的補償,也包括承受精神上的各種壓力(如羞愧和歉意)。
桑德爾這種將為歷史和集體負責劃分為積極和消極兩種方式的做法也可以作為分析儒家責任觀的恰當視角。就積極方式而言,儒家對中國的歷史和傳統(tǒng)有著高度的驕傲。在儒家看來,“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3]52,一個國家只有正視自己的歷史、承認自己的歷史,并積極承擔歷史所賦予的責任,這個國家的公民才可能具有道德。“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3]105前輩所創(chuàng)造的寶貴財富絕對不能隨著他們逝去而消散。身為子女,只有“三年無改于父之道”[3]53,才可以稱得上孝;身為歷代先祖的后裔,必須繼承并發(fā)揚歷代先祖留下來的寶貴遺產(chǎn),才能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拔?、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3]178,孔子之所以成為圣人就是因為他能夠繼承并發(fā)揚文武之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3]38是每一位儒者都應該承擔的責任,故“承擔責任,盡其責任,只問耕耘,不問收獲,此即是仁,也包含了義”[6]87。就消極的方式而言,儒家亦認可我們需要替前輩還債這一觀點,而且遠比桑德爾更為激烈。在儒家看來,個人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替前輩償還債務,這點從儒家認可復仇行為就可以看出來。復仇行為在原始社會普遍存在。在原始人看來,復仇并不是個人行為,而是帶有“集體”的性質。當時人們堅信同一氏族的人具有共同的祖先,他們的血管中流淌著相同的血液,因此“流一個野蠻人的血等于流全氏族的血;氏族的所有成員都負有為受侮辱者復仇的責任;復仇帶有像結婚和財產(chǎn)那樣的集體的性質”[8]。在這種情況下,為慘死的族人復仇是部落或氏族中其他成員所肩負的神圣使命,是保證整個氏族安全的重要手段。復仇思想代代相傳,直到儒家出現(xiàn)的時代依然在人們腦海中根深蒂固,《春秋公羊傳》更是具有“大復仇”的思想特點,將儒家復仇思想發(fā)展到了極致?!豆騻鳌冯[公十一年:“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不復仇,非子也。”[9]48之后,《公羊傳》自問自答,表示這種復仇不僅可以針對仇人本人,而且還可以針對仇人的后裔,“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9]93(但只有國君可以百世復仇,普通人的復仇僅限于五服之內)。仇人的后代與仇人有著血脈上的聯(lián)系,即使其自身并未作惡,但依然要用自己的生命替祖先還債。反之,如果我的家人對他人欠下了血債,那么我也有責任替家人還債;如果我對他人欠下了血債,我的家人也有責任替我還債?!睹献印分芯陀涊d著儒家的這種認識:“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盵3]343從孟子這段話中我們不難推出他未說出的后半句:“殺人之子,人亦殺其子;殺人之弟,人亦殺其弟。”如果我殺害了別人,那么我的父子兄弟就可能會用自己的生命替我還這筆血債。總而言之,儒家認為人們一定要彌補家人犯下的罪,即使這種彌補要以個人的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儒家集體責任觀的外在表現(xiàn)與桑德爾基本一致,都要求個人以積極與消極兩種方式為歷史和集體承擔責任。但是,儒家集體責任觀還有與桑德爾集體責任觀不同的獨特內核。桑德爾是以社群主義者的身份提出的集體責任觀,他始終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分析個人與共同體的關系,并由此得出個人應該承擔集體責任的結論。儒家的集體責任觀包含情感因素,“作為仁的對象的他者是愛的對象,而非直接是責任的對象”[6]87。因為我愛他人,我愛自己所生活的集體,我愛集體所擁有的歷史,所以我才愿意為歷史和集體承擔責任,殞身不恤。儒家這種責任來自愛的觀念不但使得儒家的集體責任觀較之桑德爾多了幾分溫情,還使得集體責任下的自由有了可能。
桑德爾在與自由至上主義者的論戰(zhàn)中一再重申“集體責任”觀念,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對個人自由采取完全排斥的態(tài)度。相反,自由問題是桑德爾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在《公正:該如何是好》中提出:“我們怎么才能既承認共同體的道德分量,同時又給人類自由留有余地呢?”[2]263其實,桑德爾反對的自由只是自由主義者所提倡的“消極自由”,即“人們所免除的各種限制,其中包括良心自由、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等”[10]。身為社群主義者的桑德爾一直提倡“積極自由”,即“人們可以自由地去做的事情,主要體現(xiàn)為政治參與的自由”[10]。在桑德爾看來,一方面,自由取決于自治,而自治需要公民美德。社群主義的自治要求公民就共同善進行協(xié)商,共同塑造政治共同體的命運。因此,集體責任不但不與自由相沖突,反而只有在作為共同體成員積極承擔集體責任的情況下,自由才有可能。另一方面,自治取決于公民身份的認同:“自治要求政治共同體的成員認同其公民角色,承認公民身份所擔負的公民義務……這些品質不是天生的,而是通過共同體特定的紐帶和歸屬感而培養(yǎng)起來的?!盵10]可見,桑德爾始終將自由與共同體聯(lián)系起來,認為離開共同體和集體責任就無從談自由,而且他倡導的自由是一種個人把握主動權的積極自由。
儒家眼中的自由同樣是一種積極自由。在儒家看來,承擔集體責任與實現(xiàn)個人自由并不沖突,通過我對他人的愛,集體責任與個人自由可以實現(xiàn)統(tǒng)一。在儒家話語體系中,“仁”與“愛”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盾髯印ぷ拥馈酚涊d,子路、子貢、顏回三人面對孔子“仁者若何”的提問分別給出了“仁者使人愛己”“仁者愛人”“仁者自愛”三種回答,孔子分別評價三人為“士”“士君子”“明君子”,以顏回的境界最高?!叭恕焙汀凹骸泵懿豢煞?我與他人本就在割不斷的關系中共享一個大身體。每個人都會愛自己,愛自己就會愛這個大身體,愛這個大身體自然就會愛與我同屬這個大身體的他人。愛個人所屬的大身體就是“自愛”,“人”和“己”在大身體中融為一體,“愛人”“愛己”和“使人愛己”等低層次的愛也就在“自愛”中融為一體,故“愛人”就是“愛己”。因此,只有領悟到“愛人”“愛己”本就不可分割的顏回才掌握了最高境界的“愛”,才成為最高層次的“明君子?!庇捎谖覑鬯?我就無法忍受心愛之人遭受痛苦,所以他人處于痛苦之中就是我自身處于痛苦之中,使他人擺脫痛苦就是使自己擺脫痛苦。欠債是一種痛苦,被人遺忘也是一種痛苦,要使自己擺脫這些痛苦,就要挺身而出替他人還債,傳承他人的精神。我們對他人的愛越濃烈,行動也會越堅決、越迅速,沒有任何外力強迫我們做出不符合自己心中愛意的行為,所以我們所有承擔集體責任的行為都是我們主動做出的選擇,我們有著依照愛意的多少來選擇相應行為的自由。宰予想改變?yōu)楦改甘貑嗜甑牧曀?孔子并未表示任何反對,只說了一句“汝安則為之”。為父母守喪三年是承擔集體責任的行為之一,而這一行為是我們自己的主動選擇,沒有任何外力強迫我們?yōu)楦改甘貑嗜?如果我們不為父母守喪三年依然可以心安的話,就完全可以不去守喪。為父母守喪三年如此,其他承擔集體責任的行為亦然?!抖Y記》中講如何為家人復仇,居父母之仇應當“寢苫枕,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居昆弟之仇應當“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斗”,居從父昆弟之仇則應“不為魁,主人能,則執(zhí)兵而陪其后”[5]77。如前所述,同族之人可以為死者復仇是個人承擔集體責任的表現(xiàn)之一,但隨著死者與我的關系不同,我對死者的愛也就有所不同,我愿意承擔的集體責任也就有所不同。我對父母的愛是最濃烈的,所以只要能夠給父母復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我對于兄弟的愛次于對父母的愛,所以在為兄弟報仇時就需要考慮其他因素,如奉君命出使外國也是我作為公民應承擔的責任之一,在這二者沖突時我應以后者為重。我對于叔伯兄弟的愛又淡了一些,與死者更親近的家人比我更有復仇的欲望,更應承擔復仇的任務,所以我就只是從旁輔助。由此可見,在儒家看來,以對他人的愛來決定我愿意承擔集體責任的程度是完全可以的。隨著我對他人愛意的減少,我需要承擔的集體責任也就逐漸減輕,儒家對這一做法表示認可,也就代表儒家并不會要求人們強行承擔自己不愿意承擔的集體責任,人們是否承擔集體責任、承擔多少集體責任,全在于自己的自由選擇。
桑德爾在分析“伯格兄弟”“炸彈客”等案例時提出了一個有關集體責任與自由的問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公正之事就是幫助人們將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家庭的忠誠能夠凌駕于這一義務之上嗎?”[2]282儒家思想中也有與之相接近的“父子相隱”與“竊負而逃”問題。在儒家看來,我們對他人愛意的有無和多少決定了我們是否要承擔集體責任,以及我們承擔集體責任的限度,我們愛自己的同胞,所以我們愿意為同胞承擔集體責任,但是我們對同胞的愛始終比不上我們對家人的愛,所以當同胞和家人成為對立雙方的時候,儒家認為我們有選擇站在家人一方的自由。當家人犯了“攘羊”這樣的小錯誤時,我們并不需要違背自己的內心而去揭發(fā)家人,此時由于對家人的愛而為家人隱瞞犯罪事實就是我們擁有的自由,而當家人犯的錯誤是謀殺之類的大錯時,儒家認為我們依然有辦法在承擔集體責任的前提下?lián)碛凶杂伞J紫?舜應該允許皋陶逮捕自己的父親,因為這是法律規(guī)定,但其后,舜應該幫助父親越獄,然后“棄天下猶棄敝屣”,與父親一起在荒無人煙的海濱生活。個人應當認可并遵守國家的法律,所以舜應該允許皋陶逮捕自己的父親,這是承擔集體責任的表現(xiàn)之一。但是,由于對父親的愛,舜不能坐視父親受罰,于是他營救父親出獄,這是他自己做出的主動選擇,沒有任何外力強迫他這樣做。之后,父子二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生活就意味著他們脫離了他人,脫離了舊的集體,現(xiàn)在他們的集體就只是兩人組成的“小集體”,此時為對方及自己負責就是對集體負責。通過這樣一套允許皋陶執(zhí)之—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的過程,舜就實現(xiàn)了承擔集體責任與實現(xiàn)個人自由的統(tǒng)一。這兩個案例可以看作儒家對于桑德爾所提出問題的回答?;蛘哒f,桑德爾提出的問題,儒家早就給出了答案。
“根據(jù)康德的思想,自由地行動就是自律地行動,自律地行動就是根據(jù)我給自己所立的法則而行動?!盵2]127儒家為自己所立的法則就是由對他人愛意的有無和多少決定我們是否承擔集體責任,以及承擔多少集體責任。通過為自己訂立并執(zhí)行這一法則,承擔集體責任與自由就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
在桑德爾看來,人總是生活于一定的歷史和集體之中,必須作為具有歷史身份的共同體的成員來承擔集體責任,可惜之后他對“集體責任下的自由何以可能”這個問題的回答有所欠缺。儒家通過對“仁”“人”的分析,證明了個人的確無法與歷史和集體斬斷關系,并將我對他人的愛與集體責任聯(lián)系起來,從而對“集體責任下的自由何以可能”這一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化解了自由與集體責任的矛盾,并形成了與桑德爾集體責任觀有所不同的儒家集體責任觀。儒家的集體責任觀與桑德爾的集體責任觀既有相似之處,又體現(xiàn)了各自思想的特點,完全可以互學互鑒、共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