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艷
(臨沂大學 文學院,山東 臨沂 276000)
《項鏈》在莫泊桑眾多短篇小說中不算突出,多部莫泊桑傳記都未專門花費篇幅來記錄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但在我國,這部小說卻多次入選中學語文課本,有很大影響力。關于該作的主題,主流觀點認為批判了瑪?shù)贍柕滤淼闹行≠Y產(chǎn)階級女性的愛慕虛榮。然而,作者并未直接在作品中表明觀點,且情節(jié)上有可以多向闡釋的地方,這就為其他的一些理解提供了基礎,如不少讀者認為不應過分苛責瑪?shù)贍柕?,畢竟項鏈意外丟失后她勇于承擔責任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甚至是值得贊賞的:“她不僅是堅強的,她還極富韌性。她的堅強在于她對自己過失的毫無怨言的承受,而她的韌性則體現(xiàn)在一個美麗女子在生活中的能屈能伸?!雹賱⑿缕迹骸读硪环N聲音——談莫泊?!错楁湣档膹驼{(diào)傾向》,《貴州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莫泊桑深受他的老師福樓拜影響,認為“小說家不應辯解,也不應饒舌和說教。只有情節(jié)和人物才是應當著墨之處。另外,作家不要做結論,而要把它留給讀者”②[法]莫泊桑:《莫泊桑隨筆選》,王觀群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88頁。。在這種情況下,讀者確實被賦予了很大自由,只是這份自由需要慎重對待。綜觀對該作的各種解讀,有種思路值得我們深入挖掘:1985 年,宋永毅、劉緒源在著作《文學中的愛情問題》中將瑪?shù)贍柕屡c愛瑪聯(lián)系到一起,認為“《項鏈》簡直就是《包法利夫人》的一個縮影”③宋永毅、劉緒源:《文學中的愛情問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6頁。。只可惜這個觀點被一帶而過。其實,無論是莫泊桑與福樓拜之間密切的文學關系,還是瑪?shù)贍柕屡c愛瑪之間的高度相似,都使得這個思路值得認真對待。
20 世紀60 年代的互文性理論為我們研究作家之間、文本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角度?;ノ男岳碚撛谖鞣接猩詈窀蛷V泛影響,克里斯蒂娃、巴赫金、羅蘭·巴特、吉拉爾·熱奈特等人都對該理論作出了貢獻。總體來說,互文性理論是在結構主義理論背景下,對其側(cè)重單部作品內(nèi)部結構研究予以反撥,強調(diào)文學作品與文學傳統(tǒng)和眾多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死锼沟偻薜幕ノ男岳碚摼哂姓Z言學背景,認為廣義上來說任何文本都是在已有文本的基礎上生成的,所以她有意用文本之間的關系取代作家之間的關系。①Peter Childs and Roger Fowler,The Routledge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Abing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87,p.121.后來,吉拉爾·熱奈特將廣義互文性發(fā)展為狹義互文性,更為重視由創(chuàng)作主體間的關系引發(fā)的文本間的關系,如引用、抄襲、暗示、剪貼、拼湊、戲擬、模仿等。②[法]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8頁。狹義上的互文通常由以下情況導致:作家創(chuàng)作時,或是對已有文本的主題有共同的關注與思考,或是為了實現(xiàn)意義的構建有意與特定文本建立某種關聯(lián)。這種狹義互文既區(qū)別于克里斯蒂娃所說的普遍存在、無需刻意的互文,也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影響”概念,因為“影響”一詞強調(diào)后來者對先來者的依附,互文則認為文本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
眾所周知,莫泊桑與福樓拜在私人情感和文學上的聯(lián)系都是非常緊密的。莫泊桑的母親是福樓拜的舊相識,他的舅舅是福樓拜為數(shù)不多的知己之一,這是福樓拜熱心接納莫泊桑的起因。但因舅舅早逝、父母婚姻不幸,莫泊桑在1869 年19 歲時才開始接受福樓拜的指導,其時福樓拜已經(jīng)48歲,距離他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發(fā)表已12 年。11 年后,因福樓拜去世,這場“文學父子”的緣分被迫終結??梢哉f,福樓拜對莫泊桑有著切實的影響。莫泊桑的母親洛爾說過:“如果布耶還活著,他可能會把居易塑造成詩人。是福樓拜讓他成為了小說家?!雹郏鄯ǎ莺嗬ぬ亓_亞:《莫泊桑傳》,申華明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9頁。布耶指詩人路易·布耶,是莫泊桑的中學老師,也是福樓拜的好友。居易是莫泊桑的名字。亨利·特羅亞在《莫泊桑傳》中記載:“福樓拜如同父親一樣關注著文學剛剛起步的居易,居易把所有手稿,不管是詩歌還是散文,都交給他審閱?!雹埽鄯ǎ莺嗬ぬ亓_亞:《莫泊桑傳》,申華明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47頁。莫泊桑也“以福樓拜為榜樣,觀察,記錄,精心琢磨自己的風格,認真提煉敘事內(nèi)容”⑤[法]亨利·特羅亞:《莫泊桑傳》,申華明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48頁。。鑒于如此密切的“文學父子”關系,自然會有人認為莫泊桑無法擺脫福樓拜的影響,如在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發(fā)表時,有個叫弗雷德里克·蒲萊西斯的評論家就指出這是對福樓拜風格的模仿,特羅亞則認為莫泊桑的長篇小說《一生》中帶有福樓拜《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一顆簡單的心》的影子。⑥[法]亨利·特羅亞:《莫泊桑傳》,申華明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00頁?!俄楁湣穭?chuàng)作于福樓拜逝世4年之后,當時莫泊桑正滿懷崇敬地忙碌于福樓拜全集的出版,重讀老師的手稿,他再次沐浴在那醇正的藝術世界中,感慨萬千。同時莫泊桑也以之為楷模,絲毫不放松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關于這一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莫泊桑在給出版商的信中表示均普普通通、沒有出色之處,這是因為他當時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即將完成的長篇作品《漂亮朋友》一書。莫泊桑本人沒有明確表達過《項鏈》與《包法利夫人》之間有何關聯(lián),但文學家的自供僅是支撐結論的非必要條件,有價值的論據(jù)更多來自文本本身。
19 世紀中后期的法國乃至歐洲,資產(chǎn)階級與藝術家、庸俗與藝術美之間的矛盾在文學作品中被大量表現(xiàn),《項鏈》與《包法利夫人》都是對這個主題的探討,雖然莫泊桑反映此主題可能有福樓拜的影響,但二人作出的思考是相對獨立的,所以本文將二者的關系定義為互文而非影響,在雙方獨立、平等的立場上,從兩部作品的互文關系來解讀兩位作家對共同關注的問題的表現(xiàn)與思考,并最終回答《項鏈》的主題。
福樓拜在給高萊夫人的信中說過:“我可憐的包法利夫人,無疑就在此刻,就在法國的二十個村莊里,同時在受苦在哭泣?!雹俣∈乐校骸陡前菸膶W書簡·譯序》,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俄楁湣烽_篇就讓讀者迅速將瑪?shù)贍柕屡c愛瑪聯(lián)系到了一起:都是面貌姣好、風韻迷人的女子,因為出身、嫁妝等條件不濟,不得不屈就嫁給了凡俗的丈夫,過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但心中卻永遠翻涌著對上層社會所謂浪漫、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這也使得她們對眼下的生活十分不滿:愛瑪覺得“人生的辛酸統(tǒng)統(tǒng)盛在她的盤子里”,因為她家的餐廳壁爐冒煙、門吱嘎響、墻上滲水、石板潮濕;瑪?shù)贍柕聞t為簡陋的住室、沒有裝飾的墻壁、破舊的椅凳、丑陋的衣衫而痛苦。在她們眼里,丈夫是同樣的凡庸、缺乏風度,令她們難以忍受:查理不會游泳、比劍、放手槍,連騎馬術語也不懂;羅瓦塞爾則對燉肉心滿意足,稱贊這是世上最好的東西。
無能的丈夫雖然提供不了她們熱望的生活,但卻提供了靠近、窺視這種生活的機會。愛瑪夫婦受邀參加侯爵家的晚宴,瑪?shù)贍柕路驄D去參加教育部晚會。愛瑪并未為參加舞會的戰(zhàn)袍操心,作品中透露,她發(fā)間插了一朵人造的玫瑰花,穿一件淡郁金香袍子,已經(jīng)美得令丈夫心旌搖蕩,還有一個子爵兩次邀她共舞。瑪?shù)贍柕聞t著實為服裝、首飾苦惱了一番,通過撒嬌哭鬧,其實主要是靠丈夫的寵愛,她漂漂亮亮打扮起來,在晚會上大獲全勝。至此為止,瑪?shù)贍柕屡c愛瑪人生的高度相似是毋庸置疑的。但就是在晚會這里,二人受命運撥弄,前途各殊——愛瑪在當時很幸運,未發(fā)生意外,任由浪漫的幻想繼續(xù)掌控她的生活;瑪?shù)贍柕聞t不幸遺失了項鏈,為此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用十年時間一錙一銖地積累還債,那些不切實際的幻夢都被現(xiàn)實的勞苦取代了,瑪?shù)贍柕伦兂闪肆_瓦塞爾太太。
當瑪?shù)贍柕路驄D終于還清債款、尚不知丟失的是假項鏈時,文中有這樣一段感慨:“如果她沒有丟失這串項鏈,今天又該是什么樣子?誰知道?誰知道?生活多么古怪!多么變化莫測!只需微不足道的一點小事就能把你斷送或者把你拯救出來!”②[法]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說選》,趙少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 頁。這段話看似是作者慨嘆瑪?shù)贍柕氯松膽騽⌒?,但承接上文也可以理解為是瑪?shù)贍柕伦约旱母锌G失項鏈對瑪?shù)贍柕率菙嗨瓦€是拯救?單獨在《項鏈》文本內(nèi)部看,她從之前悠閑的小資產(chǎn)階級太太變身成辛勞的勞動婦女,應該是斷送無疑了。但與《包法利夫人》相比較后會有完全不同的認識:丟失項鏈的意外實際上是拯救了她。當時幸運的愛瑪,浪漫幻想得以一日日熾盛,遭遇情場老手羅道爾弗,被他投其所好,以浪漫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輕易俘獲了芳心。在她以為可以與情夫一走了之,永遠逃避掉乏味的現(xiàn)實生活時,羅道爾弗卻棄她而去。愛情幻夢受重創(chuàng)后,愛瑪變本加厲,為了與萊昂尋歡作樂而欠下巨額債務,不得不吞吃砒霜自殺。她的丈夫因巨大悲痛過早去世,成為孤兒的女兒小小年紀四處輾轉(zhuǎn),最終淪落為童工,老父親則癱瘓在床老無所依。從幻想開始,到最終害己害人,愛瑪?shù)谋瘎×钊硕笸蟆5數(shù)贍柕略庥龅膩G失項鏈這個意外,卻使她得以在悲劇還未鑄成時,便從那種可預測的、與愛瑪無二的人生道路中擺脫了出來,與丈夫相依為命、風雨同舟,實現(xiàn)了個人的蛻變與成長,懂得了責任的意義、勞動的價值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沉重,也感受到了丈夫的深情。相比起愛瑪,這就是拯救。
瑪?shù)贍柕略谥卮笞児手杏掠诔袚熑蔚木?,愛瑪未必沒有。愛瑪雖然因為浪漫愛情幻想而一步步墮落,但她并不是一個弱者,她自尊心強烈甚至到了驕傲的程度,有干大事兒的野心和能力,只不過身為女性,在那個時代沒有用武之地,只能把夢想寄托在丈夫或情人身上。當她得知自己欠下的債務足以讓整個家庭傾覆的時候,她的尊嚴使得她寧愿選擇自殺也不愿去哀求丈夫的諒解和幫助,因為與瑪?shù)贍柕卤绕饋?,她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了。查理對妻子的深情也不會遜色于羅瓦塞爾:雖然自始至終被妻子漠視,但讀者看得到婚姻里查理對愛瑪?shù)恼嫘膶嵰猓拮邮顾飘a(chǎn),但他連妻子的一條披肩也不肯送出,臨死時手里還拿著妻子的烏發(fā)??上郜敍]有瑪?shù)贍柕履菢拥男疫\:區(qū)區(qū)一副假項鏈就能指引她走向現(xiàn)實生活,指引她看到身邊真正的愛,從而避免了在虛妄的幻想中一錯再錯。
有不少論文因為瑪?shù)贍柕潞髞碜呦颥F(xiàn)實、勇于擔責而對她之前的觀念、行為也一并肯定,認為虛榮“實在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弱點”①黃定興:《本真的回歸——重讀莫泊桑的〈項鏈〉》,《名作欣賞》2002年第6期。,但在與《包法利夫人》的互文解讀中會發(fā)現(xiàn),這種認識是不妥當?shù)摹?/p>
愛瑪和瑪?shù)贍柕驴释寺?,一開始確實只是個人思想和情感上的傾向——這里要解決的問題便是,當一個人并無實質(zhì)上的不當行為,而只在思想上出現(xiàn)偏差、瑕疵,該如何評判?中國傳統(tǒng)文學受倫理學影響,更為關注人物的外在行為是否道德,對其內(nèi)心深處的動機與意識多采取回避態(tài)度。文學上的此等反映與個體隱秘的自我經(jīng)驗共同造成一種假象:動機意識與行為之間是可以分離的,內(nèi)心想法即使陰暗甚至邪惡,但如果外在行為沒有表現(xiàn),就不應放到道德的天平上衡量。但西方的基督教“罪感”文化卻促使西方文學深入思想意識層面進行審視和反思,將內(nèi)在的思想觀念作為評判一個人的重要依據(jù)。愛瑪與瑪?shù)贍柕驴雌饋碇皇撬较峦低档匮瞿劫F族風習、浪漫主義,但在基督教文化意識中,思想上的缺陷和罪惡必然導致行為上的偏差——愛瑪因為這種隱秘心理,才在婚姻中看不起丈夫所代表的日常,總覺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和愛情,于是一路墮落下去;瑪?shù)贍柕聻榱藢崿F(xiàn)一次歡場勝利,不惜去向貴族同學借貴重的項鏈,因為不想被人看到寒酸的外套暴露出來的真實生活處境,才急匆匆拽著丈夫到遠處去找馬車,從而導致項鏈丟失。對愛瑪和瑪?shù)贍柕聛碚f,虛榮的思想一旦產(chǎn)生,就無法完全隱匿,就與她們有朝一日走入歧途形成了必然的因果關系。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瑪?shù)贍柕碌膲粝搿坝泻芨叩奈幕亢途裨V求”,不能視為一般的虛榮心②孫彩霞:《莫泊?!错楁湣抵械姆粗S與悲觀主義》,《漢語言文學研究》2016年第1期。,這種觀點也值得商榷?,?shù)贍柕聣粝氲氖鞘裁??蒙著東方綢的墻壁、青銅高腳燈、穿短褲長襪的高大男仆、擺著珍貴古玩的精致家具、與最親密的男友娓娓清談等等,其實與愛瑪?shù)南蛲翢o二致。對上層生活的偶爾一瞥提供了這種幻想的基礎,但那些頑固又細密的細節(jié)來自哪里呢?莫泊桑沒有揭示,福樓拜卻在《包法利夫人》第一部第六章清清楚楚地告知了:來自于大量的騎士傳奇、歷史小說、浪漫愛情故事、宗教小冊子和民間情歌。19 世紀中后期的資產(chǎn)階級婦女普遍能識文斷字,但是沒有機會接受更進一步的教育。她們無需步入勞動市場,在家庭中撫育兒女的責任也可以通過雇傭女仆大大減輕,因此把大量時間用來研究流行服飾、閱讀小說、彼此書信往來。應她們的需求,各種書刊報紙和書刊租借處也大量涌現(xiàn)。托克維爾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資產(chǎn)階級閱讀上的局限:“他們喜歡價錢便宜、很快可以讀完和淺近易懂的書籍。他們所要求的美,是使他們一看就入迷和可以隨時欣賞的淺顯的美;他們特別需要的,是使他們感到新鮮和出乎他們意料的東西。由于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既有沖突而又單調(diào)的現(xiàn)實生活,所以他們要求的,是使人立即可以沖動起來的感情,是使人驚異的妙筆,是真?zhèn)蚊黠@、立即感動他們和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驅(qū)使他們馬上動筆的故事情節(jié)?!雹伲鄯ǎ萃锌司S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634頁。對廣大資產(chǎn)階級女性來說尤為如此。精神的空虛和審美的不成熟,使她們抓住那些浪漫幻想不放,以躲避現(xiàn)實生活的庸俗、無聊、緩慢和沉重,浪漫與現(xiàn)實的對立關系就這樣建立起來。也就是說,愛瑪和瑪?shù)贍柕旅枥L的那些理想生活的細節(jié)組成,都不過是在重復廣泛流行的各類書刊中浪漫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不過是她們道聽途說、從廉價地攤書刊中拼湊出的虛假幻想。
假使將愛瑪和瑪?shù)贍柕碌幕脡裘阑胃咭幌?,理解為女性對獨立、自由、愛情和美的追求,也同樣存在問題:這些有可能無需付出就從天而降嗎?不是要靠時代、社會、個人的共同努力才能觸及到的嗎?愛瑪和瑪?shù)贍柕聸]有相應的品質(zhì)配得上她們理想中的生活,而日常生活中的責任、重復也遠不是她們以為的無足輕重、乏味沉悶。相反,它自帶分量,勇于承受的人才能從中尋找到生命的價值。
限于篇幅,《項鏈》未能跟《包法利夫人》一樣揭示出女主人公的庸俗本質(zhì):在福樓拜看來,愛瑪?shù)奶摌s不僅是人類的普遍弱點,也是19世紀中后期資產(chǎn)階級時代性的缺陷,即對社會上廣泛流傳的一般概念的盲目追求導致的庸俗。社會迎合她們的需求炮制了大量浪漫書籍,鼓勵她們不切實際地幻想;她們因為缺乏鑒別力,被動成為一般觀念的擁護者,為了虛假的浪漫寧愿拋棄現(xiàn)實的生活,成為庸俗一輩。男性也不能逃脫一般觀念的荼毒,郝麥、神甫等人便是“啟蒙思想”“科學主義”“宗教神學”等一般概念的盲從者。19世紀的法國不缺乏一般概念,更不缺乏盲從者,這就是福樓拜所批判的庸俗現(xiàn)象的實質(zhì)。盲從、重復、一知半解、夸夸其談、陳詞濫調(diào)都是庸俗的具體表現(xiàn)。很不幸,瑪?shù)贍柕屡c愛瑪一樣,她們自以為高雅的夢想其實正是庸俗的一種。
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刻畫了一眾庸俗的群像并揭露了其實質(zhì),引起一代代讀者的思考。莫泊桑是眾多讀者中特殊的一位,他以福樓拜的終點為起點,用瑪?shù)贍柕碌娜松卮鹆藧郜數(shù)某雎穯栴}。
一般概念的悖論在于,它看起來一般適用,被眾多人認可和追求,但又因為高度概括的過程犧牲掉了大量個別和具體,導致對于具體個別的人和事來說它就是失真的、錯誤的。作為普通的資產(chǎn)階級婦女,瑪?shù)贍柕虏涣私庾陨硭幚Ь车膶嵸|(zhì),也提不出高深的理論化解一般概念的裹挾,但意外發(fā)生后她通過勇敢承擔自身過失,消解了“庸俗”的席卷性力量——真實地面對自己的處境、遭遇、感情,就表示承認自身處境的獨特、自己行為和內(nèi)心的獨特,最終意味著對“一般概念”的排斥和否定。這其實是莫泊桑對這個問題給出的應答:勇于面對自己真實的人生,用個人勞動承擔責任,才能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因為瑪?shù)贍柕聼o法自發(fā)反思到這一點,更不可能主動拋棄那一套陳詞濫調(diào),莫泊桑才借助命運的力量,以丟失項鏈的意外來點撥她、引導她。
福樓拜未必沒有這種傾向上的思考,查理的母親老包法利夫人就發(fā)表過類似見解。當時愛瑪搬到了永鎮(zhèn),剛與萊昂有點情意,但萊昂遠走巴黎了,愛瑪又陷入了對愛情的渴望與絕望中,存心作弄自己的身體,搞到咳血、暈倒的地步。老包法利夫人這樣對查理說道:“你知道你女人需要什么?就是逼她操勞,手不閑著!只要她多少像別人一樣,非自食其力不可,她就不會犯神經(jīng)了。這都是因為她整天沒事兒干,腦子凈胡思亂想的緣故!”②[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頁。她并不是隨口這樣談論,實在是她自己生活中的準則與經(jīng)驗。老包法利夫人年輕時也曾為愛情輕狂,因愛上丈夫英俊的外表而對他百依百順;也經(jīng)歷過愛情的徹底失敗,被丈夫婚內(nèi)拋棄,不得不忍氣吞聲。但最終還是生活和責任贏得了她的注意力,她靠著自己勉力維持著家庭的正常運轉(zhuǎn),這才有了兒子的穩(wěn)定職業(yè),有了可以指靠的未來。只不過這一切都因為愛瑪毀于一旦。兩代包法利夫人作出的是截然不同的選擇,其中的優(yōu)劣明眼人可以輕易分辨。
在《項鏈》中,除了丟失項鏈這個重大意外之外,瑪?shù)贍柕率旰笥衷庥隽艘淮沃卮笠馔猓寒斔龓е白阋宰院赖?、天真的快樂”告知昔日同學實情時,卻被告知那是一串僅值500法郎的假項鏈,而瑪?shù)贍柕沦r償?shù)捻楁渽s價值3萬4千法郎,其中除了1萬8千法郎是羅瓦塞爾父親的遺產(chǎn)外,其他全是借貸而來。這是否意味著十年的艱辛都沒有價值,命運純粹只是玩弄瑪?shù)贍柕?,也就是說,該作的主題其實是“生活本身的荒誕和變幻莫測”①孫彩霞:《莫泊?!错楁湣抵械姆粗S與悲觀主義》,《漢語言文學研究》2016年第1期。?如上文所說,這樣理解是偏頗的。實際上,瑪?shù)贍柕乱驗閬G失項鏈這個意外而避免了更大的不幸,她準確地把握住了命運遞來的橄欖枝,十年艱辛無論從哪個意義上來說都是非常有價值的。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第二次意外對瑪?shù)贍柕聦⑹菙嗨瓦€是拯救?如果說丟失項鏈是外部性的災難,也是瑪?shù)贍柕卤枷蛱摌s的“剎車片”,那么突獲巨款就是真正的考驗,需要瑪?shù)贍柕伦鞒霆毩⒌倪x擇判斷。作品在這里戛然而止,但想來或許有三種結局:一種是瑪?shù)贍柕略俣瘸蔀樘摌s的俘虜,甚至用更夸張的放縱來彌補十年的艱辛,這必然要引導她走向類似于愛瑪?shù)谋瘎⌒越Y局;一種是瑪?shù)贍柕卤幻\的捉弄擊倒,從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還有一種可能是十年勞苦已經(jīng)夯實了她對生活的穩(wěn)重態(tài)度,使她切實且樸素地懂得了“真實”的價值,即便擁有了這筆財富,仍能踏踏實實地與丈夫相親相愛地生活下去。作品中未給出充分細節(jié)幫我們作出預測,畢竟瑪?shù)贍柕碌牡谝淮无D(zhuǎn)變相當程度上是被動的,讀者不知道她的頭腦和心靈是何等狀態(tài)。但對讀者來說,已然知道了什么樣的人生態(tài)度才能幫助瑪?shù)贍柕聫氐讛[脫庸俗的虛榮,贏得人生——這對她們自己同樣是適用的。
《項鏈》承接《包法利夫人》而來,與之形成了應答的互文關系。在互文解讀中,我們清晰地看到莫泊桑對虛榮的批判,以及對擺脫虛榮的出路的思考。這樣,《項鏈》情節(jié)上的兩次意外就不能理解為“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莫泊桑在塑造瑪?shù)贍柕逻@個生活悲劇中的人物形象時所堅持的宿命論觀點”②胡鐵生:《人的本質(zhì)與其所處的社會:歐·亨利與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對比評析》,《學術交流》2004 年第2期。,而是類似于制藥室的實驗,其目的在于為瑪?shù)贍柕聦で笕松乃幏?。因為瑪?shù)贍柕碌闹卮蟾挠^得益于意外而不是自發(fā)的反思與批判,所以莫泊桑為她設置了第二次意外,并為小說設置了開放性結局,以此來引發(fā)讀者自己的思考與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