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吉剛，郝芷晴

（南昌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是抗戰(zhàn)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發(fā)動的一場全國性的文藝運動。在這場運動的發(fā)展過程中，許多報刊參與其中，為討論文章的發(fā)表提供空間，成了討論展開的重要陣地，比如延安地區(qū)的《文藝戰(zhàn)線》《文藝突擊》《中國文化》、西南大后方的《文學月報》《抗戰(zhàn)文藝》《中蘇文化》《戲劇春秋》《新蜀報》《救亡日報》、重慶版《大公報》《新華日報》、香港地區(qū)的港版《大公報》、上海孤島的《文藝陣地》《學習》半月刊等，都屬于這類報刊。

近期，筆者查找文藝民族形式討論的資料時，發(fā)現(xiàn)在江西上饒時期的《前線日報》上也發(fā)表有十數(shù)篇討論文章。很明顯，江西上饒時期的《前線日報》也應該是文藝民族形式討論的一個重要陣地。因為到目前為止，這些討論文章在我國各類相關的匯編材料及研究成果中都沒有被收集或論及，《前線日報》也很少為學術界所注意，所以，筆者認為，把這些討論文章及《前線日報》的有關情況向學術界作一個匯報很有必要。

一

《前線日報》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的機關報，于1938 年10 月1日在安徽屯溪創(chuàng)刊，當時是四開一張四版的日刊，社長是李俊龍，總編是馬樹禮。報紙以“宣傳抗日至上，激發(fā)民族意識，促進民眾動員”為宗旨。1939 年4 月，報紙隨第三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遷至江西上饒。遷址后，馬樹禮改任社長，宦鄉(xiāng)任副社長兼總編輯，報紙擴版為四開兩張八版的日刊。1945 年抗戰(zhàn)勝利后，報紙隨第三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遷到上海，社址先為河南路308 號，后為四川中路215 號。搬到上海后，報紙由官辦改為民營，王艮仲任董事長，宦鄉(xiāng)任主筆。1949 年 4 月 15 日，《前線日報》?？?/p>

《前線日報》刊發(f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文章的時間是 1940 年 4 月至 1941 年 7 月，這段時間屬于《前線日報》的江西上饒時期?？l(fā)討論文章的版面是第七版的副刊《戰(zhàn)地》與《詩時代》雙周刊。其中，刊發(fā)在副刊《戰(zhàn)地》上的討論文章有：黎焚薰的《“文藝大眾化”釋旨》（1940 年 4 月 29 日）、《形式的中國化問題》（1940 年6 月6 日）與《關于民族形式的一點小意思》（1941 年2 月28 日），葉金的《論文藝的民族形式》（1940 年8 月8 日），歐陽洛的《民族形式》（1940 年10 月22 日），沈任重的《大眾化與質的提高》（1940 年11 月28 日）與《論“民族形式”》（1941 年2 月4 日），筆名為“其”的《文藝的“民族形式”和作家》（1940 年 12 月 27日），劉黑的《“民族形式”瑣論》（1941 年4 月20 日），鄭蔚云的《關于舊形式的利用》（1941年5 月10 日），葉明峰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1941 年5 月20 日），筆名為“濟”的《巴金對“民族形式”的意見》（1941 年7 月12 日），共12 篇。刊發(fā)在《詩時代》雙周刊上的討論文章有：胡明樹的《關于詩的“民族形式”》、嬰子的《中國作風》、謝獄的《題材與形式》、歐陽天嵐的《詩的民族形式我見》，共4篇，以《詩底民族形式集體論》為總標題，發(fā)表在1941 年2 月26日這一期上。在以上16 篇文章中，筆名為“濟”的《巴金對“民族形式”的意見》屬于摘編性質，巴金的原文曾以《無題》為名刊發(fā)于1940 年10 月14 日的港版《大公報》上。其他的15篇討論文章都屬于首次刊發(fā)。

二

《前線日報》刊發(f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文章的這段時間，正是文藝民族形式討論的高潮時期。當時文藝界討論的核心話題是“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問題，主要有兩派對立的觀點。一派以向林冰、方白、王冰洋等為代表，主張民族形式的創(chuàng)造應以民間形式的批判運用為起點，“五四”以來的新文藝只能置于副次的地位；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或主導契機，存在于民間形式之中。另一派以葛一虹、郭沫若、葉以群、沙汀、梅林等為代表，主張內容對形式的決定作用，認為文藝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是現(xiàn)實生活，文藝的民族形式離不開現(xiàn)實主義，強調文藝民族形式的發(fā)展性、創(chuàng)新性?！肚熬€日報》上刊發(fā)的這16篇文章中，直接回應這一討論的有以下8 篇文章：歐陽洛的《民族形式》、筆名為“其”的《文藝的“民族形式”和作家》、沈任重的《論“民族形式”》、胡明樹的《關于詩的“民族形式”》、嬰子的《中國作風》、謝獄的《題材與形式》、黎焚薰的《關于民族形式的一點小意思》、葉明峰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以上這些文章，從總體上來講，一般并不否認利用舊形式的價值意義，但更認同葛一虹、郭沫若、葉以群、沙汀、梅林等人的觀點，認為內容決定形式，強調民族形式與民族現(xiàn)實生活的關聯(lián)性，因而對向林冰、方白、王冰洋等人的“民間形式中心源泉論”多有批評。比如，沈任重在《論“民族形式”》一文中就指出：“‘民族形式’實在和民族生活有著內在的關系，這是一個統(tǒng)一和一個不能分離的聯(lián)結。……這‘民族形式’在本質上是‘抗日的內容’，……假如，拋棄了這眼前的血淋淋的現(xiàn)實，而機械地埋頭于民族形式的創(chuàng)造，這種形式是我們所不敢茍同和懷疑的?！雹偕蛉沃兀骸墩摗懊褡逍问健薄?，《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1年2月4日?！啊褡逍问降闹行脑慈⒉皇且粋€形神俱完的文藝口號”②沈任重：《論“民族形式”》，《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1年2月4日。，因為它將問題僅停留于形式層面，而沒有接觸到血淋淋的現(xiàn)實核心。向林冰提出“民間形式中心源泉論”的目的無非是想為他的“舊瓶裝新酒”主張建立起一個理論的體系。再如，葉明峰在《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一文中指出，“文藝是民族靈魂的聲音”，“形式和內容是如影之隨形，決不能孤立起來看的。……新的主題必然產生新的形式”，“民族形式決不產生在舊形式這一母體中”。①葉明峰：《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1年5月20日。創(chuàng)造民族形式，離開了現(xiàn)實而求諸舊形式，那是舍近求遠，向林冰與姚蓬子等人的錯誤，蓋在于此。②葉明峰：《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1年5月20日。

黎焚薰的《“文藝大眾化”釋旨》與《形式的中國化問題》、沈任重的《大眾化與質的提高》、鄭蔚云的《關于舊形式的利用》4 篇是探討大眾化問題的文章，但各自的側重點有所不同。黎焚薰的《“文藝大眾化”釋旨》與《形式的中國化問題》主要論述的是大眾化的原旨與途徑。在黎焚薰看來，大眾化的原旨在于，將新內容注入于大眾所喜歡的形式當中，用于教育大眾、提高大眾的水準。但他反對襲用舊形式，主張內容決定形式。他向大眾化問題提出的口號是“內容現(xiàn)實化！形式中國化！”③黎焚薰：《“文藝大眾化”釋旨》，《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0年4月29日。亦即創(chuàng)立民族形式，而“創(chuàng)立民族形式的先決前提就是要能夠做到具備‘中國作風，中國氣派’這一個地步。……是要了解自己民族的特質與性格”④黎焚薰：《形式的中國化問題》，《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0年6月6日。。沈任重的《大眾化與質的提高》是一篇駁斥大眾文藝否定論者的文章。作者針對文藝界“大眾化”與“質的提高”相對立的觀點，分別從大眾化文藝在形式上的要求與內容上的要求兩個方面，論證了大眾化與質的提高的統(tǒng)一性。鄭蔚云《關于舊形式的利用》是一篇論證“舊形式利用”合理性的文章。作者認為，藝術與大眾的結合是一個長期的目標，目前最好的方式是舊形式的利用。但是他又主張，對于舊形式利用的意義須有一個正當?shù)睦斫猓毭靼着f形式之所以能接近大眾的特點，也須估量它能被利用的限度。

葉金的《論文藝的民族形式》與劉黑的《“民族形式”瑣論》這兩篇是討論民族形式議題提出問題的文章。葉金的《論文藝的民族形式》主要論述的是文藝民族形式議題提出的正當性。作者分別從大眾化的發(fā)展需要、文化資源的合理運用、與世界性永久性之間的關系三個層面論述了文藝民族形式議題提出的正當性，指出文藝民族形式是“此時此地”文藝發(fā)展的正確路徑。在此基礎上，葉金還引用毛澤東《論新階段》中的語句對民族形式的內涵進行了界定。作者指出，“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應該是“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而“喜聞樂見的”應加以“那不是適應低級趣味，不是阿其所好，而是就其向上的正確意識方面的”限制。⑤葉金：《論文藝的民族形式》，《前線日報》副刊《戰(zhàn)地》1940年8月8日。劉黑的《“民族形式”瑣論》主要探討的是“民族形式”議題的提出與“大眾化”“通俗化”“中國化”議題的提出之間的關系，以及民族形式議題與“五四精神”之間的關系。作者認為，“民族形式”的提出是“大眾化”“通俗化”“中國化”運動更高、更具體的發(fā)展?！懊褡逍问健边\動并不是單純的復古運動、退化運動，它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是嶄新的形式創(chuàng)造，與“五四精神”不相違背。

歐陽天嵐的《詩的民族形式我見》一文，主要論述的是民族形式的建立與民族間文化交流的關系問題。歐陽天嵐認為，要建立民族形式的詩歌，必須要不斷地吸收他民族詩歌的優(yōu)點。但為了避免被他民族詩歌同化，必須強固自身的消化力。具體做法有二：其一，認識自己，以利擇取適宜自己消化的營養(yǎng)；其二，樹立自己的獨特作風。筆名為“濟”的《巴金對“民族形式”的意見》一文，主要議題是反對舊形式的利用。巴金主張應該“摔掉一切過去的陰影，以一種新的力量向新的道路上邁進”，而不要被種種舊的形式抓住了靈魂。

三

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發(fā)動的文藝運動，宣揚的是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肚熬€日報》是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政治部主辦的報紙。那么，文藝民族形式討論這樣一種性質的文章怎么可能刊發(fā)在國民黨軍方主辦的報刊上？這怎么能夠讓人理解？

經筆者考證、分析發(fā)現(xiàn)，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辦報者群體的原因。在報社人員當中有許多地下黨員或進步人士。據(jù)許杰回憶，報社主編宦鄉(xiāng)當時就是中共地下黨員。但據(jù)筆者考證，這一信息與事實不符?；锣l(xiāng)實際上是直到1948 年5 月份才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在江西上饒主編《前線日報》的那一時期，他還是一個無黨派人士。但他思想進步，不滿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同情并傾向于中國共產黨。據(jù)考，皖南事變發(fā)生后，他曾積極參與營救馮雪峰、王聞識、郭敬堂等一些共產黨員與進步人士。除宦鄉(xiāng)外，報社副社長徐立平、新聞編輯室主任張若達都是中共地下黨員；報社電臺臺長朱萬年、新聞編輯鄒今托曾是新四軍干部。報社中這些地下黨員、進步人士的存在，為報紙刊發(fā)進步文章，提供了內部編輯保證。

其二，文章本身的原因。刊發(fā)在《前線日報》上的討論文章，在政治色彩的強度方面，明顯弱于刊發(fā)于西北地區(qū)與西南地區(qū)其他重要刊物上的討論文章。這在對于毛澤東等一些革命領袖人物經典性語句的引用與對領袖人物的稱謂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延安或重慶等地由中國共產黨人主辦的一些報刊（如《文藝戰(zhàn)線》《文藝突擊》《中國文化》《新華日報》）上發(fā)表的討論文章，會常常引用毛澤東的兩句經典性的語句：“馬克思主義必須通過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實現(xiàn)”；“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在這些文章中，毛澤東或被尊稱為“中國革命的偉大領袖”，或被尊稱為“同志”。同時，作者也會常常引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有關言論來闡述自己的觀點。在西南地區(qū)或香港地區(qū)、上海孤島，一些由進步文化界主辦的報刊或民營報刊（如《文學月報》《抗戰(zhàn)文藝》《戲劇春秋》《文藝陣地》《救亡日報》《大公報》《新蜀報》）上發(fā)表的討論文章，也會時常引用毛澤東《論新階段》中的語句。在這些文章中，毛澤東常常被尊稱為“毛澤東先生”“毛潤之先生”或“毛先生”。同時，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語句，也會時常被引用來闡述作者自己的觀點。而《前線日報》上刊發(fā)的討論文章，對毛澤東《論新階段》中語句的引用，僅限于“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這一句，且常常不完整、常常被改動。毛澤東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語句，也從沒有在行文中出現(xiàn)過。討論者們在文章中對于政治色彩的有意弱化，避免了對報紙主管方的刺激，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討論文章的刊發(fā)。

其三，文章刊發(fā)版面的原因?！肚熬€日報》刊發(f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文章的是第七版的副刊《戰(zhàn)地》與《詩時代》雙周刊，這些版面是報紙主辦方與官方管控較松的版面。一般來講，國民黨官方比較注重對報紙新聞與通訊等主刊部分的審查，對于文藝類等副刊部分的審查相對較松。所以，辦刊者在編排新聞、通訊等主刊時，一般都會眼睛緊緊地盯著國民政府，而在編輯副刊部分時則相對比較自由。這在國統(tǒng)區(qū)基本上已經形成了一個規(guī)律（也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以至于許多具有反動政治背景及傾向的報紙，一方面在社論等主刊部分反動透頂，而另一方面在其副刊部分則又往往聲調不一，有時甚至與主刊部分背道而馳。僅就本文所涉及到的幾家報紙來講，情況也多是這樣。除《新華日報》是中國共產黨南方局的機關報因而情況有點特殊外，其他幾家報紙，刊發(f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文章的也都是在副刊位置。比如，《救亡日報》是在第四版副刊《文化崗位》或《音樂陣線》上，《新蜀報》是在副刊《蜀道》上，港版《大公報》是在第八版副刊《文藝》上，重慶版《大公報》基本都是在第四版副刊《戰(zhàn)線》上。由此可知，副刊《戰(zhàn)地》與《詩時代》雙周刊的版次性質，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文章的刊發(fā)。

正是基于以上這樣一些原因，國民黨軍方主辦的報紙，才刊發(fā)出了一系列共產黨人陣營的文章。

其實，從全國的文藝民族形式的討論情況來看，以國民黨背景的報刊為主要刊發(fā)陣地，這也是整個東南地區(qū)（閩、浙、贛、粵四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的一個非常突出的、共同的特點。比如，在浙江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主要刊發(fā)文章的陣地是浙江省國民政府主辦的期刊《浙江潮》；在福建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主要刊發(fā)文章的陣地是福建省國民政府所屬的期刊《現(xiàn)代文藝》；在廣東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主要刊發(fā)文章的陣地是第七戰(zhàn)區(qū)政治部所屬的期刊《文藝輕騎》。這種情況之所以會發(fā)生，從最直接的原因上來講，主要是由抗戰(zhàn)時期東南地區(qū)特殊的媒體結構情況造成的。而從更為深層的原因上來講，則是由抗戰(zhàn)時期東南地區(qū)所處的地域位置與政治狀況所決定的。

抗戰(zhàn)時期，東南地區(qū)地處抗戰(zhàn)的前線，安全情況沒有可靠的保障，所以，一些比較有影響的進步報刊或民辦報刊，基本上都西遷內地了。另外，抗戰(zhàn)時期，東南地區(qū)也是國民黨搞反共摩擦最為頻繁、最為明目張膽的地區(qū)，皖南事變就發(fā)生在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的轄區(qū)之內。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當中，在這樣的區(qū)域之內，是不可能允許共產黨主辦的報刊出現(xiàn)的?？箲?zhàn)時期，東南地區(qū)的這種情況就決定了，在其區(qū)域內，規(guī)模較大、影響較大的報刊，只能是由國民黨地方政府主辦的或所屬的報刊。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人及文藝界進步人士，如果想發(fā)動文化運動，想擴大自己的輿論影響，就不能不想辦法去充分地利用好這樣一些國民黨背景的報刊?！肚熬€日報》刊發(fā)文藝民族形式討論文章的情況，在當時也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