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雯

(浙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2)

《說文》:“寶,珍也?！薄皩毼铩睂?yīng)物品的世俗價值,多為珍稀之物。明清小說中的寶物書寫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文化現(xiàn)象,林林總總的寶貝、兵器不僅頻繁出現(xiàn)在神魔小說中,也擴散到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甚至一些世情公案等題材的小說中[1]。龔維英指出,在《西游記》敘事中,寶物占有非常大的比例,展現(xiàn)了豐富的文化意涵[2]?！段饔斡洝分械膶毼锎蠖紒須v非凡,又與儒道佛三教文化緊密相連,這些物品兼具器物、寶物和圣物等多種文化性質(zhì)。作為世代累積型的作品,《西游記》中的寶物書寫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豐富的過程。

一、物欲:《西游記》中寶物書寫的泛化

歐陽健在《中國神怪小說通史》中提到:“在神怪小說的發(fā)展中,‘寶貝’走過了一段由財富的象征到新型武器的道路。寶貝在《西游記》中的頻頻出現(xiàn)和廣泛運用,與《平妖傳》之主要依恃咒語做法,遂有了根本性質(zhì)的不同?！盵3]406-407然而事實正好相反,《西游記》中的人物頻繁使用寶物進行戰(zhàn)斗這一敘事現(xiàn)象,顯示了日常器物的寶物化過程。

志怪筆記中,精怪可以變身為美貌女子引誘男子;原始神魔故事中,精怪往往使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攻擊人類,不使用法寶或武器?！段饔斡洝分?作者卻頻繁地書寫寶物,營造了“珠光寶氣”的三界形象。西游故事中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妖魔“盜寶”的情節(jié)。比起傳統(tǒng)的精怪煉化自己身體某部分的行為,《西游記》中,不論是神仙還是妖魔,大多都擁有自己的兵器或法寶。當(dāng)兵器除了格斗功能之外還存在其他特殊功能時,就具有了“寶”的特征。這體現(xiàn)了寶物書寫模式的進化,以及道教與民間傳說對神魔小說書寫的影響。

《西游記》中“盜寶”情節(jié)很多,如賽太歲盜取觀音的紫金鈴,獨角兕盜取太上老君的金剛琢,黃眉老佛盜取彌勒的金鐃、人種袋,金角銀角盜取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蘆、羊脂玉凈瓶、七星寶劍、芭蕉扇和幌金繩等。這些寶物雖然在凡間神通廣大,但在仙界只是神仙隨身的一般物品,如紫金葫蘆是太上老君煉丹時的日常用具、幌金繩是太上老君勒袍的帶子等。在仙界,寶物更多地作為尋常器物被使用。

“寶物”之“寶”代表了其珍稀性和世俗的價值,“寶”的特性延伸到一系列日常器物之“用”上。在人間,這些日常器物就成為了神通廣大的法寶。它們的制作材料往往極不尋常,寶物材料的神圣性提升了它們的價值。這些材料多來源于混沌初開之時,是上古神物。如玉兔精的兵器是搗藥杵:“跑到御花園土地廟里,取出一條碓嘴樣的短棍,急轉(zhuǎn)身來亂打行者?！彪m然“金箍鐵棒有名聲,碓嘴短棍無人識”,但“源流非比凡間物,本性生來在上天”[4]1171-1172,搗藥杵的珍貴之處在于它的材質(zhì)來源于天界;又如“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里梭羅派”[4]273一句,說明沙僧寶杖的材料來源于月中桂樹;再如紫金葫蘆是混沌初分、女媧補天時昆侖山腳下的神物,來歷非凡;而芭蕉扇扇出的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爐中火,也不是山頭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點靈光火”[4]440。這類民間常見的器物均被賦予了寶物的色彩,和道教、民間宗教故事互相結(jié)合。

除了日用器物的材質(zhì)被“寶物化”,獲寶的過程也提升了物品的價值?！段饔斡洝分谐Ｒ姷摹矮@寶”方式是地位尊貴的仙佛賜予寶物。如豬悟能和沙悟凈提到玉帝曾御賜寶物:“名為上寶遜金鈀,進與玉皇鎮(zhèn)丹闕。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yǎng)就長生客。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jié)”[4]234;“玉皇大帝便加升,親口封為卷簾將。南天門里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zhí)定降妖杖”[4]270?！盎㈩^牌”和“降妖杖”都是官方地位的象征。這些被貶或者私逃下界的妖怪可以獲得寶物,間接說明了他們原有的地位。

“寶物”是身份的象征。在收服小白龍時,“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4]187。寶珠對于龍族來說是身份的象征,“頷下之珠”的典故出于《莊子》,最早的西游故事如《西游記平話》等并沒有提及白馬。因此,“寶物”書寫的泛化現(xiàn)象應(yīng)流行于明代,呼應(yīng)著“晚明興起追新逐奇的社會時尚,新富階層追逐社會地位,昂貴物品成為社會地位的標志”[5]248-252的文化風(fēng)氣。

從宗教儀式角度看,寶物是祭祀的必要物品,具有神圣性,通常是特殊的食物?！段饔斡洝分腥藗儭笆秤谩币约跋Ｍ秤玫臇|西,幾乎都是與“長生不老”相關(guān)的仙家至寶,如悟空偷吃的蟠桃和太上老君的仙丹。唐僧的肉身在妖魔世界中也被刻意物化為“寶物”,貫穿于整個敘事過程。

細究《西游記》中取經(jīng)團隊所遇的災(zāi)難,前四難是唐僧出世之難,其余七十七難是前往靈山取經(jīng)遭逢的磨難。各路妖魔的目的多是“吃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因此,“意象化的唐僧肉是九九八十一難的主要誘因。圍繞“吃唐僧肉”,作者敘述了取經(jīng)人的生存危機,為擺脫生存危機而生死肉搏,尋找外援,智慧脫身”[6]。可以說,“吃唐僧肉”不僅是一個敘事情節(jié),還是《西游記》中最主要的敘事結(jié)構(gòu)。然而在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之前,雖然唐僧曾差點被虎精、熊精、牛精和黃風(fēng)怪吃掉,甚至沙僧皈依前也曾“一個旋風(fēng),奔上岸來,徑搶唐僧”[4]268,但他們并沒有意識到唐僧肉“長生不老”的價值。第十三回《陷虎穴金星解厄》中,唐僧被妖怪抓住,其中一怪說:“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盵4]158這說明其根本不知道唐僧的價值。第二十回《黃風(fēng)嶺唐僧有難》里,黃風(fēng)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鋒說道:“今奉大王嚴命,在山巡邏,要拿幾個凡夫去做案酒?！盵4]249洞主聽說小妖捉到唐僧,只說“我聞得前者有人傳說,三藏法師乃大唐奉旨意取經(jīng)的神僧”,小說沒有提及洞主知道唐僧肉有“長生不老”的功效,只說“吃了他不打緊”[4]250,可以“慢慢的自在受用”[4]251,僅暗示吃修行人之肉有好處,并沒有明寫究竟是什么好處。

在元雜劇《西游記》第十一出中,曾提到取經(jīng)人九世都在流沙河遇難:

有一僧人,發(fā)愿要去西天取經(jīng),你怎么能勾過得我這沙河去!那廝九世為僧,被我吃他九遭,九個骷髏尚在我的脖項上。我的愿心,只求得道的人,我吃一百個,諸神不能及。[7]23

吃得道之人是妖怪提升能力的方式之一。世德堂本《西游記》第二十二回寫道:“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嶺,河當(dāng)中滑辣的鉆出一個妖精,十分兇丑”，“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一個是久占流沙界吃人精,一個是秉教迦持修行將”[4]268。故事中卻沒有強調(diào)沙僧為了“長生不老”這一目的吃唐僧肉,更沒有說九個骷髏是唐僧,或者九個取經(jīng)人都是唐僧轉(zhuǎn)世,從文本中我們僅能知道吃取經(jīng)人對于沙悟凈來說相當(dāng)于普通的吃人。

尸魔出現(xiàn)后,取經(jīng)團隊在西行途中的磨難才轉(zhuǎn)為妖怪欲吃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唐僧被擒后悟空前去解救的模式。第二十四至二十六回的“偷盜人參果”事件成為將唐僧身體寶物化的關(guān)鍵情節(jié)節(jié)點?！段饔斡洝返诙孛鞔_提到了服用人參果后“盡是長生不老仙”:

眾小仙遂調(diào)開桌椅,鋪設(shè)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zhèn)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靈根現(xiàn)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zhèn)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4]329

“人參果”事件前唐僧所受的災(zāi)難和之后的災(zāi)難幾乎可以“截然二分”?！段饔斡洝芬郧捌诠适轮凶钯F重的“寶物”之一——人參果,渲染和強調(diào)了取經(jīng)過程中最核心的“寶物”——唐僧肉。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首次明確吃唐僧肉能夠長生不老: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惫贿@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圣去時,驚動那怪。他在云端里,踏著陰風(fēng),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zhèn)€今日到了?！盵4]332

妖精聽聞的信息是“十世修行”使唐僧肉具有讓人“長生不老”的功能。這一說法的來源及傳播時間不明。在尸魔出現(xiàn)以前,所有妖怪都沒有以“吃唐僧肉長生不老”為目標,這顯然不能簡單地解釋為妖魔消息不靈通。這一情節(jié)安排顯示了作者的特殊用意,他將唐僧的身體進行了“寶物化”的強調(diào)處理。首先,作為“尸魔”,對血肉的渴望使其不滿足于僅維持生存或享受口腹之欲的“人肉”,而追求具有“長生不老”功能的“唐僧肉”;其次,該章節(jié)照應(yīng)了唐僧吃“人參果”的情節(jié),“人參果”與“唐僧肉”并置,成為可以“長生不老”的寶貴食物。《西游記》刻意強調(diào)“肉身”的寶物化,顯示了其寶物書寫泛化的特征。

《西游記》故事中,“寶物”經(jīng)常與宗教儀式及災(zāi)難情節(jié)相互聯(lián)結(jié),寶物流動與消耗的過程對應(yīng)了人情義理的交換。在《西游記》中,妖精舉辦宴會是為了與宴席的對象進行寶物交換。第十七回《孫大圣大鬧黑風(fēng)山》中,佛衣會為慶生而開,作為寶物的袈裟儼然是宴會的主要角色之一。第三十四回《魔王巧算困心猿》中,金角、銀角大王派小妖去壓龍山壓龍洞,請“母親”九尾狐妖吃唐僧肉,表面上是二人孝道的體現(xiàn),實際上他們作為太上老君的道童下界作亂,與妖魔并無任何血緣關(guān)系,二怪舉辦宴會是為了獲得寄放在九尾狐妖處的寶物幌金繩。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中紅孩兒請父親牛魔王赴宴、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中黑水河鼉龍怪請舅爺赴宴為其暖壽,則主要是與親人分享有“長生不老”功能的寶物。妖魔模仿人類進行社交,妖魔間的宴席將寶物與人際交往互相結(jié)合,突顯了寶物在日常社會交際中的重要作用。精怪通過在“宴會”中交換寶物,建立了彼此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成功地模擬了人類社會的社群關(guān)系。

將日用物品、身體以及人際社交活動與“寶物”緊密相連的敘事,展現(xiàn)了明人的“好物”風(fēng)尚,傳達出晚明社會中的平民階層在現(xiàn)實人生中對“物”的癡愛迷醉。

二、得失:寶物的所有權(quán)及其權(quán)力象征

《西游記》中,寶物的所有權(quán)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個體是否擁有寶物,取決于其獲得寶物的途徑。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寶物之一,這一寶物雖是悟空“自取”,實質(zhì)卻是悟空強迫龍王贈送。《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里的猴行者是靠大梵天賜給唐僧的金環(huán)錫杖拿妖捉怪,只有單純的“贈寶”情節(jié);《西游記》中的“龍宮求寶”又與佛經(jīng)《賢愚經(jīng)》卷八的《大施抒海品》《佛說大意經(jīng)》《生經(jīng)佛說墮珠著海中經(jīng)》《經(jīng)律異相》、卷九《入海采珠以濟貧苦》等中的入海取如意寶珠之事非常類似,故事只是將“寶珠”改易成“金箍棒”。但與“求寶珠以濟貧苦”的高尚目的不同,《西游記》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中,孫悟空是因為個人需要合適的兵器,前往龍宮自取,而龍王不好推辭,只好送寶:

正說處,后面閃過龍婆、龍女道:“大王,觀看此圣,決非小可。我們這海藏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xiàn),遇此圣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是一塊神鐵,能中何用?”……你看他弄神通,丟開解數(shù),打轉(zhuǎn)水晶宮里，唬得老龍王膽戰(zhàn)心驚,小龍子魂飛魄散,龜鱉黿鼉皆縮頸,魚蝦鰲蟹盡藏頭。悟空將寶貝執(zhí)在手中,坐在水晶宮殿上,對龍王笑道:“多謝賢鄰厚意?！饼埻醯?“不敢,不敢!”[4]32

被迫送寶之后,四海龍王甚是不平,商議進表上奏,控訴悟空“欺虐小龍,強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騁兇騁勢”[4]38。

孫悟空龍宮“求寶”之后,成功獲得了如意金箍棒的所有權(quán)。與傳統(tǒng)“盜寶”故事不同,龍王答應(yīng)把定海神針當(dāng)作禮物贈送給悟空,雖然這只是龍王的權(quán)宜之計,但名義上金箍棒成為了一件“禮物”。同時,龍王并沒有掌握如意金箍棒的真正用法,“金箍棒”在很長的時間里明珠暗投,最終到悟空手中才發(fā)揮其真正價值。因此,寶物最終才能歸屬悟空。

在《西游記》中,悟空曾經(jīng)數(shù)次將妖怪的寶物騙到手中,并試圖保留它們,但寶物原來的持有者卻執(zhí)意要將寶物收回。從故事情節(jié)上來看,這類情節(jié)是為了維持取經(jīng)團隊的實力,以保證取經(jīng)團隊歷劫的難度。失去了寶物的精怪會頓時法力盡失,“寶物”是精怪興風(fēng)作浪的主要依憑,在某種意義上精怪本身成為了寶物的附庸。這些寶物不是精怪原形的一部分,大多是其配飾,如“菩薩將鈴兒套在犼項下”的紫金鈴[4]891。值得注意的是,與主人可以制服自己的坐騎不同,寶物不會因為召喚而自動回到主人手中,觀音、彌勒、太上老君都曾向?qū)O悟空討要過寶貝,這說明寶物的所有權(quán)往往不可控制:

正行處,猛見路傍閃出一個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馬,道:“和尚,那里去?還我寶貝來!”八戒大驚道:“罷了!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行者仔細觀看,原來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禮道:“老官兒,那里去?”那老祖急升玉局寶座,在九霄空里佇立,叫:“孫行者,還我寶貝?！?/p>

……

“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罷?！盵4]445

此處,悟空出于人情的考慮而歸還寶物。而在與觀音的周旋中,悟空往往迫于緊箍咒的“威脅”而歸還寶貝:

那菩薩才喝了一聲:“孽畜!還不還原,待何時也!”只見那怪打個滾,現(xiàn)了原身,將毛衣抖抖,菩薩騎上。菩薩又望項下一看,不見了三個金鈴。菩薩道: “悟空,還我鈴來。”行者道:“老孫不知?！逼兴_喝道:“你這賊猴!若不是你偷了這鈴,莫說一個悟空,就是十個,也不敢近身!快拿出來!”行者笑道:“實不曾見?！逼兴_道:“既不曾見,等我念念《緊箍兒咒》?！蹦切姓呋帕?只教:“莫念!莫念!鈴兒在這里哩!”[4]891

這類情節(jié)象征著寶物的不可控性以及寶物主人對其所有權(quán)的擔(dān)憂。在“精怪盜寶”——“悟空得寶”——“悟空還寶”這一過程中,寶物的使用權(quán)最終被交還給原來的主人,這些人往往來自仙界或佛界。寶物在遺失與回歸復(fù)雜過程展現(xiàn)了權(quán)力的“不可贈送性”與“不可控制性”。

莫里斯·古德利爾在《禮物之謎》中曾經(jīng)指出物品的不可贈送性:“那些不能贈與、只可保留的珍貴之物、財富和避邪物,很有可能正是那些體現(xiàn)著最大的想象性權(quán)力的物件,因此也就是具有最大的象征性價值的物件?！盵7]29這種不能被贈送的、作為保留物品的“圣物”,當(dāng)然也是一種寶物,但是其價值往往在其象征性,而非其世俗價值。一些“保留”是為了減少“寶物”的流通,而正是它們構(gòu)成了社會的階級層級[7]34?！段饔斡洝分袑毼锼袡?quán)的描寫,展現(xiàn)了具有話語權(quán)的社會知識階層在面對階層變化時的特殊心理。

三、交換:“圣物”與“俗物”的寶物化

《西游記》中,孫悟空一直充當(dāng)著“搶奪”和“諧謔”寶物的角色,如悟空用穢物假作寶物,冒充三清制作仙藥,消解了“寶物”的神圣性;悟空在朱紫國用尿液制造“神藥”,以“諧謔”的姿態(tài)消解“寶物”的內(nèi)在價值:

行者道:“藥內(nèi)要用?！鄙成?“小弟不曾見藥內(nèi)用鍋灰?！毙姓叩? “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diào)百病,你不知道?！蹦谴糇诱?zhèn)€刮了半盞,又碾細了。行者又將盞子遞與他,道:“你再去把我們的馬尿等半盞來?！卑私涞?“要怎的?”行者道:“要丸藥?！盵4]859

同樣的,《西游記》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強欺正法》中唐僧隔板猜物時,孫悟空將國王放置在柜中的寶物轉(zhuǎn)變?yōu)閺U物:

“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碧粕?“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國王道:“這和尚無禮!敢笑我國中無寶,猜甚么流丟一口鐘!”[4]579

這些情節(jié)無疑暗含對“寶物”的譏諷,促進了圣物、寶物、俗物、廢物之間的流通和轉(zhuǎn)化。值得注意的是,在對“寶物”的諧謔過程中,故事聚焦于對寶物價值高低的對比和品評。

佛教中,同一類型的法寶也有價值高低?！妒┰O(shè)足論》中曾提到“四輪寶”:“金、銀、銅、鐵,輪應(yīng)別故。如其次第,勝上中下。逆次能王,領(lǐng)一二三四洲。謂鐵輪王王一洲界,銅輪王二,銀輪王三;若金輪王,王四洲界?！盵8]64又,《阿毘達摩大毘婆沙論》曾說:“此四輪寶亦有差別,王四洲者有金輪寶?！盵8]156這一文化因子也體現(xiàn)在《西游記》中。即使是以“出世”為目標的佛教和道教人物,同樣關(guān)注寶物世俗價值的高低,如孫悟空的緊箍、黑熊精的禁箍以及紅孩兒的金箍。傳統(tǒng)觀點都認為這三者并無區(qū)別，實際上這三件寶物在價值上仍然有所區(qū)分。第八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中,如來曾說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只是功用各有不同。這種價值高低體現(xiàn)在觀音對待三個箍的態(tài)度上。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分?觀音提到“這個金箍兒,未曾舍得與人”[4]536,正因“金”的價值更高,因此觀音才會一直保留金箍,最后將金箍給予紅孩兒,并讓他做善財童子?！度A嚴經(jīng)》卷第六十二入法界品第三十九之三中提到“善財童子”與金錢、寶物密切相關(guān):

知此童子初入胎時,于其宅內(nèi)自然而出七寶樓閣,其樓閣下有七伏藏,于其藏上,地自開裂,生七寶牙,所謂:金、銀、琉璃、玻璃、真珠、硨磲、瑪瑙。善財童子處胎十月,然后誕生,形體支分端正具足;其七大藏,縱廣高下各滿七肘,從地涌出,光明照耀。復(fù)于宅中自然而有五百寶器,種種諸物自然盈滿……如是等五百寶器,自然出現(xiàn)。又雨眾寶及諸財物,一切庫藏悉令充滿。以此事故,父母親屬及善相師共呼此兒,名曰:善財。[9]384

《西游記》中,佛界“圣物”在被賦予價值的過程中,也變?yōu)榱舜嬖趦r值高低的“寶物”,生發(fā)出各種價值比較、物品交換的情節(jié)。

“圣物”以“寶物”的形式,在流轉(zhuǎn)中生產(chǎn)“圣”與“俗”的辯證,神圣的宗教象征和具有世俗價值的寶物互相聯(lián)結(jié)。比如,唐僧的袈裟和紫金缽盂這兩件寶物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在《取經(jīng)詩話》中有這樣一段話：“羅漢曰:‘師曾兩回往西天取經(jīng),為佛法未全,常被深沙神作孽,損害性命。今日幸赴此宮,可近前告知天王,乞示佛法前去,免得多難?！◣?玄奘)與猴行者,近前咨告請法。天王賜得隱形帽一事,金錫杖一條,缽盂一只。三件齊全,領(lǐng)訖?！盵10]47在世德堂本《西游記》第八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中,如來吩咐觀音:

“但恐善信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奔疵?、迦葉,取出錦襕袈裟一領(lǐng),九環(huán)錫杖一根,對菩薩言曰:“這袈裟、錫杖,可與那取經(jīng)人親用。若肯堅心來此,穿我的袈裟,免墮輪回;持我的錫杖,不遭毒害?！盵4]88

《取經(jīng)詩話》中沒有提到“袈裟”這一寶物,世德堂本《西游記》中出現(xiàn)了“袈裟”和“錫杖”,其價值之高被一再強調(diào),但觀音最后卻將寶物無償贈送給取經(jīng)人,這一情節(jié)構(gòu)成了從“賣寶”到“送寶”的行為轉(zhuǎn)換。故事中“有價”和“無價”對應(yīng)了“寶物”和“圣物”的價值。袈裟首先以“寶物”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有人甚至以“長生不老”質(zhì)疑其價格:

菩薩道:“袈裟價值五千兩,錫杖價值二千兩?！蹦怯奚Φ?“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4]146

后來,宰相勒馬詢問袈裟價格:

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笔挰r道:“何為好?何為不好?”菩薩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zāi),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jīng)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庇謫柕?“何為要錢,不要錢?”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愿送他,與我結(jié)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盵4]147

唐太宗同樣詢問了袈裟的價值,觀音在向他描述袈裟“超凡入圣”之妙時,主要渲染其寶貴的世俗價值。當(dāng)太宗要買兩件寶物時,菩薩又堅持“既有德行,貧僧情愿送他,決不要錢”[4]149。整個贈送的過程又將“袈裟”與“圣物”相類比,觀音的“賣”與“送”展現(xiàn)了袈裟作為“寶物”與“圣物”,分別對應(yīng)了“有價”與“無價”的雙重特性。

在取經(jīng)途中,袈裟主要體現(xiàn)了寶物的特征。從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中黑熊精盜取袈裟想要舉辦佛衣會到第九十七回《金酬外護遭魔蟄》中寇員外被強盜所殺、唐僧被牽連入獄的一系列情節(jié)中,袈裟一直都以“寶物”和身份地位的象征出現(xiàn)。在到達靈山后,袈裟復(fù)又兼具“圣物”和“寶物”兩種意義。作為觀音禮物的“袈裟”并沒有被用來交換“有字真經(jīng)”,唐僧選擇用紫金缽盂作為交換真經(jīng)的人事?！度〗?jīng)詩話》中,缽盂是天王所賜;而在《西游記》中,紫金缽盂是唐王所贈。唐僧以“缽盂”交換真經(jīng),除了血食祭祀的意義之外,相比象征世俗皇權(quán)的“缽盂”,“袈裟”才是不可交換之物。同時,寶物的價值與交換性又與取得有字、無字真經(jīng)的情節(jié)互相關(guān)聯(lián),作為唐王“禮物”的缽盂是有價并且可以被交換的“寶物”。

第九十八回《猿熟馬馴方脫殼》中,佛祖強調(diào)“但只是經(jīng)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4]1215。燃燈古佛聽說傳經(jīng)之事,則肯定了無字真經(jīng)的價值:“東土眾僧愚迷,不識無字之經(jīng),卻不枉費了圣僧這場跋涉?”[4]1213由此可知,無字真經(jīng)的價值甚至超越了有字真經(jīng)。唐僧取得無字真經(jīng)是因為沒有給予足夠的人事。無字真經(jīng)作為圣物,具有不可交換性,與其等價的是具有宗教象征意義的“八十一難”?！澳闳缃窨帐謥砣?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jīng),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盵4]1215

作為圣物的無字真經(jīng)對世俗世界是無用的。

在換取有字真經(jīng)的過程中,三藏贈送紫金缽盂時,特地解釋缽盂也與尋常金錢不同,并承諾了日后的謝儀:“弟子委是窮寒路遙,不曾備得人事。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教弟子持此,沿路化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萬望尊者將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謝。只是以有字真經(jīng)賜下,庶不孤欽差之意,遠涉之勞也。”[4]1215唐僧將整個交換過程從神圣的“求取真經(jīng)”轉(zhuǎn)換為人間世俗公務(wù),將自己定位于唐王“欽差”的身份角色,以彰顯取經(jīng)是一種寶物交換的過程。該情節(jié)與當(dāng)時唐王欲購買觀音的寶物前后呼應(yīng)。但與前文觀音最終將取經(jīng)視為“神圣”任務(wù)不同,此處唐僧和諸佛都將這一神圣的取經(jīng)過程降格。通過交換,“有字真經(jīng)”成為了世俗的寶物。因此,兩位尊者在接受了人事之后,面對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的調(diào)笑和諧謔,并不感到羞恥。實際上,這一行為得到了如來的準許,并具有象征意義。

同時,整個取經(jīng)過程也不只是取經(jīng)團隊四人的交換行為。從唐王的缽盂到唐僧對未來謝禮的承諾,都顯示了這是一種整體的交換。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整個氏族以全部的名義來訂約,換言之,是讓那些塑造著社會的各個群體(家庭、氏族、部族)都卷入其中[7]37。

《西游記》中,圣物被降格成為可交換的寶物,而寶物具有價值的高低,這充分顯示了從上到下、從宗教世界到世俗社會中,人們對寶物的追逐與愛好。這種現(xiàn)象表明知識界對民眾逐物風(fēng)尚的深度參與,“物”成為其緩釋壓力和尋得精神游牧的新出口。晚明知識分子為“合法合理”地占有“物”,弱化了自古以來“物”作為禮器的道德意蘊而偏重其價值,“器物已不再僅僅是禮樂文化的載體或是道德情操的隱喻,更是服務(wù)于個體生活的審美依據(jù)和物質(zhì)消費”[11]。

“圣物”“寶物”和“俗物”的互相轉(zhuǎn)化,體現(xiàn)了“神圣——世俗——諧謔”的三重文化特征。《西游記》將“圣物”和“俗物”寶物化的過程,展現(xiàn)了晚明知識界面向現(xiàn)實世俗人生的“沉降”。但這并非知識精英的道德“墮落”,精英和平民階層與物的“交纏”關(guān)系本是整個晚明社會現(xiàn)實的“一體兩面”,體現(xiàn)了市民文化的強勢崛起[12]。

四、結(jié)語

“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時期像明末如此重視‘物’,觀物、用物、論物到不厭精細的地步。”[13]《西游記》中的寶物書寫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特征:一是將日常器物、身體以及社會人際關(guān)系與寶物相聯(lián)結(jié),呈現(xiàn)出寶物書寫的泛化;二是通過寶物得失之間所有權(quán)的轉(zhuǎn)換,暗示了知識界對自身地位及話語權(quán)力的擔(dān)憂;三是將圣物、俗物和寶物相聯(lián)結(jié),將不可交換之物轉(zhuǎn)化為具有世俗價值的寶物,體現(xiàn)了精英和平民共同的世俗化傾向。

寶物作為一種媒介,溝通了“圣物”與“俗物”,仙界、佛界和人界,展現(xiàn)了晚明的時代風(fēng)氣。寶物交換具有相應(yīng)的社會意涵?！皩毼铩钡馁浰?、歸還、搶奪、交換和流通作為《西游記》重要的敘事環(huán)節(jié),展現(xiàn)了其“儀式化”和“非儀式化”的流通過程。《西游記》中大量的寶物書寫,體現(xiàn)了寶物在世俗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的價值以及作為宗教禮物的象征意義;寶物對人物身體的“物化”過程,則彰顯了明人對包含身體在內(nèi)的“物”的迷戀,體現(xiàn)了知識界和平民階層在理想與現(xiàn)實兩個方面對物欲及權(quán)力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