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偉宇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自從廣松涉編輯的文獻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下簡稱“《形態(tài)》”)被引入國內(nèi)以來,國內(nèi)學術(shù)界圍繞這一文本展開了一系列討論,也譯介了部分日本和德國學者對《形態(tài)》的文獻考證。但是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往往將研究重心放在該文本的編輯原則和排序比較上,盡管很多研究涉及《形態(tài)》中修改的內(nèi)容,卻鮮有研究立足歷史唯物主義形成的思想史角度去獨立思考:馬克思恩格斯在手稿中刪除了哪些內(nèi)容?為什么要關注馬克思恩格斯手稿中被刪除的部分?馬克思恩格斯為什么要刪除和修改這些內(nèi)容?通過對廣松涉(Hiromatsu Wataru)[1]、卡弗(Terrel Carver)[2]、孫善豪[3]編輯的三個文獻版《形態(tài)》被刪除部分的重新發(fā)現(xiàn),該文本將超出文獻學的界限,而在文本學[4]的視域為我們展現(xiàn)出更加真實的馬克思恩格斯思考過程,推進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走向歷史深處。
廣松涉版、卡弗版、孫善豪版的《形態(tài)》有著共同的文獻追求,即努力還原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作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初語境。但是這三個版本也有著不同的理論旨趣,在文獻中呈現(xiàn)出異質(zhì)性的編輯方法和原則。讓我們首先將三個版本進行比較性研究,厘清不同文獻版本對《形態(tài)》刪除內(nèi)容的編輯,使之更好地服務于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研究。
一方面,三個版本對馬克思恩格斯手稿中刪除的表現(xiàn)形式所有不同。在廣松涉版《形態(tài)》中譯本中,由于原始手稿中存在橫線刪除和豎線刪除的不同刪除方式,廣松涉分別用“≠……≠”(被刪除的內(nèi)容用小號字表示,其中原先被刪除的會用“【……】”圈出)和這個符號的豎版(被刪除內(nèi)容用小號字表示,其中被橫線刪除的再用更小字號表示)來表示。另外,廣松涉還根據(jù)對歷史唯物主義和上下句關系的理解,將手稿中破損或者單詞不完整的地方進行主觀補充,補充部分用“[……]”表示。在卡弗英文版《形態(tài)》中,同樣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字體區(qū)別了開來,但是卡弗并沒有區(qū)分橫線和豎線的刪除區(qū)別,統(tǒng)一用刪除線進行了標注。在孫善豪繁體字版《形態(tài)》中,除了同樣用楷體和細明體區(qū)分馬克思恩格斯筆跡、每頁篇幅和手稿一樣、一頁紙分左右欄編輯外,還以最大的可能還原了手稿的原貌。例如所有馬克思恩格斯的刪除線都保持手稿原貌,使每一條刪除線的角度、數(shù)量、覆蓋內(nèi)容都盡量逼真,以及所有下劃線也都保持原貌,甚至將恩格斯在右欄畫的頭像也以底層陰影的形式保留了下來,其間空白頁的手稿也都保留了下來。相對于上兩個版本,孫善豪版確實將手稿逼真度做到了極致,但是手稿的原貌也給直接閱讀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另一方面,三個版本在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被刪除筆跡區(qū)分、字跡識別、文獻參考上有一定區(qū)別。三個版本都以不同的形式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字體區(qū)別開來,但是在細節(jié)方面廣松涉更勝一籌??ǜズ蛯O善豪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筆跡的區(qū)分上只做到了用不同字體來表示不同的寫作內(nèi)容,這一點是不難的。而由于廣松涉與卡弗、孫善豪二人的編排異質(zhì)性在于:廣松涉用兩張紙呈現(xiàn)《形態(tài)》的左右欄內(nèi)容,所以廣松涉在每一頁內(nèi)容的右側(cè)又留出了一個側(cè)欄用來備注,備注中不僅對部分能夠識別出馬克思/恩格斯刪除線的差異、下劃線的差異備注了出來,如對某一處刪除內(nèi)容備注道“這是馬克思刪除的”,而且將手稿的細節(jié)修改、之前各版本的判讀內(nèi)容也都備注了出來,在手稿真實性的基礎上豐富了其研究性。另外,因為《形態(tài)》的原始手稿并未在馬克思恩格斯生前出版,手稿很多位置的字母拼寫并不完整/有錯誤,而且有的地方還有紙張毀壞的痕跡,所以三個版本對部分文字的識別和判讀有一定區(qū)別??ǜズ蛯O善豪基本遵照了2003年年鑒版的判讀,分別翻譯成了英文版和繁體中文版。而廣松涉由于他的德語基礎扎實,他的編排建立在梁贊諾夫版(Marx-Engels Archiv, Bd. I, 1926)、阿多拉茨基版(Marx-Engels Gesamtausgabe, Bd. V, 1932)、新德文版(Deutsche Zeitschrift fur Philosophie, 1966)、MEGA2試行版(MEGA2, Probeband,1972)的批判性繼承基礎上,結(jié)合原始手稿進行了重新判讀。的確,這一補充使《形態(tài)》的閱讀和研究更加流暢,也更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整體理解,但是由于其補充內(nèi)容的主觀性,難免會有部分內(nèi)容過度解讀/誤解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導致理論基礎不牢的讀者有可能誤入廣松涉“再生產(chǎn)”的文本之中。
基于以上版本對刪除部分的編輯異同對比,綜合編輯原則、編排方式、標注形式、思想內(nèi)容等方面來看,廣松涉版本最適宜于我國的《形態(tài)》學術(shù)研究,孫善豪版的表現(xiàn)形式更符合原稿形式,卡弗版則是英語世界《形態(tài)》編輯的積極嘗試。
受到主觀和客觀的雙重影響,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公開出版物有著“去真實”的特點,而原始手稿中被刪除和修改的部分恰恰體現(xiàn)了他們的真實思想形成過程,《形態(tài)》正是這一思想場的集中凸顯?!缎螒B(tài)》并非馬克思恩格斯主動公開出版的著作,而是“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的一沓原始手稿。將這一手稿當作“現(xiàn)在進行時”而非“完成時”,關注手稿被刪除和修改的部分,能夠幫助我們深入了解歷史唯物主義形成和創(chuàng)立的真實情境。
首先,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形態(tài)》手稿刪除的方式有所不同,由此可以分辨兩人對歷史唯物主義創(chuàng)立的真實貢獻。馬克思和恩格斯部分刪除的方式有所不同,由此辨別兩人的寫作重點與順序。其一,根據(jù)廣松涉對刪除痕跡的判斷,《形態(tài)》導論謄清稿的異稿{1?}b~c[1]9最集中體現(xiàn)了兩人不同的刪除內(nèi)容。在這一頁中,恩格斯刪除的更多是詞句的調(diào)整,譬如將“競爭從此產(chǎn)生”刪除后修改為“競爭不可避免”。而馬克思則進行了大量刪除,將恩格斯已經(jīng)刪減部分的關于德國哲學意識形態(tài)前提和費爾巴哈貢獻的一段全部刪除,多次將恩格斯已經(jīng)修改的部分重新再修改或刪除。在我們通常的寫作過程中,被全部刪除的內(nèi)容是沒有必要再進行詞句調(diào)整的,因此必然是恩格斯先對這一段進行了詞句刪改,之后馬克思全部刪除。由此可以推斷,在完成了《形態(tài)》的謄寫后,極有可能是恩格斯先對這一手稿進行了修改,而馬克思在此基礎上再次進行修改。其二,馬克思為歷史唯物主義貢獻了重要的哲學思考,但是卻在手稿中集體刪除。例如《形態(tài)》的序言部分是由馬克思親筆寫的,其中不僅描繪了新世界觀的重要基礎,而且對德國哲學特別是黑格爾哲學進行了中肯的評價,他在其中說道:“黑格爾完成了積極的唯心主義(positiven Idealismus)……他并不滿足于記述思想中的東西,他還試圖描繪它們的生產(chǎn)的活動?!盵1]3但是這些內(nèi)容全部被馬克思刪除,這是他故意遮蔽的哲學內(nèi)容。其三,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手稿的修改也風格不一,恩格斯的修改更多是嚴謹?shù)脑~句演繹和經(jīng)濟學推論,而馬克思的修改表面上看來像是“開玩笑”,但是卻更多地進行了哲學與經(jīng)濟學深層思考,兩種風格的相互搭配共同完成了這部偉大的書稿。
其次,馬克思和恩格斯集中刪除的部分,其實體現(xiàn)了該部分內(nèi)容的重要性,抑或是兩人在此處存在理論分歧。一方面,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部分段落進行字斟句酌地雕刻,指引我們關注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內(nèi)容。在手稿{6}a=[8]頁中,馬克思恩格斯有一段著名的表述:
可以明顯看到, 馬克思恩格斯曾集中對這一段落進行了刪除, 論述了周圍感性世界作為工業(yè)和交往的歷史性產(chǎn)物, 是如何被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出來的。 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生產(chǎn)話語根本性原則的集中表述, 馬克思恩格斯對這一段也極其重視。 另一方面, 馬克思和恩格斯盡管在歷史唯物主義創(chuàng)立的方向上是一致的, 但是作為兩位具有獨立思想的作者來說, 他們的意見難免有分歧之處, 這在刪除的部分中也可見一斑。 例如馬克思恩格斯在描述了歷史的四重原初因素之后, 又討論了意識問題。 如果我們以“馬克思第一稿, 恩格斯謄寫說”為前提, 可以看到關于意識的討論存在很多刪除之處, 體現(xiàn)了兩人具有一定分歧。 在這部分中, 馬克思恩格斯特別用橫線加豎線刪除了“我對我的環(huán)境的關系是我的意識”[1]28這句重要的描述, 隨后恩格斯筆跡寫道“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fā)生‘關系’”[1]9, 馬克思筆跡則寫道“動物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1]9, 恩格斯更偏向于實證性描述, 馬克思更偏向于哲學的關系性描述。
通過上文的比較和分析,三個版本的異同清晰可見。本文接下來將試以廣松涉版本為主要基礎,具體分析《形態(tài)》中被刪除的內(nèi)容,由此逐漸走向歷史唯物主義形成和發(fā)生的歷史情境。
(《形態(tài)》序言第二頁手稿,全部由馬克思的筆跡構(gòu)成,被橫線和豎線交叉刪除。原始手稿存于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史檔案館)
第三,馬克思恩格斯刪除了很多語句修辭,特別是辭藻堆砌的批判內(nèi)容。除了馬克思恩格斯對文章細節(jié)詞句的刪除外,針對語句修辭的大面積刪除有兩個方面:一方面,馬克思恩格斯刪除了與歷史唯物主義核心理論無關的批判內(nèi)容。例如在馬克思標號35的手稿中,大量描述了圣麥克斯、施蒂納關于教階制的具體論述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對他們的“華麗”批判,而后他們將這一頁(包括這一頁的欄外新稿)都全部刪除,其目的無疑是要集中文本闡述核心理論。另一方面,馬克思恩格斯刪除了大量辭藻堆砌。例如在馬克思標號34的手稿中,馬克思用“無可救藥”“走馬觀花”“虱子臭蟲子在忙碌”等詞語形容施蒂納,該頁被全部刪除;再如在馬克思標號28—29的兩頁手稿被全部刪除,馬克思恩格斯在這兩頁用了生動的修辭諷刺布魯諾,他們用了三個“他微笑了”嘲諷布魯諾的盲目自信,并批判道:“只要他一微笑,他的臉上就會現(xiàn)出許多皺紋,比地圖上兩個印度的線條還要多。”[1]58這些華麗的修辭和生動的比喻雖然有辭藻堆砌之嫌,最終被馬克思恩格斯集體刪除,但是也體現(xiàn)了馬克思恩格斯真實的情緒,“活生生”的偉人們向我們呈現(xiàn)了出來。
總而言之,《形態(tài)》中被刪除的部分不僅反映了馬克思恩格斯真實的思想形成過程,而且指引我們?nèi)リP注被徹底拋棄、被反復修改或被刻意缺場的重要內(nèi)容??v觀廣松涉、卡弗、孫善豪三個文獻版本的《形態(tài)》,各有其優(yōu)點,也有其弊端,但確從文獻角度為我們打開了進入歷史唯物主義的另一條道路,將馬克思主義學術(shù)研究推向了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