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菡
城市的公共空間由各個不同功能的具體部分組成,如街道、大樓、學校等等,這些部分如同積木,通過不同的組合構成了當下的城市空間。而城市中每個可以明確指出的“地方”(place)都有其所指,或者如蒂姆·克雷斯韋爾(Tim Cresswell)所說,這些“地方”都在某些規(guī)則之下規(guī)定了我們的日常行為,即具有“社會文化預期”(sociocultural expectation)效應,我們根據(jù)地方的隱藏規(guī)則去做“合適”的行為,而避免做那些“不合適”的行為。
但當我們在討論城市中的“地方”時,可能忽略了一些更普遍的空間,筆者稱之為“城市平面空間”,即“地方”之間的交叉部分,也就是建筑物和街道之間的平面空間。我們不會注意住宅樓的外立面是什么顏色,也不會注意街道的圍墻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雖然平面空間不如其他公共空間那么引人矚目,但它們卻往往形成了城市中最普遍的面貌。
這些暴露在外的平面空間其實并不具有明確的“社會文化預期”,因為嚴格地來說,這些平面空間都不是具有實質含義的“地方”,因為“地方”是指“一個有意義的地點”。沒有任何意義賦予的“城市平面空間”經(jīng)常被路人忽略,然而在社會文化活動中,藝術家和設計師卻是這些平面空間的積極參與者,街道的圍墻、大樓的表面或是臨近街道的住宅立面,如若運用得當,則會在經(jīng)濟和文化方面起到非常顯著的效用。因此,在其功能模糊或者說是多重的情況下,對它的研究也就變得有意義了。
在藝術家和設計師的創(chuàng)造下,“城市平面空間”從無意義的“空間”(space)轉換成了有意義的“地方”,這種轉換依靠的就是藝術活動。無論是隨手的涂鴉,還是具有創(chuàng)作性質的噴繪,或者傳達一些商業(yè)信息,都是賦予“城市平面空間”以含義。如筆者在北京798藝術區(qū)所拍攝的一幢建筑物的大門(圖1),如果沒有這個隱喻的圖案,我想大部分路過這里的人都不會注意到這個空間,只會當作最平凡的房子。但有了這些印記之后,這個平面對筆者或其他路過的人而言,就是一個有意義的地方—行人通過這些印記產(chǎn)生了自己對它的理解,從而和這個空間建立了紐帶。
圖1:北京798藝術區(qū)一幢建筑物的立面,左圖為PS處理效果,右圖為實際場景。攝影以及藝術處理:唐靜菡,2019年
這也就產(chǎn)生了一個悖論—因為如果要使平面空間變得有意義,就得采取一些手段,我們當下常見的手段可以大致分為以下幾類:涂鴉、街頭藝術、城市壁畫以及廣告,從性質上筆者將其概括為“越界”和“商業(yè)化”。但不論是“越界”還是“商業(yè)化”,它們都不是“城市平面空間”所屬“地方”原本就有的活動,因此它們并不符合“地方”的“社會文化預期”。“地方”有自己默認的規(guī)則,但“城市平面空間”需要打破這些規(guī)則才能賦予自身意義,成為獨立的“地方”(表 1)。
表1:城市平面空間向“地方”轉換示意圖(作者自制)
“地方”作為一個有意義的空間,不可避免地有“社會文化預期”效應,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就是地方暗含的“規(guī)范”(normality)?!暗胤健笔请p向的,它“不僅提供了人們的經(jīng)驗結構,而且還促使身處其中的人知道自己是誰,在社會中應該如何?!薄暗胤健辈粌H構造了人的行為準則,還進一步通過這些準則代表了這些人。那么,“地方”是如何規(guī)范我們的行為的呢?克雷斯維爾給出的答案來源于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實踐理論。
在布爾迪厄看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個體的主體性與社會的客觀性相互滲透”,人的行為既不是受某種“客觀規(guī)則”規(guī)定的,也不是受“主觀意識”所支配的,而是“習性”(habitus)、“資本”(capital)和“場域”(field)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簡單來說,“習性”是環(huán)境、歷史的產(chǎn)物,而“行動者對人們在社會世界中的位置的‘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判斷來自習性”。由于“習性”不是獨立自在的東西,它受到社會歷史條件的影響,并且行動者所處的社會也不是一個高度統(tǒng)一的世界,因此,“習性”也就和千萬個“小世界”也就是“場域”相連,從而“習性”就是行動者所處“場域”的產(chǎn)物。由于“場域”的斗爭特性,“場域”成為了“既是統(tǒng)治的場所也是抵抗的場所”,而所有斗爭場域都和“資本”有關,在“經(jīng)濟資本”和“文化資本”這兩股力量的帶動下,構成了社會階級中的各個“場域”。
因此,個體在地方中對“合理的”與“不合理的”行為的判斷背后有著一套系統(tǒng)的解釋。我們對于“合理的”行為不是通過“理性的計算”得來的,而是一種下意識的、內(nèi)化的產(chǎn)物,“習性包含了個體在處于分層社會秩序中的特定位置時對于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的無意識的‘計算’”,而這種“無意識的計算”就是場域“規(guī)則性的產(chǎn)物”?!傲曅浴迸c“場域”的共同作用產(chǎn)生了行動者行動的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不是規(guī)定的產(chǎn)物,而是存在于我們原初的“信念”(doxa)中,“信念”是“一種被普遍分享但又不受質問的選項”,由它“決定了什么樣的實踐和態(tài)度是‘自然的’”。
雖然克雷斯維爾對行為規(guī)范的解釋來自于布爾迪厄,但克雷斯維爾不像布爾迪厄那么強調(diào)階級,而更在乎社會文化的影響。由于布爾迪厄實踐理論的三大基石是相互關聯(lián)的,而“經(jīng)濟資本”起著相當大的作用,從而布爾迪厄的分析離不開對階級的依賴。在一個“場域”里起著主導或者統(tǒng)治地位的人往往是那些占有“資本”的人,他們的“習性”從而也就引導了其他后加入者的“習性”,并成為“規(guī)范”。然而,克雷斯維爾認為布爾迪厄講述了一個“不完整的故事”,他認為“地方”中的斗爭不能完全化約到階級,克雷斯維爾更強調(diào)“社會—文化”的力量,并且通過“越界”來闡釋“規(guī)范”以及對“規(guī)范”的抵抗。
“越界”(transgression)是克雷斯維爾著作中的兩大主題之一,他對“越界”的定義是:“越界,在定義上和抵抗(resistance)不同,越界不在于行動者的意圖而是在于行動的結果,關鍵在于這個行動‘被注意到了’”?!霸浇纭钡男袨樵谟趯σ延薪缦藁蛘咭?guī)范的觸犯,但行動者是否故意去觸碰規(guī)范的意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這個行動做出反應的人,即承受者感覺到被冒犯了,而往往這些承受者就是這個地方的“統(tǒng)治者”。
“越界”和“規(guī)范”是一對相對的范疇,沒有“越界”我們也就無法知道什么是“規(guī)范”。就像克雷斯維爾所說,我們很難注意到一個正常運作的環(huán)境,但我們可以很快發(fā)現(xiàn)和日常生活中不一樣的特殊環(huán)境,就像燈光一樣,當我們閱讀時不會去想燈是否是亮的,一旦燈突然滅了,就會意識到燈的異常。
在“地方”中也是如此,我們的行為被一些不言自明的“規(guī)范”所限制,一旦超出這個不言自明的范圍,行動者就觸及到了規(guī)范者的“規(guī)范”,那么誰是“地方”的規(guī)范者呢?其實還是回到了布爾迪厄的理論,制定“規(guī)范”的人就是那些擁有權力,占有“資本”的人。布爾迪厄看到的更多的是階級屬性—誰統(tǒng)治誰,誰主導誰,所有的一切表象都指向階層,造成了社會團體的高低貴賤??死姿咕S爾也看到了權力的主導作用,但他把分析主要放到了媒體和政府上,認為它們主導了社會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
1971年的“Taki183事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1971年7月21日的《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報道了一篇題為《‘Taki183’激發(fā)大量筆友》 (‘Taki 183’ Spawns Pen Pals)的文章,講述了一個筆名為Taki的曼哈頓年輕人,在紐約的大街小巷、地鐵車廂、車站等空間里到處寫上他自己名字的故事,并且還激發(fā)了大量的模仿者。然而,這次主流媒體的曝光使涂鴉(graffiti)變得更加廣為人知,可以說涂鴉運動就是從此時開始的。
在城市中寫下自己的筆名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早在二戰(zhàn)時期就有,但Taki可以說是第一個把這個行動傳播出去的人,自此全城開始出現(xiàn)這種涂鴉。有的涂鴉者受到逮捕或者批評,《紐約時報》的報道也把重點放在這些人的違規(guī)上,并傳達出一種擔憂秩序被擾亂的信息。然而,登上主流報紙這樣的光榮事跡讓那些來自貧民街區(qū)的年輕人更加熱情地進行“創(chuàng)作”。Taki對于他的同伴而言是英雄,對于城市的其他人而言,Taki就是一個破壞者,一個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移民破壞了他們的城市。
Taki以及后來涂鴉者的行動顯然就是“越界”。他們在不應該出現(xiàn)涂鴉的公共空間里寫上自己的名字,在當時涂鴉代表了垃圾、污染、骯臟、疾病、暴力以及搶劫,這顯然和城市所營造的“地方”不符;并且這種涂鴉的大量出現(xiàn)還使得“地方”陷入混亂—“地方”似乎失控了,變得像貧民區(qū)一樣,骯臟不堪。從紐約市政府的抓捕、批評、清洗以及報紙報道來看,主流媒體及政府都認為涂鴉是不被允許的。不管涂鴉者自己認為是否合理,在“地方”的主導者看來,都是不符合規(guī)范的,是要被處理的。
接下來,筆者通過分析城市平面空間中的涂鴉和街頭藝術(street art),以及作為公共藝術(public art)的城市壁畫(city mural),進一步闡釋“越界”和“城市平面空間”的關系。
讓我們先簡單回顧一下歷史。涂鴉,作為一種完全從平民中生發(fā)的表達方式,最先流行于1970年代的紐約,并在短時間內(nèi)風靡全球。雖然涂鴉的歷史不長,但由于其創(chuàng)作者的隱匿性,學界很難給出一個涂鴉何時開始的確定答案,有關涂鴉的定義也是如此。從發(fā)展脈絡上來說,早期涂鴉主要以書寫為主(tag);當噴灌發(fā)明后則出現(xiàn)了更多復雜的書寫形式以及顏色(如throw-up和wild style);當然圖案也開始出現(xiàn),隨著朋克(punk)、嘻哈文化(hip-hop)、政治運動、情景主義藝術(situationist art)以及大眾心理在公共空間做記號的欲求,涂鴉不再局限于一開始“占地盤”式的標記,不論在主題還是技巧上都變得更加豐富多元,并且開始進入主流文化的視線,成就了一些傳奇藝術家,如巴斯奎亞特(Basquiat)、哈林(Keith Haring)等。
從2000年開始,新技術紙膜(stencil)和海報黏貼(pasted-up)(圖2)開始成為創(chuàng)作主流,一種和之前不一樣的藝術形式逐漸出現(xiàn)在街頭,它們被稱為“街頭藝術”。隨后,街頭藝術的定義也開始變得模糊,因為創(chuàng)作者的表現(xiàn)手法變得更加豐富—街頭裝置、雕塑、杯子涂鴉(cup rocking)、針織涂鴉(yarn bombing)—這些新形式將街頭藝術的邊界拓得更寬。有的學者如艾莉森·揚(Alison Young)就傾向于把這種藝術歸納到更廣的術語之下—情景主義藝術。
圖2:巴黎第十區(qū)的街頭藝術, 攝影:唐靜菡,2017年
與此同時,在墨西哥壁畫運動的浪潮之下,美國從1930年代開始實施有關公共藝術的政策。隨著對公共空間認識的不斷擴大,公共藝術中的壁畫從紀念建筑中走了出來,逐漸出現(xiàn)在大眾的生活空間中,并從2000年以來有著和街頭藝術相融合的趨勢。在城市街頭墻壁上出現(xiàn)的、藝術家受委托所創(chuàng)作的主題性作品就是“城市壁畫”,并且有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出名的街頭藝術家都相繼出現(xiàn)在城市壁畫這一領域,如JR、Futura、OBEY等等。
從以上的簡短介紹就可以看出,想要徹底區(qū)別涂鴉、街頭藝術以及公共藝術是很困難的,有很多學者都對這些新興的藝術現(xiàn)象感興趣,如克雷斯維爾、尼古拉斯·里格爾(Nicholas Alden Riggle)、艾莉森·揚、桑德拉·巴卡拉克(Sondra Bacharach)等。但筆者在此想強調(diào)的不僅是它們之間的區(qū)分,還有它們在本質上的一些共同之處,即它們是如何把“城市平面空間”轉化為“地方”的,以及是在何種程度上轉換的。
“越界”并不是一個全新的范疇,在艾莉森·揚的書中就出現(xiàn)了一個相似的概念“不合法的”(illegality),即“作品的存在是不合法的,不論作品從結果上來看是未經(jīng)允許的還是被觀眾認為是未經(jīng)允許而畫的?!辈⑶?,她進一步把這種“不合法”界定為街頭藝術家區(qū)別于其他類型創(chuàng)作的核心(如廣告、公共藝術、宣傳)。通過大量的采訪和統(tǒng)計,她認為街頭藝術家是因為“不合法”才會去創(chuàng)作,不管是“不合法”給其帶來了巨大的快感,還是因為對“不合法”的思考才產(chǎn)生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
桑德拉·巴卡拉克也給出了類似的解答。在其文章中,巴卡拉克對街頭藝術、“純粹涂鴉”(mere graffiti)以及公共藝術給出了非常明確的區(qū)分,雖然她的界定對于現(xiàn)實中的藝術現(xiàn)象還過于理想,但在有關“非同意”(aconsensuality)的提出上還是具有討論的意義。巴卡拉克認為,街頭藝術是一種處于“純粹涂鴉”和公共藝術之間的藝術,街頭藝術不像公共藝術得到了機構的同意(藝術界、政府、私人的允許),也不像“純粹涂鴉”只在于書寫,街頭藝術有“純粹涂鴉”和公共藝術沒有的兩大特征:“其一,街頭藝術是非同意的產(chǎn)物(沒有得到其作品所在的產(chǎn)權所有人的同意);其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構成了一種挑釁的激進主義行動,目的是為了挑戰(zhàn)(和改變)觀者對于其所身處環(huán)境的經(jīng)驗?!?/p>
可以看出,揚的“不合法”與巴卡拉克的“非同意”似乎都指向了“越界”,揚的偏重在于“違法”—藝術家冒著被抓捕的風險去創(chuàng)作;而巴卡拉克則在于“非同意”—作品的整個生產(chǎn)過程都是沒有得到承認的。雖然她們認為“不合法”與“非同意”是街頭藝術的核心,但“不合法”與“非同意”只是在理論上把街頭藝術和公共藝術區(qū)分開來。這個區(qū)分只是表層的:公共藝術、商業(yè)藝術、廣告、宣傳來自于機構委托,是合法的,從而受到保護;街頭藝術和涂鴉是私人行為,沒有受到委托,是不合法的,從而不被保護(表2、3)。
表2:桑德拉·巴卡拉克對于同意與不同意藝術的劃分(作者自制)
表3:艾莉森·揚對于合法與不合法藝術的劃分(作者自制)
然而,現(xiàn)實中的藝術現(xiàn)象遠比這個區(qū)分復雜得多。且不談公共藝術與廣告之間的模糊地帶,即便在街頭藝術中也存在很多處于“同意”和“不同意”之間、“合法”與“非合法”之間的曖昧狀態(tài)。如果一幅班克斯(Banksy)的作品悄然出現(xiàn)在某個私人住宅或街道上,無論產(chǎn)權者還是當?shù)卣紩廊唤邮?,甚至還會把作品罩起來免遭破壞;在有些國家和地區(qū),如北京,就沒有明確的對涂鴉或涂鴉藝術的規(guī)定和管理標準,雖然有罰款,但有時候卻因為其美觀而采取了默認的態(tài)度。
“不合法”與“非同意”在一定程度上區(qū)分了公共藝術和街頭藝術,但這兩者卻都沒有與作品真實存在的“地方”關聯(lián)起來,沒有與地方的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起來。因此,需要提出一個超越“不合法”與“非同意”的區(qū)分,并在實際上超越對街頭藝術、涂鴉和公共藝術等一系列發(fā)展中的藝術形態(tài)的區(qū)隔,而“越界”就可以在這個層面上把眾多藝術形態(tài)囊括在一個體系之下,并通過指涉作品的地方屬性,以地方的結構來闡述問題。也就是說,“越界”和“規(guī)范”解釋了作品是否應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以及作品是否應該被接受這一系列的復雜問題,而不是單純地從是否違法和是否得到了所有者的同意來進行區(qū)隔。從而,“越界”從另一個層次—“地方”潛在地“規(guī)范”了人的行為—重新解釋了街頭藝術、涂鴉以及公共藝術。
“純粹涂鴉”、街頭藝術和城市壁畫雖然都是位于平面空間里的作品,都是在非藝術場的地方放置了藝術,但從“地方”的層面上來看,它們的“越界”程度有所不同。街頭藝術家和涂鴉者顯然不是“地方”的統(tǒng)治者,而是作為外來者或被統(tǒng)治者挑戰(zhàn)了“地方”的“規(guī)范”。雖然街頭藝術也有涂鴉的部分,但在“越界”程度上和涂鴉不同,區(qū)別在于:
1、受眾不同。雖然看似它們二者都把公共空間當作作品的載體,把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當作觀眾,但從本質上而言,街頭藝術的受眾是公眾,而涂鴉的受眾是涂鴉者的同伴。
2、傳達的內(nèi)容不同。涂鴉和街頭藝術有時可能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手法,如使用文字,但涂鴉者涂鴉自己的名字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威望、幫派的地盤或者自身的存在;而街頭藝術則不僅僅是為了表達自身,也是為了傳達社會與政治信息。
3、媒介不同。涂鴉的手段只有文字,而街頭藝術則會使用各種媒介。
4、創(chuàng)作動機不同。涂鴉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只是為了彰顯自身,而街頭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則是為了某種社會政治意圖。
從而,“純粹涂鴉”沒有觸及到“地方”或者在場者的經(jīng)驗,而街頭藝術卻與地方息息相關,因此,“純粹涂鴉”可以說是完全的“越界”,與“地方”完全割裂開來,街頭藝術則沒有那么徹底。另一方面,城市壁畫一般都是委托作品,不僅在程序上是規(guī)范的,而且還符合了“地方”統(tǒng)治者的意愿。和街頭藝術相比,城市壁畫的“越界”程度要低得多,但并不是沒有。除了在非藝術場放置藝術作品之外,公共藝術有時也沒有真地考慮到公眾的意見,是一種來自非居住者的統(tǒng)治者的一廂情愿,從而對真正活動在“地方”的人有所冒犯。
自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以來,公共空間的一大作用就是用作廣告宣傳,城市平面空間從而也成為了其載體之一,如今廣告已大量地充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空間。其實,藝術自身也逃離不了商業(yè)化的命運,就連打著“反體制”旗號的街頭藝術也不能抵抗資本的侵蝕。在涂鴉盛行沒多久之后,也就是在1980年代,地下的涂鴉藝術家們就進入到了主流文化的視野,成為“資本”爭奪的新領域,涂鴉開始出現(xiàn)在畫廊、美術館、舞臺、時尚界、產(chǎn)品設計等社會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里格爾在其文章中提出了“商業(yè)藝術”和街頭藝術的不同,認為“商業(yè)藝術”雖然和街頭藝術一樣是在街道上展示自身,但卻和街道無關—它們是電影宣傳、海報、廣告牌、廣告投影。當然,里格爾的分析角度和上文所提的揚、巴卡拉克不同,里格爾更偏向于街道。他強調(diào):1、街頭藝術僅把街道當作創(chuàng)作資源—有形的的要求(material requirement);2、街道的意義內(nèi)在于街頭藝術—無形的要求(immaterial requirement)。
里格爾的區(qū)分幫助我們把生活中純粹商業(yè)化的視覺圖像區(qū)分開來,也就是廣告。但是在真實的生活環(huán)境里,除了純粹的商業(yè)藝術之外,可見的還有一些糅雜的形式,它們可能是商業(yè)化的街頭藝術以及城市壁畫。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就不能只以對街道的藝術表達這一標準來進行評判了,而是需要從商業(yè)化的程度來予以批評。
首先,城市壁畫作為一種體制內(nèi)的藝術表達,它在程序上就完全可以與商業(yè)相結合。不論是政府訂單還是私人訂單,城市壁畫都處在一個相對中間的位置,它既可以表現(xiàn)出商業(yè)的傾向也可以僅表達藝術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從而,創(chuàng)作城市壁畫的藝術家可以是街頭藝術家、涂鴉藝術家或是公共藝術家,一旦他們被委托者或機構認可,無論藝術家之前的身份是匿名還是公開,他都會被接受。因此,最先拋出橄欖枝的就是商業(yè)活動,在“潮流文化”的沖擊下,涂鴉、滑板等元素和年輕人建立了聯(lián)系,那些目標客戶為年輕人的品牌,便迅速地招攬這類藝術家,創(chuàng)造“潮牌”、聯(lián)名款或是涂鴉元素的“藝術—商業(yè)”作品。這些作品就很可能既是街頭藝術也是城市壁畫,只是街頭藝術的成分比較弱—雖然它把街道當作藝術的表達方式,也把街道作為了創(chuàng)作核心,但它是受到體制保護的具有在非藝術場呈現(xiàn)藝術的合法性,并且還通過商業(yè)化削弱了其藝術性,成為一種比較復雜的藝術表達。如成都藝術家龐凡(Fansack)就充分把握了商業(yè)和藝術相結合的道路,在成都創(chuàng)作了100余幅壁畫,其委托者有肯德基、伏特加、銳步以及地方政府。龐凡的作品雖然具有自己的風格及思考,但藝術家的實用主義促使他偏離了街頭,走向了公共藝術和商業(yè)的結合。
城市壁畫的商業(yè)化可以分為兩種:一是直接表現(xiàn)某些商業(yè)元素,二是在商業(yè)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藝術作品。如法國城市創(chuàng)意公司(CitéCréation),一個專門制作城市壁畫的公司,他們接受來自世界各地的訂單,其作品一般和所屬地有意義上的連接,因此很少直接呈現(xiàn)類似廣告的元素。
圖3至圖6是該公司在里昂創(chuàng)作的一幅標志性作品,《絲織工壁畫》()所在建筑位于里昂紅十字區(qū)(Croix-Rousse)山丘的頂端,也是一個十字路口的交叉點,而在這樣一個十分醒目的位置卻有一棟五層高的建筑,并且面對街道的建筑立面沒有任何窗戶或是裝飾。一開始,這么一大面白墻上只有幾幅廣告,使得這面墻顯得十分突兀和壓抑。后來在市政府委托下,城市創(chuàng)意公司對其進行了改造,他們的手法其實很直白,就是以視幻的手法去重建一個虛擬的街區(qū)景觀。我們可以看到,在將近30年的時間里,該公司每十年就會對壁畫進行修繕,并且每次都有所不同,會增加其結構的復雜度和色彩的豐富度。在不斷改進的視覺效果下,壁畫不僅活躍了該街區(qū)的生活氣氛,還成為里昂的地標之一。值得注意的是,這幅大型壁畫并不完全是藝術性的,它在模擬生活環(huán)境的手法下,巧妙地增加了商業(yè)元素。不論是一開始就保持了廣告牌的位置,還是后來增添的商店和銀行,都在不違背里昂街頭景觀的條件下加入了商業(yè)廣告(這些商鋪和銀行都是壁畫的贊助人)。
圖3 :壁畫繪制之前, Citéctréation,1990 年代
圖4:第一版壁畫,《絲織工壁畫》(Fresque des Canuts),Citéctréation,1993 年
圖5 :第二版壁畫, Citéctréation,2003 年
圖6 :第三版壁畫, Citéctréation,2013 年
城市創(chuàng)意公司通過間接的廣告將藝術和商業(yè)融合起來,它既不違背紅十字區(qū)的現(xiàn)代生活場景,也不生硬地添加廣告讓行人反感,甚至還得到了大眾的喜愛—由于過于寫實從而使得行人以為銀行的取款機是真的,有很多人都上前插卡取錢,但在發(fā)現(xiàn)插不了卡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取款機是畫的。精湛的描繪讓大眾津津樂道,從而壁畫的出現(xiàn)增添了該街區(qū)的活力以及居民的自豪感。
通過這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商業(yè)化也是“城市平面空間”轉換為“地方”的另一種有效方式,但這種方式更需要藝術家的設計,它不應該只是簡單地把廣告直接投放在某個平面上(雖然廣告在一定程度上也把無意義的平面轉換成了商業(yè)含義的地方),而需要通過商業(yè)和藝術的結合將平面轉換為“地方”。
通過布爾迪厄以及克雷斯維爾的理論,筆者提煉出兩種將“城市平面空間”轉換為“地方”的手段,即“越界”和“商業(yè)化”,并且將之運用在對廣告、公共藝術(城市壁畫)、街頭藝術和“純粹涂鴉”的分析上,可以總結為以上圖表(表4)。橫向軸表示“越界”的程度,越靠近左端其“越界”程度就越低,“規(guī)范”程度就越高,反之亦然;縱向軸則表示商業(yè)化的程度,越向上商業(yè)化越低,越向下商業(yè)化越高。需要說明的是,這四種視覺表達之間其實并沒有明確的界限。
表4:根據(jù)“規(guī)范”“越界”和商業(yè)化程度對圖像進行的劃分(作者自制)
如表4所示,這四者并不是完全相同,且存在交叉地帶。我們可以把“純粹涂鴉”當作一個極端,它完全反對商業(yè)和“規(guī)范”,因此位于最右的上端;而廣告則因為“場域”中“資本”的力量而變得不是完全的“越界”,因此位于左下端;公共藝術和街頭藝術位于中間的位置且兩者之間有大量交叉地帶。街頭藝術由于其匿名性和反體制的特征而靠近“純粹涂鴉”,但在現(xiàn)實中街頭藝術有時也可以與商業(yè)結合,并且受委托完成,因此與公共藝術有所交叉。公共藝術從其本質上來說還是比街頭藝術更規(guī)范,并且商業(yè)化的程度更高。
從“地方”的角度來看,以上四者都可以將“城市平面空間”轉換為“地方”,但其意義有所不同。雖然它們都加入了自身的表達,但廣告和涂鴉都不和所在空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如我們把某個車站的廣告撤除,對這個車站并沒有影響。而公共藝術和街頭藝術則不同,公共藝術和街頭藝術與所在地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它們的存在改變了“地方”,因此公共藝術和街頭藝術更具有穿透力。
注釋:
① 本文“地方”(place) 的翻譯來自蒂姆·克雷斯韋爾中文版著作《地方:記憶、想象與認同》(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王志弘、徐苔玲譯,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
② Tim Cresswell, 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 p. 7.
③ Ibid., p. 8.
④(美)戴維·斯沃茨著,陶東風譯:《文化與權利:布爾迪厄的社會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111頁。
⑤ 同注④,第120頁。
⑥ 參考謝立中:《布迪厄實踐理論再審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3月,第56卷第2期,第146-168頁。
⑦ 同注④,第140頁。
⑧ 同注④,第124頁。
⑨ (英)邁克爾·格倫菲爾編,林云柯譯:《信念》,《布迪厄:關鍵概念》,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45頁。
⑩ Tim Cresswell, In place/out of place:Geography, ideology, and transgressi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p. 21.
? Ibid., p. 23.
? Ibid., p. 44.
? Ibid., p. 37.
? 詳 見 Alison Young,Street Art, Public City:Law, Crime and the Urban Imagination,Routledge, 2014,pp. 4-5.
? Ibid., p. 8.
? Ibid., p. 29.
? Ibid., p. 108.
? Sondra Bacharach, Street Art and Consent. The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Volume 55, Issue 4, October 2015, pp. 481-495.
? 更多的案例可參考Alison Young. Street Art, Public City:Law, Crime and the Urban Imagination, 2014, 或Alison Young,Negotiated consent or zero tolerance?Responding to graffiti and street art in Melbourne, City, Volume 14, February-April 2010, pp. 99-114。
? 詳見劉炯:《公共空間理論視角下的北京街頭涂鴉研究》,《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第14-25頁。
? 同注?。
? N. A. Riggle, Street art: The trans figuration of the commonplaces,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 68, summer 2010, pp.243-257.
?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