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郁

在漫長的中國古代史中，有關(guān)后妃的記載，全部出自士大夫之手，故史書主要記錄她們與男性，即皇帝及士大夫之間的沖突或合作。然而，深入挖掘有關(guān)宮廷記載的大量文獻，會發(fā)現(xiàn)各朝后妃之間皆有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深宮之中的每一位女性，在與男性有關(guān)聯(lián)之前，必先與其他女性建立各種關(guān)系，或與她們爭斗，或獲得她們的幫助，這一點往往被有意或無意地遺漏了，本文只能從各個角落拾取一點點零碎的記錄。

本文參考的先行研究，可分作三個方面：一是有關(guān)宋代宮廷制度方面的研究。如朱瑞熙論述宋代宮廷制度的整體狀況，朱子彥、祁紅偉、賈鴻源、張詠春和郭威等考述宋代宮廷制度的某個方面①。二是有關(guān)宋代后妃的研究。如方燕的論文反映宮廷斗爭的激烈與殘酷②；有關(guān)個案研究，如劉靜貞、王瑞來、張吉寅、廖寅和肖崇林、劉廣豐系列論文等，主要觀察真宗劉后與士大夫群體之間的權(quán)力博弈③；楊果和劉廣豐、劉靜貞、張明華系列論文等，關(guān)注北宋中后期的其他后妃，如仁宗郭后與曹后、仁宗張貴妃及哲宗孟后等④。三是與宮廷相關(guān)圖像的研究。如李松、黎晟、蘇坤和廖垚、邵曉峰、陳勁等從藝術(shù)史層面觀察宋代宮廷的某個方面⑤。先行研究主要關(guān)注真宗至哲宗朝后妃的個案，其中有關(guān)真宗劉皇后的研究較為集中，幾乎相當(dāng)于其他后妃的總和。學(xué)者注意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將女主執(zhí)政置于士大夫政治的視野下進行分析，對筆者有諸多啟發(fā)。將這些個案聯(lián)系起來，會發(fā)現(xiàn)許多共通的特征，由此深入觀察，可窺見宋宮中女性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而這一點未被先行研究留意。

內(nèi)宮是一個龐大的機構(gòu)，在高大的宮殿群中，即使有一萬多宮女，她們亦如螻蟻一般靜靜地出沒于宮殿的各個角落。宋代宮內(nèi)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約有三個層次，試闡述如下。

一、平輩的姊妹同盟

同處較低層次的宮女容易結(jié)為好友，有的甚至?xí)纬山K生的互助關(guān)系。

高宗重建南宋，其生母韋氏成為南宋地位最高的女性，但在徽宗時期，她的地位很低?！皢藤F妃，初與高宗母韋妃俱侍鄭皇后，結(jié)為姊妹，約先貴者毋相忘。既而貴妃得幸徽宗，遂引韋氏，二人愈相得。”［1］8643鄭氏于政和元年（1111年）被冊封為徽宗皇后，即鄭氏為妃嬪時，喬、韋二氏便在其殿中了。喬氏一度得寵，大觀“三年五月進貴妃”［2］308，為徽宗育有七個兒子。韋氏比喬氏大六歲，比徽宗大兩歲，應(yīng)是在喬氏的引薦下才得所謂“恩幸”，僅生有一個兒子趙構(gòu)。

靖康元年（1126 年）正月，東京第一次被圍，“庚辰，命張邦昌副康王構(gòu)使金軍”［1］423。二月，趙構(gòu)歸來升為節(jié)度使。十一月，金軍再次來襲，“乙亥，命刑部尚書王云副康王使斡離不軍”，“戊寅，進龍德宮婉容韋氏為賢妃，康王構(gòu)為安國、安武軍節(jié)度使”［1］432。當(dāng)時徽宗的皇子多達三十二個，且大多成年，令趙構(gòu)使金充作人質(zhì)，其背景便是子以母賤。

金軍攻破東京，徽宗諸子大多被擄往北漠，趙構(gòu)卻因出宮為使逃出生天。據(jù)說，韋氏曾占卜得吉兆。宋筆記曰：“后未知上即位，嘗用象戲局子，裹以黃羅，書康王字，貼于將上，焚香禱曰：‘今三十二子俱擲于局，若康王字入九宮者，必得天位?！粩S，其將子果入九宮，他子皆不近。后以手加額，喜甚。”［3］91-92。

宋宮女俘被押往燕北，韋氏曾與喬氏共患難。紹興年間宋金談和，高宗首求還母。“至是，韋妃將還，貴妃以金五十兩贈高居安，曰：‘薄物不足為禮，愿好護送姊還江南?！瘡?fù)舉酒酌韋氏曰：‘姊善重保護，歸即為皇太后；妹無還期，終死于朔漠矣！’遂大慟以別?！保?］8643-8644

韋氏回到南宋，又與年少時的好友相遇。慕容氏與魏氏皆哲宗后宮，初并為御侍，大觀二年（1108 年）春，進封美人。靖康之難得以幸免，南宋“建承慶院以處之。紹興三年夏，以昭慈圣獻皇后大祥推恩，并進婕妤，祿賜如式。久之，慕容氏進婉儀，魏氏進修容。十三年冬，修容卒。婉儀少在宮中，與顯仁皇太后相厚，及太后歸，就慈寧之養(yǎng)”。慕容氏年八十薨，贈貴妃［2］331。紹興二十九年（1159 年）韋氏去世，亦享年八十。慕容氏與魏氏屬哲宗后宮遺屬，韋氏原于徽宗鄭皇后殿下，身處不同的宮殿，不知怎樣的機緣方為好友，晚年相伴，共享富貴。在爾虞我詐的后宮，女性之間還會幸存一些真正的友誼。

在宋代后妃中，真宗劉皇后創(chuàng)造了許多宋代的第一，她似乎成為后宮繞不開的話題。有關(guān)劉皇后的研究最多，唯獨沒有注意她與楊淑妃的關(guān)系，在平輩宮中女友中，她們是最著名的一對。

劉氏出身微賤，早歲即孤，初嫁藝人龔美，被帶入京師，其身世不明，甚至姓氏可疑。她“年十五入襄邸”，時真宗尚為襄王，召入遂有寵，王乳母令斥去，真宗“使別筑館居之。其后請于秦國夫人，得復(fù)召入”［4］1225-1226。而楊氏亦“年十二入皇子宮。真宗即位，拜才人，又拜婕妤，進婉儀，仍詔婉儀升從一品，位昭儀上。帝東封、西祀，凡巡幸皆從。章獻太后為修儀，妃與之位幾埒。而妃通敏有智思，奉順章獻無所忤，章獻親愛之。故妃雖貴幸，終不以為己間，后加淑妃”［1］8617-8618。則劉氏與楊氏應(yīng)在襄王府相遇相知，真宗即位后，她倆同獲寵愛，關(guān)系卻更為密切。

楊氏自始便“共贊于內(nèi)謀”，劉、楊之間不只有一般的姐妹情誼，更可能是政治同盟。劉氏成功登上皇后寶座，關(guān)鍵的一招是令其殿下的婢女李氏生了皇子，即后來的仁宗。而劉氏竟將幼年的仁宗交給楊氏照管：“始，仁宗在乳褓，章獻使妃護視，凡起居飲食必與之俱，所以擁佑扶持，恩意勤備?！保?］8618時楊氏另住一殿，這樣既可使李氏看不到孩子，無從培養(yǎng)感情；另一方面亦使楊氏具有母親的地位。楊氏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司馬光描述得非常生動：“上幼沖即位，章獻性嚴，動以禮法禁約之，未嘗假以顏色，章惠以恩撫之。上多苦風(fēng)痰，章獻禁蝦蟹海物不得進御，章惠嘗藏弆以食之，曰：‘太后何苦虐吾兒如此?！嫌墒窃拐芦I而親章惠，謂章獻為大娘，章惠為小娘。及章獻崩，尊章惠為太后，所以奉事曲盡恩意?！保?］102

大中祥符五年（1012 年），盡管遭到大臣反對，劉氏還是登上皇后位，這時的她已四十三歲。真宗晚年，她尋機參與政事?！昂笮跃?，曉書史，聞朝廷事，能記其本末。真宗退朝，閱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后皆預(yù)聞。宮闈事有問，輒傅引故實以對?！保?］8613天禧四年（1020 年）十一月乙丑，真宗曰：“欲令太子蒞政于外，皇后居中詳處，卿等可議之?！保?］2222大臣們口頭贊成，實際暗中阻撓。真宗晚年似亦有悔意，“嘗盛怒語輔臣曰：‘昨夜皇后以下皆之劉氏，獨留朕于宮中?！娊圆桓覒?yīng)，迪進曰：‘果如是，何不以法治之？’良久，上悟，曰：‘無是事也?！保?］2225。“天禧末，真宗寢疾，章獻明肅太后漸預(yù)朝政，真宗意不能平?？苋R公探此意，遂欲廢章獻，立仁宗，策真廟為太上皇，而誅丁謂、曹利用等?！保?］故王瑞來認為真宗本是寇準未遂政變的后臺。政變最終失敗，皇后涉險過關(guān)。根據(jù)史料記載，楊氏極為精明，劉皇后在如此復(fù)雜的局勢下殺出重圍，楊氏應(yīng)是她的高參或助手。真宗駕崩，遺詔封楊氏為太妃，可能即劉氏的主意。

明道二年（1033 年），劉太后病危，大行皇太后遺誥曰：“皇太妃與吾同事先朝，備彰懿范。自今朝之臨御，亦共贊于內(nèi)謀。爰屬茲辰，允當(dāng)崇奉，宜尊為皇太后?！保?］257而且，與皇帝“同議軍國事”［1］8618。后因大臣反對，楊氏才未成為第二個垂簾聽政的太后。

總之，劉后給楊氏的恩典深厚得出奇。首先，一個母親，當(dāng)然知道沒有朝夕撫育之恩便沒有親子之愛，把兒子交給別的女人撫養(yǎng)，極有可能是劉氏被迫的選擇；其次，二人再怎么要好，也不可能令好友的地位與自己齊平，何況人之將死，哪里還會顧及他人的權(quán)勢，劉太后的臨終遺誥很可能是楊氏的意志。劉太后一死，人人都來踩一腳，于是各種故事滿天飛?！罢蚜暌哉芦I之崩，號泣過度。章惠太后勸帝曰：‘此非帝母，帝自有母宸妃李氏，已卒，在奉先寺殯之?！首诩匆誀佘囏阶叻钕人隆！瓡r已遣兵圍章獻之第矣，既啟棺，知非鴆死，乃罷遣之。”［7］128-129我們又看到那位最精明的楊氏，在挑撥劉后與仁宗的關(guān)系，可能她還說過更厲害的話。楊氏雖稱制未成，但仁宗還是念其撫養(yǎng)之情，承認其皇太后地位，劉氏的黨羽幾乎被剪除干凈，而楊氏不僅未被疏遠，反而收獲更多的實利。景祐三年（1036 年）楊氏崩，“陪葬永定陵，祭奉慈廟”［2］249。慶歷五年（1045 年），“冬十月，祔章獻明肅、章懿皇后于太廟（章惠別饗奉慈廟如故）”［8］293。

楊氏在宮中的布局更為長遠?！叭首诜绞⒛甓梦戳?，以故事請楊太后選濮安懿王諸子以入禁中。英宗皇帝甚幼，初不在進名，楊后見之，抱之以歸?！保?］7英宗育于宮中，可能楊氏待他不薄，故英宗即位后，曾有大臣“請廢后廟，瘞其主園陵”［1］8618，為英宗拒絕。可見，楊氏很不簡單，并不像她所故意顯現(xiàn)的那樣只有小女人的謙和無能。

二、恩寵的代際傳遞關(guān)系

在宮內(nèi)關(guān)系中，更常見較年長女性培養(yǎng)年輕女孩，被培養(yǎng)者有的與貴婦有血緣關(guān)系，而更多的來自底層，被稱作“養(yǎng)女”。

在有關(guān)宋宮的圖像中，后妃模樣的貴婦身后往往繪有年少的宮女。如圖1《宮沼納涼圖》所示，寵妃的身后有一位年幼宮女，她雙手持物，似乎準備呈遞某種食物，身前桌上放一把小宮扇，說明不久前她還曾給妃子打扇。這些后妃身后的少女，大約八九歲或十歲剛出頭，她們又不像一般婢仆，與貴婦關(guān)系頗近。

仔細觀察后妃的出身，可知得寵的妃子大多出身卑微，其最初等級多為侍御。與年長方入宮的皇后不同，她們往往年幼即入宮，年齡最小的是仁宗周貴妃，四歲即隨其姑入宮，其他八歲到十二歲不等，她們與宮內(nèi)高層建立某種關(guān)系后，方才上升。據(jù)《趨朝事類》，內(nèi)命婦中第五等有八級：“殿直，散直，散手，書省，小侍御，皇后閣祗候，小殿直第三等長行，著緋、著綠女童?！保?0］宋筆記曰：“真廟宴近臣，語及《莊子》，忽命秋水至，則翠鬟綠衣一小女童，誦《秋水》一篇，聞?wù)唏盗ⅰ！保?1］著綠女童等級最低，卻為皇帝熟知。

真宗劉皇后是民間文學(xué)《貍貓換太子》的主角，真實的歷史當(dāng)然沒有貍貓，但確有劉皇后搶走了李氏對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將其冠冕堂皇地占有。宋筆記載：“宮中凡閣分有娠，將及七月，本位醫(yī)官申內(nèi)東門司及本位提舉官奏聞，門司特奏。”臨產(chǎn)前，又令太醫(yī)局差產(chǎn)科醫(yī)官宿直，本殿還有“踏逐老娘、伴人、乳婦、抱女、洗澤人等”［12］?？梢姡磻言械暮箦倜吧a(chǎn)難以辦到。但借本宮年輕女孩引誘皇帝的現(xiàn)象極為多見，劉后不過是其中最成功者。正史載李氏“初入宮，為章獻太后侍兒，莊重寡言，真宗以為司寢?！讯首冢獬珀柨h君；復(fù)生一女，不育。進才人，后為婉儀”［1］8616。又宋筆記曰：“章懿李后初在側(cè)微，事章獻明肅。章圣偶過閣中，欲盥手，后捧洗而前，上悅其膚色玉耀，與之言。后奏：‘昨夕忽夢一羽衣之士，跣足，從空而下，云來為汝子?！瘯r上未有嗣，聞之大喜，云：‘當(dāng)為汝成之?！窍?，召幸，有娠。明年誕育昭陵?！崩钍媳葎⑹闲∈藲q，只是劉氏殿內(nèi)的侍兒，有機會親近君主，應(yīng)是劉氏的安排。

史載，仁宗即位，李氏“嘿處先朝嬪御中，未嘗自異。人畏太后，亦無敢言者。終太后世，仁宗不自知為妃所出也”。明道元年（1032 年），李氏病重，進位宸妃，不久去世。據(jù)說在呂夷簡的勸說下，劉后以皇后禮將她安葬。劉后一死，燕王便告知仁宗其生母為李宸妃，并說她“死以非命”，仁宗啟棺親視，見李氏“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方才不疑劉后［1］8617。這也說明真宗認可劉氏對仁宗擁有嫡母身份，而外朝的宰執(zhí)和宗室都知道誰是仁宗的生母，劉后的做法其實是符合主妾規(guī)矩的。

真宗劉后執(zhí)政十一年，仁宗的皇后自然也由太后指定，太后不選姿色冠世的王氏，“而擇郭后位中宮。上終不樂之”［3］115。劉太后一死，廢郭后便成為與前輩決絕的象征。仁宗朝后妃的第一場宮斗發(fā)生于郭皇后與尚、楊二美人之間，郭后于朝堂打?qū)欐?，“誤批上頸”，后遂廢［1］8619。郭皇后被廢，楊太后便屢有作為。在她的干預(yù)下，正得寵的尚、楊二美人被趕走。其后，她開始運作令陳氏為后。陳氏為壽州茶商陳子城之女，“始因楊太后納女宮中，太后嘗許以為后矣”［4］2700。楊氏的運作因遭到士大夫群體阻攔方未成功。楊氏與陳子城的關(guān)系又可證于其他史料。天圣六年（1028 年），陳子城毆殺磨工，其案因中旨罷之，參知政事魯宗道：“爭于簾前曰：‘陳某家豪，不宜保庇?！芦I怒曰：‘卿安知其家豪？’魯公曰：‘若不家豪，安得關(guān)節(jié)至禁中？’章獻默然?！保?3］侍御史李應(yīng)言甚至因此謫官。

廢郭后引發(fā)外朝喧嘩，仁宗最終接受士大夫的推薦，景祐元年（1034 年），冊立開國大將曹彬的孫女曹氏為后。制詞謂其“生于鼎族，教自公宮”，“而性稟柔閑，體含仁厚。援圖史以自鑒，節(jié)環(huán)珮而有容”［14］。出自清南薰殿的“宋仁宗皇后”像較為常見，可見曹氏臉型狹長，雙頰瘦削，眉眼細長，在宋十一幅皇后像中屬長相最一般的，連清秀也談不上，而表情尤為肅穆。在五位垂簾聽政的太后中，正史對曹皇后的評價最高，然而，這種女人卻未必為皇帝所愛。

不久，張氏橫空出世，幕后居然又有那位不動聲色的楊太后。正史謂：“妃幼無依，錢氏遂納于章惠皇后宮寢。長得幸，有盛寵?！保?］8622錢氏為張貴妃生母，“章惠皇后”即楊太后。司馬光說：“大長公主納后（張氏）入禁中仙韶部，宮人賈氏母養(yǎng)之。上嘗宮中宴飲，后為俳優(yōu)，上見而悅，遂有寵。后巧慧，善迎人主意。初為修媛，后冊為貴妃，飲膳供給皆逾于曹后，幾奪其位數(shù)矣?！保?］99綜合多方史料，可知張氏祖籍吳越，其祖父張穎、父親張堯封均進士及第，八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將她賣入貴家為家伎，大長公主又將她納入禁中，楊太后收入殿中，命賈氏為其養(yǎng)母，然后安排她“偶遇”皇帝，成為宮中新寵。可見，張氏在宮中的勢力比曹后更強大。南宋建炎三年（1129 年）十一月，“十九日，出城奉迎萬壽觀神御，即真宗皇帝、章惠皇后及溫成皇后也”［15］。溫成皇后即張氏，可見她和楊氏有特殊關(guān)系，故二像一起祭祀。

康定元年（1040 年），張氏晉封五品才人，一年后升為二品修媛。諫官警告說：“張修媛寵恣市恩，禍漸已萌?！保?］3518-3519曹皇后表面溫婉謹慎，實際手段高明，一旦臨大事，便十分果決。慶歷八年（1048 年）閏正月十八日，衛(wèi)卒數(shù)人作亂，曹后從容布置內(nèi)侍平定了叛亂。有宮女與叛卒有關(guān)系，祈于張氏已得皇帝許可免死?！昂缶咭鹿谝姡堈撊绶?，……卒誅之?！保?］8620然而，仁宗卻借機尊崇張氏為貴妃，又引發(fā)士大夫抗言，同知諫院王贄認為此舉“冀動搖中宮，陰為美人第”，同年十月十八日，制以美人張氏為貴妃。十二月三日，貴妃冊禮行于文德殿，規(guī)模相當(dāng)于皇后。不久前真宗劉后以皇太后之尊兩次駕臨，尚被喋喋不休地批判，而士大夫此時已無聲。其間，仁宗幾度起意廢黜曹后。仁宗一日語宰相梁適曰：“‘廢后之事如何？’適進曰：‘閭巷小人尚不忍為，陛下萬乘之主豈可再乎！’謂前已廢郭后也，帝意解。”［16］18

對此，曹皇后表面上委曲求全：“張妃怙寵上僭，欲假后蓋出游。帝使自來請，后與之，無靳色?！保?］8620同時，她又積極尋求更年輕的女人。宋筆記曰：“范諷知開封府，富民謂子婦被收入禁中半月，諷即乞?qū)Γ咭悦裱月勛?，且曰：‘陛下不邇聲色，中外共知，豈宜有此？況民婦既成禮而強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宗曰：‘皇后曾言近有進一女，姿色頗得，朕猶未見也?！保?6］10在范諷的堅持下，仁宗下令放出其女。

曹后還育有養(yǎng)女?！按仁ス猥I皇后養(yǎng)女范觀音，得幸仁宗，溫成患之。一歲大旱，仁宗祈雨甚切，至燃臂香以禱。宮人、內(nèi)珰皆左右燃之。祈雨之術(shù)備盡，天意弗答，上心憂懼。溫成養(yǎng)母賈氏，宮中謂之賈婆婆，威動六宮，時相認之以為其姑，乃陰謂丞相，請出宮人以弭災(zāi)變，上從之。溫成乃白上，非出所親厚者莫能感天意，首出其養(yǎng)女，以率六宮，范氏遂被出，而雨未應(yīng)。”［9］13曹皇后的做法亦同于真宗劉后，只不過功敗垂成。

曹皇后亦有成功者。英宗皇后高氏，祖上皆宋代名將，“母曹氏，慈圣光獻后姊也，故后少鞠宮中。時英宗亦在帝所，與后年同，仁宗謂慈圣，異日必以為配。既長，遂成昏濮邸。生神宗皇帝、岐王顥、嘉王、壽康公主。治平二年冊為皇后”［1］8625。故天圣中童謠云：“曹門好，有好好，曹門高，有高高?！保?7］高氏進入后宮，主要倚仗親姨小心經(jīng)營的地位。

至和元年（1054 年），張貴妃突然病逝，年僅三十一歲。哀痛之下，仁宗給予更多的哀榮，“追冊為皇后，謚曰溫成”［2］250。并給予相當(dāng)于皇后的葬禮與祭禮。此后，其養(yǎng)女周氏成為新寵?！爸苜F妃，開封人。生四歲，從其姑入宮，張貴妃育為女。稍長，遂得侍仁宗，生兩公主?！保?］8623嘉祐七年（1062 年），周氏為婕妤，仁宗下旨封其三代，司馬光上疏勸諫?；兆跁r，周氏加貴妃，年九十三薨。張貴妃還有從妹“張修容，英宗后宮也”，死于南宋建炎四年（1130 年），年七十八?？梢?，張貴妃在“三千寵愛在一身”時，已開始為未來布局。

實際上，曹皇后的勁敵遠不止張貴妃一人，僅據(jù)常見史料，可見更多的貴婦在安排新人爭寵，仁宗乳母許氏女兒苗貴妃即是其中一例。史載：“天禧初，上乳母許氏為宮人所讒出宮，嫁苗繼宗?！碧焓ザ辏?024 年）四月丙寅，她“邀駕自陳”，時仁宗十四歲，劉太后已不能忽視小皇帝的感情，于是許氏復(fù)入宮，其夫苗繼宗得武官，許氏為當(dāng)陽郡夫人［4］2355。許氏“邀駕自陳”應(yīng)轟動一時，更像舊戲《貍貓換太子》中仁宗生母李氏被趕出宮情節(jié)的原型。仁宗親政后，許氏得到一國夫人封號及四字尊號，達到乳母地位的最高處。許氏更將自己的女兒也塞給仁宗，苗氏“以容德入侍，生唐王昕、?？倒?。封仁壽郡君，拜才人、昭容、德妃”。英宗育于禁中，苗氏擁佑有恩，故于英宗時升貴妃［1］8623。母女倆皆曾撫養(yǎng)嗣君，可知何等精明。

仁宗朝尚有楊德妃，“天圣中，以章獻太后姻連，選為御侍，封原武郡君，進美人。端麗機敏，妙音律，組、書藝一過目如素習(xí)”。她是劉太后在后宮布下的另一顆棋子，死于神宗朝，贈德妃。又有馮賢妃，祖父馮起為兵部侍郎，她九歲入宮，生邢、魯國二公主，封始平郡君。其“養(yǎng)女林美人得幸神宗，生二王而沒。王尚幼，妃保育如己子”，在禁掖始終五朝，贈賢妃［1］8624。馮賢妃主要還是靠養(yǎng)女在禁掖安居近六十年。

模仿真宗劉后最成功的還是哲宗劉皇后。劉氏亦出身微賤，先于皇后入宮，“初為御侍，明艷冠后庭，且多才藝。由美人、婕妤進賢妃”［1］8638。與真宗劉后一樣，執(zhí)政的高太后決定哲宗的婚姻，挑太尉孟元孫女孟氏為后。孟氏十六歲入宮，高、向兩位太后曾親自調(diào)教。哲宗親政后，劉氏一派炮制北宋第一次巫蠱案，終使哲宗廢孟后。這之前“誕降皇子，貴妃劉氏所屬嬖人之子也，劉氏以為己子”，這時欲令劉氏為后，右正言鄒浩奏疏諫止?！吧显唬骸庞兄?，母以子貴，今妃之子則太子也，禮在所隆，亦何不可？’浩曰：‘分不可逾，其猶冠履。如太妃之有陛下，于今日太妃而已。母以子貴，非此之謂歟？又況非其所出者乎？’”［4］12259鄒浩說破皇子是劉氏殿下“嬖人”所生，哲宗亦承認。但士大夫反對的聲勢已遠不及仁宗時，最終劉氏如愿登上后位。

然而，劉后運氣不佳，不久幼子夭折，繼而哲宗暴崩，在神宗向皇后主持下，哲宗弟繼位，是為徽宗。向后要求復(fù)孟氏后位，在大臣主張下二后并存，稱孟為“元祐皇后”，劉為“元符皇后”。這時，劉氏借腹生子的舊案又被翻了出來。元符三年（1100 年）劉氏上皇太后表云：“臣妾以臣僚數(shù)有章疏，妄言妾生故越王事非其實，流言中外，謗莫能止?！保?］12253在黨爭的背景下，徽宗崇寧元年（1102 年）下詔肯定劉氏生有皇子，鄒浩再被重黜，孟氏亦再度被廢。

徽宗朝亦出現(xiàn)出身微賤的妃子取代皇后的事件。徽宗王皇后，出身官宦之家，因妃子爭位，幾乎陷入大獄，不久突然身死。而幾位得寵的妃子身后，都有前朝貴婦的影子?；兆谇捌冢嵸F妃與王貴妃得寵，二氏原為神宗向皇后殿押班，“徽宗為端王，每日朝慈德宮，欽圣命鄭、王二押班供侍。及即位，遂以二人賜之”［1］8639。

鄭氏繼為皇后，但徽宗又有新寵，包括上文提到與高宗母相好的喬貴妃。徽宗后期，最得寵的是兩位劉貴妃。一位劉氏謚明達，出身卑微，入宮即得大幸，生三王，為貴妃。鄭后“善順承帝意。劉貴妃薨，帝思之不已，將追冊為后。后即奏妃乃其養(yǎng)子，乞別議褒崇之禮，帝大喜”。可見她出自鄭皇后門下。而另一位劉氏謚明節(jié)，本酒保家女，先在哲宗劉皇后殿下，后被正得勢的明達劉貴妃收為養(yǎng)女，生三皇子一公主，“政和四年，加貴妃。朝夕得侍上，擅愛顓席，嬪御為之稀進”［1］8644。

貴婦養(yǎng)女成功上位者可能只是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但給予后來者以極大的啟示。故有點遠見的成年女性往往早作打算，培養(yǎng)年輕漂亮的女孩。這些年輕女性往往以養(yǎng)女、侍御為名目，大臣諫疏多次提到這種現(xiàn)象。慶歷三年（1043 年）諫官孫沔上疏曰：

今聞十倍增人已逾二三千，十倍添俸或至二十萬，私身養(yǎng)女，數(shù)復(fù)過之。百司供億，簿書可知。一歲之中，所用何極！非所以示節(jié)儉也。臣乞取索宮中諸院宮人及私身養(yǎng)女都大數(shù)目，呈取進止。［18］276

選擇“私身”養(yǎng)女并不走正常的篩選宮女途徑。英宗時，司馬光指出：

近歲以來，頗墮舊制，內(nèi)中下陳之人，競置私身，等級寢多，無復(fù)限級。監(jiān)勒牙人，使之雇買，前后相繼，無時暫絕。至有軍營、市井下俚婦人雜處其間，不可辯識。［18］279

比妃嬪低級的內(nèi)命婦也希圖憑養(yǎng)女招來皇帝。嘉祐八年（1063 年）：

（九月）己未，永昌郡夫人翁氏削一資。翁氏位有私身韓蟲兒者，自言常汲水，仁宗見小龍纏其汲綆而出，左右皆莫見，因召幸焉，留其金釧以為驗，仍遺之物，蟲兒遂有娠。于是，逾十月不產(chǎn)，按問乃蟲兒之詐，得金釧于佛閣土中，乃蟲兒自埋之也。太后以諭輔臣，命杖蟲兒，配尼寺為長發(fā)，而翁氏坐貶。［4］4827

外朝士大夫結(jié)黨分派，內(nèi)宮女人之間也有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個個身手不凡，并不是女人喜歡宮斗，歸根結(jié)底，只能歸咎于罪惡的后宮制度。

三、立體的多層次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

圖2 為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南宋《女孝經(jīng)圖·后妃章》，背景為一露臺，宮傘、地毯與屏風(fēng)像臨時設(shè)置。右端坐者明顯是皇后，其坐姿、所著翟衣與所戴九龍釵鳳冠及椅背搭腦上的龍頭雕刻，都與南薰殿所存的皇后像形制一致，說明亦出于宮廷畫家之手。主拜者所著服色與皇后極為相似，上衣青藍，下裳大紅繡有鳥紋，只是花紋與皇后所服略有不同，頭冠亦不同?！端问贰ぽ浄尽吩敿氂涊d后妃的服色與頭冠，可見后與妃的服飾差別不大，如“褕翟，青羅繡為搖翟之形，編次于衣，青質(zhì)，五色九等。素紗中單，黼領(lǐng)，羅縠褾襈，蔽膝隨裳色，以為領(lǐng)緣，以搖翟為章，二等。大帶隨衣色，不朱里，紕其外。余仿皇后冠服之制，受冊服之”［1］3535。這位拜伏在地者應(yīng)為貴妃。妃子拜伏于地，說明妃恭后尊；皇后呆坐于宮中，表示不與妃嬪爭寵；這是士大夫理想中的后妃關(guān)系圖。

圖2 中皇后殿宮女與妃嬪閣宮女在服飾上有所區(qū)別?；屎笊磉叺膶m女有一類似護腰的裝飾，而妃子身邊的宮女則沒有護腰，明顯為另一組?！囤叧骂悺份d，內(nèi)命婦第五等中有“皇后閣祗候”名目，這類宮人只在皇后殿內(nèi)才設(shè)?！囤叧骂悺分械诙鹊谝活悶榕?，名義上尚司典掌應(yīng)直屬于尚書內(nèi)省，但其他史料證明，皇太后與皇后殿有些宮人往往被封這類名目，實際作為宮女的品級。南宋殿內(nèi)宮人品級更高，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 年）十二月十三日，詔皇太后殿內(nèi)人劉氏升四字國夫人［2］338。四字國夫人達正二品，尚至掌字為正六品至正九品。則皇后或太后殿宮人亦有五六品至二品者，而妃嬪中最低等的才人僅為正五品。

值得注意的是，圖2 中的宮女著男裝，皆頭戴幞頭，腳著黑靴，身著窄袖長袍，內(nèi)著長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女孝經(jīng)圖·賢明章》中，皇后身后的宮女亦著男裝，與對面皇帝身后的宦官幾乎相同。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陳居中繪《王建宮詞圖》，圖中右廊上有兩位宮女親昵地抱在一起，前面一位戴幞頭著男裝，其幞頭式樣同于圖2。南薰殿藏宋仁宗皇后像兩旁各繪一名宮女，雖然她們冠上插花，仍著男裝戴幞頭，只是其幞頭下垂的兩腳似乎是硬腳，不同于他圖。今河南鞏義的宋帝陵前尚有不少宮人石像，這些宮人像全為男裝打扮，皆身壯臉圓，年齡不小，初看會誤認為是宦官，只有少數(shù)石像的臉刻得清秀一些，如永熙陵的石像。宮人像的高度約比文臣像矮五十至一百厘米，而且削肩小手，戴有耳環(huán)，還是能看出是女性的。山西晉祠中也有宋女官像。在晉祠現(xiàn)存的三十三尊侍女像中，著男服女官像四尊，她們身穿鑲邊窄袖綠袍，頭戴幞頭，腳著皮筒靴。其腰間所系護腰，與圖2 皇后殿女官的服飾相似?？梢?，在宋后宮中，著男服的女官仍是少數(shù)，她們大都出現(xiàn)在某種儀式上，而且隨后妃外出。

這類身著男裝宮女目前很少被研究者注意。宋筆記曰：“內(nèi)官之貴者則有曰御侍、曰小殿直，此率親近供奉者也。御侍頂龍兒特髻，衣襜。小殿直皂軟巾，裹頭，紫義襕窄衫，金束帶，而作男子拜，乃有都知、押班、上名、長行之號。唐陸宣公榜子集《諫令渾瑊訪裹頭內(nèi)人》者是也，知其來舊矣?！保?9］可見，宋女官著男裝沿襲自唐宮，她們行禮亦作男子拜。這些女官及其他宮女，構(gòu)成后妃殿閣的女性層級。

垂簾聽政的皇太后會有更多的女性助手。真宗劉皇后便以仁宗乳母為名，安插自己的心腹助手林氏?！傲质?，錢塘人，大中祥符初，繇劉美家入宮，天禧末，皇太后內(nèi)管政事，林氏預(yù)掌機密云?！保?］2278亦有史料謂林氏為“太后乳母”，但皆與李遵勖相關(guān)，應(yīng)循李行狀之誤。林氏為錢塘人，劉氏蜀人，二人應(yīng)在王府相識結(jié)交，且林氏未婚，不可能為仁宗哺乳，乳母只是一個名義。如上所述，仁宗真正的乳母是許氏，她一度被陷害出宮，天圣二年方還宮，獲封當(dāng)陽郡夫人［4］2355。天圣六年十月“戊辰，進封乳母南康郡夫人林氏為蔣國夫人”。則林氏的地位仍高于許氏。明道二年三月，劉太后崩，因李遵勖的建議，太后死黨林氏被軟禁，以后仁宗更照顧許氏，她很快得到一國夫人封號。而到慶歷元年（1041 年）十二月“進封乳母晉國慈壽福圣夫人林氏為韓國賢和佑圣夫人”［4］3208。則林氏被軟禁后起碼又活了八年，還給她加了四字封號，雖然時間比許氏稍晚。王珪文集中既有林氏亦有許氏封贈制詞，兩相比較，談到養(yǎng)護之功都差不多，只是林氏的制詞有“肆予之主大器，厥功茂焉”［20］等語頗為特別?？梢?，林氏曾在政治上有過作為。

仁宗曹皇后的乳母也得到國夫人稱號。慶歷元年，“封皇后乳母長安縣君周氏為汝南郡君”?；实v五年（1053 年）八月“壬寅，追封皇后乳母榮國夫人周氏為魯國夫人”［4］4227。曹后冊立于景祐元年，由年代推算，周氏應(yīng)為曹皇后的乳母。按宋人習(xí)俗，小姐的乳母往往隨其出嫁，并陪伴終身，周氏隨曹后入宮，也會成為她的助手。

仁宗時最得寵的張貴妃乳母賈氏也是宮中權(quán)勢者。張氏自幼入宮，賈氏很可能原為楊太妃屬下宮女，稱其為乳母，不過是個名目。賈氏一度權(quán)勢熏天，當(dāng)朝宰相賈昌朝甚至認賈氏為姑姑。諫臣彈劾賈昌朝非常艱難，“溫成皇后乳母賈氏，宮中謂之賈婆婆。賈昌朝連結(jié)之，謂之姑姑。臺諫論其奸，吳春卿欲得其實而不可。近侍有進對者曰：‘近日臺諫言事，虛實相半，如賈姑姑事，豈有是哉！’上默然久之，曰：‘賈氏實曾薦昌朝?！保?1］?；实v五年，張貴妃死，被追冊為后，賈氏獲封遂寧郡君。

神宗元豐二年（1079 年），“封皇太后乳母永嘉郡夫人賈氏為燕國夫人”［4］7198。這位賈氏應(yīng)是英宗高皇后的乳母?；屎蠹疤蟮?，有不少高等女官，乳母只是其中之一。高太后執(zhí)政時，元祐三年（1088 年）九月十一日，“詔聽宣胡氏、董氏并特授掌簿夫人，管干尚書內(nèi)省公事，以宜筆累年、謹密無闕故也”［2］326。令本宮宮人掌管尚書內(nèi)省，應(yīng)帶有政治目的。

《趨朝事類》中第二等第二類中有小殿直都知和小殿直押班，第三等中有大侍御和小殿直第一等長行等，這些是各殿中等宮人?；兆卩嵒屎蠛屯踬F妃，最初即任神宗向皇后殿押班，因此得以發(fā)跡。第四等中的小殿直第二等長行，以及第五等中的大多數(shù)名目如侍御（有的文獻稱作御侍）、女童等，為各殿閣中的較低層的宮人，而各殿閣貴人還招有不少“私身養(yǎng)女”，她們是最底層的宮人。

各殿閣下屬的等級因貴人的地位而定，可能因其得勢而得到加封升遷。理由各式各樣，如因皇太后垂簾或皇帝表孝心；或因皇后冊封，推恩本閣；又如妃嬪生兒女，閣中推恩，等等。服務(wù)時間長的資深宮人，似乎更能得到優(yōu)先提拔的機會。元豐四年（1081 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詔司設(shè)吳氏特授尚宮，以景祐初承事章惠皇太后，繼事太皇太后，垂五十年，故有是命”［2］326。南宋給予宮人的跳升幅度更大，如嘉泰三年（1203 年）皇后閣中的紅霞帔直升郡夫人，郡夫人為五品，而紅霞帔不入品。各殿閣的高級宮人又各自有位，位下復(fù)有自己的部屬，升遷時，其部屬也跟著沾光。如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真宗子周王乳母朱氏因年高特許推恩至其位下宮人與使臣；又熙寧十年（1077 年），詔典言季氏追封華原郡夫人，季氏為仁宗生母李氏貼身婢女，因李氏的追封而得恩典。

后宮是一個封閉的空間，一榮俱榮的反面是一損俱損，每一次后妃宮斗，都會使一批人成為犧牲品，可能因貴人失勢而被貶、被拷打甚至失去生命。元祐年間英宗高后執(zhí)政時，劉安世發(fā)現(xiàn)皇宮在找十名乳母，便再三進諫。哲宗親政后說：“宮嬪在左右者凡二十人，皆年長者。一日，覺十人非尋常所用者，移時，又十人至，十人還，復(fù)易十人去，其去而還者，皆色慘沮，若嘗泣涕者。朕甚駭，不敢問，后乃知因劉安世章疏，宣仁詰之?！保?］10520這些宮人很可能被拷打。哲宗親政后，進諫的劉安世與范祖禹先后被遠貶，得到士大夫同情，而宮內(nèi)受害者則不會有人關(guān)心。

如上所述，哲宗廢孟后起于巫蠱案。孟后僅有一女，患病醫(yī)藥無效，皇后姊遂攜符水入宮欲施巫術(shù)。劉妃一派借機“陰造奇語以售謗”，遂成大獄，“捕逮宦官、宮妾幾三十人，搒掠備至，肢體毀折，至有斷舌者。獄成，命侍御史董敦逸覆錄，罪人過庭下，氣息僅屬，無一人能出聲者。敦逸秉筆疑未下，郝隨等以言脅之。敦逸畏禍及己，乃以奏牘上”。董敦逸于心不忍，故奏言：“嘗覆錄獄事，恐得罪天下后世?！保?］8634

劉氏雖如愿當(dāng)上哲宗皇后，到徽宗后期卻不得不死了，年僅35 歲。政和三年（1113 年）二月，徽宗君臣“議將廢之，而太后已崩，蓋為左右所逼，自即簾鉤而縊焉”。其罪名為“不謹”，據(jù)說她自負其才，每曰：“章獻明肅大誤矣！何不裹起幞頭，出臨百官？”［8］707徽宗早坐穩(wěn)了龍椅，她不可能垂簾聽政；史料中又有“宮禁不防”之語，似乎又指性關(guān)系。孟氏巫蠱案的慘烈仍記憶猶新，故劉氏一黨亦畏懼報復(fù)，竟逼其自盡。

徽宗朝第一位皇后王氏，出身士大夫家庭，時“鄭、王二妃方亢寵”，“巨閹妄意迎合，誣以暗昧。帝命刑部侍郎周鼎即秘獄參驗，略無一跡，獄止。后見帝，未嘗一語輒及，帝幡然憐之”［1］8638?！懊鬲z”少不了拷打下屬宮人及宦者，王氏大觀二年死，年僅二十五歲，被處死的宮人更不知其數(shù)。

徽宗時劉貴妃的經(jīng)歷更說明宮中派系斗爭的殘酷。明節(jié)劉氏最初在哲宗劉后殿下，劉后失勢一度被趕出宮，復(fù)入宮便狠狠整治仇人，不啻一部快意恩仇記。不久，劉貴妃卻在盛年不明不白地暴亡，又引發(fā)北宋宮內(nèi)第二場巫蠱案，這次的主角是崔妃。劉妃死，“上嘗夢明節(jié)劉妃泣訴，以為人厭勝致死”，爭寵者又進譖言，獄成，內(nèi)侍王堯臣等“同日誅死。遂廢崔妃為庶人”［1］8645。

高宗母韋氏久居宮中，深知各殿閣派系斗爭的厲害?；氐侥纤危f氏每謂上：“給使者不必分，宜通用之，蓋分則自為彼我，其間佞人希旨，必肆間言。自古兩宮失歡，未有不繇此者。”［22］但她的策略似乎并未被采用，宮人及宦者仍分屬于各殿閣。

下層宮人與宦者，也可能因一時不慎而丟掉卿卿性命。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 年）四月，因榮王宮失火，延燒宮內(nèi)，火燒一天兩夜，不少宮人被燒死。事后追究，“詔韓氏斷手足，令眾三日，凌遲處死。知情人處斬，余并等第決配”［4］1928。原判處死者數(shù)百人，王旦苦諫，部分方減為流配。宮中每次火災(zāi)都有不少宮人被害。建炎三年七月丙戌，高宗唯一的兒子旉生病，“有鼎置于地，宮人誤蹴之，仆地有聲，太子即驚搐不止，上命斬宮人于廡下”［23］。史謂光宗李皇后生性妒悍，“帝嘗宮中浣手，睹宮人手白，悅之。他日，后遣人送食合于帝，啟之，則宮人兩手也”［1］8654。這些受酷刑的宮人實生不如死。文獻往往不載這類對下層的殘酷，只是在有關(guān)記載中透露一二。

削發(fā)為尼或為道姑，亦為安置宮斗失敗者的途徑之一。仁宗時郭后與美人楊氏、哲宗時孟后都被迫出家，她們殿中部分宮女，也只能跟隨前往。另一途徑是派對方去守陵。如仁宗生母李氏曾守陵，徽宗生母陳氏“守陵殿，思顧舊恩，毀瘠骨立。左右進粥、藥，揮使去，曰：‘得早侍先帝，愿足矣！’未幾薨，年三十二”［1］8631。元符三年正月，哲宗駕崩，皇太后諭，以照顧皇帝不周為由，降黜一批原哲宗宮中寵妃令守陵。陵園遠離人寰，被派守陵生不如死。

在黑暗的內(nèi)宮制度下，上自皇后下至女童，第一要務(wù)是生存，歷史文獻皆出自士大夫之手，故往往渲染宦官的陰險與女性的狠毒，而無論是宦官還是宮中女性，都未必天生陰險毒辣，只是不相互傾軋便不能生存。于是，造成如此殘酷的局面。而一旦失敗，由于他們是最被卑視的群體，受到的懲罰也總是最殘酷的。宋廷的仁厚近年屢被鼓吹，筆者以為，宋廷確實對士大夫更仁厚，但宮中女性尤其是下層宮女未必比前代得到更多的寬待，那些無名的犧牲者從不會被史官在意。

注釋

①朱瑞熙：《宋朝的宮廷制度》，《學(xué)術(shù)月刊》1994 年第4期；朱子彥：《宋代垂簾聽政制度初探》，《學(xué)術(shù)月刊》2001 年第8 期；祁紅偉：《宋代追尊皇后祔廟考論》，《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2017 年第3 期；賈鴻源：《北宋皇后別廟空間布局演變研究》，《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8 年第5 期；張詠春、郭威：《宋代的仙韶院》，《中國音樂》2018 年第4期。②方燕：《宋代宮廷厭魅案初探》，《天府新論》2008年第4 期。③劉靜貞：《從皇后干政到太后攝政——北宋真仁之際女主政治權(quán)力試探》，鮑家麟主編：《中國婦女史論集續(xù)集》，稻香出版社1991 年版；王瑞來：《“貍貓換太子”傳說的虛與實——后真宗時代：宋代士大夫政治下的權(quán)力博弈》，《文史哲》2016 年第2 期；張吉寅：《火災(zāi)視閾下北宋劉太后與士大夫的權(quán)力博弈》，《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9 年第4 期；廖寅、肖崇林：《北宋程琳事跡辨正》，《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7 年第1期；劉廣豐：《北宋女主政治中的女性意識——以對劉太后的考察為中心》，《婦女研究論叢》2014 年第6 期?！端未厥庹蝿萘εc女主權(quán)力的互動——以劉太后統(tǒng)治時期為中心》，《江漢論壇》2015 年第10 期?！缎膽B(tài)史視角下宋代的女主政治——以北宋劉太后為中心》，《中原文化研究》2018 年2 期。④楊果、劉廣豐：《宋仁宗郭皇后被廢案探議》，《史學(xué)集刊》2008 年第1 期；劉靜貞：《唯家之索——隆祐孟后在南宋初期政局中的位置》，《國際社會科學(xué)雜志（中文版）》2016 年第3 期；張明華：《從曹皇后的道德自虐看北宋中期儒學(xué)復(fù)興對宮廷女性的負面影響》，《浙江萬里學(xué)院學(xué)報》2004 年第1 期。《北宋宮廷的〈長恨歌〉——宋仁宗與張貴妃宮廷愛情研究》，《咸寧學(xué)院學(xué)報》2012 年第1 期?！侗彼涡侍蟠购煏r期的心理分析》，《洛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 年第1 期。⑤李松：《寫心惟難——宋人〈折檻圖〉介紹》，《美術(shù)》1979 年第3 期；黎晟：《清宮南薰殿圖像考述》，《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17 年第6 期；蘇坤、廖垚：《宋代繪畫中園林花臺樣式研究》，《美術(shù)大觀》2020 年第8 期；邵曉峰：《〈宋代帝后像〉中的皇室家具研究》，阮榮春主編：《中國美術(shù)研究》第1、2 合輯，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2 年版，第59-69 頁；陳勁：《〈華燈侍宴圖〉的政治意涵探究》，《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19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