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樂
2022年6月24日,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正式作出判決,推翻了在美國婦女墮胎權問題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1973年“羅伊訴韋德案”(Roe v.Wade),從而將是否承認婦女墮胎權利交由各州自行決定。此判決一出,即極大地引發(fā)了美國國內輿論的撕裂,關于美國社會“分裂”甚至“內戰(zhàn)”的警告不絕于耳。①Barbara F.Walter, How Civil Wars Start: And How to Stop Them, New York: Crown, 2022.2020年以來,美國從聯(lián)邦到各州的疫情處置引發(fā)的內部批評,更是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變法之議。②參見 Phillip M.Singer et al., “Anatomy of a Failure: COVID-19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Scott L.Greer et al.(eds.), Coronavirus Politics: The Comparative Politics and Policy of COVID-19,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21, pp.478-493。不過,近年來,當中國的研究者跟進討論這些問題時候,仍然會碰到一種熟悉的批評聲音:中國的民主與法治建設尚處于起步階段,還沒有進化到有資格批評“先進國家”的程度;而“先進國家”內部活躍的爭論和自我批評,恰恰反映了其民主和法治的成熟度以及出色的糾錯能力。此論的潛臺詞是,中國還在“變法”之中,需要虛心學習,因而對“先進國家”制度的描述,必須以正面表述為主。
上述制度認知上的“不對稱”現(xiàn)象,在近代非西方國家的現(xiàn)代化過程之中毫不鮮見。西方殖民宗主國強大的物質力量與話語建構-輸出能力,往往會在廣大殖民地與半殖民地的精英中激發(fā)一種政治上的“慕強”心理。然而悖謬的是,在一些重要的歷史時刻,當這些改革者將某些西方國家的制度樹立為典范并虔誠加以學習時,這些西方國家自身的許多精英卻已察覺相關制度處于深刻的危機之中;當這些制度的部分或者全部突然發(fā)生變革之時,對其推崇備至的非西方國家精英卻經(jīng)常被置于一種不知所措的尷尬境地。一百多年前,在康有為與馬克斯?韋伯兩位變法思想家之間,就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制度認知落差”。
1904—1908年,戊戌政變后流亡海外的中國維新派領袖康有為曾屢次考察如日中天的德意志第二帝國,而那幾年,正是馬克斯?韋伯退出大學,以私人學者身份在德國學界活動的時候,其膾炙人口的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正是在這一時段寫就。也許在某個時刻,他們曾經(jīng)在同一個城市出現(xiàn),甚至擦肩而過。今人很少注意到,1858年出生的康有為只比馬克斯?韋伯大6歲,兩人都堪稱變法思想家。兩人都是思考國內憲制與國際體系這一“內外”關系的思想先鋒,都傾向于從本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地位和自我抱負出發(fā)來把握憲制的改革方向。兩人都是君主立憲制的支持者,而且對于君主立憲制的辯護存在一些驚人的相似之處,都認為世襲君主永久地占據(jù)了最高的尊榮位置,導致?lián)碛袀€人野心的政治家只能爭奪其他缺乏尊榮的位置,世襲君主的存在尤其有助于防止軍人干政。①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閻克文譯,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87頁。差異在于,康有為試圖推動清王朝的傳統(tǒng)帝制向德式二元君主立憲制轉變,而韋伯試圖推動德式二元君主立憲制的內部變革。在中國與德國的君主制相繼倒臺后,兩位思想家都對本國政局表達了極大的憂慮,②在1918年,韋伯主張威廉二世盡快退位,但這一主張并不代表韋伯反對君主制,而是他試圖通過更換王朝的代表來保全王朝本身。甚至到1919年5月,在韋伯聲明支持共和國6個月之后,他在致德爾布呂克的信中仍然表明他會繼續(xù)支持一個真正議會民主制的君主政體。參見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291頁。并不約而同地在后續(xù)的共和憲法設計中加強總統(tǒng)權力,期待總統(tǒng)能夠發(fā)揮政治整合作用。
不僅如此,韋伯與康有為的思想還存在一個重要的共性:兩人都樂于見到德意志第二帝國在國際體系中獲得更為顯赫的地位,盡管他們的動機并不相同。然而,康有為與馬克斯?韋伯對德意志第二帝國憲法究竟是促進還是阻礙了帝國的崛起,卻存在截然不同的看法:康有為認為德國的二元君主立憲制優(yōu)于英國的君主立憲模式,德憲對政黨政治的限制優(yōu)于英式政黨政治,并預測德國將成為歐洲的新霸主與19世紀維也納體系的終結者,因而,德國的崛起將為清王朝的“變法”提供一個出色的榜樣;而韋伯雖然熱烈期盼帝國獲得更高的世界地位,但為德皇威廉二世政治上的平庸與恣意而痛心疾首,對德國政治領導力的缺失與德國資產(chǎn)階級的孱弱深感憂慮,他主張的“變法”方案是向英式議會制靠攏,進一步限制君主權力,并期待從議會政黨中產(chǎn)生強有力的資產(chǎn)階級政治領袖,以更有力地推動德國的大國戰(zhàn)略。簡而言之,對于康有為而言,德憲是中國“變法”的效法對象,德國自身不必“變法”;對于韋伯而言,德憲已經(jīng)在阻礙德國國際地位的進一步上升,德國必須“變法”。
在漢語學界,盡管有不少學者關注和對比康有為與馬克斯?韋伯對于儒教的認識,③例如甘陽、唐文明、張翔等:《康有為與制度化儒學》,《開放時代》2014年第5期。亦有作品探討韋伯的“領袖民主制”思想,④陳濤:《法治國、警察國家與領袖民主制:西歐現(xiàn)代國家構建的三條線索》,《社會》2020年第6期;李哲罕:《論作為前現(xiàn)代政治哲學剩余物的主權人格化身——以韋伯與施米特對帝國總統(tǒng)的論述為對象》,《復旦政治哲學評論》2020年,第14—30頁;賴駿楠:《馬克斯?韋伯“領袖民主制”的設計研究》,《清華法治論衡》第27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9—46頁;賴駿楠:《馬克斯?韋伯“領袖民主制”憲法設計的思想根源》,《人大法律評論》2016年第1期。但在筆者閱讀范圍之內,尚未看到有研究者比較過康有為與馬克斯?韋伯的憲制思考。本文試圖在這一議題上作出嘗試,但比較的目的并非為了所謂的“填補學術空白”,而在于推進對于一個更為一般化的問題的思考:在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高度不平衡的近代世界,后發(fā)國家精英與先發(fā)國家精英的“制度認知落差”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事實上,對于制度的認知,總是在一定的認知框架(cognitive framework)中發(fā)生的,來自不同文化與歷史處境的認知者從不同的認知框架出發(fā),對于同一個認知對象,經(jīng)常會作出不同的判斷。對于歷史案例的深入探討,有助于我們思考與總結上述“制度認知落差”現(xiàn)象背后的認知框架差異,從而為思考當代問題提供必要的鏡鑒。為了在康有為與馬克斯?韋伯之間進行有效的比較,我們有必要從兩位思想家思考的共同主題與歷史情境——威廉二世時期的德意志第二帝國——說起。
德意志第二帝國肇端于普法戰(zhàn)爭的勝利,終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失敗,其憲制演變始終與國際體系的演變有著非常直接的關聯(lián)。它在威廉二世治下國力達到頂峰,但也在威廉二世治下墜入深淵。
得益于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發(fā)展機遇,德意志第二帝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突飛猛進,作為后發(fā)國家,其經(jīng)濟模式呈現(xiàn)出“趕超式”特征。德國聯(lián)邦政府積極推動企業(yè)建立卡特爾組織,促進工業(yè)資本加速集中,到了20世紀初,壟斷組織已構成德國經(jīng)濟生活的基礎,一些卡特爾組織升級為辛迪加,金融資本也進一步集中。在威廉二世時期,德國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力量相比于俾斯麥時期已經(jīng)大有增強,但在政治上卻仍然軟弱無力。直到一戰(zhàn)前夕,貴族仍然占據(jù)了83%的省長席位,在政府首腦、縣長、將軍和上校中占比達到50%以上,在總參謀部中約占半數(shù),在帝國駐外大使與公使中占比超過40%,而且德意志各邦的宮廷官員位置基本上都被貴族占據(jù)。①卡爾?迪特利希?埃爾德曼等:《德意志史》(第四卷上冊),高年生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頁。資產(chǎn)階級在國家政權中的地位有限,同時也依賴容克貴族來幫助其壓制力量日益壯大的德國工人階級,甚至其生活方式都出現(xiàn)了“容克化”,許多人以擁有土地和獲取貴族爵位為榮。
第二帝國實行兩院制。 1871年4月16日公布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憲法規(guī)定,聯(lián)邦議會由聯(lián)邦參議院(Bundesrat)和帝國議會(Reichstag)組成。聯(lián)邦參議院是兩院的重心,由來自22個諸侯國和3個自由城市政府的58名全權代表組成,議員代表各邦,按照各邦的指令而非個人意愿投票。由普魯士首相兼任的帝國首相擔任聯(lián)邦參議院的主席,是行政體系的領導者。帝國議會則是由全德選民通過“普遍、平等、直接、無記名”的選舉產(chǎn)生的。帝國議會在帝國憲法規(guī)定的職權范圍內提出法案,尤其是財政法案,但相關法案只有經(jīng)過聯(lián)邦參議院的通過才能生效。德意志第二帝國憲法第9條第2款規(guī)定,任何人都不得同時兼任聯(lián)邦參議院和帝國議會的議員。這一規(guī)定具有強烈的反內閣制色彩,將聯(lián)邦參議院與帝國議會的黨派政治隔離,在極大程度上斷絕了從帝國議會中產(chǎn)生行政領袖的可能。
盡管第二帝國憲法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皇帝對于立法的否決權,但皇帝完全可以通過聯(lián)邦參議院實現(xiàn)自己對于立法的否決。普魯士的首相是聯(lián)邦參議院主席,在聯(lián)邦參議院全部58個席位中,普魯士一個邦就占據(jù)了17席,同時,作為帝國直屬領地的阿爾薩斯-洛林(Alsace-Lorraine)以及由普魯士管理的小邦瓦爾德克(Waldeck)也都會按照普魯士的意圖來投票。而在普奧戰(zhàn)爭中追隨奧地利以對抗普魯士的“南德四邦”——巴伐利亞王國、符騰堡王國、巴登公國、黑森公國——分別只掌握6席、4席、3席、3席,加起來也沒有超過普魯士一個邦的席位。否決一個議案對皇帝來說更是輕而易舉,因為只要14張反對票就可以了。而且,既然普魯士控制了聯(lián)邦參議院,皇帝在聯(lián)邦參議院同意的前提下提前解散帝國議會,就不存在任何實質上的權力障礙。
與英國君主不同,身為普魯士國王的德國皇帝是名副其實的實權君主?;实垲C發(fā)政府公文需要帝國首相的副署,但皇帝又可以自主任命與罷免首相與責任大臣,而不必顧慮帝國議會之中誰是多數(shù)黨,因而首相實質上是對皇帝而非議會負責。在軍事事務上,除了軍事行政方面,皇帝行使軍事指揮權并不需要首相的副署。②卡爾?艾利希?博恩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冊),張載揚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79頁。鑒于首相并不擁有軍事指揮權(盡管俾斯麥在軍隊中擁有很大的影響力),皇帝處于協(xié)調文官系統(tǒng)與軍事力量的樞紐地位。俾斯麥曾經(jīng)享有的巨大權力,事實上有賴于威廉一世對俾斯麥的信任與其本人的自我克制。但在威廉二世親政之后,君相很快發(fā)生沖突,威廉二世于1890年辭退俾斯麥而未引起巨大的政局動蕩,說明首相的憲法地位本來就比較脆弱。③在俾斯麥之后擔任首相的是卡普里維(Leo von Caprivi)、霍恩洛厄-希林斯菲斯特(Hohenlohe-Schillingsfürst)和伯恩哈特?馮?比洛(Bernhard von Bülow)。1909年,威廉二世又任命霍爾維格(Theobald von Bethmann-Hollweg)擔任德國首相直到1917年。在1917—1918年,即帝國的最后兩年里,還出現(xiàn)了四任首相。一般讀者很少能記清這些首相的名字,原因就在于,盡管第二帝國的憲法條文并無改變,后俾斯麥時代的政治領導權重心,已經(jīng)從首相轉向了君主。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憲制空間,威廉二世在辭退俾斯麥之后,在內政上改變了俾斯麥的路線,對工人階級實施緩和政策,推動勞動立法,允許社會民主黨(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參政議政,該黨在1893年在帝國議會中擁有44 個議席,到1912年即擁有110個議席,成為第一大黨。①卡爾?迪特利希?埃爾德曼等:《德意志史》(第四卷上冊),第7頁。工人政治力量的崛起沖擊了容克貴族與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德國資產(chǎn)階級在壓力下向容克貴族靠攏。
但威廉二世的核心關注點還是德國的國際地位。他改變了俾斯麥謹慎的外交政策,在全球四面出擊。俾斯麥的謹慎有著深遠的地緣政治考量:德國地處中歐“百戰(zhàn)沖要之地”,②康有為:《日耳曼沿革考》,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八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35頁。西邊有英、法壓力,東邊有沙皇俄國的壓力,避免兩線作戰(zhàn)對于德國具有極大的重要性。③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德國元帥阿爾弗雷德?馮?施里芬(Alfred von Schlieffen)所制定的“施里芬計劃”(Schlieffen Plan)在一戰(zhàn)中的執(zhí)行。施里芬認為俄國的軍事動員能力低下,集結軍隊耗時將較長,因此德國可以集中優(yōu)勢兵力,先擊敗法國,再回師進攻俄國?!笆├锓矣媱潯狈浅4竽?,但其實施需要嚴格的條件。在一戰(zhàn)中,老毛奇的侄子小毛奇沿用了該計劃的基本思想,但在兵力分配上做出了一些調整,削弱了右翼的兵力,其結果是右翼未能迅速推進擊潰法軍,而是形成了膠著狀態(tài)。這導致施里芬計劃打時間差的設想完全落空,德國陷入了東西兩線同時作戰(zhàn)的局面。參見Ian Senior, Invasion 1914:The Schlieffen Plan to the Battle of the Marne, Oxford & New York: Osprey Publishing, 2014, pp.352-384。因普法戰(zhàn)爭失敗而憤憤不平的法國,對德國構成了最大的威脅。俾斯麥在結盟問題上曾提出一個基本原則:“一切政治都可以簡化為以下公式:只要世界的命運取決于五個強權之間的脆弱平衡,設法加入一個三方同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防止他國結盟。”④羅伯特?A.帕斯特編:《世紀之旅:七大國百年外交風云》,胡利平、楊韻琴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4頁。在這一原則指導之下,俾斯麥推動了一系列結盟行動,以孤立和抑制法國。但親政的威廉二世拋棄了俾斯麥的結盟原則與策略。 1890年,威廉二世拒絕與俄國續(xù)簽再保險條約,并于1893年夏天開始與俄國展開關稅戰(zhàn),盡管1894年德、俄締結了貿易條約,但兩國關系始終未能根本改善。德、俄疏遠導致了法、俄走近,法、俄兩國于1893年與1894年之交締結軍事條約。 1894年1月,威廉二世給南非布爾人建立的德蘭士瓦共和國總統(tǒng)克魯格發(fā)去賀電,表態(tài)支持布爾起義,賀電被英國截獲并公開發(fā)表,史稱“克魯格電報事件”,這也引起了正在進行布爾戰(zhàn)爭的英國的極大不滿,英德關系出現(xiàn)裂痕。
威廉二世大力推動德國的全球擴張,中國則是其覬覦的對象之一。 1895年,威廉二世曾邀請畫家作《黃禍圖》贈給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體現(xiàn)出其對中國極大的種族主義惡意。 1895年4月17日中日《馬關條約》簽訂之后,德國參與了俄國發(fā)起的“三國干涉還遼”,強迫日本將已經(jīng)入口的遼東半島吐出來,進而以此為資本,向清政府提出租讓膠州灣的要求。遭到清政府拒絕后,1897年11月13日,德國以傳教士被殺為借口,進攻膠州灣。次年3月6日,德國強迫中國簽訂了《膠澳租借條約》,將山東變?yōu)槠鋭萘Ψ秶?1900年,德國將軍瓦德西(Alfred von Waldersee)擔任了八國聯(lián)軍司令,德國與列強協(xié)同,迫使清政府于次年簽訂《辛丑條約》。
為了加快海外擴張,威廉二世決定打造一支強大的海軍艦隊。1897年6月17日,威廉二世任命“遠征”中國膠州灣的海軍少將蒂爾皮茨(Alfred von Tirpitz)出任帝國海軍大臣。從1898年到1908年,十年內,威廉二世促使帝國議會通過了四個海軍法案,不斷擴大第二帝國的艦隊規(guī)模。這就引起了英國極大的警惕,英、德兩國之間形成了建造軍艦的軍備競賽。受到威脅的英國與法、俄兩國走近,分別在1904年與1907年與兩國簽訂協(xié)定,連同1893年與1894年之交的法俄協(xié)定,“三國協(xié)約”的格局已經(jīng)形成。
為了在非洲與其他列強爭奪殖民地,德國掀起了兩次“摩洛哥危機”。但1905年威廉二世的摩洛哥政策宣示受到了英、法、俄一致行動的阻擊,威廉最后作出讓步,罷免了總參謀長施里芬。 1906年,歐洲列強就摩洛哥問題在西班牙南部海港城市阿爾赫西拉斯簽訂條約,威廉二世的算計落空。1911年,威廉二世趁摩洛哥首都教區(qū)爆發(fā)起義之際,將艦隊開到摩洛哥的阿加迪爾,進而向法國要求獲得法屬剛果。英國在這一關鍵時刻旗幟鮮明地支持法國。同年11月4日簽訂的德法協(xié)定規(guī)定德國承認法國在摩洛哥的特權,并取得法屬剛果的一小部分。在兩次摩洛哥危機中,威廉二世都試圖威懾其他列強作出讓步,但又缺乏堅持到底的意志,碰到英、法的聯(lián)合反應即妥協(xié),因此獲益甚微,但卻給其他列強帶來很大的不安全感。
威廉二世在巴爾干半島支持奧匈帝國的擴張,并試圖加強德國在巴爾干半島與中東的權勢,提出了3B(柏林-拜占庭-巴格達)鐵路計劃,這就與俄國在巴爾干半島與中東的利益發(fā)生了直接的沖突。在1913年第二次巴爾干戰(zhàn)爭結束之后,巴爾干半島上形成了協(xié)約國支持的塞爾維亞、希臘、羅馬尼亞與同盟國支持的保加利亞、土耳其兩大集團的對立。 1914年6月28日,奧匈帝國大公費迪南在薩拉熱窩遇刺,威廉二世支持奧匈帝國鎮(zhèn)壓塞爾維亞。事實上,威廉二世在若干關頭都表現(xiàn)出了謹慎的態(tài)度,但普魯士的軍官們渴望戰(zhàn)爭,拖著皇帝卷入了世界大戰(zhàn)。 1916年8月,陸軍元帥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接管了軍隊的最高指揮權,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變成了軍官們領導的戰(zhàn)爭。 1918年9月德軍在西線全面潰敗。為防止革命,威廉二世宣布實行議會制政府,并任命了巴登親王馬克西米連(Prinz Maximilian von Baden)為首相,帝國議會最大政黨社會民主黨的領袖進入馬克西米連內閣。然而,德國很快爆發(fā)了“十一月革命”,威廉逃亡荷蘭,結束了他對德國30年的統(tǒng)治,第二帝國也由此走向終結。
與對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未來憂心忡忡的馬克斯?韋伯相比,康有為從一開始就對德國有一種恐懼和羨慕相混合的情感。 20世紀初革命派與立憲派的爭論,1904年以來在德國的多次游歷和考察,都進一步強化了他對第二帝國憲制的推崇。他長期保持著這種推崇之情,直至德國在一戰(zhàn)中戰(zhàn)敗。
自兩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士大夫的“大一統(tǒng)”世界想象模式受到現(xiàn)實的巨大沖擊,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列國并立的經(jīng)驗,逐漸上升為政治精英認知19世紀國際體系的新歷史鏡像,今文經(jīng)學強勁復興。 1864年,美國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Martin)在清朝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資助下,出版亨利?惠頓的《國際法原則》(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的中文版《萬國公法》。在后續(xù)闡述中,丁韙良將歐洲國際法與春秋時期的諸侯交往規(guī)則相類比,①參見William Martin, Traces of International Law in Ancient China, New York: Industrial Review, 1883, p.65。這一類比方式觸碰到了當時今文經(jīng)學家們的興奮點。廖平于1880—1885年間作《公羊春秋補正后序》,將春秋朝聘會盟制度與歐洲列強的會議條約乃至萬國公法作類比。②廖平:《公羊春秋補正后序》,鄭振鐸編:《晚清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7年,第634—635頁。繼魏源、龔自珍、廖平等人之后,康有為加入了晚清今文經(jīng)學復興的潮流。早在1895年的《上清帝第四書》中,康有為就認為“今略如春秋、戰(zhàn)國之并爭,非復漢、唐、宋、明之專統(tǒng),所謂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也”。③康有為:《上清帝第四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二集),第82頁。因為國際形勢發(fā)生了變化,中國“當以開創(chuàng)治天下,不當以守成治天下;當以列國并爭治天下,不以一統(tǒng)無為治天下”。④康有為:《上清帝第四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二集),第81—82頁。這就需要中國加強內部的整合,以回應外部的競爭(“外競”),而德國正是作為一個加強內部整合以全力回應“外競”的當代典范進入康有為的視野。
康有為早在1894年桂林講學時就已提及1881年徐建寅翻譯的《德國議院章程》。⑤康有為:《桂學答問》,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二集),第63頁。韓國學者李春馥認為,《德國議院章程》中民選下院的制度設置,對康有為在1895年《公車上書》(即《上清帝第二書》)以及《上清帝第三書》中對于議院的結構、職權和民選方式的思考有所影響。⑥李春馥:《戊戌時期康有為議會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5—86頁。在1897年11月德國出兵侵占膠州灣之后,康有為進呈《外釁危迫,分割洊至,急宜及時發(fā)憤,革舊圖新,以少存國祚折》(即《上清帝第五書》),又代御史楊深秀草擬《請聯(lián)英國,立制德氛,益堅俄助折》,提出聯(lián)合英、日,抵御德、俄。面對內外危局,光緒最終決定變法。在“百日維新”期間,康有為先后提出設立“制度局”⑦康有為:《請開制度局議行新政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四集),第427頁。和“懋勤殿”的主張,⑧康有為:《我史》,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100—101頁。試圖為君主打造一個強有力的輔政機構,凝聚維新派力量,大力推進維新變法。不過,很難確定戊戌變法時期的康有為是否自覺地參照德意志第二帝國政制來進行“變法”設計。在戊戌政變后,康有為流亡海外,成立?;蕰?,并親自考察各國憲制,以推動中國國內的君主立憲,而德國成為他最為重視的考察對象之一。
康有為在作于1907年的《補德國游記》中自稱“九至柏林,四極其聯(lián)邦,頻貫穿其數(shù)十都邑”。但在寫作此文后,康有為仍有進一步的訪德經(jīng)歷。康有為次女康同璧在所編年譜中稱康有為曾11次經(jīng)過柏林。①康同璧編:《南海先生年譜續(xù)編》,康有為著,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47頁。《德國游記》和《補德國游記》記錄了康有為造訪二十多個德國城市的足跡?;谶@些考察經(jīng)歷,康有為在《補德國游記》中對德國稱頌備至:“德政治第一,武備第一,文學第一,警察第一,工商第一,道路、都邑、宮室第一。乃至相好第一,音樂第一。乃至全國山水之秀綠亦第一?!雹诳涤袨椋骸堆a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八集),第336頁。這些贊譽遠遠超過了在他之前旅德的士大夫斌椿、李鳳苞、洪鈞、許景澄、張德彝對德國的評價。
一個事事“第一”的德國,在國際體系中將占據(jù)什么地位呢?康有為在1907年《示留東諸子》一信中號召留日學生關注德國,預測“他日歐洲一統(tǒng)必在德矣”。③康有為:《示留東諸子》,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八集),第273頁。1913年,康有為將《大同書》部分內容刊行于他主編的《不忍》雜志,其中就未來百年國際體系的演變作出了非常具體的預測:“百年中弱小之必滅者,瑞典、丹麥、荷蘭、瑞士將并于德……其班、葡初合于法,繼合于英…… 而英有內變,或與德戰(zhàn)而敗……”④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32頁。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文字未見于更早時期的《大同書》手稿,因此極大的可能是,康有為遍考歐洲,對德國產(chǎn)生了新的判斷,在發(fā)表的時候加上此段文字??涤袨轭A測,德國將合并瑞典、丹麥、荷蘭、瑞士,英國將合并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英、德兩強巔峰對決,德國將取得最后的勝利。這將帶來歐亞大陸秩序的巨變:印度將會脫離英國統(tǒng)治,而德國也將奪取英國的某些殖民地。
為何康有為如此熱衷于渲染德國的光輝發(fā)展前景?在20世紀初,康有為的許多著述都有直接的論戰(zhàn)目的。為了回應革命派的共和主義,康有為一方面從其“三世說”出發(fā),論證共和制是超前的制度主張,適合當下時代的是“君民共主”的制度;另一方面,他還需要找到“君民共主”的制度帶來繁榮與發(fā)展的實例。在游歷歐洲后,他找到了一組鮮明的對比。在20世紀初,君主立憲制的德國表現(xiàn)出了比共和制的法國更為明顯的上升態(tài)勢。在其旅歐游記中,康有為不遺余力地貶斥法國,抬高德國。
按照康有為的分類法,德國首先是在“物質之學”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19世紀德國大力發(fā)展職業(yè)技術教育,并克服了高等教育與產(chǎn)業(yè)技術發(fā)展脫節(jié)的傳統(tǒng)問題,科技進步可謂突飛猛進;⑤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1—442頁。在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的組織上,德國積極干預經(jīng)濟,大力加強同業(yè)和上下游產(chǎn)業(yè)的整合,大大提高了生產(chǎn)的效率,從而爆發(fā)出驚人的生產(chǎn)力。⑥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2頁。德國產(chǎn)業(yè)的持續(xù)擴張,帶來了在海外提供軍事-政治保護的需要,于是德國開始與英國進行海軍軍備競賽,一度顯現(xiàn)后來居上之勢。在國人紛紛涌向日本學習新學的背景之下,康有為指出應當將德國作為學習“物質之學”的重要目的地。
在康有為看來,德國在物質建設上的驚人成就,同時證明了其憲制是“適時宜民”的。 1904年《德國游記》有論:“茍未至大同之世,國競未忘,則政權萬不可散漫。否則其病痿而不舉。但具虛心以研天下之公理,鑒實趾以考得失之軌涂……遂覺德為新式,頗適今世政治之宜;而英、美亦若瞠乎其后者,微獨法也。”⑦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4頁。按照康有為的看法,德國憲制不僅優(yōu)于法國,甚至超過了英、美。而他眼中的德國憲制,究竟包含哪些具體的內容呢?
首先,康有為認為德國憲制并非英式虛君立憲制度,德國皇帝掌握極大的實權。他也相信,威廉二世的才能與其權位相匹配?!兜聡斡洝分蟹Q頌:“威廉之才,誠英絕冠大地者也?!雹嗫涤袨椋骸兜聡斡洝?,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4頁。此篇游記繪聲繪色地講述了1890年威廉二世迫使俾斯麥去職的故事,①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4—445頁。其筆觸充滿快意,讓人想起中國君主去除權臣的傳統(tǒng)橋段。②我們并不清楚,當康有為在書寫威廉二世的時候,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不是被囚禁的光緒,但如果真存在這種移情作用,也根本不會令人意外??涤袨樵诎亓衷^摩再現(xiàn)1898年威廉二世拜謁耶路撒冷場景的畫作,更是在游歷希臘的科孚(Corfu)島與荷蘭之時,感受到威廉二世在其他邦國的威名。③康有為:《希臘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八集),第416、465頁;《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95頁。這些經(jīng)歷都讓他相信威廉是真正的“雄主”。
根據(jù)康有為的敘述,在罷黜俾斯麥之后,威廉二世親自操持大權,十余年內換了五位首相,使得首相始終不具備對抗君主的權威;威廉二世甚至突破憲法規(guī)定,不經(jīng)內閣大臣副署而直接下詔。在康有為看來,他的強勢領導抑制了議會之中的黨爭,使得政治免于散漫?!兜聡斡洝吩u論:“威廉號令全壤,有若中國及俄之帝王。當萬國皆趨憲政時,違之則大亂,而德乃由憲政返專制,然乃大治,豈不異哉?”④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5頁。不過,康有為對于威廉二世威勢的評論可能只是轉述了西方輿論界對這位君主的一般印象。在不少后世研究者看來,威廉二世的所謂“親政”范圍有限,“只限于對部級職責進行偶然的、不連貫的干預,以及表現(xiàn)在立憲君主制下的德國人還不習慣的政治演說之中”。⑤卡爾?艾利希?博恩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冊),第413頁。威廉二世一改歐洲王族遠離普通民眾的傳統(tǒng),經(jīng)常巡回演講,渲染君主權力的重要性,很容易給人造成其權力接近俄國君主的錯誤印象。
其次,康有為將德式聯(lián)邦制視為一種強有力的助推區(qū)域一體化的制度資源。他曾在萊茵河訪古,考察古戰(zhàn)場與堡壘,回顧德意志從邦國林立到歸于一統(tǒng)的歷史。⑥康有為:《補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339—348頁。令人驚訝的是,他并非從民族國家建設的角度來理解普魯士統(tǒng)一德國的歷程,而是將其理解為實力雄厚的大邦整合周邊諸邦的區(qū)域一體化事件。而普魯士也正是憑借德式聯(lián)邦制,維系了自身在各邦中的領導地位??涤袨橹赋觯骸暗轮嘣诼?lián)邦議院。”⑦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5頁。在第二帝國的聯(lián)邦參議院里,普魯士占有17席,而南德四邦的全部席位加起來也未能超過普魯士,“普人乃以美言收拾諸小邦議員,遂成多數(shù),而各王國以人少失權”。⑧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5頁。在普魯士控制下的聯(lián)邦,相對于各邦已經(jīng)建立起優(yōu)越地位。而德皇威廉二世經(jīng)常巡游各地,號令各邦,漸成慣例,⑨有統(tǒng)計表明,從1894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皇帝每年只有大約47%的時間呆在柏林和波茨坦,其中又只有20%的時間留在柏林,其余時間都在各地巡游。參見Isabel V.Hull, The Entourage of Kaiser Wilhelm II, 1888-1918,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33-40。這更使得第二帝國的聯(lián)邦制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中央集權化特征。
最后,康有為高度認同德國憲法對于黨派政治的限制。帝國的皇帝與首相作為普魯士的國王與首相,能夠實質影響聯(lián)邦參議院中普魯士議員的投票,而聯(lián)邦參議院又能制約帝國議會,因而不論帝國議會內部的政黨政治如何發(fā)展,都無法影響到整個憲制結構。不過,康有為同時也認為德國的立法機關并非虛體,至少還是擁有“立法”與“定稅”兩項大權,足以監(jiān)督行政:“君雖有行政之大權,而不能出法律之外,故民不蒙專制之害”。⑩康有為:《奧政黨考》,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293頁。“明察勇敏”?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3頁。的威廉二世和一個有基本實權的議會相得益彰,“既有議院以民權立法后,君主本難專橫,而有賢君專制以行政,則配置適得其宜”。?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44頁。
如果說這一憲制為普魯士整合德國提供了制度工具,它也為德國推進區(qū)域一體化準備了制度資源??涤袨樵凇洞笸瑫分刑接懥巳祟惿鐣牧袊⒘⑾蛉蛞唤y(tǒng)過渡的進程,他認為這將是一個“破國界”的過程。欲“破國界”,需要從兩方面著手:一是推動各國“自分而合”,二是推動“民權進化”。康有為表述了與康德《永久和平論》類似的觀念,即承受戰(zhàn)爭結果的人民比君主更傾向于和平。“破國界”的具體進程,“先自弭兵會倡之,次以聯(lián)盟國締之,繼以公議會導之”。?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29頁??涤袨槊枋隽伺c“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對應的三種不同的聯(lián)合方式。
“據(jù)亂世”以“內其國而外諸夏”為特征,各國奉行自我中心主義,但可尋求形成平等的國家聯(lián)盟,如中國春秋時的晉楚弭兵、古希臘各國的聯(lián)盟、19世紀歐洲的維也納會議、俄法同盟、德奧意同盟,等等。“其政體主權,各在其國,并無中央政府,但遣使訂約,以約章為范圍……主權既各在其國,既各有其私利,并無一強有力者制之……”①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 第129頁。但由于各國保留了主權,無法對違反“約章”的主權國家進行懲罰,因此這種聯(lián)盟往往是非常脆弱的。
“升平世”以“內諸夏而外夷狄”為特征,一系列國家相互承認為文明國家,進而“造新公國”??涤袨橐孟纳讨苋呵飼r代齊桓公、晉文公,以及德意志第二帝國作為例子,在這些例子中,三代以及德國打造的政治統(tǒng)一體又優(yōu)于齊桓公、晉文公召集的諸侯聯(lián)盟。按照康有為勾勒出來的軌跡,德國是先立“公議會”,普魯士議員在聯(lián)邦參議院中獨占17席,普魯士首相兼任德意志的首相。“公議會”之后又有“公政府”之設,后者“立各國之上,雖不干預各國內治,但有公兵公律以彈壓各國”。②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30頁??涤袨樗f的“公政府”接近德國聯(lián)邦政府,只是按照他的設想,“公政府”也要轉向通過選舉而非君主世襲的方式產(chǎn)生。就此而言,“升平世”區(qū)域一體化產(chǎn)生的“公政府”將更趨向于共和制,而非德國的二元制君主立憲制。
根據(jù)《大同書》中的路線圖,一旦能建立“公議會”“公政府”,不出百年即可鞏固聯(lián)邦,而民權的逐漸進步可以進一步削弱各邦政府主權,“如德國聯(lián)邦”;即便各邦保留了世襲君主,“亦必如德之聯(lián)邦各國”,其權力逐漸縮減。③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36頁。在康有為寫作《大同書》之時,君主制仍然是歐亞兩洲居于壓倒性地位的主流憲制,美洲多數(shù)國家雖為共和國,但缺乏國際影響力,因此,普魯士以聯(lián)邦統(tǒng)合諸君主國的經(jīng)驗,看起來更具有普遍意義。
從“升平世”向“太平世”的過渡,則需要進一步張揚民權,“削除邦國號域,各建自主州郡而統(tǒng)一于公政府者,若美國、瑞士之制也”。世襲君主將在這個過程中消亡,各邦國變成全球“公政府”的地方單位。“于是時,無邦國,無帝王,人人相親,人人平等,天下為公,是謂大同?!雹芸涤袨椋骸洞笸瑫?,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36頁。
簡而言之,康有為在“三世”演進的譜系中解釋普魯士統(tǒng)一德國的經(jīng)驗與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制,將德國的統(tǒng)一視為一個大國整合周邊小國、形成更大政治單位的區(qū)域一體化事件。德式聯(lián)邦制既保證了普魯士的主導地位,也使其他邦國王侯保有榮典與特權,從而安于現(xiàn)狀,接受“溫水煮青蛙”式的一體化進程??涤袨樯踔琳J為,這一制度比中國的夏商周三代提供的經(jīng)驗更具有普遍性。
如何概括德意志第二帝國這種“君民共治”的憲制之精神呢?康有為在1912年5月為民國新國會起草的選舉法建議稿《國會選舉案》中,用“以國為重”來概括德國政制的精神:“法初選舉時,天賦人權之說盛,則以民為主。繼而德爭霸于國競之時,則以國為重;今各國從之,蓋時宜也?!雹菘涤袨椋骸秶鴷x舉案》,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03頁。在康有為看來,德憲興起于列國爭霸之時代,也為德國的崛起提供了助力,從而吸引了各國的模仿。在1913年康有為參與民國立憲爭論所作的《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之中,康有為進一步主張“中國民權已極張,而鄰于列強,當以國權為重,故宜主權在國”,此處“主權在國”的表述即源于普魯士-德國的“主權在國”學說。⑥1848年革命之后,“主權在國”理論在德意志各邦蔚然成風,伯倫知理、黑格爾、哥貝爾、耶利內克等理論大家公開主張“主權在國”,參見狄驥:《法律與國家》,冷靜譯,沈陽:遼海出版社,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61—392頁。該理論以“國”作為包含“君”與“民”的整體,從而避免在“主權在君”與“主權在民”兩種主張之間作選擇,同時又可以對一個以公共行政為本位的政治體系進行理論辯護。
在“主權在國”的學說統(tǒng)領之下,《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反對國民黨人士提出的增強各省自治權、削弱大總統(tǒng)權力的主張。草案表面上自稱參考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憲法,但暗中借鑒了德意志第二帝國憲法。比如說,相比于1912年南京臨時參議院制定的《臨時約法》,康擬憲草大大加強了總統(tǒng)的權力,總統(tǒng)既是國家元首,也是行政首腦,可不經(jīng)議會批準而自主任用國務員、自主制定官制,這一點極類似于德國皇帝的職權;總統(tǒng)有權提出法案,否決議會立法,解散議會,但議會并沒有反過來對內閣提出不信任案的權力,這也類似德憲的安排。盡管德憲并未直接規(guī)定皇帝的立法權,但皇帝的意圖可以通過聽命于他的首相和聯(lián)邦參議院中的普魯士代表來實施。在康擬憲草中,議會權力雖弱,但仍然保留了幾項極其關鍵的實質性權力:制定法律的權力、批準稅收的權力、批準政府預算的權力以及對于總統(tǒng)和國務員的彈劾權(盡管行使門檻較高)等。這一權力范圍又比德國帝國議會略大。①對該草案的解讀,詳見章永樂:《舊邦新造:1911—1917》,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9—168頁。
在央地關系上,《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對模仿美式聯(lián)邦制,以省為單位實行自治表示極大的憂慮,擔心自治單位過大有可能造成國家的分裂。②康有為:《廢省論》,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62頁。但康有為對德式聯(lián)邦制并無憂慮,其根本原因在于德式聯(lián)邦制將自治單位劃得很小,即便是在各邦中居于首位的普魯士,也是“地小民寡,僅如吾一府耳”。③康有為:《廢省論》,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62頁。早在1912年冬,康有為就倡導從行省這一“元制”返回漢唐的州府制度。④康有為:《廢省論》,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58—361頁。反對“聯(lián)省自治”是康有為的一貫主張。直到1922年曹錕執(zhí)政立憲時,康有為仍建議將自治單位放在省級單位以下,不可學美國而行“聯(lián)省自治”。參見康有為:《覆曹錕等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十一集),第196—201頁??涤袨樘龟惼洹皬U省”思路受到德國聯(lián)邦制的啟發(fā):“雖德之聯(lián)邦乃出天然,非可摹仿,吾更不可裂中國為聯(lián)邦,但稍師其意,欲崇州郡之體制耳?!雹菘涤袨椋骸稄U省論》,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70頁。
因此,在清帝退位,君主立憲制看似希望渺茫的背景下,康有為并沒有放棄對德意志第二帝國憲制的借鑒。相比于《臨時約法》,《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大大加強了總統(tǒng)權力,但康有為并不信任時任總統(tǒng)袁世凱,在1915年底袁世凱稱帝之后,康有為也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他主張加強總統(tǒng)權力,目的在于借助袁世凱力量來制約革命派,本質上是“兩害相較取其輕”的權宜之計。他并沒有放棄君主立憲制目標。只是,如果要重新引入君主立憲制,考慮到溥儀尚在幼年,不可能成為強勢君主,同時也需要考慮北洋勢力的既得利益,德式君主立憲制在操作層面就未必可行。采用英國模式,以溥儀為虛君,再由軍政實力派來擔任內閣總理大臣,看起來更為可行??涤袨樵?917年的“丁巳復辟”聲浪中祭出了英式君憲模式,但這不意味著他放棄了對德國與德憲的推崇。在一戰(zhàn)期間,他渲染德國威勢,反對中國站在協(xié)約國一邊對德宣戰(zhàn),⑥康有為:《致黎元洪、段祺瑞書》,《覆段祺瑞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十集),第371—373、377—378頁??梢姵跣牟桓?,直至德國戰(zhàn)敗。
借用沃爾夫岡?J.蒙森的話說:“馬克斯?韋伯一出生就被拋進了政治?!雹呶譅柗驅?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頁。韋伯出身于德國資產(chǎn)階級家庭,其父在柏林地方政府中擔任高級官員,也是自由主義右翼政黨民族自由黨(Nationalliberale Partei)的重要成員,并一度擔任普魯士下議院乃至聯(lián)邦層面的帝國議會的議員。受家庭影響,韋伯很早就開始思考第二帝國的政治前途。與康有為相似,韋伯始終以一種內外聯(lián)動的眼光來看待德國的內政與國際事務,將提升德國的國際地位視為“變法”的重要目標。
韋伯的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面相,一度在長期將韋伯視為自由主義者的中國知識界引發(fā)驚訝。不過,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結合,在19世紀的維也納體系之下,其實是政治思想的常態(tài)而非例外。不僅是德國的韋伯,法國的托克維爾與英國的穆勒都呈現(xiàn)出相似的傾向。⑧Jennifer Pitts, A Turn to Empire: The Rise of Imperial Liberalism in Britain and France, Princeton &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3-239.在多極格局下,歐洲各國處于“萬國競爭”的壓力之下,需要通過大力發(fā)展國內工商業(yè)來擴大政府收入,從而打造強大軍隊,并通過奪取海外殖民地來獲得經(jīng)濟利益和國家威望。許多列強在國內外同時推進一系列工作:促進經(jīng)濟的自由化,加強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在文化與政治認同上的同質性,擴大選舉權范圍,推動海外征服與殖民……英國提供了以議會為重心實現(xiàn)內部政治整合,并對外擴張打造一個“日不落帝國”的典范。到了19世紀下半葉,擁有海外殖民地成為歐洲列強的“標配”,甚至連國家都已經(jīng)被俄、奧、普瓜分近百年的波蘭人,也在19世紀80年代嘗試殖民非洲,以證明自己是現(xiàn)代的文明民族。①Piotr Puchalski, Poland in a Colonial World Order: Adjustments and Aspirations, 1918-1939,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2022, p.75.
相比于英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乃至比利時,德國的統(tǒng)一發(fā)生得太晚,在海外殖民的事業(yè)中處于落后地位。韋伯對此深感焦慮。這位思想家具有強烈的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自覺,對容克地主主導的德國政治憂心忡忡,但其理由不僅是容克貴族對于資產(chǎn)階級利益的壓抑,更是由于他相信容克貴族無法領導德國走向強大,贏得應有的國際地位,②韋伯的早期研究關注到,在易北河以東的普魯士各省,容克地主利用危機兼并土地,占有了一半左右的耕地。這些容克地主的大農場雇傭波蘭人干活,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利益。韋伯的教授就職演講即以此為主題。參見馬克斯?韋伯著,甘陽編選:《民族國家與經(jīng)濟政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75—108頁。而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法,正是束縛第二帝國的容克貴族的創(chuàng)造物之一。
面對德意志第二帝國憲制,韋伯與康有為的思考大相徑庭。他并不認為德國當下相對于英國的“后來居上”之勢就表明德國的政制已經(jīng)超過了英國,更不認為威廉二世的統(tǒng)治構成強有力的政治領導,相反,德國面臨著一系列棘手的內部問題,急需“變法”。韋伯主張推行向英式議會制靠攏的憲法改革,從議會政黨中產(chǎn)生強有力的領導人,從而服務于德國的海外利益擴張。
在康有為看來,德國憲制最大的優(yōu)勢就在于給予一位英明的君主以充分的權力;但在韋伯看來,德國憲制最大的劣勢就在于給予一位不合格的君主以過大的權力。作為一位像威廉二世一樣渴望德國擴張的帝國主義者,韋伯厭倦俾斯麥維持歐洲現(xiàn)狀的消極政策。在威廉二世親政之后,韋伯一度對其抱有掃除俾斯麥弊政的期待。然而到了1892年,韋伯就已經(jīng)意識到這位皇帝的許多作為已經(jīng)在危及帝國的內政與外交。
在內政上,尤其是在社會政策上,皇帝決策的搖擺度非常大,普魯士的保守派政客與官僚們以宮廷為中心,展開各種政治投機活動,這就使得資產(chǎn)階級對皇帝的政策影響力進一步下降。在對外政策上,威廉二世更是犯下一個接一個的錯誤:1893年的“克魯格電報事件”,1900年德皇對中國人的侮辱以及瓦德西遠征,德皇類似俄國沙皇充滿個人色彩的王朝外交……韋伯最擔憂的是,威廉二世在制定對外政策的時候,“盡力展示的并不是權力本身,而僅僅是權力的外交”。③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44頁。1896年對布爾戰(zhàn)爭的介入、1906年的摩洛哥危機,威廉二世都夸下海口,但卻沒有強烈的意志堅持到底,總是最后一刻作出讓步。威廉二世不斷打斷外交官的工作,使得一以貫之的領導變得不可能,導致外交官們不得不耗費大量精力來應對君主所造成的混亂局面,甚至還激發(fā)了外交官們的政治投機念頭。在韋伯看來,德國的外交政策相比于其他列強可謂溫和,但它產(chǎn)生的爭議卻比任何一個國家都多,原因就在于威廉二世在發(fā)表個人意見上缺乏節(jié)制。④Max Weber, “Parliament and Government in Germany Under a New Political Order”, in Peter Lassman, Ronald Speirs (eds.), Weber:Political Writing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201.
然而,由于威廉二世巨大的憲法權力,他造成所有這一切混亂,但卻無須對其負責。韋伯在1917年為《法蘭克福匯報》(Frankfurter Zeitung)所作的系列評論(后整理為《重建后的德國議會與政府》)中嚴肅地指出,威廉二世所受的教育,導致其在軍事之外的行政公務領域并不具有行政官僚的知識優(yōu)勢;作為原本就遠離政治斗爭的君主,他也不是長于政黨斗爭與外交事務的政治家。如果君主硬要以政治家的方式來行事,如通過煽動民眾的方式來宣傳自己的理念與人格,對于國家利益和他自己的王位都不是什么好事。⑤Max Weber, “Parliament and Government in Germany Under a New Political Order”, in Peter Lassman, Ronald Speirs (eds.), Weber:Political Writings, p.162.即便是在那些最細枝末節(jié)的技術性事務上,君主對政務的干預也是有害的,因為這會引起行政官僚們的投機行為,不同部門的官員競相拍君主馬屁,以獲得更好的人事安排,同時也借助君主的權威來為自己的政策主張背書。①Max Weber, “Parliament and Government in Germany Under a New Political Order”, in Peter Lassman, Ronald Speirs (eds.), Weber:Political Writings, p.163.在1908年民族自由黨關于君主制與憲法的辯論中,韋伯甚至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即便最粗糙的議會制形式,也是這種君主統(tǒng)治無法相比的良好保障?!雹谖譅柗驅?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51頁。這反映出韋伯對威廉二世已經(jīng)厭煩到了何種程度!
那么,如何排除皇帝的這種非理性的權力行使方式呢?韋伯不可能主張廢除君主制本身,因為他確信“君主制度在許多國家都是有益的”;③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58頁。有可能做的就是在德國推進朝向議會制的憲法改革,在權力格局中將這位君主邊緣化——君主仍將可以保留某些決策影響力,只是這種影響力已經(jīng)不再服務于他的“特權王國”。在第二帝國的最后十年之中,韋伯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德國憲法的建議,其中又以其在1917年為《法蘭克福匯報》寫作的系列評論最為系統(tǒng)。他的改革方案包含了以下方面的建議:
第一,限制皇帝發(fā)表政見。既然皇帝發(fā)表個人政見對德國外交造成了極為消極的影響,韋伯提出的止損方式,就是限制皇帝發(fā)表政見。 1917年5月,韋伯在一份給憲法委員會中最有影響力的進步黨代表康拉德?豪斯曼(Conrad Hau?mann)的帝國憲法修訂草案中,建議對王室言論與計劃的發(fā)布進行憲法控制,對不經(jīng)帝國首相同意發(fā)布皇室言論與聲明的行為進行處罰,并且建議設立一個“帝國御前會議”,以便及時終止那些干擾有序的德國外交政策的王室言論、電報與聲明。在同年發(fā)表的《法蘭克福匯報》系列文章中,韋伯對他的思考作了詳細闡發(fā)。他建議激活聯(lián)邦參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一個由中等邦國的代表組成的委員會,長期以來既無實際權力也無政治影響力。韋伯建議擴大其組成范圍,吸納各個國務秘書(即帝國首相辦公廳各部的領導人)和資深政治家,組成“帝國御前會議”。④Max Weber, “Parliament and Government in Germany Under a New Political Order”, in Peter Lassman, Ronald Speirs (eds.), Weber:Political Writings, p.208.由于資產(chǎn)階級勢力比較強大的南德各邦會在其中擁有代表,“帝國御前會議”的設置還可以平衡容克貴族勢力強大的普魯士對于帝國政策過強的影響力。
韋伯同時認為,帝國首相對于王室聲明應當承擔實質而非形式上的責任,不應容許任何政治領導人在王室聲明未經(jīng)事先協(xié)商的情況下,事后進行掩蓋。如果帝國首相掩蓋王室未經(jīng)其同意而發(fā)布聲明的事實,那么可以由最高法院來宣布其不稱職。這將迫使首相與其他政治領導人對王室聲明采取非常慎重的態(tài)度,對其內容在發(fā)布之前進行積極的協(xié)商。不過,在這個問題上,韋伯并沒有考慮由帝國議會通過不信任案來迫使首相下臺的情況。⑤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63頁。
第二,賦予帝國議會質詢權。在1908年給弗里德里希?瑙曼(Friedrich Naumann)的建議以及1917年給康拉德?豪斯曼的憲法改革方案中,韋伯都提出按照英國模式賦予帝國議會質詢權。韋伯提議,只要國會認為必要,就可以設立調查委員會,而行政機關有義務向委員會提供信息與檔案文件。為了提高效率,只要有五分之一的議員提案就有權強制設立一個調查委員會。⑥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70頁。
韋伯對質詢權的強調,針對的是俾斯麥之后德國令人壓抑的官僚統(tǒng)治。韋伯一方面承認官僚制具有精確性、穩(wěn)定性、紀律性、嚴格性、可靠性、可計算性等方面的優(yōu)點,另一方面又認為,一個社會全面的官僚化將泯滅人的自由。按照韋伯的設想,官僚本應當在一種無黨派意義上負責執(zhí)行,而政治家將為之提供目標。但在俾斯麥之后,德國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家,官僚們就獲得了極大的權力,通過壟斷信息來維護自身的地位。普魯士的官僚們更是通過上流社會的私人關系對皇帝施加影響,這就進一步降低了德國政治運作的理性化程度。與官僚相比,國會議員們對許多具體的行政問題缺乏最基本的信息,根本談不上對官僚制進行有效的政治控制。在韋伯看來,只有在議會的知情權能夠獲得有力保障時,才能夠有效地監(jiān)督權威人物的重大政治決策,從而為議會政治家的出現(xiàn)提供基礎。
第三,增強立法機構的問責權力。 1908年,德國法學家耶利內克起草了一份憲法改革方案,旨在增強立法機構對于首相的問責權力。韋伯對這個方案提出過一些批評。他反對以聯(lián)邦參議院的不信任投票來廢除帝國議會的不信任投票。他的主張是,如果帝國議會三分之二或者聯(lián)邦參議院五分之三多數(shù)對首相提出不信任,則可以對首相進行解職。但韋伯反對通過解職之外的其他“懲戒”方式攻擊首相的名譽,在韋伯看來,這是一個純粹的政治責任問題,不應該與道德問題混合在一起。韋伯自己在1908年提出的憲法草案則規(guī)定,如果帝國議會240名議員或聯(lián)邦參議院24名議員提出不信任案,就可以將首相解職。韋伯自己提出的憲法草案還主張,帝國議會或者聯(lián)邦參議院在沒有特別上諭的時候也可以自我召集,從而避免在休會期間無法追究大臣責任的問題。①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52頁。
第四,允許帝國議會黨團代表進入聯(lián)邦參議院。如果說康有為贊許的是德國皇帝作為普魯士國王控制普魯士政務,并通過類似投票機器的聯(lián)邦參議院控制帝國政務的憲制安排,對韋伯來說,正是這一憲制安排使得制約不負責任的君主權力變得困難。在韋伯看來,為了讓資產(chǎn)階級在德國獲得更大的權力,德國需要雙重意義上的改造:第一是加強作為下院的帝國議會的權力;第二是削弱保守派盛行的普魯士在聯(lián)邦參議院的權力,讓資產(chǎn)階級力量更強大的南德諸邦獲得進一步的決策影響力。韋伯試圖以一個步驟,即聯(lián)邦參議院的議會制改造,來同時推進這兩個目標。
韋伯在1917年發(fā)表于《法蘭克福匯報》的系列文章《重建后的德國議會與政府》②參見 Max Weber, “Parliament and Government in Germany Under a New Political Order”, in Peter Lassman, Ronald Speirs (eds.),Weber: Political Writings, pp.130-271。中提出,應當廢除禁止一個人同時成為聯(lián)邦參議院議員和帝國議會議員的帝國憲法第9條第2款,允許帝國議會黨團的政治領袖以及各主要邦國議會的領袖進入聯(lián)邦參議院擔任議員。不過,從技術上說,即便不廢除帝國憲法第9條第2款,也有辦法迂回地實現(xiàn)帝國議會黨團領袖進入聯(lián)邦參議院的目的,那就是提名各邦國的政黨領袖為聯(lián)邦參議院代表。只要能讓政黨領袖們進入聯(lián)邦參議院,他們就能夠在各自政黨的支持之下,影響聯(lián)邦的重大決策。③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177頁。
韋伯這一主張的前提是,他認識到德國聯(lián)邦參議院是德國憲制的樞紐所在,理論上能夠作出一切決定性的政治決策。通過聯(lián)邦參議院的“議會化”,有可能實現(xiàn)議會制與帝國的聯(lián)邦性質的融合:政黨可以在這一平臺上就政策進行辯論,各邦國的利益也可以在這一平臺上進行博弈。聯(lián)邦參議院不再是體現(xiàn)王朝利益的投票機器,而是具有了實實在在的政治功能。韋伯不贊同將帝國議會作為中心的一元化議會制方案,認為這會導致權力過度集中在中央,從而損害像巴伐利亞這樣的中等邦國的利益。
當然,這一改革需要與各邦國的憲法改革同時推進。韋伯希望各邦國都能推行普選權,選民選舉產(chǎn)生議會,議會選舉產(chǎn)生內閣,各邦在聯(lián)邦參議院的代表團如何投票,應當聽命于各邦內閣而非君主。如果各邦提名本邦議會領導人或帝國議會黨團領袖成為聯(lián)邦參議院代表,聯(lián)邦參議院就可以更好地體現(xiàn)德國的政黨格局。
韋伯的改革方案試圖將議會制原則與聯(lián)邦制原則結合起來。他支持議會制,不僅因為這種制度比德國既有的制度更有利于政治參與,他更關心的是制度能夠帶來的治理結果,而非其過程的內在價值。對韋伯來說,議會是政黨能夠發(fā)揮作用的一個平臺,而政黨統(tǒng)治是產(chǎn)生強有力的政治領導權的唯一途徑。通過政黨,少數(shù)政治領袖贏得大眾的信賴,建立其政治權威。在這個時候,政黨就應當成為其領袖的追隨者。這些強有力的領袖將成為履行治國職責的領導人。而他期待議會扮演的角色并不是通過協(xié)商與辯論產(chǎn)生有遠見的政策,而是提醒這樣的政治領袖他們所肩負的責任,并在其不稱職的時候對其進行問責。這可以說是一種“領袖民主制”的思路。
1918年10月,威廉二世推行了議會制改革,社會民主黨領袖進入政府內閣。然而,這種“兵臨城下”之時“臨時抱佛腳”式的改革,與韋伯的設想相去甚遠。對于德國統(tǒng)治者來說,在西線戰(zhàn)事失敗之后進行議會制改革,有助于將戰(zhàn)爭失敗的責任轉嫁給議會中的多數(shù)黨,同時,也是表明德國推動民主化的誠意,從而更順利地與威爾遜領導的協(xié)約國集團達成和平協(xié)議。但此時的新政府已經(jīng)失去了控局能力。在“十一月革命”爆發(fā)之后,威廉二世退位并流亡荷蘭,德國轉變?yōu)橐粋€共和國。
然而“領袖民主制”的思路延續(xù)到韋伯為一戰(zhàn)之后魏瑪共和國提供的制憲建議之中。在1919年魏瑪憲法的討論過程中,韋伯主張設立一個由全民直選的總統(tǒng)。總統(tǒng)的權力并非源于議會,而是直接源于選民,他對立法擁有擱置否決權,有權解散帝國議會,有權無需首相副署即可發(fā)起全民公投。與之相配套的是一個向國會負責的責任內閣。向選民負責的總統(tǒng)與向議會負責的總理分享行政權,但前者可以不受國會中的多數(shù)黨力量的牽絆,從而可以成為強勢的政治領袖。當然,韋伯也設置了選民通過公投罷免總統(tǒng)的程序,作為對總統(tǒng)的監(jiān)督。①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359頁。韋伯論總統(tǒng)制的專文,參見 Max Weber, “The President of the Reich”, in Peter Lassman, Ronald Speirs (eds.), Weber: Political Writings, pp.304-308。韋伯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人們應當追隨卡里斯瑪式(Charismatisch)的領袖,但在這樣的領袖不再稱職的時候,也應該有相應的法律途徑去罷免他。差異在于,第二帝國時期的韋伯對世襲君主威廉二世深感失望,試圖將政黨作為產(chǎn)生政治領袖的基本組織。而在一戰(zhàn)結束后,隨著君主制的終結,德國需要一種更為強大的整合的力量,因此,韋伯將選民直選,而非政黨之間的妥協(xié),作為產(chǎn)生這樣的具有整合能力的領袖的方式。
康有為在1913年所作的《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中,同樣是要將總統(tǒng)與總理的權力來源區(qū)分開來,總統(tǒng)由國會議員加上各縣代表共同組成的國民大議會選出,不對議會負責,他有權自主任免內閣成員,解散議會。②康有為:《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十集),第73頁。而其背后的問題意識,與韋伯具有某種相似之處:在君主制倒臺,議會中政黨紛爭不休之時,究竟有什么力量能夠將一個國家整合起來?我們可以看到的是,無論是康有為還是韋伯,都將目光投向了總統(tǒng),主張賦予其較大的相對于議會的自主性。
與康有為類似,韋伯在政治上失意經(jīng)歷居多。韋伯在1919年制憲過程中提出的意見得到了民主黨及一些右翼勢力的響應,但遭到左翼的社會民主黨的反對。《魏瑪憲法》在議會制與總統(tǒng)制之間進行了某種折中,總統(tǒng)在表面上具有獨立地位,但韋伯希望總統(tǒng)能夠擺脫總理的副署,成為真正的行政首腦的主張卻落空了。不過,韋伯的“領袖民主制”理念卻流傳了下來,并在魏瑪共和國晚期的憲制危機中再度出場。③沃爾夫岡?J.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第374—405頁。
韋伯的思考是否構成了對于德國憲制問題的恰當回應,恐怕是一個聚訟紛紜的問題。聯(lián)邦參議院的議會化改造,能夠如韋伯所愿,從政黨中產(chǎn)生強有力的政治領導人嗎?我們如果關注英國政黨內閣產(chǎn)生以來的歷史,可以看到英國的議會政治既產(chǎn)生了小威廉?皮特、格萊斯頓、丘吉爾這樣杰出的領導人,也產(chǎn)生了張伯倫、卡梅倫、約翰遜這樣缺乏建樹乃至失敗的領導人。因此,即便對于英國而言,強有力的領導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韋伯“變法”方案的出發(fā)點,即與俾斯麥的守成宗旨恰好相反的海外擴張追求,在二戰(zhàn)之后,極易被質疑為一個通向災難的方向。至于韋伯的魏瑪憲法方案,因其強烈的“領袖民主制”色彩,更是遭到二戰(zhàn)之后的懺悔者們的批評。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韋伯對于德國憲制的內在矛盾擁有非常清晰的認識,他的著作書寫了霸權大邦普魯士與南德諸邦的矛盾、資產(chǎn)階級與容克貴族和工人階級的矛盾、皇帝的恣意低能與官僚的政治投機等。而這些內容,在康有為的筆下,幾乎是完全缺失的。
在一戰(zhàn)爆發(fā)不久之時,許多中國知識精英對德國的實力有相當高的估計。陳獨秀在《青年雜志》1916年第1期開篇文章中預測德國將取得勝利,④陳獨秀:《一九一六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5號。梁啟超更是稱“彼德國者,實今世國家之模范。使德而敗,則歷史上進化原則,自今可以摧棄矣”。⑤梁啟超:《德國戰(zhàn)役史論》,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719頁。但隨著戰(zhàn)事的進展,這兩位輿論界的領軍人物很快改變自己原先的立場,主張對德宣戰(zhàn)。相比之下,康有為在一戰(zhàn)期間持續(xù)反對中國對德作戰(zhàn),其中不乏期待德國支持張勛復辟的利益因素,但其對德國國力與制度的贊賞是這一態(tài)度的基本前提。
一戰(zhàn)的結果重挫了康有為的預測,他不得不調整他的德國論述。比如說,在1919年1月致陸徵祥等人的信中,康有為運用“三世說”理論框架,將拿破侖與德皇威廉二世都作為實行“據(jù)亂世”之法、“私其國”的范例。而到了“升平世”,列國之間加強協(xié)調,“歐美人互相提攜而擯斥他種,夷滅菲洲,彼亦自謂內諸夏而外夷狄者也”。①康有為:《致議和委員陸、顧、王、施、魏書》,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十一集),第99頁??涤袨樵诖税?9世紀歐洲的維也納體系作為“升平世”的國際體系,歐美人相互提攜,對外殖民,正體現(xiàn)了“內諸夏而外夷狄”的特征。只是德皇威廉的對外政策出現(xiàn)了“返祖”現(xiàn)象,不是繼續(xù)推進國際聯(lián)盟的建設,而是“私其國”,攻擊其他文明國家(諸夏)。
而在1904年《意大利游記》中,康有為曾稱“吾昔者視歐美過高,以為可漸至大同,由今按之,則升平尚未至也”。②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374頁。這一說法將當時的歐美視為尚未抵達“升平世”階段。將1919年的信件與1904年的游記相比,康有為對于歐美所處歷史階段的定位出現(xiàn)了很大的修改。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考察康有為在之前關于德國的論述中對于俾斯麥鐵血政策的坦然接受:俾斯麥通過鐵血政策統(tǒng)一德國,與威廉二世通過武力在歐洲謀求擴張,究竟有多少實質區(qū)別呢?同樣是武力擴張,成功者成為康有為筆下區(qū)域一體化的典范,而失敗者就成為“私其國”的典范,康有為保持了前后一致的衡量標準嗎?
此外,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的是,康有為將反思重點放在威廉二世的對外政策失誤上,完全避開了對于威廉二世的國內政策的批評。而韋伯作為“內部人”對德國各階級之間的政治矛盾以及威廉二世政治領導能力之缺失的思考,是康有為的論述中最為欠缺的。盡管康有為如此努力地考察第二帝國,其觀察和判斷,仍與韋伯形成了極其明顯的“制度認知落差”。
這種落差恐怕很難簡單歸結為“內部人”與“外部人”的差異,即便在德意志第二帝國內部,既有韋伯這樣對第二帝國憂心忡忡的改革派,也有不少對帝國及其憲制充滿信心的精英。 1914年10月4日,93位德國知識分子在一份題為《致文明世界的宣言》(Aufruf an die Kulturwelt)的宣言書上簽字,支持德國的戰(zhàn)爭政策與軍事制度;到10月16日,3000多名德國教授(全國教授的80%)在《德意志帝國高校教師宣言》(Die Erkl?rung der Hochschullehrer des Deutschen Reiches)上簽字,支持德國戰(zhàn)爭政策,贊美“die Manneszucht, die Treue, der Opfermut des eintr?chtigen freien deutschen Volkes”(紀律、忠誠、和諧自由的德意志民族的自我犧牲的勇氣)。③William M.Calder III, Alexander Demandt(eds.), Eduard Meyer: Leben und Leistung eines Universalhistorikers, Leiden: Brill,1990, pp.453-454.在中國精英人士之中,既有康有為這樣對威廉二世充滿不切實際的想象的評論者,也有很早就認識到威廉二世執(zhí)政能力低下的觀察者。張德彝曾隨洪鈞(1889年至1892年任清廷駐俄、德、奧、荷蘭四國大臣)出使德國,他曾評論稱威廉二世只會“耍劍為戲”和“到處旅行”。④張德彝:《五述奇》第九卷,1901年鈔本,第54頁。在獲悉俾斯麥被迫離職后,張德彝驚呼:“畢相德國重臣……其一身之去就,關乎泰西之全局德國之國勢者,誠非淺鮮?!雹輳埖乱停骸段迨銎妗返谑恚?901年鈔本,第36頁。因此,問題不在于簡單的“內”“外”之分,而在于不同的考察者對于制度的認識框架具有根本性差異。
作為公羊學“三世說”的新闡釋者,康有為并不認為存在一勞永逸的好制度;他認為制度重在“適時宜民”,⑥康有為:《補德國游記》,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八集),第336頁。只有符合時勢的需要,才能產(chǎn)生好的治理效果。他對20世紀初時勢的判斷也不乏洞見:這是一個帝國主義競爭不斷升級的時代,因此那些生存受到威脅的國家需要加強內部整合以應對“外競”。這一原理性認識本身并無根本謬誤,但康有為將德憲視為一個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而非諸多勢力在相互爭斗中不斷重新塑造之物,推定德國的領導者必然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德憲必然是優(yōu)良的憲制,與現(xiàn)實出現(xiàn)了較大的抵牾。在20世紀初?;逝膳c革命派大辯論的背景之下,為了回應革命派的共和主義,康有為急切地將德國塑造為可以證明君主統(tǒng)治帶來繁榮的典型,而并沒有去驗證威廉二世的真正能力。獲知德國精英對于威廉二世的政治能力的評價,并不需要多么隱秘和特殊的信息渠道。在20世紀初,在德國政界與新聞界,像馬克斯?韋伯那樣的對威廉二世不滿者甚眾。而康有為在旅德之時,與清廷駐德公使孫寶琦有所接觸,①康有為在《突厥游記》里曾提到他在1908年訪問土耳其之前與孫寶琦的對話。參見康有為:《突厥游記》,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八集),第436頁。只要他有探究德國內部矛盾的自覺,根本不需要掌握德語,就能夠便捷地探知德國上流社會對于威廉二世的看法。
康有為在其作品中反復強調,當代西方文明是建立在“競爭”基礎上的文明,但他的重點仍落在列國之間的競爭,而非政治社會內部不同社會集團之間的矛盾斗爭。康有為足跡遍及數(shù)十個德國城市,但其與德國相關的文字中卻缺乏對容克貴族、資產(chǎn)階級與工人階級這三個社會集團斗爭的描述,仿佛德國社會一片和諧,剩下的只是德國作為一個整體與其他列強的競爭。但其實康有為對于西方的社會主義運動毫不陌生。《大同書》曾提及傅立葉的學說,②《大同書》曾提及傅立葉的經(jīng)濟學說,參見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54頁。1905年,康有為還曾到訪位于美國伊利諾伊州的基督教烏托邦錫安(Zion,或譯“宰恩”,梁啟超譯為“西賢雪地”,康同璧譯為“洗茵”),與其創(chuàng)建者、空想社會主義者道威(John Alexander Dowie)會談并留有合影??涤袨檎撌鲋袑W洲工人運動的評論,表明康有為在觀念上認識到歐洲各國廣泛存在社會主義運動乃至國際聯(lián)合斗爭。③《大同書》曾經(jīng)預測,勞資之間的斗爭將愈演愈烈:“夫人事之爭,不平則鳴,乃勢之自然也。故近年工人聯(lián)黨之爭,挾制業(yè)主,騰躍于歐美,今不過芽蘗,后此必愈甚。又工黨之結聯(lián),后此必愈甚,恐或釀鐵血之禍。其爭不在強弱之國而在貧富之群矣。從此百年,全地注目者必在于此。”參見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54頁。資本家與工人貧富兩極分化,“既有貴賤,則貧富必不均而人格必不平”。不僅如此,康有為還指出市場競爭缺乏協(xié)調,經(jīng)常造成生產(chǎn)過剩,“而徒供無量之腐敗棄擲”。參見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56頁?!洞笸瑫饭蠢粘隽艘粋€克服貧富分化的“大同”前景,私有財產(chǎn)得到廢除,農工商各業(yè)歸公,不再有勞資對立,“公政府”按計劃進行生產(chǎn),“工人之作器適與生人之用器相等,無重復之余貨,無腐敗之殄天物”。參見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56—161頁。然而,這些思想上的準備似乎并沒有引導康有為去研究德國的社會民主黨。熟悉社會主義運動史的人知道,德國社會民主黨在第二帝國時期一度是德國帝國議會中的第一大黨,甚至列寧都在其名篇《怎么辦》中對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成就表示過欽佩。④“在德國,沒有一次政治事件不是使社會民主黨的威信和聲望愈來愈高的,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社會民主黨總是走在大家的前面,用最革命的態(tài)度來估計這種事件,支持一切對專橫暴虐的抗議?!眳⒁姟读袑幦罚ǖ?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3頁??涤袨榈牡聡撌鲋懈揪蜎]有出現(xiàn)過這些重要的政治事實,可見其關注重點根本不在此。
不深入探討康有為的認知框架,我們就無法解釋其德國研究所關注的重點。 19世紀的清朝士大夫曾借助重新解釋今文經(jīng)學來適應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內外關系,以維持孔子之道的“萬世法”地位。從董仲舒以來,今文經(jīng)學以長于思考“改制”或“變法”而著稱。繼魏源、龔自珍、廖平之后,康有為將今文經(jīng)學發(fā)揮到了極致,用以解釋乃至預測五大洲各國內外關系的變化。在他看來,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制是“君民共主”的典范,正是適合“升平世”的憲制類型。但康有為對德意志第二帝國的誤讀,恰恰可能暴露出其今文經(jīng)學理論框架的局限性,同時也反映了他所參與的政治論戰(zhàn)對他的比較研究所帶來的重大影響。
康有為的今文經(jīng)學是一個中西學問的混合體,其所傳承的傳統(tǒng)經(jīng)學與19世紀歐洲的進化論和“文明等級論”發(fā)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為了論證發(fā)展不平衡的各族群和區(qū)域都處于連續(xù)的進化過程之中,康有為在1901年所作的《中庸注》中從“三世”的每一世又區(qū)分出“三世”,⑤康有為:《中庸注》,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389頁。在同年所作的《孟子微》中又進一步稱“一世之中有三世,故可推為九世,又可推為八十一世,以至于無窮”。⑥康有為:《孟子微》,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416頁。在這個體系中,“文明”被視為一種自上而下傳播的力量:從上層階級到下層階級,從主體民族到少數(shù)民族,從宗主國到殖民地??涤袨榉Q中國的苗、瑤、黎、侗各族處于和非洲黑人、美洲印第安人類似的“據(jù)亂世之據(jù)亂”階段,印度、土耳其、波斯等處于“據(jù)亂之升平”階段,而美國處于“據(jù)亂之太平”階段。在同一國家內,較為文明的族群和較為野蠻的族群可以并用升平、據(jù)亂之法而不相悖。①康有為:《中庸注》,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389—390頁。如此,那些文明不發(fā)達的族群,只有在實現(xiàn)文明等級的躍遷之后,才有可能成為文明創(chuàng)造的積極主體。在這樣的“自上而下”的“文明觀”之下,康有為所設想的通向“大同”之路,根本沒有廣大殖民地從宗主國獨立建國的環(huán)節(jié),他所設想的場景是一個大國直接吞并另一個大國及其海外殖民地,走向區(qū)域一體化乃至全球一體化。②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32頁。
康有為雖以“大同”為目標,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富分化,但他所設想的對資本主義弊病的克服仍然是通過漸進的改良方式來進行的??涤袨橐浴白陨隙隆钡难酃鈦砜创と耍@種眼光中經(jīng)常具有同情的成分,但并未看到后者身上蘊藏著的系統(tǒng)改造世界、重塑政治秩序的能力。不僅如此,康有為作品中具體的工人與工人政黨形象,經(jīng)常是非常負面的。在作于1904年的《丹墨游記》中,康有為記錄了他對丹麥社會民主黨總部的訪問,對丹麥工人提出了兩個方面的批評:一是鼓勵怠惰風氣阻礙生產(chǎn);二是破壞社會秩序,造成無政府局面。他批評“工人皆欲為議員,故惰工不作,致工業(yè)不振”,而社會民主黨的黨魁向工人收取黨費,救濟工人中的失業(yè)者和犯罪者,“既以財力合其大群,又以辨攻養(yǎng)其氣焰。粗工無知之流,亦日以攻難政府為事,政府畏其焰,而不得收其用”;③康有為:《丹墨游記》,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67頁。又稱“工人之強有力者,坐食不力作,而富人畏其脅,心知不可,多俯從焉。蓋以國小之故,黨人既據(jù)太半,則占全權,其情勢幾陷于無政府、無君之狀”。④康有為:《丹墨游記》,姜義華、張華榮編:《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467頁。他在游記中甚至還引用了受到工人政黨壓力的丹麥富人“寶星某”對于工人政黨的批評。
因此,康有為更習慣于這樣一種19世紀歐洲的主流視角:“文明”的力量自上而下、從中心到邊緣流溢和擴散。在這樣一幅圖景中,很難想象被視為“落后”的殖民地民族和西方社會自身的下層階級提出自己獨立的“文明”主張并與強者相抗衡??涤袨椴]有在他們身上找到一種涌動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因此,我們可以說,不管康有為的今文經(jīng)學在多大程度上強調“改制”,它仍然只是聚焦于憲法形式的變遷,而難以抵達對于驅動憲法變革的“制憲權”(constituent power)⑤關于“制憲權”與“憲定權”(constituted power)的區(qū)分,參見卡爾?施米特:《憲法學說》,劉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4—97頁。的思考,難以反思一個急劇推進工業(yè)化的社會內部各個社會集團的利益分化與政治沖突。盡管康有為對“三世說”的改造已使其在未來想象的方面擺脫了王朝政治的束縛,盡管康有為自身也是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如組織海外華僑反抗美國的排華運動)的領導者,但其當時的制度建設思考仍然是以王朝為中心展開的,并沒有發(fā)展出一個分析社會沖突與社會運動的知識體系。
我們還可以看到,康有為的今文經(jīng)學所闡發(fā)的史觀具有機械與線性的特征,強調歷史進步要循序漸進,跨越式乃至跳躍式的發(fā)展是違反“公理”的。一旦他認定中國仍處于從“據(jù)亂世”向“升平世”的過渡之中,距離“升平世”的高級階段仍然遙遠,那么適用于中國的制度,就是“君民共主”的君主立憲制,而共和制是一種過于超前的制度。正是基于這種思想方法,康有為在其游記中對于西方的共和制以及丹麥社會民主黨的政治影響力作出相當負面的描述,以免其對中國受眾產(chǎn)生感染。在這一視野下,中國辛亥革命引入的共和制對于康有為而言是“超前”的。至于1917年俄國布爾什維克發(fā)動“十月革命”,在一個工業(yè)化嚴重滯后的國家引入“太平世”的制度,在康有為看來,更是違背他的基本原理。
無獨有偶,當代中國那些認為對美國的種種批評過于“超前”的意見,也往往分享了類似的機械的線性史觀,從一開始就將中國置于世界歷史中的“追隨者”地位,強調中國有著深厚的“封建專制”傳統(tǒng),需要學習西方“先進國家”,循序漸進。這種線性史觀與康有為的線性史觀所具有的共同的缺陷,就是將各國分割處理,分別考察,而不是將它們視為在同一個世界體系中處于相似或不同“生態(tài)位”而又相互影響的國家。按照這樣的認知框架,歐美工業(yè)化國家在發(fā)展程度上或許最接近社會主義,而中國與俄國這樣的工業(yè)化落后國家通過革命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就變得不可理解了。但事實上,歐美工業(yè)化國家恰恰難以發(fā)生社會主義革命,第一是因為其國內社會的工業(yè)化大大增強了統(tǒng)治建制的力量,第二是因為這些國家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占據(jù)了有利的“生態(tài)位”,可以憑借“殖民紅利”來建立福利體系,穩(wěn)定下層階級。在近代俄國這樣的工業(yè)化滯后國家乃至近代中國這樣的半殖民地國家,全球帝國主義體系恰恰暴露了其“薄弱環(huán)節(jié)”,存在著突破的可能性。而在“薄弱環(huán)節(jié)”的成功突破,也使得這些國家能夠控制自己的經(jīng)濟命脈,建立起獨立自主的政治經(jīng)濟體系,實現(xiàn)舊體系下難以實現(xiàn)的跨越式發(fā)展。這恰恰證明,在“薄弱環(huán)節(jié)”之處,被壓迫者的主觀能動性可以在社會變革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
同時,我們可以看到的是,20世紀初革命派與立憲派論戰(zhàn)的壓力,進一步強化了康有為理論建構中的“自上而下”的視角??涤袨榧南M谕ㄟ^清王朝的自我改革來完成中國的現(xiàn)代轉型,并急于證明革命派基于漢民族主義動員的共和革命方案不適合中國??涤袨楫斎灰庾R到歐洲列強內部民族獨立運動與工人運動的存在,但認為這些自下而上的反抗力量很難影響區(qū)域霸權整合周邊國家的大局。在這一問題上,康有為缺乏歐洲跨國聯(lián)姻的舊王朝貴族對于法國大革命所釋放出來的巨大社會力量的切身感受——這首先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沖擊,而不僅僅是一國對另一國的沖擊??涤袨榉窒砹?9世紀歐洲保守勢力對于法國大革命的負面評價,但并沒有以同樣的警覺性,觀察當下的“萬國競爭”是否正在醞釀著一場新的“自下而上”的大革命。論戰(zhàn)的需要使他進一步將愿望當成現(xiàn)實,強調主張共和主義的政治力量是孱弱無力的,不可能改變世界大勢走向。
這就回到我們在本文開頭所提出的問題:如何才能在比較法/比較政治的思考之中,牢固樹立起密切關注研究對象內部矛盾與內部爭論的自覺?在一個世紀之后,也許我們可以基于“后見之明”,試著提出這樣一種主張:研究者需要克服一種將秩序理解為外在于社會矛盾與社會運動的靜態(tài)觀念,應視之為社會矛盾與社會運動不斷再生產(chǎn)出來的一種具備穩(wěn)定領導權(hegemony)的狀態(tài)。領導權概念源于古希臘語詞匯n μ ? ,在19世紀德意志統(tǒng)一過程中復興,在20世紀被俄國布爾什維克運用于描述革命過程中無產(chǎn)階級與聯(lián)盟階級之間的關系。葛蘭西通過共產(chǎn)國際的渠道,接受了這一概念,并在其《獄中札記》中加以系統(tǒng)闡發(fā),同時用于國際與國內兩個場景。葛蘭西將領導權分析為強力(force)與同意(consent)兩個方面。①對hegemony概念的歷史考察以及葛蘭西理論后續(xù)影響的進一步分析,參見Perry Anderson, The H-Word: The Peripeteia of Hegemony, London: Verso, 2016。在近代西方工業(yè)化國家,資產(chǎn)階級領導權的確立需要強力,但也需要以前者為基礎,生產(chǎn)出某種同意。二者并不是簡單并列或加總的關系。借用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比喻,強力與同意的關系類似于“金本位”體制下黃金與紙幣的關系,黃金是紙幣發(fā)行必不可少的基礎,但一旦紙幣得以成功發(fā)行并在市面上流通,黃金在通常情況之下隱而不顯。②Perry Anderson, The Antinomies of Antonio Gramsci,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20, p.89.
在一個處于現(xiàn)代化過程之中、經(jīng)濟利益分化嚴重的社會,領導權的主張者為了尋求同意,需要在眾多利益不同的社會集團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盟關系,從而以其為后盾,以社會普遍利益的名義發(fā)聲。領導權主體及其同盟者的穩(wěn)定聯(lián)合,可以締造和維持一個具體的憲制。但既然對領導權的爭奪是一個不斷進行的過程,帶著新的秩序想象的新競爭者,就會試圖拆解既有的聯(lián)盟,爭奪中間力量,打造新的聯(lián)盟,從而為自身獲得并維系領導權開辟道路。③對于這一政治聯(lián)盟視角更為細致的分析,參見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18, pp.65-172。這種對領導權的爭奪會體現(xiàn)到日常的政治、社會與文化生活之中。對于一個社會的外部觀察者而言,這樣一種制度動力學視角可以為其提供一系列“路標”,促使他們在進行日??疾鞎r,自覺地識別出該社會不同的社會集團,進而分析其利益狀態(tài)與秩序主張,思考該社會的憲制是否為不同社會集團之間的競爭提供了一個穩(wěn)定的秩序框架。
帶著這樣的視角去觀察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制,首先要做的是識別出德國的容克地主、資產(chǎn)階級與工人階級之間的利益分歧和沖突,進而思考憲制與政治領導權的關系。從這個視角來看,韋伯的第二帝國憲制改革方案就是一個助力德國資產(chǎn)階級從容克地主手中奪取領導權的方案。韋伯希望在盡量減少變動憲制形式的前提下,完成領導權主體的新舊轉換,其加強政黨與議會并削弱皇室影響力,以及在聯(lián)邦制框架中提升南德諸邦地位、降低普魯士影響力的努力,都與此相關。
這樣一種視角也有助于理解讓康有為感到惶惑的國際體系的劇變。 1814—1815年間,歐洲相互通婚的王朝與貴族在維也納會議上進行的跨國協(xié)調造就了維也納體系,這個體系也吸納了19世紀正在增長的、與民族國家相結合的資產(chǎn)階級力量,從而以體系性的力量,壓制工人運動與弱小民族的反抗。然而隨著新的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土地貴族力量衰退,與民族國家結合的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尚未形成強大的超國家的階級聯(lián)盟,其商業(yè)利益的沖突不斷被轉化為各殖民帝國之間的緊張。維也納會議建立的協(xié)調關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徹底破裂,各國統(tǒng)治者之間相互拆臺,于是在“帝國主義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反抗力量就噴薄而出,基于新的秩序想象,建立起新的政治領導權。
帶著這樣的視角,我們就可以嘗試在動態(tài)與具體的領導權斗爭的情境中,重新理解一國的憲制。一個國家的憲制往往具有已完成作品的外觀,如表現(xiàn)為一部成文的憲法,然而僅將目光投向憲法條文的規(guī)定,恐怕只能看到冰山的尖角,而忽略托起尖角的隱藏在水面下的基座。我們需要追問的是,是哪些政治社會力量在參與對領導權的角逐,它們各自具有什么樣的制度主張,現(xiàn)行制度得以維系究竟是建立在一種什么樣的政治聯(lián)盟基礎之上。如此,憲制就呈現(xiàn)為一個不斷根據(jù)時勢進行調適的動態(tài)過程,而非一個已經(jīng)“現(xiàn)成在手”并可以隨時“臨摹”的作品??涤袨樘岢隽恕斑m時宜民”這一制度評價標準,在逼仄的國際環(huán)境下,他仍然期待從“臨摹”中獲得立竿見影的效果,最終卻沒有能夠提供一套社會動力學,將這一評價標準落到實處。后人完全可以更從容的心態(tài),推進其沒有完成的工作。
今人也許已經(jīng)無法考證,在20世紀初,馬克斯?韋伯是否曾在德國的某個城市與康有為擦肩而過。然而,兩位思想家的“變法思想”卻可以在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制改革問題上相互激蕩。在康有為試圖以德為師推動中國“變法”的時候,韋伯卻對德國憂心忡忡,試圖推動德憲的變革。而這只不過是近代以來一種常見的“制度認知落差”的具體個案而已。當非西方國家的一些精英將某些西方國家的制度樹立為典范并虔誠加以學習之時,這些西方國家內部的思想敏銳人士卻已察覺相關制度處于深刻的危機之中。而一旦“先進”的制度突然發(fā)生變革,非西方國家的精英往往被置于一種不知所措的尷尬境地:一戰(zhàn)中德國戰(zhàn)敗帶來的沖擊,在康有為的理論體系中始終沒有得到很好的消化。
上述“制度認知落差”的形成,并非“局內人”與“局外人”自然差異的結果,而是與認知主體的制度認知框架緊密關聯(lián):機械的線性史觀會給后發(fā)國家的變法者帶來一種“追隨者”心態(tài),認為發(fā)展必須按照先發(fā)國家畫出的路線圖按部就班地進行,無法想象“彎道超車”乃至“換道賽車”;將一個國家經(jīng)過內外各種力量的反復塑造所形成的制度視為一種“現(xiàn)成在手之物”,集中關注其形式而非發(fā)展變遷的動力機制,會造成過于簡單化的“歸因”,從一個國家一時的繁榮中推斷其制度的優(yōu)越性,從而產(chǎn)生一種政治上的“慕強”心理,而黨派斗爭與政治辯論的壓力,往往會強化這種“慕強”心理。如果說這樣的制度認知框架在一百年前阻礙了康有為客觀認識德意志第二帝國與國際體系的演變方向,在一百年之后, 根據(jù)國力強弱判斷制度優(yōu)劣的“ 慕強” 思維模式仍然廣泛存在,并限制著我們的制度想象力。
“慕強”式的制度認知框架,會導致觀察者將眼光聚焦于極少數(shù)發(fā)達國家,其對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考察,僅僅是為發(fā)達國家的制度優(yōu)越性提供額外的證明,為種種以發(fā)達國家為藍本的制度“接軌”和“轉軌”提供可供參考與借鑒的案例。在這一視野之中,發(fā)展中國家沒有探尋另類發(fā)展道路的必要性和能力?!澳綇姟钡挠^察者常常將發(fā)達國家的制度視為已經(jīng)完成的、可供臨摹的“作品”,而不是一組處于矛盾和斗爭之中,并不斷得到重塑的動態(tài)關系。在發(fā)達國家遭遇治理危機,其內部各種力量圍繞著是否應該變法、如何變法進行激烈討論之時,一些觀察者對此無動于衷乃至加以辯解;在某些發(fā)達國家為了緩解內部危機,向外轉嫁矛盾,加強對中國的打壓的時候,“慕強”式的制度認知框架帶來了失敗主義情緒,一些觀察者認為是中國高調宣傳自己的發(fā)展成果并拒絕與發(fā)達國家“接軌”,導致了相關國家的強勢鉗制。誠然,“慕強”式的制度認知框架在歷史上曾經(jīng)推動封閉心態(tài)走向開放,但在當下中國科技創(chuàng)新與產(chǎn)業(yè)升級加速,不斷沖擊著國際體系中既得利益集團的時勢下,這一認知框架本身卻帶來了新的封閉性,既難以解釋發(fā)達國家內部發(fā)生的一系列重要變化和自我反思,更難以在中國捍衛(wèi)自身發(fā)展權的斗爭中發(fā)揮出建設性作用。
要真正實現(xiàn)康有為自己提出的“適時宜民”主張,需要一種將制度與秩序視為建立在社會矛盾與社會運動基礎之上、并不斷被再生產(chǎn)出來的動態(tài)分析視角。沒有對政治領導權的關注,沒有對具體的社會矛盾和社會運動的分析,我們恐怕很難理解什么是“民”,也很難厘清什么是“時”,很容易被一個國家一時的繁榮或衰敗的表象所迷惑,作出過于簡單化的歸因。 在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給“全球北方”與“全球南方”都帶來巨大沖擊之時,研究者需要把握各國變法的未來趨勢。近代歷史中的“制度認知落差”,仍然會是寶貴的參照,提醒我們在反思中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