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賢亮
關(guān)于晚明地方社會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士紳生活與州縣行政,學界已有相當宏富的研究成果,促進了對地方家族的形成歷史、科舉成功以及社會網(wǎng)絡(luò)的分析,加深了我們對于中國歷史進程、國家嵌入地方的表現(xiàn)以及地域社會特質(zhì)的理解。①相關(guān)歸納可參見馮賢亮:《明清江南的州縣行政與地方社會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18頁。其中,家族的存在形態(tài)及其角色表現(xiàn)是比較核心的議題,無論是宏觀論析明代家族或宗族的歷史與地方社會,還是在族譜文獻之外拓展相關(guān)史料的分析運用,都有了較大的進展。②徐揚杰:《宋明以來的封建家族制度述論》,《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4期;劉翠溶:《明清時期家族人口與社會經(jīng)濟變遷》,臺北:“中研院”經(jīng)濟研究所1992年;馮爾康:《馮爾康文集?古代宗族與社會結(jié)構(gòu)史》,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科大衛(wèi)、劉志偉:《宗族與地方社會的國家認同——明清華南地區(qū)宗族發(fā)展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chǔ)》,《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錢杭:《血緣與地緣之間:中國歷史上的聯(lián)宗與聯(lián)宗組織》,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常建華:《明代宗族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井上徹:《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從宗法主義角度所作的分析》,錢杭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而且,學界非常重視從組織功能、存在形態(tài)來討論家族歷史,③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常建華:《近十年明清宗族研究綜述》,《安徽史學》2010年第1期。強調(diào)在祠堂、族譜與族田三大物質(zhì)要素外,民間祭祖禮俗在嘉靖以后為宗祠的普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①常建華:《明清時期祠廟祭祖問題辨析》,《第二屆明清史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應(yīng)是研究宗族組織的首要依據(jù)。②鄭振滿:《宋以后福建的祭祖習俗與宗族組織》,《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增刊。同時,晚明的商業(yè)化進程與國家制度的調(diào)整,對于家族的生計與延續(xù)都有重大影響,引起了從鄉(xiāng)居到城居的主導性變化,③相關(guān)論述可參見北村敬直的《明末?清初における地主について》(《歷史學研究》1949年第140號);濱島敦俊的《明末江南鄉(xiāng)紳的家庭經(jīng)濟——關(guān)于南潯鎮(zhèn)莊氏的家規(guī)》(《明史研究》1992年第2輯)、《明代中后期江南士大夫的鄉(xiāng)居和城居——從“民望”到“鄉(xiāng)紳”》(《明代研究》2008年第11期)、《再論李日華〈味水軒日記〉——明代后期江南鄉(xiāng)紳的生活》(收入劉昶、陸文寶編:《水鄉(xiāng)江南:歷史與文化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巫仁恕的《優(yōu)游坊廂: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閑消費與空間變遷》(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3年)等。從而對城鎮(zhèn)腹地農(nóng)村的勢力滲透變得頗為有限。④羅曉翔:《城市生活的空間結(jié)構(gòu)與城市認同——以明代南京士紳社會為中心》,《浙江社會科學》2010年第7期??傮w上,在家族制度、人口、性別、教育、文化以及經(jīng)濟等方面,學界已有相當多的論述;⑤徐茂明:《明清江南家族史研究之回顧與展望》,王家范主編:《明清江南史研究三十年:1978—200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8—406頁;吳建華:《明清江南社會人口史研究》,北京:群言出版社2005年。有關(guān)江南地區(qū)的宗族類型、宗族救濟、宗族教化等的解析,更是十分深入。⑥錢杭、承載:《十七世紀江南社會生活》,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1—128頁。不過,從時空差異的角度而論,確實不能不分地域地過度夸大宗族組織的作用,區(qū)域特性很值得強調(diào)。⑦李文治:《明代宗族制度的體現(xiàn)形式及其基層政權(quán)作用》,《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8年第1期。倘若使用簡單和明確的模式來解釋我們的研究案例,往往會產(chǎn)生一定的混淆,掩蓋了其中的復雜性。⑧羅威廉:《長江下游的城市與區(qū)域》,林達?約翰遜主編:《帝國晚期的江南城市》,成一農(nóng)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頁。家族形態(tài)、祭祀禮儀、宗廟建設(shè)、鄉(xiāng)居城居等,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時代的表現(xiàn)都是不同的,需要給予更多的重視。⑨王日根:《明清庶民地主家族延續(xù)發(fā)展的內(nèi)在機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7年第2期;馮賢亮:《晚明的縣域社會與紳士家族——以嘉善陳龍正為中心》,《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白谧褰ㄔO(shè)”與“宗族組織化”以及宗族的自治性等問題,得到了較多且持續(xù)的關(guān)注,都是宗族制度研究活化的表現(xiàn)。⑩常建華:《近年來明清宗族研究綜述》,《安徽史學》2016年第1期。因此,要展開個體家族或家庭成長史的討論,仍需要落實到相關(guān)的縣域社會中,揭示地域社會特質(zhì)與家族成長史中代表人物的關(guān)鍵作用。
在晚明的縣域社會中,嘉靖朝以來科舉興盛、精英士人表現(xiàn)突出的浙江嘉善縣,是十分值得關(guān)注的。除了十分出名的丁賓、朱廷益、葉繼美、袁黃、陳于王、馮盛典、錢士晉、錢士升、錢繼登、計元勛、魏大中等人之外,家族勢力并不算強大的支大綸(1534—1604,字心易,號華平),在進士群體中顯得較具個性。
對支大綸時代的支氏家族情況,已有學者進行過扼要的歸納,?嚴格而論,家族與宗族的表達是有差異的,本文以個體家庭按生活共同體所必有的親類原理整合而成的家族為基本表達。相關(guān)討論可參見錢杭:《宗族的世系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0—104頁。并特別就支大綸的《放生河約說》,闡明支家在趨向城居生活后如何更好地維持支家在鄉(xiāng)間的威望以及土地與水面權(quán)益等問題。?濱島敦俊:《從〈放生河約〉看明代后期江南士大夫家族》,《明代研究》2011年第17期。另外,還有關(guān)于支大綸在地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及其影響的論說,是以萬歷時期支大綸舉薦亡友徐賞之妻列入新編的縣志節(jié)婦傳為案例的分析。?林宏:《鄉(xiāng)紳支大綸“志徐節(jié)婦”事及所見晚明嘉善地域社會》,《史學月刊》2011年第11期。據(jù)潘光旦的統(tǒng)計,里居嘉善的支氏家族,前后八個世代,代表人物就是支大綸。?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08頁。
明代萬歷二年(1574)考中進士的支大綸,來自被支家人強烈暗示與比附的“耕讀之家”,?濱島敦?。骸睹鞔泻笃诮鲜看蠓虻泥l(xiāng)居和城居——從“民望”到“鄉(xiāng)紳”》,《明代研究》2008年第11期。這是晚明社會士大夫經(jīng)常向世人提示的成功起點。雖云“耕讀之家”,但“讀”遠重于“耕”。支大綸家族在祖先輩的塾師、胥吏、贅婿、小商人等身份的支撐下,從普通的士民階層攀升至科考的頂峰,完成了“白屋”向“朱門”的轉(zhuǎn)換,也是清晰可辨的。支氏的成功,可以說是支家數(shù)代先人積德行善而獲福的結(jié)果,?袁黃:《了凡四訓》,“積善之方”篇,光緒十五年湖北官書處刊本。形塑了支氏作為紳士家族的存在形態(tài),建構(gòu)起支家人較有特質(zhì)的社會表現(xiàn),既重視讀書進學與社會網(wǎng)絡(luò)的作用,也注意德性的培養(yǎng),謹守門戶和清白家風,?支大綸:《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萬歷清旦閣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19頁。在社會生活與政治行動中抱持清醒的認識。
本文結(jié)合晚明縣域社會的實際情勢,以支大綸及其家族為中心,對晚明家族的發(fā)展及其鄉(xiāng)居、城居生活的具體表現(xiàn)進行知識性梳理,進而管窺區(qū)域社會變化進程中家族成長的動態(tài)樣貌、生活規(guī)范和系譜的重要性,以及為了獲取更多的生活安全感而趨向城居的家族行動等問題,與以往的很多家族研究相比會有不同的認識,從而也為討論晚明地方社會的存在形態(tài)、家族歷史的復雜表現(xiàn)以及家族代表人物在國家統(tǒng)治地方層面的角色扮演等問題,提供實證性的個案分析。
家族制度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種重要組織方式。然而,在集聚著大量豪門勢族的江南地區(qū),很多家族在家譜、族產(chǎn)、宗祠這三大物質(zhì)要素的建構(gòu)上,存在著相當不平衡的現(xiàn)象。倘從系譜建構(gòu)的角度而論,在眾多家族的社會生活中這三者并沒有明晰的體現(xiàn),甚至長期缺失。許多家族既無有力的族產(chǎn)支撐,也無嚴格的祭祀體系,系譜在很長時期內(nèi)可能都得不到確認。
支大綸就指出,支氏的脈絡(luò),從元末的一世祖支仲碩算起,二世支叔芳、三世支慶生、四世支子杰、五世支茂、六世支立、七世支高、八世支祿到他這一輩第九世,總計九代,許多歷史是相當模糊的。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世系圖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4頁。對于支家先祖,支大綸有過相當簡練的歸納:“吾家庭秀(支子杰)為始遷之祖,樂安公(支茂)為繼禰之宗,翰林公(支立)創(chuàng)業(yè)起家,皆百世不遷。而翰林公諸長子多不世其家,吾祖興濟公(支高)其繼別之宗乎!”②《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議立廟祭法》,《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6頁。支家肯定編過家譜(即支大綸所說的“家乘”),但內(nèi)容并不豐富,很多信息是簡而略之的。③《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分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5頁。
可以明確的是,自二世支叔芳時代支家從宣城移徙嘉興府,定居于嘉興城東牙(衙)前橋。④曹蕃:《華平支先生墓碑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8頁。家族移居的故事,與江南很多家族的定居開創(chuàng)史敘事相仿,支氏也是經(jīng)歷了扈從宋室南渡移徙江南這樣的宏觀過程,⑤《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世系圖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4頁。使嘉興時代的定居史有了合理的淵源?!笆谰涌こ恰钡闹Яⅲǖ诹溃诔鲑樇紊瓶h奉賢里王帶鎮(zhèn)的商人潘氏后,即以嘉善為家了。⑥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二十四《人物志六?文苑》,光緒二十年刊、民國七年重印本。后來在居所的重要位置,掛有“經(jīng)魁”匾⑦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六《建置志下?坊表》。,以旌揚支立的科舉地位與學術(shù)聲望。但支立認為潘夫人所育的支梗、支楠不賢,與他們在王帶鄉(xiāng)間的生活并不愉快,所以在晚年支立與李夫人所生三子支京、支高與支章返回嘉興城老宅生活,直到支高的次子支祿,再度入贅嘉善奉賢里顧時軒家,重啟了支氏的嘉善時代。⑧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67頁。從支立入贅奉賢里生活開始,到萬歷二年支大綸成功考中進士,支家在嘉善的發(fā)展與支脈擴張已日益明顯。⑨曹蕃:《華平支先生墓碑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8頁。
支大綸生活的奉賢里,雖說偏僻,但有兩個市場中心,顯得比較重要,即楓涇鎮(zhèn)與王帶鎮(zhèn),⑩嘉慶《嘉善縣志》卷二《區(qū)域志中?鄉(xiāng)鎮(zhèn)》,嘉慶五年刻本。后來屬于行政調(diào)整后的嘉善縣奉四南區(qū)范圍。?曹相駿纂,許光墉增纂:《重輯楓涇小志》卷一《區(qū)域?界至》,光緒十七年鉛印本,《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第10頁。與很多地方一樣,這里直到清末,都存在“人夸智巧,俗尚奢華”的生活風習。?曹相駿纂,許光墉增纂:《重輯楓涇小志》卷一《區(qū)域?風俗》,《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冊,第15頁。相對而言,王帶鎮(zhèn)是支家人在鄉(xiāng)區(qū)生活中的主要聚居地,位于縣城南十里(實際上是“縣東南十二里”)奉賢鄉(xiāng)的南區(qū)。早在元代,這里就有巡檢王六八秀,以巨資招商,促進了當?shù)厥袌龅陌l(fā)育,?嘉慶《嘉善縣志》卷二《區(qū)域志中?鄉(xiāng)鎮(zhèn)》。直到咸豐十年(1860)戰(zhàn)亂后,民居散處,市廛漸廢,才淪為村墟。?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二《區(qū)域志二?鄉(xiāng)鎮(zhèn)》。
支家人安排的廬墓,主要就在這一帶。譬如,支立的墓,就位于奉四南區(qū)的宙字圩;支大綸及其長子支如玉的墓,則安排在嘉善縣城東南的胥五區(qū);①嘉慶《嘉善縣志》卷三《區(qū)域志下?冢墓》;曹相駿纂、許光墉增纂:《重輯楓涇小志》卷三《名跡?冢墓》,《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冊,第47頁;程兼善纂:《續(xù)修楓涇小志》卷三《名跡?冢墓》,宣統(tǒng)三年鉛印本,《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冊,第207—208頁。支如玉的兒子支元素的墓,在奉四南區(qū)的宙北圩。②嘉慶《嘉善縣志》卷三《區(qū)域志下?冢墓》。這些都是維系支家人的重要精神紐帶。
支大綸的父親支祿于正德十二年(1517)入贅奉賢里后,支家的生活重心從嘉興移至嘉善,而且,出身當?shù)氐闹Т缶]母親顧氏,對家族發(fā)展的貢獻不可謂不大。顧氏常告誡幼時的支大綸兄弟:“而翁多故,而家多故,早自力,庶一日得寬?!毕嘈女敃r支家的壓力很大,顧氏操持家務(wù)也難,遂教育他們:“胡不自力,煩乃翁為?讀書自增益耳,何煩翁為?”這樣經(jīng)歷了二十年,顧氏對他們的日常要求都是“勤儉”“樸素”。③《支華平先生集》卷十三《行狀?先考寧國博槐谷府君先妣顧孺人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161—162頁。
在鄉(xiāng)村社會中,支家似乎已建構(gòu)起比較綿密的家族生活體系。但支大綸強調(diào)說,支家“產(chǎn)不逾中人,官不登上士”,因“洊膺科目,世積翰墨”而卓然成為嘉興府地區(qū)的“聞人”,也完全是從世勤耕讀、守清白家風而來。支大綸申說耕讀傳家的重要性,也自示支氏是耕讀傳家的典范。他注意到,江南很多地方的家族,并不安土重遷,家族“離析”屬于常態(tài),所以“朱門白屋,轉(zhuǎn)眼變遷”,宗法日廢,譜牒不講,都是??梢姷降默F(xiàn)象。④《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例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3頁。如井上徹所論,這里存在著既沒有清晰的祖先譜系也沒有祭祀祖先習慣的生活形態(tài);而晚明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大規(guī)模城市化、商業(yè)化浪潮,地主和商業(yè)資本得以迅速成長,很多家族成員的最終目標是通過科舉進入官場,家族力量在其間產(chǎn)生的作用,仍然是不容忽視的。⑤井上徹:《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從宗法主義角度所作的分析》,第131、168頁。
在獲得科舉上的成功后,支大綸對于支家的社會地位,一直保持著清醒的認識,既有對于“富貴”的淡泊態(tài)度,也有自我呈現(xiàn)的意義認知。他曾寫道:
不佞家不能中人,位不登上士,蓋富、貴兩無賴矣。獨沉酣典籍,雄篇偉撰,皇王帝霸,信手卷舒,雪月風花,隨心變幻。藜羹布衲,而萬鐘等之糞溷;枯坐獨行,而臺鼎不介胸中。推倒一世之智勇,辟倪千秋之雋俠,則不佞庶有寸長乎。⑥《支華平先生集》卷四十《雜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55頁。
盡管支大綸一直謙稱支家官位不屬“上士”之列,但在考慮家族立廟祠祭時,又說“余家世為上士,禮宜立廟”⑦《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議立廟祭法》,《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6頁。,隱然又以“上士”自視。
早在五世祖支茂時代,支家人一直艱難應(yīng)承基層社會中的各種里役負擔,后來靠讀書進學登入官場,⑧《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分圖》、《大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6、408頁。官位雖不高,但在賦役上開始享有一定比例的優(yōu)免權(quán)。到支祿等人鄉(xiāng)居時期,支家已有更多成員擁有科舉功名且邁入仕途,但在鄉(xiāng)間,仍不具有絕對的威權(quán),也沒有明證顯示支家在基層社會中承擔相應(yīng)的領(lǐng)導工作,可以推定他們在地域社會中并不具有支配地位,甚至常受鄰里豪右的排擠、壓制,或者構(gòu)訟持久,形成了支家人常講的“家門之禍”。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支祿外出參加科考之際,逢江南倭寇大亂,支家顯然遭受了豪鄰欺侮,支祿之妻顧氏雖然是當?shù)厝?,但同樣沒有好的解決方案,眼看家財被侵奪,還危及年少的支大綸等人。這種“家門之禍”,在支家人心中記憶深刻。⑨《支華平先生集》卷十三《行狀?先考寧國博槐谷府君先妣顧孺人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166頁。支如玉后來回憶說,奉賢里的“豪鄰”非常陰險,多次詆毀、構(gòu)禍為人坦蕩的祖父支祿,支家“幾與豪以囂訟相終始”;更有意思的是,叔父輩中有豪鄰之婿,支祿單純地想靠“和親”來紓解危難而終不可能,這種禍患到支大綸時代仍未真正解決。⑩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4頁。所以支大綸說,父親支祿的一生為此“受毒不少”,而支大綸自己在鄉(xiāng)居時,也視這里為“豺虎蛇蝎之區(qū)”,常有“通宵儆備”的緊張感。?《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八《書牘?與碧山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34—335頁。支大綸還曾被鄉(xiāng)人舉報,無端卷入田土訴訟的麻煩,甚至府縣交訌,也是鄉(xiāng)里社會不懼憚支家的有力證明。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書牘?與平湖王令》,《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54頁。
這些因素,最終導致支大綸帶領(lǐng)支家人離開了“非人所止”的王帶鄉(xiāng)間,于萬歷十五年正式移居嘉善縣城內(nèi)西北隅,選擇了其所說的更為安全的生活空間。②《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八《書牘?與碧山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34—335頁。這種城居行動,顯然并非由商業(yè)化因素促動或者為拓展社會交往關(guān)系而來。而士紳家庭在鄉(xiāng)間并不具有絕對支配地位的例子,還有大鄉(xiāng)紳陳龍正被人舉報隱匿投獻田產(chǎn)之事,被迫于天啟七年(1627)向時任知縣林先春辨誣,③陳龍正:《幾亭全書》卷四十一《文錄?書牘一》,“與林狷庵邑尊(丁卯)”條,康熙云書閣刻本,《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00頁。但陳家與支家的情況仍有不同。上述這些信息,為我們重探士紳階層在地方社會的權(quán)威及其局限,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被學者們尊稱為“華平先生”的支大綸,據(jù)說“生而奇穎”④劉世教:《支華平先生行狀》,《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3頁。,兒童時最稱穎慧,日記可萬言,記憶力超群。⑤曹蕃:《華平支先生墓碑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8頁。這樣的狀態(tài),顯然異于一般人,且“終日兀坐”,到五歲時能屬對,“英敏無偶”;八歲能作文章,十歲時已有成學的實際;十二歲時他前去參加平山文社,按社友的要求作題,一揮成三義,皆以古文行時調(diào),嘉興地區(qū)傳其為“神童”。顯然,支大綸早期的成長史可謂光芒四射,因此獲得方山薛公、中方范公、虹川秦公、松坡畢公等人的重視,被目為“國士”。在素乏文獻、又乏教育的奉賢里,支大綸的成功可謂獨一無二,同輩人根本不能與其相比。即便聰慧過人的袁黃(萬歷十四年進士),亦兄事之,地方上將他們并稱為“支袁”。⑥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4頁。
嘉靖二十六年(1547)至二十八年任嘉善知縣的于業(yè)(金壇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重視考課,選拔后學,嘉善士風由此興盛。于業(yè)將支大綸列為當?shù)厥咳说牡谝坏?,后來?jīng)歷七位學使的抽檢考察,支大綸的成績也常為冠首。嘉靖四十二年至四十三年任知縣的周寀(江西安福人,嘉靖四十一年進士,官至吏部侍郎),常以余暇與諸生們談文講道,并辟建思賢書院,請支大綸與袁黃主持日常事務(wù),一起振興地方文風。⑦萬歷《嘉善縣志》卷七《官師志?名宦傳》。他們禮致的四方名儒,主要就是湖州歸安人唐樞(一庵,嘉靖五年進士)、太倉人管志道(東溟,隆慶五年進士)與紹興人王畿(龍溪,嘉靖十一年進士)三位名士。⑧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4頁。
那時的唐樞,早在嘉靖四十一年已在湖州城為四方求學者公開講學,聲望日?。患尉杆氖?,他曾去杭州,與天下名士會講,“翕然有經(jīng)師、人師之目”。⑨李樂編,王表正重編,許正綬三編:《唐一庵先生年譜》,咸豐六年重刻本,《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46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163、170頁。管志道則從陽明學出發(fā),比較重視世風、世習的改良,強調(diào)“君子正己,而不求于人也,則重戒居間”,認為“士大夫不以暮夜金為人居間,當?shù)啦灰悦臋?quán)要徇暮夜金之居間,天下亦無事矣”。而今吳越間之居間者,又不專在權(quán)要,多在詞人技人耳目間之宵人,千里萬里得我之故人也。⑩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二《戒居間以敦士節(jié)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8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290—291頁。至于王陽明的高足王畿,則非常贊賞周寀在嘉善對書院講學的推動,畢竟周寀曾是羅洪先(嘉靖八年狀元)、鄒守益(正德六年進士,王陽明的大弟子)門下弟子,“嗜道甚篤”,先是敦請管志道蒞臨講學,又選擇出色的諸生侍教,更重要的是后任知縣許镃(云南石屏人,號白塘,嘉靖四十四年進士)能繼續(xù)提振嘉善文風,再度邀請王畿與唐樞相繼主持書院的講學活動。這些努力,終使嘉善有了“小鄒魯”之稱。?王畿:《書院會講題詞》,萬歷《嘉善縣志》卷二《建置志?書院》。
唐樞、管志道、王畿三人在書院講學或研討陽明學時,都將支大綸呼為“畏友”。?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4頁。他們每月初二、十六日在書院中舉行講會,自辰時而入,終酉時而出,或舉經(jīng)書大旨以探究微義,或呈所得所疑課業(yè)以證新功,或歌詠以陶適性情,或瞑坐以究極理奧,力求“遜志虛心,和聲柔氣,以相下為益,毋得動氣求勝”,以致其良知,“求其端而握其機,慎于取與以明志,和于性情以征學”,達到所謂“真見在我者,大而無盡”的思想境界。王畿勉勵書院諸生力行此學、務(wù)求日新。他認為,知縣許镃推進書院講學,原是為“豪杰”而設(shè),書院諸賢又素以“豪杰”自期,必能自信自愛,用終遠業(yè)。①王畿:《會籍記》,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五《建置志上?書院》。
支大綸在經(jīng)歷鄉(xiāng)居生活的各種“坎坷”后,潛心于陽明之學,學術(shù)上淬志精進,聲望日盛,又在思賢書院與袁黃一起輔助知縣推進書院講學活動,在縣域社會年輕一輩士子中已成為比較重要的角色。②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4頁。而且,正德十三年(1518)由縣丞倪璣主持興建的書院,在嘉善地方文化場境中,已發(fā)展成為一個重要的象征。直到萬歷年間,位于縣衙東面的書院的講學活動,一直與縣域政治密切相關(guān),在士人生活中具有相當?shù)囊鄱?,特別是在支大綸與袁黃積極參與書院活動的時代。
可以認為,書院的講學活動,是支大綸早期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經(jīng)歷,基本上奠定了他在嘉善士人群體中的核心地位。支大綸一生也非常重視這種講學修行,認定這是“立人本領(lǐng)”,有助于學養(yǎng)的培植,特別是得到王畿、管志道這些“宿學舊德”的指導后,他更相信陽明學在他們的努力推動下,必將“繼往開來”。③《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五《書牘?復岣嶁山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06頁。
需要說明的是,到崇禎十四年,當大鄉(xiāng)紳陳龍正與錢士升等人組織同善會活動后,同善會館建設(shè)的地點,就選在已坍廢的思賢書院內(nèi),并一直保留到了清末。④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五《建置志上?公署》。書院作為支大綸時代的講學中心,在淪為“鞠為茂草,僅存數(shù)椽”的荒涼殘址后,經(jīng)由官、紳雙方的共同努力,在明末再度興起為當?shù)厥咳嘶顒拥闹行膱鲇颉"蒎X士升:《賜余堂集》卷四《同善會館碑記》,乾隆四年錢佳刻本,《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73頁。
嘉靖四十三年(1564),支大綸與李自華、郁應(yīng)元、丁賓(隆慶五年進士)、費朝憲等人一起鄉(xiāng)試,同時中舉。⑥萬歷《嘉善縣志》卷八《選舉志?科貢》。時支大綸年甫三十,對前途充滿信心,“當以有聞于世,繕性潔修,足不入城市”。然隆慶二年(1568)參加會試,在總裁處被誣告落選,令當時十分看重他的無錫人周子儀(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官至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吏部侍郎等)感到十分惋惜。后經(jīng)數(shù)年時間,直到萬歷二年會試,主考陳?。c二年進士,官至戶部尚書)將他推為本房第三名,支大綸終于以嘉善縣民籍的身份考中第二甲進士。從此,他更重視講學,“以致身自命,日從諸名公會講于京邸,窮圣學真詮”。在刑部見習期間,支大綸還潛心研究律例疑案,曾經(jīng)借住龍翔庵,“一樸仆,啜疏食,出止一款段,淡如也”,一切宴會征逐,都不參與,⑦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4—485頁;《明清歷科進士題名碑錄》第二冊,“明萬歷二年進士題名碑錄(甲戌科)”,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第950頁。專心于經(jīng)世之學,⑧劉世教:《支華平先生行狀》,《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3頁。為仕途的發(fā)展積極準備,開始了平淡卻又不平坦的從政生涯。
在支氏家族中,擁有進士這樣的高等級功名,明清兩代唯支大綸一人而已??墒蔷驮谌f歷二年夏間,支大綸針對張居正向萬歷帝進“紅蓮白燕”,草擬奏疏,稱這是“稱祥瑞、啟侈心”,將開“禽荒色荒之竇”,何瑞之有?結(jié)果被同人舉報到座師、次輔呂調(diào)陽(1516—1580,號豫所)那里,呂調(diào)陽對支大綸嘆道:“若不念父母乎?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贝耸乱騾握{(diào)陽的周旋而停息,但支大綸已沒有辦法再待在京師,申請獲得職位卑微的江西南昌府學教授。⑨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67—468頁。自此,支大綸的仕途遷轉(zhuǎn),可謂一直不順。
支大綸因此也加深了“功名難”的感嘆,坦言“四任紆回七品官,素心秉直忤權(quán)奸”,又說“匪獨權(quán)奸情叵測,世途紆險盡山川”,自認運命太差,“人云丐有三日運,吾運通時無一瞬”。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一《七言古詩?功名難》,《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4頁。他直斥張居正等人為“權(quán)奸”,以“白頭媳婦”自況,即使如何勤謹,也無法再獲寬容,甚至有銜怨而死之憂。②《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五《書牘?出京辭同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05頁。這種官場政治,令其刻骨難忘。
與晚明很多士大夫一樣,從政伊始的支大綸“以名教為己任”,熱衷講學,重視教育,得到江西省府的賞識,萬歷四年支大綸升任福建泉州府推官,同時負責晉江、同安兩縣刑名、錢谷諸務(wù),據(jù)說“簿書期會一無叢脞,棰楚不施而事集”。③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68頁。這樣的經(jīng)歷,在支大綸而言,可謂“釋文學而操刑名,舍諸生而對伍伯,奚非盤錯之會也”。④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5頁。但他的從政工作,“務(wù)崇寬大,旌禮賢士”,在地方上頗有“民望”。⑤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0頁。
可是,萬歷五年閏八月,在泉州府推官任上僅一年多的支大綸,先是遭逢父親亡故,丁憂回家,次年十月母親離世,支大綸只能安心在家,照拂家族生活,并依循“古禮”盡力為父母合葬。萬歷八年,雖有撫、按兩臺起復的要求,但因中丞耿定向的彈劾,支大綸最終被議處。有人說這是耿定向的報復,因支大綸曾與耿氏在講會中辯論“動靜之旨”,“中丞偶為所困,遂不相能”;也有人說支大綸在觀政實習期間所擬的那個奏疏得罪了張居正,而承奉張氏者乘機將支大綸罷黜。泉州地方縉紳出于公義為其力爭,也遺書相慰,但支大綸都笑而不答。長子支如玉概括了那時支大綸罷官鄉(xiāng)居的樣態(tài),是所謂“且耕且讀于綠溪之野,怡如也”,⑥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7頁。對其遭遇能淡然處之。
李維楨說支大綸“屏居綠溪里,課子詞章之學、經(jīng)濟之業(yè),溫故知新,莫窮其際也”,這種“閉戶讀書”的生活,基本上就連知心好友也不見一面。至萬歷十一年,支大綸被補授江西布政司副理問時,已在鄉(xiāng)間生活了七年之久。⑦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69頁。
此后,已經(jīng)五十歲的支大綸,再度回到江西這個晚明時期陽明學的中心地,在布政司衙門任副理問,公務(wù)閑暇時,經(jīng)常與李見羅、萬思默、蔡見麓諸公“究性命之奧”,在當?shù)禺a(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一時故知門人以千秋質(zhì)政、以圣學印可”。⑧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8頁。理問官畢竟是個“散吏”,即使是英雄也難施長技,這也是促使支大綸一意講學為務(wù)的原因之一。⑨曹蕃:《華平支先生墓碑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9頁。
不久,因江西歷年的逋欠問題引起朝廷不滿,且以奉新縣的問題最為突出,支大綸被安排至奉新任知縣,解決相關(guān)問題。⑩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69頁。支大綸深知奉新縣并非善地,“夙稱刁頑?;?《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書牘?上郡伯》,《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49頁。,政治上又面臨各種或明或暗的敵對,其感受正如其給老師毛小山信中所謂“潦倒末敘而洊歷閑冗,汩沒風波,憂讒畏譏,驚心動魄,無一息安,亦無一息得廁跡”,在萬歷十三年冬天到北京匯報工作進行考績時,又遭“奸人”糾參而罷職。?《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六《書牘?上少司徒毛小山座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14頁。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支大綸只能感嘆其官場生活是所謂“矢心殫瘁,無暇顧利害,故所至少有樹立,而毀禍隨之”。萬歷十四年春天,支大綸黯然南歸嘉善鄉(xiāng)間祖居,又開啟了耕讀相伴的生活。?《支華平先生集》卷十《序?耕余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138頁。
晚年支大綸在回顧入仕以來的生活時稱:“我自甲戌(萬歷二年)筮仕迄丙戌(萬歷十四年),十二年,教者一載,司理十六月,藩幕一載,邑令十五月,而幽居者乃七載有奇。”十二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鄉(xiāng)居,在萬歷十四年罷歸后,支大綸徹底摒絕了仕途的追求,次年即棄鄉(xiāng)而城居。①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9頁。
在當時人看來,支大綸可謂“身負異材”,“于學亡所不窺,意不可一世”,卻常遭生不逢時的境遇,長期徘徊于基層官吏的角色,人生浮沉如后來海鹽人劉世教(萬歷二十八年舉人)歸納的“不難乎遇,而難乎其不遇者”。②劉世教:《支華平先生行狀》,《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2頁。最終,支大綸留下了《出京辭同年》一信,在后世非常出名,③周亮工:《尺牘新抄》,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108頁。信中說道:
生入都城閱二月耳,茲捧檄而南矣,罪謫之夫,行藏難卜,回首長安,如在天上,即欲再望門屏,以訴羈愁冤結(jié)之衷,其道無由也。念生始教西江,寂寞無侶,再推閩郡,勤瘁自將,連遘二喪,幽憂七載,畏途危頓,淹抑之苦,亦備嘗之矣。念以狂妄,上觸權(quán)奸,概從竄逐,如白頭媳婦,屢易翁姑,無論食性難調(diào),舊嫌易隙,而華色既衰,即務(wù)為婉孌恭媚之容、酒漿織紉之勞,亦且丑之矣。況諸姑小叔,嘖有煩言,又有不可必者乎?此所以自古孤孽終于銜怨以歿齒,而生之決意長往,以自同于鑿坯灌園之侶者也。異日東海濱有名著述,裒然成一家言者,或在茲乎?狂率之衷,長畢于此,敢以奉辭。④《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五《書牘?出京辭同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05頁。
支大綸以家族生活中盡力討好長輩而仍遭嫌棄的“白頭媳婦”自況,仕途生活可謂嘗盡淹抑之苦。雖然如此,出身望族的曹蕃(隆慶二年進士曹銑之子)仍這樣評價支大綸:“官僅七品,宇內(nèi)共尊仰之,不啻泰岱北辰云?!雹莶苻骸度A平支先生墓碑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8頁。
至于鄉(xiāng)居時期支大綸的生活情態(tài),可以其懸掛于綠溪清旦閣的“壁揭”來說明:
綠溪之滸,修筠什佰竿。倚筠際筑層屋一,高、廣二十尺,深半之,周遭環(huán)以庋,貯書萬卷……日啜蔬食一盂,苦茗一瓢,不宴賓,不輒食肉,篋貯布、裘、葛各一具,時至即衣之,率十余載一易,體甚適。性倦游,不耐造請,不吊慶,不喜俗人交。俗人至,即奉身據(jù)幾寐,必去乃起。間有素心人,即徹日夜談笑,不厭也。時時徜徉修筠中,時從筠中觀綠溪,悠然若將終身焉。其曰清旦,則鈞天之景,華平子妄自標之耳。⑥《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四《雜著?清旦閣壁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292—293頁。
在支大綸而言,“俗人”是沒有機會在這樣的私人生活空間中與他交往的。支大綸在其社交層面確立了明晰的區(qū)分意識,因此在他的鄉(xiāng)居空間中,只有他欣賞的“素心人”才有機會與他日夜談笑。這種絕不掩飾好惡的性情,以及相對素樸的生活方式,對支家社會網(wǎng)的拓展,會產(chǎn)生一定的局限。但這顯然不在支大綸關(guān)心的范圍之內(nèi),他重視的是其價值觀念與處世原則的表達,并付諸終生的努力。
支大綸的自我約束與處世理念,會引導支家的社會發(fā)展方向,對支家的生活規(guī)范產(chǎn)生重大影響。
首先,支大綸的家教,都是針對正德、嘉靖朝以來世俗、士風的實態(tài)而發(fā)。譬如,支大綸對地方人文、風習的認識與評判,是比較冷靜而客觀的。他指出嘉興府地區(qū)“習俗狷薄,競進好貨,于理學之途邈矣”,應(yīng)屬實態(tài)。他推崇的潛心理學的特例,就是他的曾祖父支立(人稱“支五經(jīng)”)與海鹽人錢薇(嘉靖十一年進士,曾任禮科給事中),都重視講學,“斤斤守其師說”,而且“禔躬正家,不爽尺寸”。⑦《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八《臆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40頁。這在習俗不古的時代,尤其值得追蹈效仿。支大綸還指出,地方社會中一些家族子弟的廢壞之狀與貪鄙之態(tài),已是隨處可見,會嚴重影響支大綸一直關(guān)注的“士風”:“彼徒見故券者,土田室廬所憑籍也,而詩史手澤,緩急奚賴云……正德以前人尚詩史”,嘉靖朝以來“俗子貪鄙若斯,士風安得不壞”。⑧《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文獻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3頁。對支家人而言,先世遺澤才是最可珍視的財富,“尚詩史”應(yīng)是恒久持守的意義追求。
支大綸履職南昌時,就寫信給長子支如玉,強調(diào)“謹身積學,儉德持家”的重大意義:“自兒出公門,吾心亦馳而出也……抵家讀書,作何用功,旦暮寢起飲食,須自愛攝,交游親戚相見,禮意要周洽,自守要剛介,勿以言語相投而起狎心,勿以勢利偶合而生縱心?!边h宦異鄉(xiāng)的他,即使如何不便,也會努力“時時與吾兒周旋”,非常耐心地告誡道:
父母之心,不責汝以難必之功名,強汝以難成之事業(yè),但得謹身積學,儉德持家,即是人間天性至樂,榮途青紫,各有命運,雖圣賢不能必之于天者。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八《書牘?與如玉兒》,《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34頁。
讀書、積學需要收攝心神,將精力置于適宜的工作中,是家族子弟成長的大事。而反過來說,“讀書不獨變?nèi)藲赓|(zhì),且能養(yǎng)人精神。蓋理義收攝故也”。②陳繼儒:《安得長者言》,明崇禎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9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469頁。這在當時的文人士大夫群體中,應(yīng)該是共有的認識。支大綸對次子(支養(yǎng)訥)久住外戚家中的表現(xiàn)比較不滿,要求馬上回家,并嚴厲地指出:“青春易擲,紅顏多累,宜早自裁?!雹邸吨A平先生集》卷二十八《書牘?仲兒久滯外家促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34頁。
其次,有關(guān)婚姻關(guān)系的聯(lián)結(jié)問題,可謂家族生活日常與社會網(wǎng)建構(gòu)的關(guān)鍵所在。支家比較重視子女婚配的選擇,血緣關(guān)系主體都在嘉興府,在支大綸認同的紳士家庭中建立起較為廣泛的血緣網(wǎng)絡(luò)。④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92—493頁。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家族生活常有的“門第”意識,對子孫的成才及家族的發(fā)展具有積極的作用。⑤吳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頁。支大綸子孫輩的姻親關(guān)系,包括了曹銑(隆慶二年進士,漳州守)、趙體國(建昌檢校)、陳光初(文學)、於行順(府學廩生)、蔣懋勛(太學生)、戈靖邦(廩生)、張夢龍(太學生)、卞玄極(諸生)、沈紹曾(廩生)、徐瑛(松江人,徐階第三子,尚寶司卿)、顧爾行(侍御)、陳山毓(文學,萬歷四十四年進士陳于王長子)、薛瑞熊(藩司都事)、葉繼美(給事中)、馮盛典(馮盛世弟,萬歷二十三年進士)、余允功(文學)等家族,⑥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1—472頁。在地方社會可謂影響廣大。而且,支大綸于繁忙的公務(wù)之暇,亦會及時地安排子女的婚姻,盡力參與子女的婚姻禮儀。⑦《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八《書牘?與如玉兒》,《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34頁。但支大綸并不認可那時締結(jié)姻親“專論財帛”的做法,認為“賣女買婦,殊為可恥”,⑧《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外傳嫁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5頁。批評“世人不識義理,貪慕富貴,以冀系援,至傾資以相結(jié)納,而甘受訕侮。其女習見夫家之卑污,驕傲舅姑,放僻邪侈,即有熏天之勢、敵國之富,終于敗家亂族而已”,所謂“仇讎之國,不可與通婚,此尤宜家之大誡也”。⑨《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外傳娶婦》,《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6頁。這對增強家族生活的穩(wěn)定與維續(xù)而言,都是極富現(xiàn)實意義的話語。
第三,在規(guī)范家族秩序與生活的進程中,支大綸以其家族中的主導地位,促進其家教思想與秩序規(guī)范的達成。對于家族一般都應(yīng)重視的家廟,在支家遷居縣城的第二年(萬歷十六年)六月,支大綸便選址進行了興建,使支家終于有了祭祀祖先的規(guī)范場所。遷居立廟,當然是家族生活的大事,支大綸期望重建家廟后族人血脈更為凝聚,呼吸相通。⑩《支華平先生集》卷十四《祝文?遷居立廟題主告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173—174頁。新建家廟后,支大綸認為可以踐行的祭禮程序,包括降神、參神、讀祝、初獻、亞獻、終獻、侑食、闔門、焚楮、受胙、送神、徹餕等,都是比較儀式化、理想化的表現(xiàn)方式,至于具體實踐如何,并無明確的事例可證;但支大綸強調(diào)的“居室有五祀之祭以報神賜”的要求,包括灶、門戶、溜、道路、井等,?《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祭禮》,《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7頁。則多與民間神靈信仰和節(jié)俗活動相關(guān),或可推知有著比較實在的踐行活動。
在支大綸時代,支氏已自認是傳統(tǒng)的“士大夫”家庭,應(yīng)當完善祭田建設(shè),更好地凝聚家族力量。支大綸說“吾家貧”,但不管怎么“貧”,作為士大夫家庭,也需要盡力達成二百畝祭田的建設(shè)規(guī)模,以供春、秋祭儀之用,其余的收益,則用于賑濟貧者。支家的支系散而多,相互之間并不都很和睦,甚至有仇視不共戴天者,在組織全族的祭田建設(shè)上,是存在實際困難的;而且族中還有不肖子孫盜賣祭田、侵伐樹木的現(xiàn)象,所以支大綸要求以他這一房為核心,提出:“今祭田仍歸我戶,我之子孫世守之。贍祭之外,量情資給,然止及于守分親睦之人耳。其圮族辱祖、刁詞險行者,勿得妄施。”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處祭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8頁。至于對奴仆的要求,支大綸認為不必過嚴,所謂“水清無魚,至察無徒”。②《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八《書牘?與如玉兒》,《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34頁。
支大綸將家族內(nèi)部的扶危濟困,限定于守規(guī)矩的親睦族人的范圍內(nèi),同時考慮支家經(jīng)濟上的承受能力比較有限,不可能“厚施”,只有“量推多寡以濟之”,“視其緩急大小而因時以給之”。如果有侈用無度、任性非為、怠惰生計、圮敗家風的,即使家境貧困,也不準救助,以免助長“不肖之風”。支大綸還設(shè)定了救助的一般原則,要求“先親而后疏,急仁而棄暴”。③《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議賑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8—419頁。
支大綸的家族規(guī)范,是要承繼素稱清白的“先世風操”。他重訂的家訓,共計十條,包括戒分析、立統(tǒng)紀、擇學術(shù)、嚴家范、崇儉素、端仕進、安貧賤、習禮儀、敦友誼、習百忍。④《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9—422頁。支大綸認識到族人同居共財?shù)闹匾?,所以反對分家析產(chǎn),以更好地增進族人情感、保持家業(yè)、防止奸宄。⑤《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戒分析一”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9頁。
確實,家產(chǎn)稀薄化是很多世族最終消解的重要原因之一⑥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泓譯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4年,第203頁。,同居共財對此可以起到一定的抵制作用。支大綸期望族人能遵從他重訂的家規(guī),為保全家業(yè)而努力。
第四,支大綸更為注重的,仍在家族子弟的培育,重視讀書進學,而且要“守義安命”,不要隨俗世沉淪。支大綸強調(diào)說:“子弟六歲以上,即使就學,隨其資稟,務(wù)加磨礪,以就素業(yè),學成應(yīng)試,守義安命,勿效世人,假手掞文,納賄掇第,名雖偶獲,心似穿窬。”⑦《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擇學術(shù)三”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9頁。
在支大綸重訂的十條家規(guī)中,比較重要且內(nèi)容豐富的是第四條“嚴家范”,主要包括:(1)婦人不得預家政;(2)諸室嚴男女之別;(3)諸婦與女子十歲以上的注意防閑;(4)尼姑、道姑、賣婆、師婆、卦婆不許入內(nèi)闈,穩(wěn)婆非產(chǎn)育也不得入內(nèi)庭;(5)僧道持齋誦經(jīng)多有壞俗,有嚴絕之;(6)娼妓有傷風化,污人家室,染此習者必須痛懲;(7)訟師利口,誘人酣斗,籠人錢財,家人不可倚此取捷,須認理守法;(8)收奴仆必樸實粗鈍,各習手藝;(9)族人遠離聲色、賭局、燒丹等不良嗜習;(10)優(yōu)伶雜伎蠱惑人心、玷污家風,盡力摒卻;(11)每個節(jié)俗婦人盡量不要入寺燒香、艷裝游冶、造請吊慶、車乘填街。⑧《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嚴家范四”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20—421頁。
支大綸強調(diào)的讀書、孝道、節(jié)欲、脫俗的問題,根本之義在德性與修養(yǎng):“腹不飽詩書,甚于餒;目不接前輩,甚于瞽;身不遠聲色,甚于阱;骨不脫俗氣,甚于痼?!雹帷吨A平先生集》卷三十九《雜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43頁。支大綸指出:“吾家世書生,無百金之蓄,衣僅御寒,食僅充饑,屋廬僅蔽風雨,仕官僅免徭隸?;槿⑽鹭澑毁F,奴婢才足使令,常守清白家風,自有意趣。”⑩《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安貧賤七”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21頁。所以,支大綸家訓的要求,除了強調(diào)子弟重視讀書進學外,就在安于貧賤、崇尚儉素的家風維持,并申論這些要求對于一個“士大夫”家族的重大意義。而且他對自己也是這么要求的,曹蕃就說他“自喜寒儉,謝絕同官華麗態(tài)”。?曹蕃:《華平支先生墓碑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8頁。
實際上,清白、寒素、貧賤的表達,時或出現(xiàn)于支大綸討論家族生活與子弟發(fā)展的話語中。支大綸在辭世前,教育諸子亦存這樣的意思:“吾無可貽若曹,惟廉立身,惟儉成廉,小子識之。忠孝大節(jié),圣賢格訓,若曹日夕誦法,無俟多言?!?李維楨:《明進士文林郎華平支公墓志銘》,《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71頁。
支大綸自稱入仕以來,“囊無中人之資,而五禮三事,以時舉行。若有余者,惟其儉耳。食不兼味,衣不重帛,器無奇巧,日以圣賢法言懿行潤飾吾身,而世俗之浮艷,一無所染焉”。在十條家訓中,他特別列出“崇儉素”一條,其核心要義仍在“多讀書”,強調(diào)“吾子孫但多讀書,廣識見,而崇儉素以禔身,斯保家之主也”?!俺鐑€素”的具體指向,支大綸也作了一番羅列,以為子孫遵循的訓條,主要包括不殺生、不逐時尚、不可好勝健訟、不輕信巫術(shù)、不惑于僧道。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崇儉素五”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21頁。
支大綸認為,在注重個人修養(yǎng)的同時,要力所能及地幫助他人,“利人之事,可周旋處,雖獨力亦當自為”,而“害人之事”即使于戲謔中“雖一言不可妄發(fā)”。②《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九《雜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48頁。支氏家訓的基本思想,其實都契合傳統(tǒng)家族組織中倡導“仁”“孝”的倫理精神與道德規(guī)范,有利于強化宗族的凝聚力。③徐茂明:《傳統(tǒng)家族組織中的倫理精神》,《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更值得注意的是,支大綸對家族子弟所提的“五硬”要求:“大丈夫遇權(quán)門須腳硬,在諫垣須口硬,入史局須手硬,值膚受之愬須心硬,浸潤之譖須耳硬。”④《支華平先生集》卷四十《雜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55頁。這在明清士人生活中是極富新意的話語。當然,腳硬、口硬、手硬、心硬與耳硬,完全可以視為支大綸對自己的要求與期許,貫穿其一生行跡。
在支大綸及其家族生活的時代,東南地區(qū)經(jīng)歷了嚴重的倭患,同時商業(yè)化進程在大幅拓展,大量的地主、富商與鄉(xiāng)紳移居城市,里役廢壞,賦稅壓力日趨沉重。時人唯利是趨、視仁義如草芥的表現(xiàn),⑤伍袁萃:《林居漫錄》別集卷三,明萬歷間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5頁。以及社會“風氣”日壞的各類論說,⑥牛建強:《明代中后期社會變遷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7年,第155—207頁。都是地方社會文人士大夫及其家族群體必須面對的時代大勢。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個體與家族之命運在一個時代的統(tǒng)治體系、價值觀念與社會秩序的包裹下,如何展演的問題。
作為龐大的士大夫群體中的一員,支大綸生活于國家化程度很高且商品經(jīng)濟十分活躍的江南地區(qū),一生之中并無隨俗流蕩的表現(xiàn),從嘉靖朝經(jīng)隆慶再到萬歷時代,其生活形態(tài)與價值追求是具有代表性的,其在官在鄉(xiāng)的生活都綻放出了別樣的色彩。支大綸游走于家國之間,與同輩的丁賓、袁黃等人相較,顯得更為超脫一些,比較注重在地表現(xiàn)中的形象與氣節(jié)問題,甚至常有孤傲之氣表露,強化了其價值追求中的“清直”標簽,⑦趙維寰:《雪廬焚余稿續(xù)草》卷一《隨筆類》,“補遺”條,崇禎刻本,《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8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21頁。對支氏家族在晚明的發(fā)展有著重大的影響。雖然在江南有眾多家族群體,但支氏家族生活歷史所具有的豐富內(nèi)涵與客觀意義,仍值得進一步探索。
家族可以通過成員的科舉成功,成為在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競爭中安然存在的場所,⑧井上徹:《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從宗法主義角度所作的分析》,“中文版序”,第2頁。家族子弟也因世代經(jīng)驗的積累而較一般讀書人在科舉上有更多的成功機會,⑨吳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第20頁。但是,仍然有很多家族與支家的生活史一樣,“朱門白屋,轉(zhuǎn)眼變遷”,經(jīng)常出現(xiàn)“離析”的現(xiàn)象,即所謂“世無百年之家,家無百年之計”。⑩《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例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3頁。支大綸曾簡單總結(jié)過支家的成長史,認為“吾族數(shù)世來廢興亦屢矣”,起家與保家之難,都是支氏生活中的深刻記憶:“祖宗勤儉積累,僅立門戶,子孫侈惰放恣,遂如燎毛。陳思王《角吟》云:起家難,難難難;保家難,難難難。誠念其難,何廢弗興?”?《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五《譜牒?第宅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06頁。在晚明社會復雜而快速的變化進程中,時代大勢對于個體、家庭與社會的影響,當然是多側(cè)面的。生活風俗中“物欲”的講求與對“利”的追求,使安分守己變得更為可貴,特別是對家族生活與宗族建設(shè)而言。?常建華:《宗族與風俗:明代中后期社會變遷的縮影——以浙江余姚江南徐氏為例》,《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第4期。在支大綸擬定的支氏“家訓”中,強調(diào)“吾家世書生,無百金之蓄,衣僅御寒,食僅充饑,屋廬僅蔽風雨,仕官僅免徭隸”,即使在家族地位有所上升后,他教訓子孫仍須警惕重蹈當世那些“昨侈輕肥”而“今成餓殍”的大戶人家的覆轍。①《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21頁。支大綸對于家族的規(guī)范與子孫的約束,有利于士大夫的個人成長與家族的發(fā)展之間產(chǎn)生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的效果,同時于社會層面契合官府管理、教化族人的需求,更好地維護地方的穩(wěn)定。
與很多士人一樣,支大綸對于社會的種種不良有著清楚的感知,為了因應(yīng)時代的變化,他特別重視“德”的意義以及德育的作用。支大綸早在萬歷二年參加會試的答卷中,就從國家、君主的視角,討論過修德、養(yǎng)德這些根本性的問題:“人君撫有先業(yè)而能以身致休嘉之績者,非獨其主德茂也,蓋亦有預養(yǎng)之助焉。夫守業(yè)固難,守之而能致盛治為尤難。故修德而凝緒者,令主之偉圖也。養(yǎng)德而格心者,名相之大忠也?!雹凇吨A平先生集》卷十九《論?人君守成業(yè)而致盛治(萬歷甲戌會試墨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237頁。他深刻地指出:“今世塵心俗眼,醉聲夢利,既不知安身立命之本,而米鹽醬醋婆子話頭日熟其耳,遇寬衣博帶、宏議深辨之士,乃群聚而駭之”,這樣的社會實態(tài)是令人焦慮的。他也說過:“今世以科第為大賢,以公卿為神圣,以治生為本領(lǐng),而孔孟之道夙所誦法者,徒借以為富貴之筌蹄,而實鄙為腐生之陳言”,對先輩的“法言懿行”視為無用之道學。③《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五《書牘?復岣嶁山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06頁。在這種世風澆漓的社會環(huán)境中,支大綸更加擔心家族的發(fā)展,認定固守成業(yè)而沒有開拓是不可能迎來興盛的。
家族領(lǐng)袖對于時勢的認知和把握,在家族生活中其實是相當重要的。支大綸自言“躬耕玩世,隱曜含華,樂而忘老”,是其對于“天下勢”的自我態(tài)度與應(yīng)對方式。而且,無論是對“輕勢”、人為之“勢”,還是“騖勢”“勢衰利盡”等,他都有著多樣而豐富的論述;④《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四《雜著?九發(f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287—292頁。而他關(guān)于“世”變與“世俗”的感知與評述,⑤《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酌家訓》,“崇儉素五”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21頁。以及對于世俗風習中“古人結(jié)交惟尚義,今人結(jié)交惟重勢”的對比感喟等,⑥《支華平先生集》卷一《七言古詩?結(jié)交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5頁。都深蘊“世降”或世道衰替的意義表達,也與姻親馮盛世(字念羅,嘉善人,天啟元年貢生,曾任鎮(zhèn)海衛(wèi)訓導)所謂“世”的問題,即“今之人不逮古人一二也,世降然歟,抑自棄歟”,⑦馮盛世:《華平先生傳》,《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0頁。多相契合。這些都是支大綸對于明代歷史與社會察“勢”觀“世”的思想結(jié)果,進一步支撐起支大綸有關(guān)出處“大節(jié)”的論說及實踐。⑧《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四《雜著?山居六戒》,《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294頁。
支大綸高度認可同鄉(xiāng)前輩陸垹(1504—1553,嘉靖五年進士,曾任僉都御史等職)的為人、為學與為政,稱他“慈惠清謹,淳德篤行,持身如處女,愛民如己子,服食之儉,待人之周”,可稱古之“循良吏”,⑨《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七《臆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29頁。顯然,他對自己也有這樣的期許,欲在行政工作中踐行其理想。馮盛世即稱支大綸為“真今之古人”。⑩馮盛世:《華平先生傳》,《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1頁。在支大綸故后,老友無錫人鄒迪光非常崇敬支大綸的為人、為學與為官,且以學習仿效支大綸為榮。他在給支大綸的遺文集作序時這樣說道:“以華平之博學重積、通古今、有道德而坎坷偃蹇,官不滿六百石,所為博士、幕僚、邑令、理官,計先后四年罷免,負郭無田,家徒壁立,裋褐蔬食菜羹以老,是華平之才具實而其為名利則虛實也?!?《支華平先生集》,鄒迪光“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4頁。
支大綸是晚明士大夫群體中具有鮮明個性的人物。他與當時聲名遠揚的袁黃同輩,被李日華(萬歷二十年進士)視為嘉善地方能并稱的“兩先生”,但支、袁兩人的為人為學是有差別的:“袁務(wù)為淹宏多蓄,其文偽詭百變,不可端倪。支先生神骨峻峙,于書無不讀,意所可不可,劃然中斷,若干將之齒向。性喜扶揚幽節(jié),擊刺大憨,不遺余力,與袁石交,意偶抵牾,輒引繩批切過苦。袁初格,終渙逯。先生歿,而袁操文慟哭以祭。”通過這樣的對比,突出了支大綸的個性,李日華說:“先生真品真文,其所刺譏,真神注焉?!?《支華平先生集》,李日華“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6頁。
雖說大直若曲、太剛則折,但陳繼儒認為,不曲乃直、惟折乃剛,就支大綸的一生而言,更不能簡單地從“遇”與“不遇”來作評判。①《支華平先生集》,陳繼儒“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9頁。從支大綸的內(nèi)心世界來看,他其實是一個頗為自傲的人。這一點,從他對于觀音大士像所題的“莊嚴相,慈悲相,無相有相,有相無相。唉,這些子釋迦、李聃、孔丘與華平子都一樣”等語,②《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四《雜著?題觀音大士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294頁。可以清晰地獲知。同時,支大綸也是懷有宏大抱負的人,其一生追求的學術(shù)志業(yè),是契合與天地同體的儒學思想要求,與“古昔圣賢”一樣,都“以濟世安民為務(wù)”,追求道之大者。③《支華平先生集》卷二十五《書牘?復岣嶁山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306頁。在世風瀾倒波隨的晚明社會中,④袁黃:《兩行齋集》卷九《與王年丈書》,天啟嘉興袁氏家刊本。支大綸以其努力,發(fā)出了照耀時代的光芒,也標識了支氏家族的風格及其追求。
總之,支大綸及其家族的成長,在江南是具有代表性的。成就“名門家系”最重要的條件,是要出過高官,其后又一直保有讀書人的傳統(tǒng)。⑤井上徹:《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從宗法主義角度所作的分析》,第42頁。支家并未出過高官,但確實重視“耕讀傳家”。像支家這種作為擬制血緣親族的聚居形態(tài),應(yīng)是普遍存在的。⑥錢杭、承載:《十七世紀江南社會生活》,第92—94頁。他們的家族在成長過程中,顯然具有了被正統(tǒng)文化認同的歷史,家族成員也獲得了相應(yīng)的社會身份和價值資源,⑦劉志偉:《邊緣的中心——“沙田—民田”格局下的沙灣社區(qū)》,《中國鄉(xiāng)村研究》第一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53頁。正如支如玉曾指出的,早在六世祖支立時代,“嘉興支氏蔚為文獻矣”,已是士大夫群體認同的“文獻故家”了。⑧支如玉:《先考華平府君行述》,《支華平先生集》附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83頁。但在江南區(qū)域內(nèi)的官方統(tǒng)治與社會控制中,宗族作為社會組織的機能或“機制”基本是可以忽略的,“敬宗收族”乃是重心。⑨王思治:《宗族制度淺論》,《清史論叢》1982年第4輯。就支家而言,并沒有出現(xiàn)“鄉(xiāng)約化”與基層管理職能化或與基層政權(quán)相結(jié)合的狀態(tài),⑩常建華:《明代江浙贛地區(qū)的宗族鄉(xiāng)約化》,《史林》2004年第5期;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第242頁。血緣與地緣之間沒有明顯的結(jié)合關(guān)系。這一點與徽州等地有很大的不同。?關(guān)于徽州、福建、廣東等地宗族組織形成中血緣與地緣的結(jié)合形態(tài),參見傅衣凌:《論鄉(xiāng)族勢力對于中國封建社會經(jīng)濟的干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61年第3期;葉顯恩:《明清徽州農(nóng)村社會與佃仆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錢杭:《關(guān)于同姓聯(lián)宗組織的地緣性質(zhì)》,《史林》1998年第3期;鄭振滿:《明清福建的里甲戶籍與家族組織》,《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89年第2期;唐力行:《徽州宗族社會》,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科大衛(wèi):《皇帝和祖宗:華南的國家與宗族》,卜永堅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
明清時期有很多家族十分注意家族與社區(qū)內(nèi)部的建設(shè),致力于將家族的生存環(huán)境作為一個社區(qū)來整治和管理,?梁洪生:《家族組織的整合與鄉(xiāng)紳》,周天游主編:《地域社會與傳統(tǒng)中國》,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66頁?;蛘咄ㄟ^有鄉(xiāng)紳身份的家族成員統(tǒng)合、收納在地勢力而擴張以宗祠為中心的社會網(wǎng)絡(luò)與經(jīng)濟力量,?井上徹:《明末珠江三角洲的鄉(xiāng)紳與宗族》,《中國社會歷史評論》2009年第10卷。這在支氏等江南家族的成長史中是看不到的。江南家族的影響力,遠沒有福建、廣東等地家族那般重要,鄉(xiāng)紳的存在形態(tài)與國家利益的需求更為契合,“宗族社會”在江南地區(qū)并不存在。?濱島敦?。骸睹鞔膝钎毳郡稀白谧迳鐣堡胜辘筏洹罚奖居⑹肪帲骸吨袊坤我?guī)範と秩序》,東京:東洋文庫2014年,第94—135頁。在構(gòu)成宗族形態(tài)的物質(zhì)要素中,支家祖產(chǎn)、祠堂的重要性,又遠居于系譜之后,如弗里德(Morton Fried)所言,構(gòu)成宗族的基本條件不是族產(chǎn),而是系譜關(guān)系。換言之,系譜不明確的血緣團體,稱不上宗族。?參見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第11頁。而且,宗族內(nèi)部各支脈發(fā)展的不均衡性,需要族內(nèi)強有力人物的統(tǒng)合,但在支大綸生活的時代,仍然無法避免強鄰大族的侵害。像支立、支祿、支大綸等堪稱支氏族內(nèi)的精英人物,在官場也有一定的聲望,屬于一般研究中認定的國家與宗族并存的“機制”要素——在他們科舉成功的帶動下使家族組織再度活躍起來,?《支華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譜牒》,《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416—417頁。但也沒有造成宗族在地勢力的強化,宗族觀念總體上還是比較淡漠的,沒有形成社會性的基層組織,?蘇南地區(qū)的眾多望族也沒有徽州、福建、廣東等地家族顯得強大,宗族觀念普遍比較淡漠,在基層組織體系中影響并不大。參見徐茂明:《江南無“宗族”與江南有“宗族”》,《史學月刊》2013年第2期。而國家也并未減弱對于宗族的控制。?弗里德曼:《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劉曉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5頁。
至于家族傳承過程中在地方社會形成的“文化霸權(quán)”,①卜正民:《家族傳承與文化霸權(quán):1368年至1911年的寧波士紳》,《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4年第1期。則更不適合描述支家的情況。江南地區(qū)能見到的士大夫家族,出身于糧長階層的最多,此外還有出自商人家系的,但就支大綸家族而言,并非起于糧長家庭,顯然是比較新穎的樣例。②濱島敦?。骸稄摹捶派蛹s〉看明代后期江南士大夫家族》,《明代研究》2011年第17期。縣域社會中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的居住場合,往往存在著多個家族共同支配的格局,獨斷的局面是很難產(chǎn)生的。③David Faure, “What Weber did not know: Town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Ming and Qing China”, in David faure and Tao Tao Liu, eds., Towns and Country in China: Indentity and Perception, Basingstoke, UK: Palgrave Macmillan, 2002.支家與江南地區(qū)其他強宗大族一樣,無論在城在鄉(xiāng),最終沒有構(gòu)成壟斷之態(tài)的“宗族社會”。④馮賢亮:《族以人重:明清之際魏塘錢氏的家族網(wǎng)絡(luò)與政治變動》,《學術(shù)月刊》2019年第7期。這與福武直、仁井田陞指出的華北、華中地區(qū)的血緣組織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作用并非十分重要,⑤參見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第6頁。是比較貼近的。當然其實態(tài)及原因仍值得檢擇更多家族的成長史案例作進一步的分析,從而逐步建構(gòu)我們對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地方結(jié)構(gòu)及其內(nèi)在發(fā)展機制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