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麥 玲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 人文與法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男耕女織”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一種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形式,也是家庭勞動中男女分工的一種模式。對于男耕女織,傳統(tǒng)看法是男子承擔農(nóng)田勞動,占據(jù)主導地位,而女子從事紡織,處于從屬地位。近年來,已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如吳承明、李伯重、于琨奇、李根蟠、彭衛(wèi)等都有相關論述(1)吳承明《論男耕女織》(《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論叢》第1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文中認為,個體農(nóng)戶耕織緊密結合是封建社會后期用棉時代的事。李伯重《“男耕女織”與“婦女半邊天”角色的形成——明清江南農(nóng)家婦女勞動問題探討之二》(《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7年第3期)一文指出,十六、十七世紀明代,江南許多地方農(nóng)家男女同耕同織。到清代中期,男耕女織才成為江南農(nóng)家勞動安排的支配性模式,但夫婦并作的模式尚存在。于琨奇《秦漢小農(nóng)與小農(nóng)經(jīng)濟》(黃山書社,1991年版)文中認為,秦漢時期大多數(shù)婦女并不紡織,所需衣物從市場上購買。李根蟠《對戰(zhàn)國秦漢小農(nóng)耕織結合程度的估計》(《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6年第4期)文中認為,戰(zhàn)國至漢初,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不同程度地實行耕織結合,但結合程度與范圍遠不如后世,不同地區(qū)存在不平衡性。彭衛(wèi)《漢代女性的工作》(《史學月刊》2009年第7期)一文指出,“男耕”與“女織”也并非截然對立。。前輩學者對“男耕女織”的論述側重點、觀點雖各有不同,但都提出一個共同的問題,即對不同歷史時期的“男耕女織”應重新認識。鑒于漢代的“男耕女織”問題,目前尚未有專文研究,故筆者不揣淺陋,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根據(jù)傳世文獻與文物考古資料,從性別的視角探討漢代 “男耕女織”模式中各階層婦女的角色與地位,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眾所周知,中國的農(nóng)業(yè)與紡織業(yè)都起源于婦女。但隨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的發(fā)展,男子逐漸成為農(nóng)田勞動的主力。甲骨文對“男” 字的書寫從田從力,即是很好的說明。而紡織則因需要更多的技藝與韌勁,也就成了女性的專職?!渡叹龝罚骸吧褶r(nóng)之世,男耕而食,女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盵1]57可見這種分工在神農(nóng)時代已經(jīng)形成。
中國古代雖一直以農(nóng)為本,但紡織卻一直受到宮廷的重視。春秋時期,管仲在建議齊桓公給精通蠶事者以重要獎勵時就說:“民之通于桑蠶,使蠶不疾病者,皆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2]57墨子也說:“今也婦人之所以夙興夜寐,強乎紡績織纴,多治麻統(tǒng)葛緒,捆布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為強必富,不強必貧;強必暖,不強必寒,故不敢怠倦?!盵3]284可見重視蠶桑的原因乃蠶??墒姑窀粐鴱姟?/p>
漢代,農(nóng)桑并重依然是治國理政的第一要務。如中央的農(nóng)桑令大都農(nóng)桑并提:“朕親率天下農(nóng)耕以供粢盛,皇后親桑以奉祭服”[4]125,“朕親耕,后親?!煜聞辙r(nóng)蠶”[4]151。據(jù)統(tǒng)計,《西漢會要》和《東漢會要》中類似詔令有45次之多。地方官在治理地方時也確如中央政策所言。如西漢的黃霸在潁川“務耕?!盵4]3629;龔遂在渤?!皠衩駝辙r(nóng)桑”[4]3640。東漢的王景在廬江“教用耕犁”“訓令蠶織”[5]2466;童恢在不其“耕織種收,皆有條章”[5]2482;劉寬在南陽教民“種柘養(yǎng)蠶”[6]324;崔寔在五原“為作紡績、織纴、練缊之具以教之”[5]1730;茨充在桂陽“教民種殖桑柘麻纻之屬,勸令養(yǎng)蠶織屨,民得利益焉”[5]2460。
在漢代朝廷重視及牛耕技術的推廣下,漢代耕織結合的經(jīng)濟區(qū)域逐步擴大,男耕女織成為家庭經(jīng)濟的兩大來源?!耙环虿桓?,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4]1128,說明漢代女織支撐起了經(jīng)濟的半邊天。
“男耕”并不意味著女子就此退出了田間勞動。漢代文獻資料及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畫像磚、畫像石中的農(nóng)耕圖,則可以很好地說明漢代女性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地位。
先看文獻記載中各階層女性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情形。
1.小農(nóng)家婦人在田間。與夫一起耕耘:東漢逸民龐公“因釋耕于壟上,而妻子耘于前”[5]2776。蜀人廖立被廢為民后,“躬率妻子耕殖自守”[7]998。丈夫在家,妻子一人赴田間:東漢逸民高鳳“少為書生,家以農(nóng)畝為業(yè),而專精誦讀,晝夜不息。妻嘗之田,嚗麥于庭,令鳳護雞。時天暴雨,而鳳持竿誦經(jīng),不覺潦水流麥。妻還怪問,鳳方悟之”[5]2768。婦到田間為夫送飯:漢末,常林為諸生,性好學,常帶經(jīng)耕鋤,“其妻常自饋餉之,林雖在田野,其相敬如賓”[7]659。寡妻與子去田間:楊震“少孤貧,獨與母居,假地種植,以給供養(yǎng)”[5]1760,可見小農(nóng)家婦女從事田間勞動非常普遍。
2.婢女在田間。有學者認為漢代奴婢多從事家務勞動,很少下田干活。其實,漢代奴婢從事田間勞動也是普遍現(xiàn)象。如汝南地主李叔堅家“兒婢皆在田中”[8]349;豪強地主田莊“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5]1648。此外,江陵鳳凰山167號、168號漢墓中也出土了不少手持農(nóng)具的女俑。可見漢代婢女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足為奇。
3.地主家或地方小吏的妻子在田間。地主夫婦一起耕作:西漢楊惲失去爵位返回家鄉(xiāng)后,“身率妻子,勠力耕?!盵4]2895?!端拿裨铝睢肥菛|漢崔寔所著農(nóng)書,其中在提到勞動者時,雖沒明確指出他們是奴婢、用人或雇工,但從上下文意可以推斷出地主的妻子與兒女應是與他們一起勞動的。至于地方小吏的妻子則是獨自在家務農(nóng):高祖為亭長,“常告歸之田。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9]346。東漢魏霸為巨鹿太守,“婦親蠶桑,子躬耕”[10]426。司徒史鮑恢到司徒司直王良家,見良妻,“布裙曳柴,從田中歸”[5]933。漢代官吏工作時期一般都居于官府,妻子居于家中。而漢代官員俸祿不高,所以妻子需要從事農(nóng)耕來分擔養(yǎng)家的責任。
漢代畫像磚、畫像石的農(nóng)耕圖中也可以看到多個田間勞動環(huán)節(jié)中女性的身影。
1.播種。成都新都縣出土的畫像磚中,兩男子手持鋤頭邊刨坑邊后退,兩婦女彎腰往坑中下種。甘肅嘉峪關新城漢墓出土的畫像磚,一農(nóng)婦在前播種,一農(nóng)夫在后打土塊[11]36、一男子在前驅牛耕地,一女在后播種[11]34。
2.鋤地。山東黃家?guī)X畫像磚上一男扶犁耘耕,一男操耙耱地,三個婦女在鋤地。漢代春耕祭祀儀式中也有“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鋤”[12]702的環(huán)節(jié)。
3.往田間送飯。山東滕縣黃家?guī)X出土的畫像石:除了男子耕耱外,還有一婦女挑著擔子帶著兩小孩朝田間走,及大樹下一人持杖而坐的畫面[13]24。持杖者可能是監(jiān)工,送飯女子可能是地主家的奴婢。河南南陽七里園鄉(xiāng)出土的畫像石:下層一農(nóng)夫頭戴尖頂冠,手持長柄鋤為禾苗除草壅土;右端一農(nóng)婦,梳髻著襦,肩扛一鋤,鋤柄端系一水罐,鋤根部掛一籃狀物,招呼耘田者喝水用飯[13]30。農(nóng)婦扛鋤,說明她送完飯后還要鋤地。
4.收割。“田向收熟,男女布野”[7]725,描述的是男女共同收割的情形。東漢桓帝時的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14]93,講的是男子服兵役后,收割莊稼都由女性來承擔。
5.麥場上碾打。嘉峪關出土的漢代畫像磚:男的持杈揚場,女的抱麥子[11]33、一農(nóng)婦持連枷打場[11]36。
可見,女子參與農(nóng)業(yè)勞動在漢代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正如《氾勝之書》區(qū)種法條載:“丁男長女治十畝”[15]43、“大男大女治十畝”[15]47??梢姟澳懈棥钡奶岱ńo了人們理解上的誤導。
在漢代,耕田是男女共同的事,但紡織則是女性的專職。漢代紡織分官營、私營兩種。官營又分京師織室和地方服官兩大部分。私營則包括私人作坊生產(chǎn)與家庭紡織兩種。
1.官府作坊中的官婢紡織。西漢京師長安的東西織室是“主織作繒帛之處”[4]90,年“官費五千萬”[4]3070。齊郡設三服官,“作工各數(shù)千人,一歲費數(shù)鉅萬”[4]3070、“主作天子之服”[4]286。蜀郡設有錦官。夷里橋南岸,“其道西城,故錦官也”[16]。蜀錦西漢時已經(jīng)非常有名。揚雄《蜀都賦》:“爾乃奇人,自造奇錦。”[17]東漢時蜀地的“女工之業(yè),履衣天下”[5]535。官府織室的費用和產(chǎn)量反映出其規(guī)模之大,人數(shù)之多。這些女婢的工作很重要,一般不可隨意贖取。
2.官僚、地主家的婦女紡織。《四民月令》:正月“命女紅趣織布”[18]2、六月“命女紅織縑練”[18]68?!芭t”應該指地主家的婦女與婢女。漢樂府《長安有狹斜行》:“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婦織綺纻,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琴上高堂?!盵14]36該詩雖然是在夸耀豪門的天倫之樂,但對大婦、中婦的紡織描寫,無疑是對婦人勤勞賢惠孝順品質的贊美?!稒C婦賦》:“解鳴佩,釋羅衣,披華幕,登神機,乘輕杼,攬床帷,動搖多容,俯仰生姿”[19],則是對貴族婦女紡織時曼妙身姿的歌頌。
再看史書中對官吏夫人紡織個案的記載:張安世尊為公侯,食邑萬戶,“然身衣弋綈,夫人自紡績,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4]2652。張安世勤儉持家,穿的衣服是其夫人親自紡織制做。東漢巨鹿太守魏霸“婦親蠶桑,服機杼”[20]2343。曹操的丁夫人歸家,曹操來見,“夫人踞機如故”[7]156。孫權的趙夫人紡織技藝高超,“能于指間以彩絲織云霞龍蛇之錦,大則盈尺,小則方寸,京中謂之‘機絕’”[21]??梢姡徔椷@種婦功美德也被貴族婦女所崇尚。然也有反對其妻親織者,如魯相公儀休,“見其家織布好,而疾出其家婦,燔其機,云:‘欲令農(nóng)士工女安所讎其貨乎?’”[9]3102。這種個別反對的現(xiàn)象,也恰好說明漢代官僚地主家婦人紡織已是一種普遍狀況。
再看漢代畫像石中官僚地主家婦女紡織的情形。
江蘇銅山的一塊畫像石:刻有四位婦女,有的紡線,有的織布,梁上懸有四軸紡線。坐在織機上的婦女正轉身接抱另一婦女送來的小孩[13]55。圖下方是屋內兩人坐榻上交談,屋外有剛卸的豪華車馬。
江蘇沛縣的一塊畫像石:左邊一織女坐在機上織布,中間一人抱一嬰兒遞給織女。右邊一婦女正坐在紡車前紡線。旁邊掛有絡絲用的篗等紡織用具[13]53。
山東滕縣的一塊紡織、垂釣畫像石:上層刻畫的是眾賓客登水榭觀看垂釣的場面;下層刻畫的是一組家庭紡織場景,左方一人坐于織機上織布,織機架上吊一放緯線的布兜,其身后一婦人領一嬰兒觀看,中部一人坐于紡車旁紡線,其上方懸掛兩軸紡線[13]60。
上述三塊畫像石上的紡織圖,從房屋、周圍場景及有小孩在場等因素分析,應該是地主家的婦女或婢女在紡織。婦女紡織圖被搬上畫像石,反映了漢代社會對紡織女性的贊美,或是對理想女性的一種追求。
3.私營紡織作坊中的女工紡織?!段骶╇s記》:“霍光妻遺淳于衍蒲桃錦二十四匹,散花綾二十五匹。綾出巨鹿陳寶光家,寶光妻傳其法?;麸@召入其第,使作之。機用一百二十鑷,六十日成一匹,匹直萬錢?!盵22]從文中記載分析,陳寶光的妻子應該是紡織作坊的經(jīng)營者,其雇傭不少女工,不然她們不可能生產(chǎn)出那么多高端的錦和綾供貴族消費。在漢代,雇傭勞動的范圍相當廣泛,手工業(yè)領域都有雇工,而且女子外出做雇工也不足為奇,這就為私營作坊雇傭女工提供了條件。
下面的畫像石有可能反映的是私人作坊中女工紡織的情形。
山東滕縣的一塊畫像石:左右兩側分別擱置一臺斜織機,各有一名婦女坐于機架上織布,其旁均有一人觀摩。中部有兩人分別在紡線和絡絲。右側一女工正將纏繞在地上三角框上的絲縷,通過屋檐下的懸鉤,懸纏在手中的篗子上。左側一女工一手握絲在紡車前搖緯,絲線上穿屋檐懸搭至紡車[13]61。這幅畫刻畫了私人作坊中絡線、搖緯、織絲一系列工序流程。
江蘇邳縣博物館藏的紡織畫像石:右側刻一腳踏板斜織機,一婦女坐在織機上編織布帛。其上方懸有幾軸紡線。另一人坐在紡車前絡線。下方有一繞紗器,一人在前舉手操作[13]54。繞線器是調絲工具,可見圖中女工從事的是絲綢紡織。
江蘇銅山的一塊莊園紡織畫像石:屋內有一腳踏提綜斜織機,一織女坐在織機前轉身與紡紗女交談。待紡的絲一端結系在紡車的鋌子上,紡者一手搖紡,一手握絲,絲的另一端穿過檐下的橫桿,下垂成兩段。紡車右方為一絡紗女,其前放著一個由三根短箸搭成的三角形架。絲的一端繞在箸上,其上端也穿過檐下的橫桿操握在女子的手中,這是女子在調絲,門口有兩女子走來[13]57。這可能是東漢大田莊絲綢紡織作坊分工協(xié)作的場景。
4.小農(nóng)家婦女的紡織?!岸?,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4]1121,講的是冬天的晚上,小農(nóng)家的婦女為了省照明費一起夜織的情形?!褒R部世刺繡,恒女無不能。襄邑俗織錦,鈍婦無不巧”[12]539,反映了齊、襄婦女人人都擅長織錦繡。廬江府焦仲卿之妻劉蘭芝是織布能手,“十三能織素”“三日斷五匹”[14]73。崔寔把中原紡織技術傳到五原郡后,民得以免寒苦,說明五原的婦女也基本學會了紡織。新疆民豐東漢夫婦合葬墓中,女性的腳下放置一副帶桿紡輪,可見,東漢時新疆婦女也在從事家庭絲織。
成都曾家包漢墓出土的畫像石:上部有兩婦女在織機上操作,其織機與民間散存的織機類似[13]62。安徽蕭縣一畫像石:“中層,一女子站在緯車前,左手搖緯,右手引線,扭頭窺看身后一男子與織機上的織女熱吻?!盵23]江蘇沛縣留城的一塊畫像石中也有一婦女席地而坐,正在紡紗的圖景。
漢代女性不僅僅從事紡織,紡織前后的采桑、養(yǎng)蠶、繅絲、印染,紡織、刺繡、裁衣等一系列工序,也都由女性承擔。很少見漢代男性從事紡織的。但明清以后男性從事紡織行業(yè)就比較常見了。
漢代的女織產(chǎn)品,無論來自官府作坊、還是私營作坊或地主、小農(nóng)家庭,剩余產(chǎn)品都會投入市場。尤其是張騫通西域、絲綢之路暢通以后,紡織品市場比糧食市場更為廣闊。無論是紡織品,還是糧食價格,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區(qū)都存在差異。這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所以,要對家庭女織和男耕收入做大致比較,就需要一個普遍狀態(tài)下的參照物?!毒耪滤阈g》描述的社會生活主要是西漢宣帝以后,其中反映的物價、糧食產(chǎn)量等,除了兵荒馬亂災荒年份外,基本上通行于漢。所以,以下比較中涉及的產(chǎn)量、價格等就以《九章算術》為主。
先看家庭女織的收入。
漢代織品的價格有種類與品質之分。根據(jù)《九章算術》中的數(shù)學題可知:一匹縑472-512錢[24]99-78、一匹素500錢[24]100。其中縑是雙經(jīng)雙緯的粗厚的絲織物,素是無色無花紋的絲織品。
女子紡織的速度,學者經(jīng)常引用《九章算術》中這條記載:“今有女子善織,日自倍。五日織五尺,問:日織幾何?”[24]89這道題是說女子絲織技術速度日進,第五天達到熟練程度以后可以1日織2.531尺。這樣1月可織76尺,即7.6丈,1.9匹。1匹按最少472錢計算,1個女子1個月可以收入896錢?!段骶╇s記》載,陳寶光妻“六十日成一匹,匹值萬錢”。陳寶光妻技術高超、從事高端產(chǎn)品,所以一個月創(chuàng)造價值5000錢,相比普通女子的896錢,也在情理之中。
我們也可以和漢樂府中記載的女子織布速度做比對。漢樂府《上山采蘼蕪》:“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14]71劉蘭芝“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14]73。詩中新婦、故婦、劉蘭芝的織布速度分別大致為1日1匹、1.3匹、1.6匹。若按其中最低速度1日1匹,1匹472錢的價格計算,1個女子1個月的毛收入可以達到14160錢。當然文學作品中的女織速度不排除有夸張的成分。
再看男耕的收入。
漢代的主要農(nóng)作物有麥、黍、菽。據(jù)《九章算術》,其價格分別是:一斗麥4錢;一斗菽3錢;一斗黍6錢[24]310。漢代10升1斗,10斗為1石,即1石麥40錢,1石菽30錢,1石黍60錢。
對漢代畝產(chǎn)的認識,學界雖然分歧很大,但多數(shù)學者認為漢代畝產(chǎn)2石比較客觀。一個自耕農(nóng)家耕種的土地一般在10到100畝之間,中等自耕農(nóng)不過70畝。這樣中等自耕農(nóng)家庭1年糧食產(chǎn)量大約140石。按每石50錢,則中等自耕農(nóng)一家一年農(nóng)耕收入才7000錢。其中還包含家里婦人及其他人的勞動。
如果說7000多錢是一個中等家庭一年的農(nóng)業(yè)收入,那么一個男子一年治田可以收入多少呢?《淮南子》:“夫民之為生也,一人跖耒而耕,不過十畝;中田之獲,卒歲之收,不過畝四石?!盵25]可見一個男子一年種田10畝,畝產(chǎn)4石,一年最多可以收獲40石(2)漢代畝產(chǎn)因土地質量,灌溉條件等因素的影響,有1石、2石、3石的,4石算是高產(chǎn)。。1石按平均50錢計算,則一個男子一年農(nóng)耕可以收入2000錢。
所以,無論是一個男子一年耕田收入2000錢,還是一個家庭一年耕田收入7000多錢,和一個普通女子一個月至少可以收入896錢都是不能相比的。
當然了,男子在農(nóng)閑時也可以外出傭工。漢代傭工的價錢因工種、因人、因時、因地而異。《九章算術》:“今有取保一歲,價錢二千五百”[24]102,這個傭價應該具有普遍性。這和漢平帝時官府給出的傭價“顧山錢月三百”[4]351也比較吻合。所以一個男子一年的農(nóng)業(yè)收入加上傭工收入應該有4500多錢。而普通女子一年紡織理論上可以收入10752錢,如果考慮到疾病等不測因素折半計算,女子一年還有5000多錢的收入。即使這樣,男子創(chuàng)造的收入還是沒有女子的高。
如果家里男子是地方小吏,一個月也只有幾百錢的收入,還是不能和家里婦人創(chuàng)造的收入相比。所以在焦仲卿的母親要求他休妻時,其對母親說“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14]73。言外之意就是家里收入主要靠妻子,娶到善織的妻子是他的幸運。但如果一個家庭的男子為地方長吏,那他一個月的俸祿,“得粟二十斛,錢二千”[26],合計3000錢,則比普通婦女織布的收入要高,但仍比不上私營女作坊主一個月可以有5000錢的收入。當然了,這種情況只是少數(shù),不具有普遍性。
漢代家庭女織創(chuàng)造的經(jīng)濟價值高于男耕,一方面與女子勤織,“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4]1121有關;另一方面和漢代農(nóng)產(chǎn)品與紡織品的比價有關。秦時一石粟與一匹布的比價是1∶1.8;西漢前期,糧食與細布的比價是1∶6.4;東漢初居延地區(qū)一石麥與一匹帛的比價為1∶10;甘肅玉門地區(qū)糧食與布帛比價為1∶16[27]??梢?,從秦到漢,紡織品價格一直在直線上漲?!夺屆吩唬骸板\,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盵28]225織品昂貴,女織地位可見一斑。
漢代女織創(chuàng)造的財富,不僅為家庭,也為社會做出了重要貢獻。漢代稅收包括租、賦、稅三大部分。租是按田畝征收谷物和芻稿,賦是按人和戶征收貨幣,稅是按照行業(yè)征收的雜稅。漢代租輕賦重,而且糧食價格遠遠低于織品價格,所以家庭的賦稅支出,包括人頭稅、戶稅及成年男子為免役而交的代役稅,也即更賦,很大一部分就落在女織上。如果說秦的算賦主要針對女性征收,漢代的賦錢主要用于國家軍事開支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說,漢代女性雖然很少出現(xiàn)在軍事前線,但前線的供給主要靠后方的女性輸出。
漢代的生產(chǎn)結構、家庭勞動的性別分工雖然可以用“男耕女織”來概括,但這并不表明女織處于從屬地位。相反女織在家庭和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女性在家庭與社會的地位與其貢獻不協(xié)調,則在于古代男權社會禮制的規(gu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