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鋒 張金武
(1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公安基礎教研部 遼寧 沈陽 110035;2 廣州市政法委員會綜治督導處 廣東 廣州 510030)
在犯罪社會學領域,由美國犯罪學戈特弗雷德森、赫希在1990年提出的自我控制理論[1]似乎是一個另類。它在一方面為理論創(chuàng)制者帶來了巨大的學術影響力,在另一方面則引起了經久不息的學術論爭。其中的主要原因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它的核心命題清晰明確,因而易于操作化,進而利于實證檢驗;第二,它在理論論證的角度上極端地排斥了其他居于主流地位的犯罪社會學理論,因而引發(fā)了眾多質疑性的關注;第三,它的普適性假設促使研究者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中對其進行比較性的實證檢驗。
概括而言,在犯罪學的發(fā)展歷史上,漸次地以人類學或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作為其主流方向。特別是在20世紀初期,犯罪學的研究中心從歐洲轉移到美國之后,犯罪社會學理論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其中尤以緊張理論、學習理論、控制理論作為最引入關注的分支。就緊張理論而言,它經歷了從迪爾凱姆的失范理論到默頓等人的經典緊張理論的復雜發(fā)展歷程,其最新代表是阿格紐的一般緊張理論[2];就學習理論而言,它經歷了從塔爾德的模仿律到薩瑟蘭的差別交往理論的復雜發(fā)展過程,其最新代表是??怂沟纳鐣W習理論[3]。
就控制理論而言,影響最大的代表人物非赫希莫屬。他在1969年出版的著作Causes of Delinquency中提出了社會紐帶理論[4],之后與戈特弗雷德森合作在1990年出版的著作A General Theory of Crime中提出了自我控制理論。①兩部著作均由我國著名犯罪學家吳宗憲教授主持出版了中文譯本,分別為《少年犯罪原因探討》(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年)、《犯罪的一般理論》(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年)。這兩部著作在不盡相同的角度上深刻地解釋了家庭、學校等社會設置對于青少年越軌或犯罪傾向的作用機制,獲得了極高的引用率①據(jù)谷歌學術的統(tǒng)計,截止到2019年9月,這兩部著作的引用次數(shù)均達到了驚人的1萬次以上。參見:Oleson…J.…The…rabbit…and…the…duck:…The…evolution…of…Hirschi’s…control…theory[A].//Oleson…J,…Costello…B.Fifty…Years…of…Causes…of…Delinquency:…The…Criminology…of…Travis…Hirschi[M].NY:…Routledge,…2019:325-361。。赫希也因此成為犯罪學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提出兩種不同理論且在有生之年均獲得熱烈反響的著名犯罪學家②作為社會紐帶理論和自我控制理論的創(chuàng)制者,美國著名犯罪學家赫希(Hirschi,1935-2017)除了曾經獲得美國犯罪學界的最高獎項——“薩瑟蘭獎”,還在2016年與其他兩位犯罪學家分享了“斯德哥爾摩犯罪學獎”。后者是國際犯罪學領域的最高獎項,被視為犯罪學界的諾貝爾獎。。自我控制理論與包括社會紐帶理論在內的其他“社會原因理論”之間的競爭或整合依然是西方犯罪學界的熱點議題之一[5]。
概括而言,傳統(tǒng)的犯罪社會學理論采用了不盡相同的社會原因視角,即某些社會因素在根本上影響著、乃至決定著個體層面的犯罪行為以及社會層面的犯罪率,因而在本文中被籠統(tǒng)地概括為“社會原因視角”,其中包括但不局限于本文所關注的社會紐帶理論、緊張理論、學習理論等。如前所述,自20世紀以來,犯罪社會學逐漸占據(jù)了犯罪學的主導地位;而在犯罪社會學之中,上述三類理論則成為最為顯著而豐富的理論分支。鑒于這些理論已經在本土犯罪學中獲得了較好的學術傳播[5-7],本文不再贅述。
對照之下,后來的自我控制理論極端地排斥了上述屬于“社會原因視角”的各種犯罪社會學理論,轉而采用了自我選擇視角③需要注意的是,在廣義上來說,自我選擇視角也應該納入犯罪社會學的范疇。按照其基本邏輯,包括自我控制在內的個體特征是在社會化早期階段被生物和社會因素、特別是家庭和學校等社會設置所塑造的,之后將保持基本穩(wěn)定的水平,從而持續(xù)地影響著繼續(xù)社會化的進程。在此意義上,自我選擇視角也被稱作“社會選擇視角”。。在這一視角之下,“預先存在的個體特征同時影響著各種社會關系的發(fā)展與犯罪,因此在犯罪與社會關系之間所觀測到的相關關系可能是虛假的”[8]480。具體到自我控制理論上來說,戈特弗雷德森與赫希認為,各種負面的社會后果與犯罪行為都是低自我控制的結果,因而前兩者之間的關系是虛假的??梢钥吹剑绻@種觀點是真正成立的話,那么諸如社會紐帶理論、一般緊張理論、社會學習理論等依然占據(jù)主流地位的社會原因視角的價值將變得幾乎為零了。
通過上述的簡要概括,可以看到,自我選擇與社會原因視角之間的競爭對于犯罪社會學、乃至整個犯罪學而言具有至關重要的理論與實證意義。然而,西方犯罪學對于這兩種不同視角的競爭關系得到了不盡一致的實證結果。例如,Evans等(1997)[9]采用郵寄問卷、自主填寫的方式收集了477名美國成年白人的樣本數(shù)據(jù)。研究結果表明,無論是基于態(tài)度測量法還是基于行為測量法,自我控制水平均可以在控制其他社會原因理論的某些變量之后依然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的犯罪行為和某些不謹慎行為;另一方面,在控制了自我控制水平的情況之下,只有極少數(shù)社會紐帶變量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的犯罪行為。更為重要的是,如自我選擇視角所預期的那樣,自我控制水平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某些負面的社會后果,如生活質量下降、生活機會缺失等。簡而言之,在比較了自我控制、社會紐帶和社會學習等變量的預測效度之后,Evans等認為,盡管自我控制理論的某些論斷有些言過其實,但是,總體而言,自我選擇視角似乎得到了更多的經驗支持。沿襲類似進路,Gibson等(2000)[10]以近400名美國高中生為樣本,檢驗了自我控制與某些社會發(fā)展結果④其中既包括一些可以被納入社會紐帶理論的重要變量,如在學校的投入、對家庭的依戀、信念等;還包括一些可以納入社會學習理論的變量,如越軌同伴等。之間的關系,從而進一步推廣了自我控制理論在解釋范圍上的普適性。該研究同樣更多地支持了自我控制理論;但是,該研究頁表明自我控制變量并不能如自我選擇視角所期望的那樣可以完全地替代其他社會原因變量對于越軌行為的解釋。也就是說,自我控制理論對于其他犯罪社會學理論的排斥可能缺乏足夠的經驗基礎。無獨有偶,Wright等(1999)[8]479-514分析了由千余名新西蘭樣本人口構成的同生群調查數(shù)據(jù),同時為社會原因視角和自我選擇視角提供了經驗支持。該項研究發(fā)現(xiàn),自我控制水平既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成年之后在家庭、學校、同伴、工作、婚姻等方面的社會紐帶,同時還可以有效地預測其成年時期的犯罪行為;盡管如此,該研究并沒有否定社會原因視角,因為即使在控制了自我控制水平的條件之下,社會紐帶依然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犯罪行為。此外,值得關注的是,該項研究還支持了以社會紐帶為中介變量的部分中介模型。具體而言,在自我控制對于犯罪行為的總效應中,有很高的比例可以通過社會紐帶得以部分地中介。這一結果預示著社會原因視角與自我選擇視角之間可能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競爭關系,而是存在著某種更加錯綜復雜的作用機制。
Pratt & Cullen(2000)[11]931-964完成的一項薈萃分析得出了較為明確的一個研究結論——在納入了差別交往或社會學習變量的競爭性模型中,盡管低自我控制可以同時顯著有效地預測出犯罪行為以及越軌交往,但是,從另一視角而言,即便在控制了自我控制水平的條件下,越軌交往依然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的犯罪行為,而這與自我控制理論的預期并不相符。概括而言,該項薈萃分析基于21篇實證研究文獻計算出自我控制變量的平均效應度達到了0.20的水平,并進而得出結論說:“自我控制是與犯罪相關性最強的已知因素之一?!院蟮难芯咳绻诮涷灧治鲋羞z漏了自我控制,就會有錯誤指定的風險”[11]952。
Baron(2003)[12]以加拿大溫哥華市400名街頭流浪青少年為樣本,競爭性地檢驗了一般緊張理論、社會學習理論與自我控制理論的預測效度。研究發(fā)現(xiàn),盡管自我控制水平可以有效地解釋這些街頭青少年自述的犯罪或吸毒行為,但是自我控制并沒有顯著地降低那些被歸結為社會學習理論、緊張理論等實證犯罪學提出的“負面社會后果”變量的解釋力。具體而言,自我控制并沒有顯著有效地預測出所有類型的緊張,如無家可歸、失業(yè)、相對剝奪、對經濟狀況不滿等,而且自我控制與緊張對于樣本人口的犯罪行為均具有顯著的直接效應。可以看到,該研究一方面支持了自我控制理論,但是,在另一方面,它并沒有為自我選擇視角提供充分的經驗支持,也就是說,社會學習理論、緊張理論等其他犯罪社會學理論提出的社會原因變量依然是不容忽視的。
盡管發(fā)軔于西方社會的許多犯罪學理論聲稱具有普適性,但是比較犯罪學的實證研究通常并不必然地支持這種普適性假設。在傾向于集體主義文化的亞洲社會,特別是在中國大陸地區(qū),發(fā)展出充分考慮了東方文化的亞洲犯罪學是非常必要的。然而,這些亞洲范式理論并非完全獨立于肇始于歐美社會的西方犯罪學。例如,亞洲犯罪學學會創(chuàng)任會長、亞洲范式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劉建宏教授設想了“三階段”戰(zhàn)略[13]——第一階段:在亞洲社會的語境之下,檢驗西方犯罪學理論的適用性;第二階段:在西方犯罪學理論中納入亞洲社會的獨特文化;第三階段:創(chuàng)制基于亞洲社會的新概念與新理論。
按照上述的三階段劃分,亞洲犯罪學的發(fā)展總體上依然處于第一階段。特別地,在中國語境之下,競爭性地檢驗自我控制理論與其他一些社會原因理論的實證研究更不多見,尚有相對較大的學術空白亟待填補。
Wang等(2002)[14]以中國南部某市的普通中學生和吸毒青少年構成的容量為527的研究樣本,比較了自我控制與社會紐帶對于物質濫用和一般越軌行為的預測效度。該文更多地支持了屬于社會原因視角的社會紐帶理論。相比之下,自我控制的沖動性、堅韌性兩個維度均未能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的物質濫用和越軌行為,甚至堅韌性與物質濫用及越軌行為的相關關系與理論預期的方向完全相反。然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該文對于自我控制概念的操作化是非常有限的——它只利用未經信度檢驗的6道題目測量了樣本人口的自作控制水平;對照之下,它對社會紐帶變量的測量則包括了13道題目,涵蓋了依戀、投入、信念、父母監(jiān)管等四個方面。鑒于該文在研究設計上的重要局限,其研究結果尚不能作為否定自我選擇視角的確鑿證據(jù)。
Cheung & Cheung(2008)[15]以1015名中國香港的中學生為樣本,比較性地檢驗了自我控制理論與包括社會紐帶、差別交往、一般緊張、標簽效應等在內的各種社會原因理論的預測效度。一系列的回歸分析結果表明,盡管自我控制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的各類越軌行為,但是當漸次地引入各種社會原因理論提出的核心變量后,其統(tǒng)計顯著性出現(xiàn)了較大幅度的下降,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不再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這一結論再次說明,盡管自我控制理論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適用于解釋中國香港地區(qū)的青少年越軌行為,但是它對其他實證犯罪學的排斥性論斷則缺乏足夠的經驗支持。兩年之后,Cheung & Cheung(2010)[16]利用同一數(shù)據(jù)集檢驗了自我控制在一般緊張與越軌行為之間的調節(jié)效應模型,以及這一調節(jié)效應在不同性別群體中是否同樣成立。研究結果表明,在中國香港的語境下,秉持社會原因視角的一般緊張理論與秉持自我選擇視角的自我控制理論對于樣本人口自述的各種越軌行為均具有顯著有效的預測效度;此外,自我控制的調節(jié)效應在不同性別群體中存在著顯著差異。這樣的研究結果在一方面繼續(xù)否定了自我選擇視角對于社會原因理論的極端排斥,另一方面也預示了自我控制理論與其他犯罪學理論的復雜關系。
本土學者以第一手數(shù)據(jù)比較檢驗自我控制理論與其他犯罪學理論的中文文獻屈指可數(shù)[17-19],這與中國大陸地區(qū)實證犯罪學的普遍匱乏狀況是高度吻合的。實際上,即使在實證研究較為發(fā)達的西方犯罪學界,量具標準化程度的嚴重不足也妨礙著實證研究結論的可比性。例如,在自我控制理論的檢驗中,最為常用的量具是Grasmick等(1993)提出的態(tài)度量表[20]。在利用信度分析、因子分析、Rasch模型等方法逐步修訂了Grasmick量表之后[21],一項本土化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自我控制理論盡管可以顯著有效地解釋樣本人口的各種犯罪或越軌行為,但是其可以解釋的因變量方差比例均處于不足10%的較低水平[22]。對照之下,西方犯罪學實證研究表明,許多犯罪學理論的預測效度基本上也處于無法令人滿意的10%至20%的較低水平[23]。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利用本土一手數(shù)據(jù)對自我選擇視角與社會原因視角的競爭性解釋進行實證檢驗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正如某些學者評論的:“中國犯罪學研究成果理論水平低、實踐價值不大的整體狀況仍無實質性改善的主要原因,也正在于實證意識的嚴重缺乏”[24]26。
具體說,本文將要檢驗的理論假設包括:
第一,自我控制可以顯著有效地解釋樣本人口的越軌行為;
第二,包括社會紐帶、一般緊張、社會學習理論在內的社會原因視角可以顯著有效地解釋樣本人口的越軌行為;
第三,在控制了自我控制水平之后,包括社會紐帶、一般緊張、社會學習在內的社會原因視角的預測效度將大幅下降,直至不再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反之則不然。
本文的樣本人口為中國東部某市的初中或高中學生。具體而言,首先在該市的九個行政區(qū)中分別隨機抽取普通中等學校和職業(yè)中學各一所;其次,在被選中的每所學校中,進一步隨機抽取三個班級;最后,被選中的班級內的所有學生將自動入選最后的樣本。簡而言之,共有1173名中學生自愿填寫了問卷,其中包括548名女生、616名男生(有9名學生未回答性別問題①基于類似的部分不回答等原因,在本文的后續(xù)統(tǒng)計分析中,有效樣本容量存在著一些細微的差別。);樣本人口的年齡范圍為12至21歲,均值為15.3歲。
本文涉及了兩個因變量。其一是“越軌流行性”,這是一個二值變量——當受訪者對于下述11道題目的回答均為“否”時,其值為0;至少在1道題目作出了肯定性的回答,其值為1:在過去的12個月里,您是否實施過下述行為?①在公物上涂鴉;②故意損毀公共財產;③商店盜竊;④闖空門盜竊;⑤搶奪或搶劫他人財物;⑥一般盜竊;⑦攜帶武器上學;⑧參與群架;⑨毆打他人;⑩售賣管制藥品;虐待動物。第二個因變量是“越軌多樣性”,它由上述11道二值題目的回答加總而成(Cronbach’sα=0.85)。顯然,“越軌多樣性”在理論上的取值范圍為0至11之間的整數(shù)。
在自我選擇理論的視角下,本文所涉及的自變量是“自我控制”。這一變量是由9道4分制的題目直接加總而來(Cronbach'sα=0.89)。具體而言,受訪者將自我評估對以下題目的態(tài)度(1=完全贊同;2=基本贊同;3=基本不贊同;4=完全不贊同):①我經常不假思索,意氣用事;②我為了眼前的一時痛快,不惜犧牲自己長遠的目標;③我考慮問題注重于眼前,不看將來;④我會不時地做一些危險的事來刺激自己;⑤有時候我做一些有危險的事,只是為了好玩;⑥興奮感和刺激感比安全更重要;⑦我總是先考慮自己,甚至有時候有些事情總是讓別人很為難;⑧如果我讓別人感到生氣,那并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他們的問題;⑨我會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使我知道這可能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易于看到,“自我控制”在理論上的取值范圍為9至36之間的整數(shù);取值越小,意味著自我控制水平越低。
在社會原因理論的視角下,本文涉及了三個長期占據(jù)主流地位的犯罪社會學理論——社會紐帶理論、一般緊張理論、社會學習理論。它們的核心概念與基本命題都是相當豐富的,然而,限于篇幅和主要的研究目的,本文在操作化其核心概念的過程中均進行了艱難而必要的取舍與精簡①盡管本文的操作化程序是充分地借鑒了既往的學術文獻的結果,但是相應的取舍與精簡工作是一種限于筆者的主觀理解水平的任務。在犯罪學實證研究中,量具的標準化過程遠未完成,這在很大程度上阻礙犯罪學的科學化之路。。
按照社會紐帶理論的原始論述,社會紐帶包括了四個成分:依戀、投入、參與、信念。但是本文僅僅涉及了其中的依戀與信念兩個成分,其中依戀又分為了對父母的依戀和對學校的依戀。具體而言,在依戀這一維度上,本文首先利用4道5分制的題目測量了受訪者對父母的依戀水平(Cronbach'sα=0.79;1=完全贊同;2=基本贊同;3=中立;4=基本不贊同;5=完全不贊同):①我和父親相處得好;②我和母親相處得好;③我很容易從父母那里得到感情上的支持;④如果我做的事情讓父母失望,我會感到難過??梢钥吹?,對父母的依戀水平在理論上的取值范圍為4至20;取值越大,意味著對父母的依戀水平越低。為了測量受訪者對于學校的依戀程度,本文設計了4道4分制的題目(Cronbach'sα=0.78;1=完全贊同;2=基本贊同;3基本不贊同;4=完全不贊同):①如果我必須搬家離開這個學校,我會想念我的學校;②大多數(shù)的早晨,我想去上學;③我喜歡我的學校;④學校的課程有趣??梢钥吹?,對學校的依戀水平在理論上的取值范圍為4至16,取值越大,意味著對學校的依戀水平越低。在測量信念變量時,本文使用了8道4分制的題目(Cronbach'sα=0.82;1=非常錯;2=錯;3=一點兒錯;4=完全沒錯):你對以下事情的看法?①對父母、老師撒謊或頂嘴;②因為別人的宗教信仰、皮膚顏色、或者種族背景而故意侮辱別人;③故意損壞別人的物品;④從網(wǎng)站下載盜版電影或音樂;⑤小偷小摸;⑥入室盜竊;⑦抱著傷害別人的念頭打人;⑧用武器或暴力威脅從別人那里拿到錢或者其他貴重的東西??梢钥吹剑靶拍睢弊兞康睦碚撊≈捣秶鸀?至36;取值越大,意味著道德信念水平越低。
為了構建后續(xù)的統(tǒng)計分析環(huán)節(jié)所需的“社會紐帶”變量,本文首先將上述三個變量進行了標準化處理,之后再進行加總。為了便于后續(xù)的統(tǒng)計解釋,本文轉化了“社會紐帶”變量的編碼,因此,加總得到的的取值越大,意味著社會紐帶水平越強。
按照一般緊張理論的原始論述,一般緊張可以分為正向目標受阻、失去正向刺激、被施加負面刺激等三種類型。首先,借鑒既往的一項本土研究[25],本文使用3道6分制的題目得分之和測量了正向目標受阻的情況,即對以下三個敘述句的態(tài)度(Cronbach'sα=0.74;1=完全不贊同……6=完全贊同):①我覺得自己有成功的機會;②我滿意自己目前的經濟狀況;③與別的家庭比起來,我覺得很滿意??梢钥吹剑撟兞康睦碚撊≈捣秶鸀?至18;取值越大,意味著第一類型緊張程度越低。本文沒有再次細分其他兩種類型的緊張,而是采用了常見的事件列舉法,其中涵蓋家庭變故、家庭關系、被害經歷等,共12道二值題目(Cronbach'sα=0.53②利用事件列舉法時,題目的內部一致性較低是檢驗一般緊張理論時常見的現(xiàn)象。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各種事件接連出現(xiàn)的概率是不太可能很高的。換言之,較低的信度系數(shù)并不意味著壓力型生活事件的不可靠,相反,它更多地說明了壓力型事件之間的獨立性。;0=沒有,1=有)??梢钥吹?,該變量的理論取值范圍為0至12;取值越大,意味著負面事件越多。為了構建后續(xù)的統(tǒng)計分析環(huán)節(jié)所需的“緊張”變量,本文首先將上述兩個變量進行了標準化處理,并在轉換了第一類型緊張的編碼順序后進行加總。這樣,“緊張”變量的取值越大,意味著緊張程度越高。
繼承并發(fā)展了差別交往理論的社會學習理論提出了四個核心概念:差別交往、價值觀念、差別強化、模仿。完整地檢驗社會學習理論是一件非常復雜的工作,因而本文按照常規(guī)將其簡要地操作化為同伴的越軌情況。具體而言,本文使用5道二值題目(Cronbach'sα=0.72;0=沒有,1=有)測量了受訪者的朋友中是否有過物質濫用、一般盜竊、入室盜竊、搶劫、故意傷害等行為。加總并標準化之后的變量記作“同伴越軌”,并將其作為社會學習理論的代理變量。
最后,除了上述因變量與自變量之外,本文還以性別(0=女;1=男)、年齡等常用的社會人口學變量作為控制變量。這兩個控制變量將被納入到所有的統(tǒng)計模型之中。
為降低量綱的差異引起的統(tǒng)計偏誤,本文對各個自變量進行了標準化處理——均值為0,標準差為1。此外,越軌流行性、越軌多樣性等兩個因變量及性別、年齡等兩個控制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參見表1,其中報告了常用的均值與標準差等統(tǒng)計量。易于看到,因變量“越軌多樣性”呈現(xiàn)出較為嚴重的偏態(tài)分布。
表1 因變量與控制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
表2報告了兩個因變量與各個自變量之間的線性相關系數(shù)①此處報告的是Pearson相關系數(shù)。Spearman相關系數(shù)與此無明顯差異,不再單獨報告。。從中可以看到,各個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shù)均呈現(xiàn)了預期中的統(tǒng)計顯著性。其中,只有“一般緊張”與二值變量“越軌流行性”的相關系數(shù)在0.05的水平下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其余各個相關系數(shù)均在0.01的水平下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
表2 相關分析
具體而言,自我控制與越軌流行性、越軌多樣性均呈現(xiàn)了理論預期的顯著負相關關系。這意味著自我控制水平越低,越軌的傾向性越高。類似地,社會紐帶與越軌流行性、越軌多樣性呈現(xiàn)了顯著的負相關關系;一般緊張、社會學習等變量與越軌流行性、越軌多樣性則呈現(xiàn)了顯著的正相關關系。這些結果均印證了相應的社會原因理論的基本假設。
此外,自我控制與社會紐帶、一般緊張、社會學習等變量的相關性也符合自我控制理論的基本預期。簡而言之,自我控制水平越高的受訪者越傾向于具有較強的社會紐帶、較低水平的緊張程度、較少的同伴越軌。
上述的相關分析結果為更具因果推斷意義的回歸分析奠定了基礎。本文首先以越軌流行性這個二值變量作為因變量,運行了一系列Logistic回歸模型。具體而言,本文在此檢驗了五個Logistic回歸模型,其中模型一至四分別獨立地檢驗了自我控制、社會紐帶、一般緊張、同伴越軌等自變量在只有控制變量時對于“越軌流行性”的預測效度。相應的未標準化回歸系數(shù)參見表3,標準誤差則列在了對應的括號內。模型五是同時納入了上述四個自變量和兩個控制變量的全模型,進而更加直接地比較了不同理論的核心概念對于“越軌流行性”的預測效度。相應的統(tǒng)計結果參見表4②對五個logistic回歸模型的卡方檢驗結果表明,各個模型整體均在0.001的水平下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
表3 以“越軌流行性”為因變量的Logistic回歸分析
對比模型一至四可以看到,一般緊張的預測效度相對最低——具體而言,其非標準化回歸系數(shù)并沒有達到常用的統(tǒng)計顯著性標準,僅在0.10的水平下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p=0.081)。對照之下,自我控制、社會紐帶、同伴越軌均可以獨立有效地解釋越軌流行性。
在模型五中,共線性診斷的結果表明并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VIF在1.152至1.241之間)。表4報告了模型五之下的SPSS輸出結果,其中包括各個自變量的Wald統(tǒng)計量以及Exp(B)的值。
表4 以“越軌流行性”為因變量的全模型分析
相比于上述四個獨立模型,同時納入了所有自變量和控制變量的全模型解釋了更高比例的因變量方差(R2N=0.134)。在模型五中,盡管自我控制依然是一個顯著有效的預測變量,但是其統(tǒng)計顯著性相比于模型一有所下降。概括而言,可以看到,在自我選擇視角與社會原因視角的直接競爭過程中,自我控制理論與社會紐帶理論、社會學習理論基本上處于不相伯仲的水平,均表現(xiàn)出了較為明顯的統(tǒng)計顯著性;相比之下,一般緊張理論在解釋在校中學生的越軌流行性上似乎缺乏足夠的預測效度①有既往研究猜測,一般緊張理論可能更加適用于解釋街頭青少年的越軌或犯罪行為;相比之下,在校中學生所面臨的緊張水平或緊張類型可能都是非常有限的。。就Exp(B)的值來說,自我控制增加一個單位,越軌流行性的優(yōu)勢將下降為0.737倍,這意味著越軌流行性將有一定程度的降低。這一結果符合自我控制理論的預期;類似地,社會紐帶、同伴越軌變量的Exp(B)值均不同程度地印證了相應的理論預期。
以二值變量作為因變量的Logistic回歸分析盡管在犯罪學實證研究中依然較為常見,但是這樣的統(tǒng)計處理不可避免地損失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信息,進而降低了統(tǒng)計功效。為了更加深入地檢驗自我選擇視角與社會原因視角在解釋青少年越軌上的預測效度,本文以取值范圍更寬廣的“越軌多樣性”作為因變量再次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然而,如前所述,因變量“越軌多樣性”呈現(xiàn)出較為嚴重的偏態(tài)分布,因此,普通最小二乘回歸方法并不適用。盡管既往的許多研究建議利用某種數(shù)學變換來適度糾正其非正態(tài)的水平②…筆者嘗試性地進行了包括對數(shù)變換在內的一些數(shù)學變化,非正態(tài)性盡管有不同程度地改善,但總體而言,其結果無法令人滿意。,但是,從更加切合的統(tǒng)計方法來說,針對以計數(shù)數(shù)據(jù)為因變量的回歸分析應該選用泊松回歸或負二項回歸模型[26]。在借鑒了這一統(tǒng)計方法建議之后,本文首先構建了四個負二項回歸模型③本文比較了泊松回歸與負二項回歸的結果?;贏IC和BIC準則,對于本文的數(shù)據(jù)集而言,負二項回歸模型具有更高的擬合度。,分別單獨地檢驗了自我控制、社會紐帶、一般緊張、社會學習等自變量對于“越軌多樣性”的預測效度;之后,對應于上述的二值Logistic回歸分析中的全模型,本文再次同時納入了所有的自變量和控制變量,從而更加直接地比較了自我選擇與社會原因理論的核心概念在解釋“越軌多樣性”上的預測效度。相應的未標準化回歸系數(shù)參見表5,標準誤差則列在了對應的括號內④對五個負二項回歸模型的整體顯著性檢驗結果表明,均在0.001的水平下呈現(xiàn)出統(tǒng)計顯著性。。
表5 以“越軌多樣性”為因變量的負二項回歸分析
從前四個模型可以看到,自我控制、社會紐帶、一般緊張、同伴越軌等核心自變量均可以顯著有效地預測樣本人口的越軌多樣性指標,從而再次印證了自我選擇視角與三種社會原因理論。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緊張變量在解釋越軌流行性時的較低預測效度,在解釋越軌多樣性時,緊張變量呈現(xiàn)出了更加明顯的統(tǒng)計顯著性(p<0.001)。
在同時納入了所有自變量與控制變量的全模型中,模型整體的擬合度相對于上述四個獨立模型處于更高水平(AIC=843.78;BIC=877.78)。除了緊張變量,其余各個自變量均保持了其統(tǒng)計顯著性,盡管其非標準化回歸系數(shù)均有不同程度的降低。這些結果再次印證了上述各個Logistic回歸模型的結論。
至此,可以看到,前文所提及的三個假設之中,前兩個假設得到了本文的經驗支持,也就是說,無論是作為自我選擇視角的自我控制理論,還是作為社會原因理論視角的社會紐帶理論、一般緊張理論、社會學習理論,它們均可以自圓其說地解釋青少年越軌行為。
相比之下,第三個假設并沒有得到充分的經驗支持。其中只有緊張變量在全模型之中出現(xiàn)了統(tǒng)計顯著性的大幅下降,而社會紐帶、社會學習理論則保持了顯著有效的解釋能力。上述結論同樣適用以越軌流行性或越軌多樣性作為因變量的兩種情形。
分別在自我選擇視角與社會原因視角的指引之下,本文比較性地檢驗了自我控制理論、一般緊張理論、社會紐帶理論、社會學習理論在解釋青少年越軌上的預測效度??傮w而言,本文為社會原因視角提供了更多的經驗支持,相比之下,盡管自我控制水平可以單獨有效地解釋兩個因變量,但是它對其他社會原因理論的極端排斥則是缺乏經驗根據(jù)的。在此意義上,自我控制理論的普適性假設至少在某些方面是言過其實的。它并不能完全解釋、遑論取代其他社會原因理論的核心變量。更加具體地來說,無法證明社會紐帶、一般緊張、社會學習等變量與青少年越軌行為之間的關系是虛假的。這些犯罪社會學理論的主流地位依然是穩(wěn)固的。另一方面,從更加廣泛的意義上來說,包括自我控制理論在內的自我選擇視角更加強調了行為人的主觀能動性——行為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改變自己而影響到未來的各種社會關系;但是這種選擇是受制于各種社會因素的限制的,并非古典犯罪學或古典經濟學所宣稱的“完全自由的”;對照之下,各種社會原因理論更加偏向于決定論,長期以來忽略了行為人的能動性。簡單地來說,在犯罪學誕生初期的“自由意志論”與“完全決定論”的長期對壘中,犯罪學理論逐漸走向了“溫和決定論”。本文為此提供了進一步的經驗依據(jù)。
最后,提請注意本文的局限之處及未來的研究方向。由于在犯罪學實證研究中,量具標準化依然是懸而未決的客觀障礙。此外,本文試圖同時檢驗多種主流的犯罪學理論,這在一方面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是其宏大程度使得研究者不得不精簡了某些核心變量的操作化定義,這樣的經驗處理盡管在既往的犯罪學實證研究中并不罕見,但是它畢竟無法完全排除遺漏變量的可能性,特別是其中的某些維度以及各個維度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本文中無法完全涵蓋。此外,本文只檢驗了自我控制理論與其他社會原因視角的競爭關系,而沒有進一步考慮它們之間可能存在的某種整合關系,特別是各種中介模型或交互模型。例如,一般緊張理論的創(chuàng)制者與合作者一起已經設想并初步驗證了自我控制與一般緊張的某些潛在關聯(lián)[27]。從邏輯上來說,本文對自我選擇視角的證偽應該預示著自我控制理論與其它社會原因理論之間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排斥關系,它們之間的互補性可能遠遠大于競爭關系。但是它們的互補關系究竟以何種機制得以實現(xiàn),至少在實證研究層面上還是一個相當開放的問題。這些問題有待未來的實證研究繼續(xù)加以探索。
總之,本文的研究結論是探索性的,它在一方面說明了自我控制理論對于包括社會紐帶理論、社會學習理論、一般緊張理論等在內的其他犯罪社會原因視角的極端排斥是言過其實的,因而,這些不同視角之下的犯罪原因理論之間存在著未知的整合空間,有待犯罪學家繼續(xù)深入探究,另一方面,在不同的樣本人口中進行類似的競爭性檢驗依然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