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天驕
多年前大學畢業(yè)留校,服從分配教寫作,之后工作有調(diào)動,但重點仍在寫作教學。退休后,又受聘于東南大學吳健雄學院,講授“學術(shù)寫作”。至今教學寫作已歷40年,諸多文體都教過。期間也不斷通過各種途徑接近中學老師,了解中學語文教學。中學教學是“戴著鐐銬跳舞”,有的制約是教師無法擺脫的。馬克思說過,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歷史,也不能在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因此,筆者雖在高校工作,但一直對基礎教育崗位的教師深感敬佩,不贊成居高臨下、自以為是地指責中學的作文教學模式。
大學教寫作與中學教作文有差異,也存在共性。筆者結(jié)合教學經(jīng)歷和體會,與同行交流切磋,限于篇幅,選擇幾個方面略陳管見。
20世紀80年代中期,寫作學界曾就“寫作學是不是語言學的分支”展開過熱烈討論。筆者始終不贊成“分支說”,因為寫作不僅僅是語言表達問題,文章寫得好,首先是想得好。組織語言、錘煉文句、遵照格式規(guī)范等表達方面的技能,看起來是“腕力”,其實是與“腦力”結(jié)合為一體的?!白魑娜缯f話”曾經(jīng)在一定歷史時期是一個革命性的口號,但不是一個嚴謹?shù)膶W理命題。北京大學金開誠教授說:“寫,不是一個單純的寫作技術(shù)問題,而是智能的綜合表現(xiàn),它能使人在腦力勞動上得到全面而深刻的鍛煉?!卑l(fā)達國家的語文教育主張教師在寫作教學時,要幫助學生發(fā)展與寫作相關的思維能力,不要太過專注于糾正語法、修辭等表達方面的錯誤。
概而言之,無論哪種文體的寫作,都是對于人生內(nèi)容的言說。動筆之前,先要把“說什么”想明白了,接下來才是“怎么說”。因此,筆者在教學中注意把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放在語言運用、格式規(guī)范之前。教記敘、說理類文章的寫作,首先鼓勵學生把自己頭腦里分散存在的素材調(diào)動起來,向著寫作目標“聚光”,使之條理化,初步形成文章的內(nèi)容框架;引導學生分清事件、人物、事理的主干和枝葉,哪些應該“詳”,怎樣展開,哪些應該“略”,怎樣壓縮,然后才是語言的組織、選詞煉句等。目前講授的“學術(shù)寫作”,結(jié)合材料引導學生從中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論題,圍繞選題整理和查找相關資料;再進一步結(jié)合材料培養(yǎng)學生的分析能力,使問題呈現(xiàn)出內(nèi)在的豐富性;同時練習提煉和概括,學會“一言以蔽之”。學習了新的思維方法,接下來才是落實到紙面上,選擇合適的表達方式,按照學術(shù)規(guī)范“動筆”寫作。東南大學是“985”高校,吳健雄學院又由優(yōu)中選優(yōu)的學生組成,即便這樣,相當多的大學生一開始對“分析—概括”這樣的思維方法依然感到陌生,但是對訓練很有興趣。經(jīng)過實踐練習,他們寫文章的思路有了明顯的變化。當然,發(fā)展思維為先,遇到語言表達的瑕疵也并非置之不理,批閱時也做必要的修改,更多的是指出問題,引導和啟發(fā)學生自己動手改文章。
有學者說,在中國教育體系中,閱讀和寫作的訓練主要安排在中學階段。中學英語課程僅限于初級語言教學,因此實際上僅有語文一科涉及實質(zhì)上的閱讀和寫作,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中學語文教學奠定了國人的思考方式和智力習慣。在中學作文教學中,很多教師也是教學生動筆之前先要認真審題,找到言說的“落點”,發(fā)現(xiàn)切入的角度,這就是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不過,還可以再做一些延伸,引導學生聚集頭腦中的素材,對素材進行整理。如記敘文的寫作,首先要引導學生做“心頭”上的功夫,把事件、人物想清楚,想周到,從何處說,到何處止,何處詳,何處略,然后才是“筆頭”上的功夫。寫議論文,先要對論題或材料本身進行審視,找到好的切入點,理清“一二三”的邏輯層次,使之成為有條理的內(nèi)容,然后再進入語言表達,練習運用嚴謹?shù)母拍畎训览碚f清楚。在這些訓練中,要把握“成功”與“訓練”的區(qū)別?!俺晒Α币髢?nèi)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哪一方面都不能偏廢;但從思維訓練的角度看,學生寫作的思維有特點,即使語言表達不完美,也應該肯定或鼓勵,并給予相應的指導。
大學寫作課是有教材的。有的教師倚重教材的理論體系,很少有文本的解讀和借鑒,“新潮”的教師則追求理論講授的“高層次”。而傳統(tǒng)的寫作教學一般有讀本參照,讀本名稱不一,有的叫“寫作文鑒”,有的叫“寫作文選”。筆者屬于“傳統(tǒng)派”,重視理論講授與文本借鑒的結(jié)合?;仡櫼幌職v史就可以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的寫作課,名稱就叫“文選與習作”。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學計劃中,寫作課依然是叫“文選與習作”。無論中學生還是大學生,從文本入手,可以起到或示范、或借鑒、或引以為戒的作用,“接地氣”的教學方式,比架空講授理論和方法,更容易落到實處。筆者教“文學評論寫作”時,由于沒有合適的文選讀本,就自選了一些例文編成一冊,以供學習者參照。講“學術(shù)寫作”,與理論講授相結(jié)合,每個章節(jié)都選了一些例文,課前通過網(wǎng)絡(微信群或QQ群)發(fā)送給學生,并有閱讀的提示,課堂教學結(jié)合例文做出分析。中學作文教學包含在語文課之中,不是單獨的一門課程。文本參照主要是依托課本和閱讀教材,有條件的,也可以適當補充一些紙質(zhì)版或電子版的讀物,編輯成冊還是分散使用則視需要而定。
有了例文,更重要的是把文本利用好。按照西方“新批評派”的觀點,重視文本就是拋開作者身世、寫作背景等方面的考證、追溯,而把目光集中在文本自身,進行深入細致的閱讀。但是,文本細讀也有不同的著重點。一篇文章,無論是文學性的還是思想性的,都包含“寫什么”和“怎么寫”兩個基本部分。從“寫什么”的角度,可以側(cè)重審美鑒賞、思想領悟,講出學生不一定看得到的情感、思想內(nèi)涵,發(fā)現(xiàn)文中的詩眼、靚句等。而從“怎么寫”的角度,則需要引導學生體會文本的思路,看作者如何把話題揉開碾碎,“細說慢講”;或者是怎樣提煉概括,數(shù)語道出精華的。從結(jié)構(gòu)的角度看,如何“后事先說,先事后說”;從邏輯的角度看,怎樣依次鋪展開來,又怎樣相互聯(lián)系的。筆者的經(jīng)歷和體會在高校,大學語文教學通常側(cè)重于前者,而寫作教學則應該注重后者。中學語文教學的細讀文本,在品鑒“寫什么”的同時,也要重視“怎么寫”的解析和引導。
寫作的例文不是范文,不需要全選名家名篇。瑕瑜互見的,有明顯缺陷的,也可以選。無論大學還是中學,都可以有一部分例文來自學生作文。名家的范文告訴學習者“這樣寫很好”,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不成功的實例則告訴學習者“不應該那樣寫”(在編“文學評論寫作”例文時,筆者就選了幾十年前教條主義的文學評論文章,提示學生引以為戒)。來自學生成功的作文,他們感到差距不大,跳一跳,夠得到,借鑒的價值更大。有瑕疵的,也可以讓學生注意避免同樣的失誤。這類對寫作有借鑒價值的學生寫作,需要教師平時留心積累。筆者在教學中就積累了一些例文,并編入了寫作教材的閱讀材料之中。
★寫作雋語★
1.寫作,顯見目標是“成文”,潛在作用在“育人”。有人說,數(shù)學是智力的體操,那么,寫作就可以喻為思維的中長跑。做數(shù)學題、填空題、選擇題,主要在用推理性、記憶性、判斷性思維,而寫作運用的是組織性思維,是更為復雜的腦力勞動,鍛煉的“運動量”更大。認識到寫作是促進思維發(fā)展的有效途徑,國外的語文教育因此有了“學習通過寫作”的理念。
2.教寫作,理論可以不新潮,但絕對不能不訓練。光講不練是假把式。脫離了實踐練習的“理論”,再漂亮、再好聽也不過是“浮云”,通過寫作來育人的目的只會落空。無論大學還是中學,概莫能外。
3.只要多寫多練就能提高能力嗎?不見得。盲目的、缺少正確指導的“多寫多練”往往少、慢、差費。簡單勞動可以靠摸索而掌握要領,復雜勞動就需要指導。學騎自行車,自己多練練就會了;學開車,往往需要到駕校。腦力勞動更是如此。教師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指導和反饋方面,有了指導和反饋,學生就會在“調(diào)整—改進”的過程中逐漸進步、提高。
4.教寫作的教師,固然需要“檢驗員”的眼光,能看出優(yōu)劣得失,但僅此還不夠,告訴學生“這樣寫不好”,還要進一步告訴他“要怎樣寫才好”。這就需要有“教練員”的功夫。不能相信,一個自己都不會游泳的教練,卻教出了高水平的游泳運動員!
5.閱讀要用眼,寫作要動手。無論教師還是學生,“眼高手低”是普遍規(guī)律,兩眼本來就比雙手高嘛!但“眼”要是低了,“手”恐怕只能更低。連文章的優(yōu)劣都看不出,自己會寫出錦繡文章嗎?
筆者剛畢業(yè)留校教學時,語文教育界就有(作文)“精批細改,勞而無功”的觀點,是著名語文教育家提出來的。時至今日,對學生作文是“精批細改”還是“多就少改”,仍是有爭議的話題。筆者在實踐中體會到:批改“滿天紅霞”確有弊端(此處不展開),但另一個極端—不改—也同樣不可行。筆者讀研究生時,幾乎所有課程都要求提交論文。有的老師有修改也有批語,有的老師不修改但寫了長短不一的意見,也有老師除了寫個“閱”之外“一言不發(fā)”。筆者體會到,老師的批閱意見一般都會對今后的研究、寫作起到指導或啟發(fā)作用;而老師“不著一字”,學生如何“盡得風流”?大學寫作教學中,有“新潮理論”認為,傳統(tǒng)的寫作教學屬于“匠”和“術(shù)”的層次,主張“不幫學生改文章,而是培育會寫文章的人”,目標“高大上”,也減輕了教師批閱的辛勞,但是需要深思之,明辨之。如果把“不改”理解為對學生作文“不做修改”,只做提示、指導,當然可行,很多導師批閱研究生作業(yè),基本是這樣。但如果把“不改”理解為“(在作業(yè)上)不動筆”,就等于把寫作實踐中的指導環(huán)節(jié)抽空,任由學生自寫自悟,那么,“培育會寫文章的人”的宏大愿望如何落實?實在令人擔憂。有人引佛家語“迷者師渡,悟者自渡”,乍聽挺睿智,其實不符合學習寫作的特殊規(guī)律。無論大學還是中學,普通教育不是禪修,不能希望所有學生都能“頓悟”。寫作教學也不同于文學史、文學理論那樣主要傳播知識和理論,而是智力和技能的綜合培養(yǎng),要每一個學習者都能在自寫自悟中得以提高,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
魯迅先生曾憶及自己讀私塾時的經(jīng)歷:“從前教我們作文的先生,并不傳授什么《馬氏文通》《文章做法》之流,只是讀,做,讀,做;做得不好,又讀,又做。他卻決不說壞處壞在哪里,作文要怎樣。一條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與否,大家聽天由命。”這種情況下,個別人的作文也許能慢慢好起來,卻是像“小老鼠走迷宮”一樣,經(jīng)過了大量的“試錯”,付出甚高的代價,才換來有限的進步,屬于“少、慢、差、費”的學習模式,不可視為成功經(jīng)驗。以魯迅先生的天資、悟性,尚且對沒有指導的作文教學感到不滿,那么,對普通學生應該如何?這番話值得深長思之。
概而言之,對學生作文,批閱不批閱,不是方法問題,而是原則問題;怎么批閱,才是方法問題。每個教師都可以結(jié)合實際情況和自身經(jīng)驗,探索科學有效的批閱方法。筆者在教學實踐中,無論教哪種文體,一直堅持批閱作業(yè)。指導碩士生、博士生寫作,除了面談、電子郵件,也一一批閱其論文。其中有一定的修改,同時提示學生對照原文,體會修改的道理,舉一反三,體現(xiàn)“師渡”與“自渡”的結(jié)合。
中學語文教學,歷來都是批閱學生作文的。來自教師的批閱、評講對學生來說就是反饋、指導。學習寫作的良性發(fā)展過程是:寫作——反饋—調(diào)正—進步,雖然不是簡單的直線關系,但在實踐練習中,寫作能力就逐漸提高。大學生如此,中學生寫作進步的規(guī)律也基本相同。
與之相聯(lián)系的是,批閱要說到點子上,缺乏針對性的泛泛而談無法給予學生切實指導,這就要求教師對寫作有真知實感。不是說每次學生寫作,教師都要“下水”,而是平時要有寫作的實際歷練。經(jīng)常寫文章的老師,指導學生作文時,才能看透優(yōu)劣,把意見說到實在處。
這一話題,請容另文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