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統(tǒng),黃小惠
(1.亳州學院音樂系,安徽 亳州 236800;2.宜賓學院文化藝術學部,四川 宜賓 644007)
晨歌,作為一個民歌類專有術語,一般指流傳于現(xiàn)在的四川省宜賓市及其周邊地區(qū)的一種山歌歌種。該概念一直與神歌概念相關聯(lián),據(jù)說是四川宜賓方言中sh和ch不分帶來的誤讀,而實質上,晨歌具有非常豐富的能指和所知,晨歌概念的發(fā)展與神歌概念的發(fā)展具有相關性的同時其差異性也非常明顯。既然,晨歌是宜賓民歌神歌從音到意的譯讀,那么,晨歌和神歌就具有同一關系,而不是同義的兩個術語,因此,關于二者的表述就應該高度一致以至于完全一樣。但是,在百度百科中這兩個詞條的解釋和學者依次為借鑒生成的成果都似乎沒有達成這種共識。這種分歧一方面體現(xiàn)在時間維度上,一方面體現(xiàn)在它們的空間維度上,只有在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下進一步分析晨歌所留存的空間范圍才能夠更好地厘清我們的調查對象,彌合這種分歧。
晨歌的每一次發(fā)展都不是簡單的雷同和重復,而是在以前基礎上的繼承和延續(xù);正是差異性的存在,才推動了晨歌和神歌研究的不斷深入、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地取得跨學科研究的新成果——僅現(xiàn)在所見的論文就有從音樂學、歷史學、教育學、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美學等多個層面探討晨歌及其代表作《槐花幾時開》的。但是,關注到晨歌發(fā)展地域的差異的研究相對缺乏,而實質上除了概念上的區(qū)別,晨歌和神歌在發(fā)展地域上一直沒有完全重疊。晨歌到底是怎么流傳并最終在四川宜賓地區(qū)扎下文化之根,然后又是什么原因讓它呈現(xiàn)現(xiàn)有地理時空,尚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本文梳理了與晨歌相關的地理名詞,大致勾勒了晨歌的起源之地,和沿長金沙江、岷江和長江傳播的路線和地理節(jié)點。
為了更好地展開研究,有必要先來看一下晨歌的能指和所知,搞清楚其文化含義。
通過對文獻和口述資料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神歌的所指并不完全重疊,而是形成了“多元意指”[1]關系。參與過20世紀80年代宜賓民歌普查工作的毛元靖[2]等民歌搜集、整理和編輯者,保留了神歌(shen ge)這個概念,讓晨歌找到了它的真正的聲音能指——“shen ge”,和意義所指——山歌的一種,具體所指就是四川宜賓地區(qū)文獻中被認同并標記了“神歌”的歌曲和廣大老百姓記憶中認同為“神歌”的歌曲[3]52-53。
目前看來它至少有八種具體所指,一是與敬神有關的歌曲,例如,神歌腔,強調其旋律聲腔形態(tài)的傳承和來源;二是山歌的一種,例如,《大田栽秧灣對灣》(高山神歌)和《唱個歌兒給你甩過來》平壩山歌,強調特定的演唱場合和自然語境;三是勞動號子的一種,例如,秧田神歌,強調它在勞動中的提神功用;四是小調的一種,例如,英臺神歌①,強調其敘事性的內容;五是清晨演唱的歌,例如,薅草鑼鼓的上午演唱的歌曲;六是新創(chuàng)作歌曲的總稱,例如《晨歌》[4]1;七是具體的歌曲,例如,《晨歌》《高高山上一樹槐》《槐花幾時開》等;八是四川新創(chuàng)作詩歌總稱[5]1。
造成晨歌的所指體系定位不同的主要原因是它使用的人群的不同,也就是不同的口述人群。其中,第八種所指,明顯已經(jīng)突破了歌曲的范疇,開始向著“純”藝術層面上的所指挺進了,進入了晨歌概念能指和所指的第二個系統(tǒng)。由于晨歌參與主體的復雜性,晨歌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文本間性越來越突出,一方面體現(xiàn)在從歌曲層面的神歌到晨歌轉變,另一方面也在其抽象意義上的轉變,從歌曲到詩歌到藝術甚至到隱喻性質的空洞和模糊狀態(tài)的表達[6]3。例如,2015年,上海市南洋模范中學境外部學生,上海市延安初級中學2014屆畢業(yè)生張夢薇的詩歌結集出版,署名就是《田園晨歌》。這是詩人為自己十六歲的花季留下的一抹青春的色彩,“為讀者構建了一座遠離喧囂回歸質樸的理想王國”[7]1。
目前我們口述的對象主要有晨歌的搜集者、演唱者、改編者、聆聽者、研究者五個主要群體,他們也都是民歌的不同層次的體驗者,因為體驗感受的不同,他們對于晨歌的所知各自不同,形成晨歌的能指與所指的“黏合與斷裂”[8],最終形成晨歌的“多元意指”體系。伽達默爾認為,“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統(tǒng)一體,或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9]407。由此可見,晨歌的發(fā)展是循序漸進并有跡可循的。1950年喻祖榮的第一次演唱、李舒聯(lián)的第一次記錄、命名、發(fā)表是現(xiàn)在晨歌得名、傳播、發(fā)展的基礎,可謂晨歌的元版本,它既是對“神歌”曲調和稱謂的繼承與發(fā)展,又是對古代流傳下來的四川民歌歌詞“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干望郎來,娘問女兒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幾時開”的血脈賡續(xù)。晨歌和神歌的能指與所指之間匹配不是斷裂式,也不是繼起關系的,而是漸進性的、有理據(jù)性可循的并行和平行關系,表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世代累積創(chuàng)作特質。
中國漢字的“言”與“意”之間的審美媒介,正是漢字能指中的“物”與“象”[10]。從漢字“晨”這個字的能指和所指來看,之所以選擇晨,而不是辰、臣、塵或者沉等其他同音字,最終寫作晨歌的必然性?!墩f文解字》:“晨,房宿星,是農民早起耕作的時間參考。字形采用‘晶’作偏旁,‘辰’作聲旁”②。《西南民歌》(四川之部第一冊)中主要是李舒聯(lián)在川南地區(qū)搜集的作品,其中主要是宜賓地區(qū)的民歌。根據(jù)喻祖榮回憶,他為李舒聯(lián)做采風向導的時間是“1950年八九月份”,而《西南民歌》中川江號子《抓抓號子》采錄時間為1950年11月7日,《櫓號子》后面“注”中有“1950.12.記于宜賓”字樣,由此可知李舒聯(lián)在宜賓從事的民歌采風工作至少持續(xù)了5個月。晨歌三首的記錄時間正是在她到達宜賓開始采風工作初期,并且她在記錄了喻祖榮演唱的幾首晨歌之后,至少三次在船上對會唱“川江號子”③的船工進行過系統(tǒng)采訪。她在宜賓采訪船工周順龍時,還意外地收獲了犍為薅秧歌唱的部分的“絕大部分”④,她在驚奇之余把它定位成“長、大的農民的山歌的聯(lián)唱”⑤。她說,“據(jù)說,川滇交界的一些山地中,在下地種苞谷時,也是要打鼓唱山歌”,就是指現(xiàn)在宜賓市屏山縣和敘州區(qū)橫江古鎮(zhèn)一線的“薅草歌”[11],剛好屏山縣和犍為縣接壤。她在周順龍“口唱”的“腔口”的最后附上了一首她記錄的《栽秧歌》,然后就是該書的第三部分“山歌小調”。這部分內容在該書中只占七分之一,一共10頁,除10首山歌之外是花燈(車車燈)和2首歌曲,其中一首署名為《九連環(huán)》的民歌不是李舒聯(lián)記錄的⑥。被稱為《晨歌》的正在這一部分,排在第8-10首,影響最大的被重命名為《槐花幾時開》的晨歌是第八首。本書的第四部分古調(月琴琵琶彈唱)均標明是“金砂收記”。不夸張地說,《西南民歌》(四川之部第一冊)就是一本宜賓民歌集,也是一本李舒聯(lián)的“采風成果集錦”。這里山歌與晨歌并存,共記錄4首,排在第3-6首,可見在李舒聯(lián)的認知里面,山歌和晨歌是有一定區(qū)別的,屬于山歌中較為獨特的部分。不知道李舒聯(lián)有沒有反復確認神歌兩個字的寫法,但是從三首晨歌歌詞里面,我們看到與“農民早起耕作的時間參考”相呼應的詞匯,例如,清早、太陽出來等。因此,李舒聯(lián)直接聯(lián)想并采用早晨的晨更符合當時口述時的情形——室外、船上、寬松的對歌環(huán)境等,這恰恰是我國文化工作者對漢字認知的思維習慣使然,并不是簡單的晨、神發(fā)音不準的表面現(xiàn)象,是為晨歌命名的隱性原因。
關于晨歌的名與實問題,表面上看它的名稱來源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外來民歌資源調查人員李舒聯(lián)對當?shù)胤窖缘恼`解和誤讀,但是這個誤會是建立在當時的歷史大背景下對晨歌一詞的定位和理解,有一定的時代意義。這種意義賦予才是晨歌獲得極大發(fā)展的內在原因,盡管晨歌和它的代表作《槐花幾時開》很快就分道揚鑣,但是從晨歌回歸神歌概念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當?shù)貙W者對晨歌這一稱謂的認同度已經(jīng)越來越低,逐步開始自覺使用神歌代替晨歌這一稱謂,對高校等音樂學界沿用晨歌這個概念影響甚微。通過口述研究還發(fā)現(xiàn),即便是神歌這個稱呼的來源,也仍然存在不同的說法,那些堅信神歌之神與部分學者所說的敬神、祭神和跳神無關,而是與當?shù)胤窖陨裆襁哆吨械纳裼嘘P的說法發(fā)人深省。畢竟,它完美解釋了該類歌曲的歌詞來源和演唱特點,是當?shù)厝藢矍橹械哪心信窠?jīng)質、發(fā)神經(jīng)或者不正經(jīng)行為的高度概括。實際上,晨歌之名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還原為神歌,但是晨歌之所指應該確定為男人向女人表達愛慕之情的歌曲,其體裁為山歌,與儺戲的祭神類歌曲無任何關聯(lián),與田秧歌曲可能有一定的聯(lián)系,二者主要表現(xiàn)在演唱場合和演唱人群的區(qū)別,理應遵從晨歌之記憶,保留它曾經(jīng)的意指。
通過晨歌能指和所指的辨析,我們發(fā)現(xiàn)三首晨歌包括《槐花幾時開》具有毫無疑問的地域確定性——產生于四川省宜賓市,具體地點為宜賓到屏山的金沙江支流橫江上。這是它和其他神歌不太一樣的地方,二者具有同質關系,但是卻具有不一樣的發(fā)展脈絡,因此在時間上二者并不是簡單的平行關系和繼起關系,而是先各自潛流,再在某個時間點的突然交匯合流,然后各自再次分流最終再次合流的關系。
民歌,不同于專業(yè)創(chuàng)作作品,它的詞曲都有流變性和地域性特征,對于其詞曲的改編和移植往往與演唱者的文化水平直接相關,也往往被歸結為勞動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不可查究。筆者在開展口述研究的時候,最常聽到的晨歌的演唱方法說法就是“見字打字”——也就是見什么就唱什么,隨口編唱來,詞曲皆隨心動。但是,晨歌的得名有非常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毫無疑問,晨歌的元版本首個合流點和分流點就是晨歌這個概念從神歌中被喻祖榮唱出來的1950年八、九月份。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作為四川山歌的歌詞《槐花幾時開》(簡稱“歌詞《槐》”)第一次與神歌的曲調(簡稱曲調“神”)合體,于是神歌從“最初與祭神儀式有關”,“在當?shù)氐南麨?、驅鬼等法事活動中演唱的歌曲”[11]198,變成了四川山歌代表歌種晨歌。
根據(jù)李舒聯(lián)的記錄,這個合體版的晨歌有三個代表性歌曲,但是除了晨歌(一)完成蛻變,獲名《槐花幾時開》然后一飛沖天之外,其它兩首真正的原汁原味的神歌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當?shù)厣窀枥锩?,沒有它們三兄弟的傳說??锾忑R追問的問題實際上也是“晨歌為什么被歌唱”這個基本問題,因為他在宜賓民間流傳的《神歌》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首稱作《晨歌》的歌曲。這就為晨歌還鄉(xiāng)埋下伏筆,進而產生神歌與晨歌的第二次合流和分流,節(jié)點時間是1989年2月。以《槐花幾時開》為代表的晨歌被匡天齊在曲調發(fā)展理論層面進行總結,成為完美體的民歌,自此塵埃即將落定。
兩次采訪和口述使晨歌逐漸回歸,最終在1990年5月實現(xiàn)最終合流。《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四川宜賓地區(qū)資料卷》⑦出世,她以無聲的行動證明晨歌得名是一次美麗的錯誤,然后毫不留情地將其拋出了“神歌”體系。但是,這已經(jīng)改變不了江湖上都是晨歌的傳說這個事實。
四川山歌最早的文本記錄是清光緒年間的刻本《四川山歌》[12]85,利用“歌詞《槐》”給神歌在歷史長河中放置了第一個“航標”。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厘清“歌詞《槐》”從清朝光緒年間(1875-1908)到“1950年八、九月份”這段時間在中國怎樣的被歌唱,但是這至少給我們一個進一步研究的方向。王焰安在“《槐花幾時開》學術谫論”[13]一文中列舉了“歌詞《槐》”流傳過的地域,幾乎涵蓋了大半個中國,可見它的影響力之廣泛。施詠先生也以“花開望郎”為視角討論了宜賓神歌《槐花幾時開》以草木為母題的民歌的普遍性[14]。但是,根據(jù)喻祖榮口述,他看到的文本是《大學生素描》,這個刊物發(fā)行的時間大約是1922-1935年,這就牢牢錨定了歌詞《槐》在時間長河中的第二個航標。他強調了該版本是云南版,為我們提供了一定的遐想空間,畢竟云南與四川恰巧在川南有不小的領域相接壤,云南民歌與宜賓民歌之間也的確有相互影響的關系存在。但是單以歌詞《槐》為切入點,還需要大量工作要做,因為記錄它的云南民歌文本最早是1952年版的《中國民歌集》[15]55,這個時間幾乎和合體版晨歌的發(fā)行一致。倒是可以說明“歌詞《槐》”的獲得不是偶然,更像是冥冥中的緣份。
晨歌是四川山歌的代表,清朝四川行政區(qū)劃變動總體不大,因此我們聚焦四川境內晨歌的發(fā)展空間相對容易,但是,晨歌得名以后,它與神歌本該一致的空間維度竟然出現(xiàn)了表達和認知上的問題,實際上比時間維度更難厘清。只是看百度百科中兩個詞條的表達是三個完全不相干的區(qū)域被指定是同一個歌種的主要流傳區(qū)域。
作為有記錄的晨歌主要流行的這三個區(qū)域還是有不小的地緣差距——位于成都平原上的崇州就像一塊晨歌流行區(qū)域上的一塊“飛地”。這個匪夷所思的結論是怎么來的呢?
百度對晨歌的流傳區(qū)域表述的影響最為廣泛。為“川南宜賓、重慶市郊縣和川西崇慶縣等地”,也最受缺乏系統(tǒng)研究的研究者的青睞,例如,《四川宜賓地區(qū)民間音樂研究整理》[16]一文就采用這種觀點。那么根據(jù)時間維度,1950年的川南還是一個行署區(qū),正是大四川“一拆為五”的時期,包括1地級市(自貢市)和相當于地級市的4個專區(qū)(瀘州專區(qū)、宜賓專區(qū)、樂山專區(qū)、內江專區(qū)),4個縣級市以及33個縣。
百度的神歌詞條對其流傳區(qū)域則這樣表述:“四川南部以重慶、宜賓為中心的低山丘陵地區(qū)”,雖然它與晨歌詞條中的地域重合度較高,但是區(qū)別也非常明顯。神歌詞條的解釋淡化了神歌在川西的流傳核心地域——崇慶縣,強調了重慶還是處于四川的東部,說明這段文字的寫作者還是堅持1950年的行政區(qū)劃。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崇慶縣,本身歷史悠久,1913年,也就是民國二年,才廢州改縣,1994年又撤縣設市,就是現(xiàn)在的崇州市。神歌詞條中轉換表達強調宜賓和重慶為神歌發(fā)展中心舍棄川西的做法,是不是就是在說,川西崇慶縣等地只是晨歌的傳播區(qū)域而非原生區(qū)域呢?這種文字調整也可以說明,關于川西崇慶縣的記憶混亂是發(fā)生1950年至1994年之間。1984年,匡天齊的文章《四川漢族民歌的分類與類別特點》中提及神歌的確有川南和川東之別,沒有提到川西,說明至遲在1984年,川西崇慶縣是晨歌發(fā)源地或者流行地的記憶就開始消退了。
黃虎威先生在1958年以6首四川民歌為基礎創(chuàng)作的鋼琴組曲《巴蜀之畫》的第一首作品的就是《晨歌》[17]。但是,這首晨歌并不是宜賓民歌中的神歌,而是來源于蒲江民歌《割草歌》,而蒲江縣正處于崇慶縣范圍。因此我們可以大膽推測,關于晨歌流傳于川西崇慶縣等地可能受到黃虎威作品中《晨歌》的誤導,因此,當晨歌正式回歸神歌,并最終完全歸于神歌,川西崇慶縣這種說法也就成為無源之水,隨著1994年崇慶縣的撤縣更名,晨歌的這塊“飛地”就徹底被放棄了。
因此,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沒有更多的證據(jù)能夠證明晨歌的流傳區(qū)域是川東重慶和川西崇慶,晨歌只有在川南宜賓扎下文化記憶之根。或者說,宜賓可以作為晨歌的顯性文化彰顯地,而重慶和崇慶則只能作為其文化的隱性區(qū)域,無論如何這三個地方都與晨歌的文化記憶相聯(lián)結,留下了供后人追索的文化線索。
如果說上文基本厘清了晨歌存在的明確的地理范圍,那么,我們通過“川西崇慶”的退出,“川東重慶”的淡化可以得到晨歌除了現(xiàn)有的生存空間,還有一個文化傳播的動態(tài)空間存在的可能。
2010年喻祖榮本人口述反映了以下事實,除了將晨歌錨定在宜賓之外還提供了一些其他的線索:
其一,采訪的地點更加明確,明確了采訪地點是在去往屏山的船上。這說明采訪不是封閉式的環(huán)境,隨機的意味更強,旁邊可能還有別人在場。朱中慶于2005年采訪喻祖榮的記錄和《中國民歌集成四川卷》[18]95中晨歌《高高山上一樹槐》所添加的信息“喻祖榮演唱,舒聯(lián)、沈邊記”,也證明了這一點[19]??上?,筆者沒有查到關于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記譜者沈邊的個人信息,但是,鑒于李舒聯(lián)當時代表的是成都某軍區(qū)文工團,也就是說,這首歌一產生就把傳播的另一頭指向成都。1951年該團最先出版了三首晨歌,所以,成都的確可以算做晨歌走向世界的第一個出發(fā)點。
其二,匡天齊發(fā)現(xiàn)晨歌(一)的原型《神歌》,他在1984年曾一度把它命名為《包頭打扮粉都都》[20]。但是,除了他的文章,筆者目前尚沒有見到這首歌的發(fā)行版本??赡苓@個發(fā)現(xiàn)盡管得到喻祖榮的口頭認同,他也進行了旋律的形態(tài)對比分析,仍然缺乏更多的線索和有力的證據(jù)。畢竟他的同事朱中慶聽謝光銀唱的《神歌》,也認為與匡天齊收集的接近。喻祖榮的結論是“這大概是這類《神歌》的常型或雛形”,說明至少有兩首或者更多的《神歌》歌曲的曲調相似。但這些民歌的曲調都來源于四川宜賓地區(qū)。
其三,強調其歌詞直接來源文獻是“云南版”的《大學生素描》。《大學生素描》[21]現(xiàn)在可查的最早版本是1922年版,作者是王顯恩,最初由廣益書局⑧出版,隨后有多個版本流行,因為采用了全國分省發(fā)行的方式[22],版本更加蕪雜,距今最近的版本是則1937年版。云南版的文本,讓我們知道這首民歌(歌詞)還曾經(jīng)在云南有過傳播經(jīng)歷,并且這種傳播還要早于其在四川地區(qū)的傳播。
其四,文中引用喻祖榮的原話“李舒聯(lián)把我當成舊藝人,她不曉得我加了工”,強調李舒聯(lián)對于口述人運用神歌曲調進行改編創(chuàng)作完全不知情。這也反證了我們之前的分析結論,作為采訪者李舒聯(lián)的確對當?shù)孛窀枨闆r一無所知,甚至是對于組織給他安排向導的名字也不清楚,所以才有了錯誤音譯歌種名和演唱者名字的失誤。但這并不妨礙她把這首歌帶到成都,并最終傳播向全國。
在王顯恩看來,《槐花幾時開》的歌詞生動地表達了作為戀愛中的女孩子的心聲,讓愛情多了一份含蓄和智慧,是當時(1922年前后)的大學生戀愛所需要的讀本。和該讀本同一年(1922年)誕生的喻祖榮顯然不是王顯恩預設的讀者,因為他沒有機會成為那個時代的弄潮兒——大學生,但是他碰巧看到了這首歌詞,進而也就有了他的神來之筆,將此歌詞與當?shù)厣窀瑁╟hen ge)的曲調進行了二度創(chuàng)作,因此也就有了《槐花幾時開》這首世界名歌。
四川籍演唱家蔡紹序是早在19世紀30年代就開始灌制唱片的男高音演唱家,也是因為演唱四川民歌《槐花幾時開》而更加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1950年秋開始到上海音樂學院任教[23],于是晨歌的第一個完全形態(tài)的版本《槐花幾時開》也遇到了它的知音——丁善德,第二年(1951年)丁善德版藝術歌曲《槐花幾時開》誕生[24]。丁善德先生為這首歌提供了一個可以累積的包括類別、題名、旋律、鋼琴伴奏等基本要素的完全形態(tài)的版本,蔡紹序這樣的川籍歌唱家則是把它當成自己的家鄉(xiāng)名片式的作品,他們在強調自我的同時形成傳播晨歌的事實,為后來的它的多個聲樂演唱版本奠定了基礎。
匡天齊曾經(jīng)對比過《槐花幾時開》最初的4個版本,第一個是他認為的這首歌的曲調之源(記譜時間最遲為1984年);第二個是他現(xiàn)場記譜喻祖榮再次歌唱的版本(1989年);第三個版本就是喻祖云演唱李舒聯(lián)記譜的本哥元版本;第四個據(jù)他推測是蔡紹序唱片記譜的版本。可以看出蔡紹序的演唱版本的確可以是這首歌獲得巨大知名的第一個大眾傳播的版本。蔡紹序先生去世后的第七個年頭(1980年),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了《中國民歌廿首》[25]32,其中《槐花幾時開》被安排在第15首,使用的是丁善德先生的版本。
在專業(yè)音樂領域,除了蔡紹序,只是提及一下那些公開演唱過《槐花幾時開》的其他歌唱家、作曲家和由此歌曲改編曲目的演奏家的名字,我想關于其版本之多應該不言自明,更不用說那些演唱過這首歌的普通聲樂教師和學生甚至是那些喜歡演唱這首歌曲一般人。他(她)們是:李雙江、于淑珍、吳雁澤、程志、呂繼宏、吳碧霞、鄧桂萍、廖昌永、戴玉強、李存璉、黃英、張立萍、孫媛媛、寧靜、李丹陽、孫毅、易文卉、陳虹希、曲丹、李佳儒、吳娜、周強、鮑元愷、胡結續(xù)、馮家坤、朱昌耀、袁莎、石磊……他們在演唱或演奏時既賦予了歌曲的文化記憶,成就自己的文化記憶,同時也通過聽眾重構了一個時代的關于歌曲《槐花幾時開》的記憶,關于晨歌的記憶。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成就《槐花幾時開》的歌唱家、音樂理論家和作曲家,在他們之間實際上有一條明顯的傳播關系。把晨歌帶到成都并出版的李舒聯(lián)為其走出四川奠定基礎,蔡紹序而作為四川歌唱家把它作為家鄉(xiāng)的聲音向全國發(fā)聲,匡天齊等理論研究家積極探索該歌曲的來源,這都讓晨歌《槐花幾時開》走出四川,他們無意之間在四川成都和上海之間架了一座橋梁,使得丁善德和蔡紹序單位所在地上海成為這首歌走出四川的第一站。
一首歌曲,最重要的就是有聲記憶,也就是記憶中的聲音。如果輯錄這首成就晨歌《槐花幾時開》歌詞的無名氏或者主動傳播這首歌詞的王顯恩們,為這首歌曲配上曲調,取個名字,就不會有“晨歌”產生了,但是歷史無法假設。在1950年那個美麗的秋天,喻祖榮將“十三妹兒”(明清民歌選集中四川民歌的第十三首)的無聲記憶變成有聲記憶——他把記憶中的歌詞和記憶中的宜賓神歌巧妙地結合,于是晨歌正式誕生了。那一年,喻祖榮27歲。2021年4月,98歲高齡的喻祖榮在宜賓市涌泉社區(qū)的長者照顧中心彈起電子琴,他的學生田文靜又唱起了《槐花幾時開》[26]。彼時彼刻,他可曾想到他的改編正是完成了晨歌的真正的元版本。
在后來的傳唱過程中,晨歌《槐花幾時開》有了更多的版本。1984年,匡天齊首先使用版本對比的方法來研究晨歌的曲調變化,2012年,杜海燕在系統(tǒng)分析《槐花幾時開》的相關文本之后,還原了學者們對于它的區(qū)域歸屬的一種爭鳴——一首包含重慶在內的原“川東南民歌”,和民族歸屬的爭議——一首恩施建始土家族民歌[27]。這讓這首晨歌有了新的地域來源。
湖北恩施和重慶東部接壤,考慮到二者的地緣關系,這兩種說法無一例外都強調了重慶對于“晨歌”流傳空間的重要性。重慶在這里到底是湖北民歌向川內傳播的“文化走廊”作用還是作為宜賓晨歌的原生區(qū)域向湖北等川外區(qū)域進行文化輻射的源作用?這些需要從晨歌的代表作《槐花幾時開》中尋找線索,畢竟晨歌存在于“川西崇慶”就是晨歌傳播帶來的誤解。
恩施土家族《高高山上一樹槐》歌詞為:“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桿望郎來,娘問女兒望啥子,我望槐花幾時開,幾乎說出望郎來”,與《槐花幾時開》的歌詞相比多出了一句,從其句法來看必然是先有前四句才能有后一句的延伸,所以,這首民歌形成的時間也大約在《槐花幾時開形成》之后。關于晨歌的代表性歌曲《槐花幾時開》,清代刻本《四川山歌》上的歌詞可能是晨歌《槐花幾時開》的間接來源,但一定不是晨歌《槐花幾時開》歌詞的直接來源。根據(jù)喻祖榮口述,其歌詞正是來源于《大學生素描》一書,“在宜賓也未見在民歌里唱過”。這就說明清代刻本《四川山歌》上的歌詞,最可能是三者共同的本源,畢竟清代刻本《四川山歌》里面的歌詞可能有更加久遠的來源。關于歌曲《槐花幾時開》曲調的來源,宜賓當?shù)亓鱾鞯纳礁枨{是恰當?shù)?,但是需要對此類歌曲進行更加全面地梳理,畢竟從概念上說“神歌”,與插秧歌、薅草歌等相關概念還有一定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
從聲音記憶方面講,作為首次為晨歌附魂的當事人喻祖榮并沒有在恩施的人生經(jīng)歷,故不會憑空在腦海里想象出一種聲音記憶,更不可能去抄襲《高高山上一樹槐》的曲調,進行隨機嫁接。另外,把五句民歌旋律進行壓縮變化為4句,其創(chuàng)作難度也不可能是在旅途中一個互唱民歌提議之后就能夠完成的,因此,晨歌《槐花幾時開》的曲調帶有原發(fā)性優(yōu)勢也是不容置疑的。恩施民歌《高高山上一樹槐》被發(fā)現(xiàn)并記錄于1979年,在時間上也明顯晚于晨歌的出版時間(1951年),因此,這種現(xiàn)象正說明晨歌傳播的速度和區(qū)域的廣泛。
宜賓號稱“萬里長江第一城”,處于長江上游,晨歌是不是經(jīng)過長江水道飄到湖北恩施呢?特別是晨歌的流傳區(qū)域還有一個處于“重慶郊縣”和“以重慶為中心的低山丘陵地區(qū)”的緩沖帶,是不是讓我們可以作出宜賓流傳到重慶,再流傳到湖北恩施地區(qū)的判定呢?至少,可以算作宜賓晨歌走出四川的另一條線索。
“晨歌”研究的歷史背景是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由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文化部共同組織和承擔的一項民族音樂資料搜集、記錄、整理、編輯、出版工程。這項工作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一度中斷和停滯,直至改革開放后才重新啟動。晨歌正是在這個時期才正式納入中國民間歌曲大家庭,并被正式寫入各種教材。晨歌采集主體是最開始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斗文工團的李舒聯(lián)同志,后來是宜賓本地的文化館毛元靖等文化干部群體,以及現(xiàn)代的四川音樂學院、宜賓學院、內江師范學院等專業(yè)院校的老師群體。晨歌傳播主體主要是四川籍歌唱家蔡紹序等專業(yè)歌唱家,他們自發(fā)地把《槐花幾時開》作為文化交流載體,直接為晨歌獲得了在全國范圍內的良好口碑和聲譽,同時也帶動了省內歌唱家對宜賓民歌的關注,特別是在學術界逐漸形成晨歌主要流傳地區(qū)在宜賓的思維定式。
通過對晨歌的能指和所知進行分析可以晨歌的得名反映了當時時代的一些文化記憶,其代表歌曲《槐花幾時開》既是一個歷史的偶然也是一個文化傳播的必然。清光緒年間的刻本《四川山歌》中的與歌曲《槐花幾時開》相近的歌詞早于該歌曲存在,并借助《大學生素描》一書在全國有了一定的傳播。1950年,宜賓人喻祖榮和來自成都的李舒聯(lián)在開往宜賓屏山的一艘漁船上第一次完成了該首歌曲的元版本,其曲調是喻祖榮記憶中的宜賓神歌曲調,其得名來自李舒聯(lián)對晨歌的文化認同,當然還有宜賓方言中“ch”和“sh”的因素在。
該歌曲一經(jīng)產生就開始進入實際傳播階段,一些音樂專著和教材中把“晨歌”作為山歌歌種進行判定都是因為李舒聯(lián)的命名的事實,但是隨著匡天齊等一些川籍音樂理論家的關注和持續(xù)研究,晨歌呈現(xiàn)出逐步回歸“神歌”概念的趨勢[28],但其深層原因是對晨歌一詞文化記憶和文化認同缺失帶來的文化重構。
晨歌除了在專業(yè)音樂領域,由蔡紹序、丁善德、廖昌永等歌唱家都積極向國內外宣傳和演唱這首民歌,在廣大人民群眾中的傳播更是非常廣泛,如果把宜賓作為一個起始點,那么沿著長江向全國去輻射傳播,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其上游岷江流域有崇州市和成都市被大眾記憶錨定為晨歌傳播的主要區(qū)域,其中重要傳播源是成都,這是晨歌走出四川省外獲得全國性傳播的“橋頭堡”;向下游傳播形成的重要傳播區(qū)域是重慶周邊的丘陵地帶和湖北恩施,其中主要傳播源是重慶,經(jīng)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過渡走向全國。上海處于長江下游,作為關鍵傳播源還沒有更多沿江傳播的證據(jù),但是,蔡紹序等一批上海音樂學院的聲樂演唱家的身體力行,讓它成為晨歌《槐花幾時開》的主要傳播源頭,晨歌走向世界成為全球著名的民歌都與這座城市有關。
注釋:
①柳萌記唱詞:(附英臺神歌)《柳蔭記》修訂版講述(https://max.book118.com/html/2017/0330/97960371.shtm)。
②此處查閱的是網(wǎng)上資源,詞典網(wǎng)顯示的《說文解字》白話版對“神”和“晨”的解釋(https://www.cidianwang.com/shuowenjiezi/shen2622.htm)。
③該書正文有70頁,川江號子是該書的第一部分,占32頁,約占全書的46。第二部分為犍為秧歌(犍為薅秧歌),共23頁,約占全書的33%。
④《西南民歌》第35頁,其中有“打鼓匠”誤寫為“大鼓匠”的音譯錯誤,可說明采錄者對專業(yè)術語的確缺乏起碼的警。
⑤這里應該為又長又大的意思.為了讓讀者更好理解,不至于產生歧義,其中的“、”頓號為筆者所加。
⑥書上顯示是“川西文工團記”,沒有采錄地。
⑦內部資料,出版于1990年5月,20年后才正式出版。
⑧1900年建立,一家通俗讀物和啟蒙讀物的出版機構,1934年在全國各地設立發(fā)行部,盛極一時,建國后歸并解放后并入四聯(lián)出版社等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