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竣泰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2020年7月與9月,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簡稱《類案檢索指導意見》)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簡稱《統(tǒng)一法律適用意見》)。案例指導制度之初衷是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然而當下案例指導制度的實際效果遠沒有達到預期。法律適用的一個基本原則和要求是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性,其具體體現(xiàn)為“類案類判”,即裁判機關對于相同情形的案件應當作出同樣的裁判。法律適用統(tǒng)一性原則是法治運行的一項基本要求。在認識上,“類案類判”也已經(jīng)成為人們判斷司法是否公正的一個“默認點”,“類案不類判”的結果很難令人們所接受。然而在司法實踐中法律適用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依然大量存在。正如魏德士教授指出的,針對同樣的糾紛,不同法院作出不同的甚至相互背離的裁判,并且此類情形數(shù)見不鮮;即使是同一法院按照一部法律對同樣的問題作出不同的裁判,也是司空見慣的事[1]138。判斷類案是進行類判的前提,法官應以何為比較點,在浩如煙海的案例數(shù)據(jù)庫中,對“相關”的案例進行異同比對實際上是不確定的??偠灾刹⑽瘁槍Ψü偃绾芜M行類案判斷,運用類比法律推理,制作案例檢索報告,如何進行裁判說理等詳述,導致衍生不確定性,這也是立法難以具體規(guī)定的問題。
當前法律適用者在類案判斷方面存在一定誤區(qū)或局限,是案例指導制度運行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能夠確定行之有效的方法來幫助判斷兩個案件是否類似,那么就為“類案類判”的實現(xiàn)以及推進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掃清了一道巨大的障礙[2]。
所探討之類案判斷的目標案件并不局限于指導性案例,而是包括更廣泛的范圍,如《最高人民法院公報》《人民法院案例選》《人民法院報》等刊載的案例,以及《統(tǒng)一法律適用意見》第5條、第8條規(guī)定的“典型案例”與“參考性案例”等,以及上級法院與全國其他法院的案件①。在本文的語境下,同案同判實則指“類案類判”②。同案同判之西語淵源為“Treating like cases alike”,譯為“類似案件類似處理”。但如果按照字面理解,將“同案同判”中的“同”理解為“同樣”的衡量標準,則因難以找出一模一樣的案件,那么案例指導制度可能被架空。因此,不能用絕對主義的觀念來理解“同案”和“同判”,而使用“類似案件”這個表述更為合理。
最高法《〈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實施細則》第9條以“基本案情”與“法律適用”作為類案判斷之比較點,這在“類案類判”的司法實踐中顯然是不足的。目前,對于將何種要素作為類案判斷之比較點,進行類案檢索的論說眾說紛紜。
案件事實說認為,事實比對是參照目標案例(即前案)以解決待決案例(即后案)的啟動環(huán)節(jié)與基礎,法官檢索相關案例后,須將待判案件與指導性案例的關鍵事實與必要事實進行比對,判斷兩者是否具有類似性,如果待判案件與前案存在不同之處,但其不足以排斥或推翻待判案件之關鍵事實與前案之關鍵事實相一致的條件,那么就可以認為兩案案情相類似[3]。概言之,案件事實說主張案件事實的比較對于類案判斷是決定性的,只要關鍵事實部分具有相似性,便可決定法律適用上的相似性,進而參照指導性案例形成類似的判決結果。
法律說認為,“同案”與“異案”判斷必須依據(jù)法律本身來作判斷,如果兩案的法律適用、法律關系相類似,那么即可“類案類判”[4]。具體言之,即通過明確案件事實的法律特征與法律關系,立足于案件事實與具體法律條文的聯(lián)系,以案件事實的法律特性為線索,來甄別兩個案件在整體上是不是涉及相同或類似的法律關系,是否會適用類似的法律,以此判斷兩案是否需要“類案類判”。
裁判要點,通常被置于案例之前、以簡潔的文字表現(xiàn)出對指導性案例中所蘊含的裁判規(guī)則的概括、歸納和總結[5]。該觀點在案例指導制度的背景下,認為應當以指導性案例中的裁判要點作為識別先例案件與待判案件是否屬于類案的標準。原因在于,裁判要點是在特定程序中當事人和法官通過對話形成的具有合法性的見解,它體現(xiàn)了訴訟參與人與法官為共同解決訴訟爭點而進行的思考和商談活動,并為某個訴訟爭點的確定與解決提供了內(nèi)在理據(jù),才使得先例具備了可理解、檢驗、再現(xiàn)的基礎,而成為案例參照的比較點。此外,從最高法院公布的指導性案例來看,它們都含有作為對相關法律條文的解釋適用的裁判要點,具有作為一般行為規(guī)則的形態(tài)和含義,其中所包含的規(guī)則適用條件、具體行為模式、相關法律后果等規(guī)范邏輯要素,很容易被識別[6]。
綜合說認為,進行類案判斷的比較點不能拘泥于某項要素,而應當進行綜合考慮,例如案件的關鍵性事實、法律爭點、法律關系、案由等因素,皆應當作為判斷類案的比較點[7]。并且綜合說當中,以案件的事實構成與法律關系作為判斷類案之比較點取得了更多的支持。其中部分觀點意識到爭議焦點之重要性,然而目前專門探討爭議焦點作為類案判斷比較點的研究付諸闕如。
法律爭議焦點(Issue of Law,Legal Issue)指處于案件基礎,需要法庭進行解釋與決斷的法律問題,事實爭議焦點(Issue of Fact,Material Issue)指由訴訟一方當事人提出且有證據(jù)證明,但被另一方反對,并且為解決爭議必須被決定的問題[8]907-908?!额惏笝z索指導意見》第1條與第8條皆指出爭議焦點在類案判斷方面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見,爭議焦點在類案判斷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其可以將案件的事實與法律歸攝其下,進行準確的判斷。具有先例拘束力的并非是先前的個案裁判,而是法院對某問題的解決方案,該問題于當下待判案件中又以相同或類似方式出現(xiàn)。主要事實或法律關系的類似根本指向的都是法律所要處理的問題相類似,歸根結底是一個“如何解決問題”的問題[9]86。如果待決案件要解決的問題與前案類似,那么自然可進行“類案類判”。因此,進行類案相似性判斷,根本上是對于案件所要解決之問題的比較,而案件所要解決的問題凝結于案件的爭議焦點。無論是比對案件事實、法律適用還是裁判要點或裁判理由,終究是通過爭議焦點進行類案比對判斷。
1.案件事實說
案件事實說的正確性在于,它認識到事實是進行類案判斷的起點與前提。法官剛接觸到案件時,擺在眼前的是鮮活的案件事實,是訴訟兩造之間發(fā)生的案情,即便法官會迅速反應出本案可能適用的法律與可參照的類似的案例,但這也是在通過對案件事實的判斷的基礎上作出的。毋庸置疑,案件事實是確定案件性質與決定對案件的法律解決方案的基礎,因此,案件事實說存在一定的正確性。
然而,以案件事實作為類案判斷比較點之觀點存在很大局限。首先,案件事實與法律適用相互雜糅,對案件事實的比較會不可避免地摻雜對法律的比較。分析案情時,事實因素與法律因素不斷趨近并逐漸融合,就產(chǎn)生了區(qū)別或定性的難題。司法裁判是以法律規(guī)定“涵攝”案件事實的活動,因此,案件事實并非與法律適用毫無關聯(lián),裁判事實是經(jīng)由法律規(guī)范裁剪、加工后形成的事實,其呈現(xiàn)出與法律規(guī)范相符的形態(tài),我國大多數(shù)判決書中確認的裁判事實也往往是按法律規(guī)范的要件來表現(xiàn)。因此該說忽略了案件事實是被法律評價過的事實這一因素,難以單獨作為比較點。
其次,對于案件事實存在較大差異的兩個案件,案件事實無法派上用場。以賈國宇案③與云南醫(yī)療美容賠償案④為例,兩案事實存在巨大差異,如果僅憑借案件事實進行類案判斷,根本無法判斷其為同案,前者為產(chǎn)品責任案件,后者為因醫(yī)療美容失敗引起的損害賠償案件,兩案不僅在案件事實上存在很大區(qū)別,在案由(產(chǎn)品缺陷損害賠償與醫(yī)療損害賠償)、關鍵詞等方面也千差萬別,若依案件事實進行類案判斷,則系完全不同的兩案。但兩案有類似的爭議焦點:“由于行為人的不當行為給權利人造成了精神與身體損害,對于精神損害是否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由此可判斷兩案為類案,進行類似判決。
2.法律說
法律說并未將眼光局限于法律關系,也在法律涵攝的情況下考慮案件事實,似乎是作為類案判斷比較點的正確之選。然而,看似“正確”的法律說亦存在一定缺陷,難以勝任類案判斷比較點的重擔。
首先,部分法律說的觀點存在一個誤區(qū),即待判案件只有一種法律關系的預設。然而,一個案件包含多個法律關系的情況屢見不鮮。究竟應當以哪個法律關系作為比較點似乎并不明朗。
其次,法官為審理待判案件而檢索前案時,待決案件的裁判結果或法律適用尚未得出,裁判理由也正處于形成過程,因此,需要借鑒前案的裁判方案來處理待決案件的法律關系。所以在得出法律適用(即答案)之前,即以尚不存在的法律適用作為比較點來判斷待判案件與指導性案例是否類似,在邏輯上難以自洽。
最后,法律關系亦存在無法適用的場景。在“沈彬訴杭州弘川運輸有限公司等民間借貸糾紛案”((2013)杭江商初字第33號)與指導性案例第9號之間的比較即是如此,兩案在法律關系與法律適用上存在巨大差異,一為民間借貸糾紛,另一為買賣合同糾紛。以法律關系作為比較點,難以將二者判斷為類案。另辟蹊徑,因為它們存在類似的爭議焦點,即“公司股東是否需要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所以可將兩案判斷為類案。
3.裁判要點說
究其本質,裁判要點是一種法律命題,是由司法機關在司法過程中所形成、存在于案例或司法解釋中的對某種爭議問題的法律解決方案,并非是判斷類案之比較點。
如果說案件是一種問題,那么作為解決方案的裁判要點則是對案件爭議問題的答案。法官在審判待判案件時,面對的是案件引發(fā)的問題,而非答案,那么以待判案件這個“問題”去與前案的裁判要點這個“答案”進行類似性對比,似乎有緣木求魚的況味。并且,當今司法實踐中雖存有汗牛充棟的各類案例和與之相應的大量的裁判要點,但是,部分案例裁判要點中有關案件事實的表述過于概括、模糊,或者對有關法律解決方案的概括不清楚,這致使人們無法借助裁判規(guī)則的幫助查找、適用案例。
綜上所述,比起參照與說理的依據(jù)之功能,裁判要點并不適宜作為類似案件判斷比較點。
4.綜合說
初看之下,綜合說考慮案件的主要事實、法律關系等各種因素,似乎是進行類案判斷的不二之選。然而其亦未抓住類案判斷比較點的精要。
首先,在司法實踐中,有些待判案件之間雖然事實與法律關系上具有明顯的類似性,但它們的爭議焦點可能并不相同,因而也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類案。例如,在“杜某與徐某某民間借貸糾紛案”((2018)豫01民終1900號)判決中,上訴人提交了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9號并以此主張對方公司股東應當對涉案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但司法機關認為,本案的爭議焦點是“杜某起訴是否超過訴訟時效”,這與9號指導性案例的爭議焦點“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是否能以不是實際控制人為由免除公司清算義務”并不相同,兩案雖然具有相似的事實與法律關系,但由于爭議焦點的不同而判斷兩案并非類案。
其次,抽象、籠統(tǒng)地談論案件事實、法律關系的異同問題,因其缺乏訴訟制度、訴訟技術的保障而可能再次陷入“莫衷一是”的辯難境地。由前文所列舉的案例的比較也可知,綜合說無法解決案件事實、法律關系、案由等皆不類似但爭議焦點類似的情況。并且,要素過多,若出現(xiàn)主要事實類似但法律關系不同,或者案由類似但主要事實不同的情況,究竟應當以何種要素作為首要比較點進行判斷也無法蓋棺定論。因此,區(qū)別案件“同與異”的關鍵比較點主要為爭議焦點,而不一定是全案的事實及其所適用的法律關系⑤。
考察兩案或數(shù)案是否屬于“類案”,是從不同案件中所爭議的問題即訴訟爭點角度而言的。無論是案件事實還是法律關系或者裁判要點,這些因素固然在不同程度上各自發(fā)揮作用,但它們最終還要歸結到爭議焦點,并且不得不借助各自與爭議焦點之間的關系而被定位和重新認識。
針對“爭議焦點不可作為判斷標準”之質疑⑥,第一,該觀點忽略了爭議焦點包括事實爭議焦點與法律爭議焦點,比如,當事人在締結契約時所言所思的爭議可提煉為事實爭議焦點,而關于其締約的意思表示應以何種意義發(fā)生作用,即規(guī)范性解釋問題,則可提煉為法律爭議焦點[10]187-188;第二,法律爭點的形成原因不僅包括對法律規(guī)范的理解存在差異,此外,訴訟各方對于案件應適用何種法律規(guī)范,以及對該規(guī)范的解釋或續(xù)造所產(chǎn)生的矛盾皆是催生法律爭議焦點的原因[11],換言之,案件中的法律爭議既包括對法律理解之爭議,也包括通過法律對案件事實進行評價和定性所產(chǎn)生的爭議。[12]并且,究其根本,法律爭議焦點產(chǎn)生之根本原因即案件事實與法律規(guī)范無法完美銜接,出現(xiàn)了爭議的余地,這也是“法律必須經(jīng)由解釋,始能適用”的原因;第三,也是最為關鍵的是,毋庸置疑,爭議焦點本質上是一種問題,是裁判需要解決的“題眼”,訴訟制度的根本價值就在于解決爭議,然而以爭議焦點作為類案判斷之比較點,并非是以問題作為答案,而是以兩個案件所要解決的問題進行比較,如果先前案件解決的爭議焦點與待判案件所要解決的爭議焦點相類似,比如面對的都是“1+1=?”的爭議焦點,那么理所應當判斷兩案為類案,并進行類案類判。
各比較點之本質皆為爭議焦點。首先,爭議焦點是案件事實的核心所在,司法裁判的重要作用之一即解決問題,案件事實是對問題的描述,需要以突出凝結了問題的爭議焦點為導向,比較案件事實,實質上即為比較案件事實所描述的問題,即案件的爭議焦點。
其次,法律關系作為類案判斷之比較點,必須歸入爭議焦點,在爭議焦點的視角下進行。法律關系是厘清案件的關鍵因素,法律爭議焦點是從法律關系中總結提煉而來。法律關系是統(tǒng)攝訴訟各方之間權利義務的框架,其內(nèi)容為法律主體之間的權利和義務,正是法律主體關于權利義務的爭議催生了爭議焦點。類案判斷的實質是對兩案所要解決的問題相似性進行判斷,那么法律關系就是針對問題的“解題思路”,而爭議焦點就是貫穿解題思路的核心。
最后,裁判要點以爭議焦點為核心與導向。裁判要點本質上即對指導性案例爭議焦點的解決,就是對制定法尚未明確規(guī)定的案件爭議焦點提供解決方案[13]。所以,從指導性案例中抽取裁判要點時應當圍繞訴訟參與各方所爭議的主要問題進行,以說明和解決法律爭議問題為依歸[14]154。裁判要點在邏輯上由兩部分構成,即爭議問題(爭議焦點)和法律解決方案[15],最高法院頒布的指導性案例,其裁判要點的編纂與完善需要圍繞案件中的法律爭議焦點展開,并且有針對性的運用法律解釋的方法[16]。以裁判要點作為判斷比較點進行類案判斷,實質上是針對兩案的爭議焦點是否具有相似性進行比較和判斷,若具有相似性,那么可以適用前案的解決方案。如前文所述,裁判要點實質上是對案件的爭議焦點作出的“解答”,然而又不能以待判案件的“問題”與前案的“答案”進行比較從而進行類案判斷,而應當以“問題”與“問題”進行比較,即比較兩案的爭議焦點。
無論是案件事實還是法律關系,本質上皆需要歸入爭議焦點的視角下進行判斷。因此,類案類判的本質是源于先“訴”、寓于后“訴”,類案判斷首先是爭議焦點具體比對的結果,換言之,從個案中提煉出的爭議焦點是類案判斷的內(nèi)在根據(jù),進而形成處理待判案件的“個案規(guī)則”。
爭議焦點是訴訟各方存在爭議的具體事項,之所以將爭議焦點作為類案判斷之比較點,是因為與其他因素相比,爭議焦點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和作用,在類案判斷中能最大程度上實現(xiàn)統(tǒng)一法律適用的目標。
比如,富含淀粉的玉米可以用來釀酒,紅薯也可以用來釀酒,紅薯可作為釀酒原料的原因并非是與玉米相類似,而是其內(nèi)含的淀粉也能用來釀酒,正是由于二者皆富含淀粉,則可以作為釀酒原料。爭議焦點在進行類案判斷中所發(fā)揮之作用,正如淀粉之于釀酒的作用,離開爭議焦點,僅憑借事實或法律關系、裁判要點進行判斷,可能存在一定局限。綜上,爭議焦點是判斷類案的關鍵所在,具有提綱挈領之功能。
1.判斷的靈活性
以前文案件為例,面對案件事實、法律關系、案由等存在較大差異的兩個案件,經(jīng)過提煉爭議焦點和比對,可以直截了當?shù)貙砂缸R別為類似案件,從而做出類似裁判。
針對“運用爭議焦點作為類案判斷之比較點會不恰當?shù)財U大類案范圍”的爭議,類案類判所代表的“同樣情況同樣對待”之形式正義要求是樹立司法權威的關鍵進路。對于普羅大眾而言,辨識判決的“違法性”要比辨識是否“類案類判”難度大,因而“類案類判”就成為不可忽略的話語訴求。所以在加強類案檢索,統(tǒng)一法律適用的大背景下,以爭議焦點為比較點進行類案判斷并無不妥之處,它可以最大程度上促進類案類判。并且,所謂類判,并非要求待判案件與前案作出一模一樣的判決,而是指“同樣的判決”,其存在裁量的空間。由于每個案件都是一個獨立的個案,絕對相同的判決無法被做出[17]。所謂“同樣的判決”,意指相同的法律處置,包括相同的法律認定以及相應的肯定或否定的法律后果;至于法律后果在數(shù)量上是否相同,則不可強求一律[18]。
2.運用的廣泛性
相較于“裁判要點說”主張的以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裁判理由”作為類案判斷比較點,爭議焦點的運用擺脫了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裁判理由的限制,運用范圍更加廣泛。在統(tǒng)一法律適用的背景下,進行類案判斷不能將目光拘泥于指導性案例,而是應當把《最高人民法院公報》《人民法院案例選》《人民法院報》等刊載的案例,以及《統(tǒng)一法律適用意見》第5條、第8條規(guī)定的“典型案例”與“參考性案例”等,以及上級法院與全國其他法院的,也許并無已提煉的“裁判要點”“裁判理由”的案件全部納入檢索、參照的范圍。并且,若皆由待判案件的法官對前案的裁判要點或者思路進行總結歸納,難免會出現(xiàn)不統(tǒng)一的情況,從而進一步對統(tǒng)一法律適用造成阻礙。案件因爭議而產(chǎn)生,在裁判當中提煉爭議焦點,那么待決案件的法官檢索到案件后,可以一目了然地對待判案件與先前案件的爭議焦點進行相似性判斷。
3.判決的終局性
司法裁判的任務在于解決糾紛或裁判案件,爭議焦點系解決糾紛或裁判案件的指揮棒,亦被形容為“主線”或“脊梁”[19],在訴訟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但其最重要的作用在于提供解決矛盾與糾紛的手段,提供旨在解決爭議的行動方向。[20]同時,法官引導當事人圍繞爭議焦點展開攻辯,可促使其及時達成和解或調解協(xié)議,最終促進糾紛的徹底化解。如指導性案例第113號(邁克爾·杰佛里·喬丹與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標評審委員會、喬丹體育股份有限公司“喬丹”商標爭議行政糾紛案),爭議焦點之一即“關于再審申請人(邁克爾·喬丹)主張保護姓名權是否存在法律依據(jù)”,此為典型的法律爭議焦點,但是也包含了對案件事實的評價。主審法官在裁判中首要解決了此爭議焦點,整個案件也便迎刃而解。
從訴訟解決糾紛的終極目標來看,爭議焦點的化解對于解決案件而言具有根本性。爭議焦點最為集中地凝聚了訴訟各方的沖突與糾紛,法官針對其提供法律解決方案,以徹底解決糾紛,而一旦爭點出現(xiàn)缺漏或歸納錯誤,則司法裁判不僅沒有任何意義,反而可能出現(xiàn)錯判或漏判的現(xiàn)象,從而使案件爭議未得到真正解決,導致當事人可能無法接受裁判結果,不得不重新提起訴訟,這不僅給當事人添加本可避免的訴累,也造成了司法資源的浪費。
爭議焦點是聯(lián)結待判案件與前案之間的橋梁。法官參照前案的意圖是找尋對解決待判案件的爭議焦點有幫助的解決方案,如果前案對相類似的爭議焦點提供了法律解決方案,那么這個爭議問題就是聯(lián)絡兩個案件的中間項。
提煉爭議焦點,即以訴訟請求與訴訟攻辯為基礎,以法律關系為框架。法官應當基于訴訟各方爭議的法律關系,以訴辯所依據(jù)的法律規(guī)范為起點,歸納直接影響法律要件成立或滿足的事實爭點,以及爭議法律規(guī)范能否適用,應如何解釋,或者應適用何種法律規(guī)范的法律爭點[21]123。關于爭議焦點的結構與形式,它不能是以“什么”或“多少”等疑問詞表述的開放性形式,而只能以“是否”表達的封閉性問題;不可天馬天空般脫離案件實際,而必須是立足案件事實提出本案要解決的具體問題;必須具備“主詞+系詞+賓詞”的邏輯結構,其中主詞陳述本案的事實要素或特征,系詞為“是否”“應否”“能否”等疑問詞,賓詞為法律規(guī)則[22]。
在總結歸納爭議焦點時,不可過度概括或過于抽象,否則會架空其作用,使其在類案判斷中黯然失色。比如,以最高人民法院第93號指導性案例“于歡故意傷害案”以及“陳偉故意傷害案”((2016)蘇刑申298號)為例,在對兩案進行對比時,若將后者的爭議焦點提煉為“陳偉是否構成正當防衛(wèi)”而與第93號指導性案例進行比對,那么會因為過于抽象而無功而返。抽象意義上的層級類別越小,具體意義上的可判斷性或趨同性則越大。[23]應當進一步提煉為“針對被害方實施的不屬于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性犯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0條第3款),被告人實施防衛(wèi)行為造成被害方死亡之行為是否構成正當防衛(wèi)”,從而可迅速與前者進行相似性比較,作出與前者相同或類似的裁判。
參照前案的前提是確定待決案件爭議焦點是否具有與前案相同或類似的論點、論據(jù)與論證方法。這就要求首先解決待決案件爭議焦點與前案爭議焦點的異同及其根據(jù)問題,然后再進行類案判斷,確定裁判結果[24]。對指導性案例的參照需要把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融合到對爭議焦點的辨析、論證和判斷過程之中,做到逐事逐議,而這一過程需通過法官與訴訟參與人問答互動得以實現(xiàn)。
在進行類案檢索,找到“可能的類案”之后,需要以爭議焦點作為判斷比較點進行類案判斷。首先,從先前案件(不可僅從裁判要點當中提煉,也應當綜合考慮案件事實,訴辯理由等因素)中提煉爭議焦點,包括法律爭議焦點與事實爭議焦點;其次,對待決案件提煉爭議焦點,將待決案件的爭議焦點與先前案件的爭議焦點進行對比,判斷二者是否具有相似性;再次,進一步比較兩案的法律關系與案件事實等要素,作為爭議焦點的對比的參考與輔助,具體可比較: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目的、法律關系構成要件等。最后,如果待決案件和先前案件經(jīng)過上述比較,在所要處理的問題,即爭議焦點方面高度相似,那么可以初步判定它們之間是相似的,類案判斷的最終結論仍需接受實質理由的再次權衡與檢驗。
以“(2016)京0108民初24754號案”為例,這是一起典型的“知假買假”案,本案案情為原告劉秀平到被告北京超市連鎖股份有限公司發(fā)寶盛里超市(以下簡稱超市)購買了某型號臺燈470盞,并以之電源線銅芯橫截面積未達到國家標準為由要求被告承擔購物款的三倍賠償責任。本案中,被告以“原告知假買假”為由,主張其不符合消費者身份,不應該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進行抗辯。由此觀之,通過雙方訴辯,可提煉本案的主要爭議焦點即“原告知假買假,被告是否應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而第23號指導性案例:孫銀山訴南京歐尚超市有限公司江寧店買賣合同糾紛案的爭議焦點,亦為“消費者知假買假,被告是否應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兩案的爭議焦點完全一致,那么應進行類似判決,參照第23號指導性案例的裁判,判決被告超市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
在我國,“遵循先例”的正式原則雖不存在,但基于法院司法活動的連續(xù)性以及體現(xiàn)“同樣情況同樣對待”的公平原則,“類案類判”在司法裁判中具有積極意義。在司法中堅守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盡最大努力消除“類案不類判”的現(xiàn)象,實現(xiàn)“類案類判”之司法統(tǒng)一的目標,對于維護公民合法權益,提升司法在全社會的公信力有巨大的助推作用。
若待決案件所要解決的問題與前案已解決的問題類似,可參照前案進行判斷,而案件的問題、糾紛、沖突凝結于爭議焦點之中。決定類似案件的比較點、判斷兩個案件之間的類似性是否相關,就是看爭議焦點是否類似。以爭議焦點作為類案判斷比較點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可以推動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以爭議焦點作為類案判斷之主要比較點,并不代表諸如案件事實、法律關系、案由等判斷比較點并不重要,它們需歸入爭議焦點的范圍之下,輔助其進行類案判斷。在當前司法實踐中,可推廣以爭議焦點為核心的裁判文書撰寫方式,以方便類案檢索后的類案判斷。
注釋:
①設立指導性案例在裁判中“特別加權”的作用機制,并不應該構成對其他司法案例作用的人為排斥,基于判例作用機制的自然發(fā)生的原理,在事實上也絕無可能實現(xiàn)這種排斥。參見張志銘《司法沉思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62頁。
②對于“同案同判”之“同案”究竟是“同樣案件”還是“類似案件”,學界已有不少討論:主張“類案”的有劉作翔、張騏、雷磊、孫海波等;支持“同樣案件”的觀點有張志銘、周少華等??枴だ瓊惔慕淌谠凇斗▽W方法》一文中所言,雖然沒有一個事件會在所有各方面都與另一事件一一雷同,然而,還是有許多事例,它們在一些特征上,并且在一定的程度上相類似。
③19歲少女賈國宇與家人在火鍋店就餐,爐灶突然發(fā)生爆炸導致其毀容,燒傷,賈國宇遂提起損害賠償之訴。法院在賈國宇案中首次在我國對由于產(chǎn)品缺陷導致受害人的精神損害判令賠償,此案例填補了我國法律對由于產(chǎn)品缺陷導致受害人的精神損害沒有規(guī)定的空白,它不僅對審理由于產(chǎn)品缺陷導致的精神損害案件具有參照意義,而且對由于其他侵權行為導致的精神損害賠償案件同樣具有指導性。
④此案件中,當事人在某美容店做醫(yī)學美容,由于美容師操作失誤,導致醫(yī)療美容事故,對當事人的容顏造成了損害。受害人要求在賠償治療費、修復費的同時要求賠償精神損害,一審法院予以支持。被告美容師對法院判決賠償精神損害不服,進行申訴。再審法官在“駁回申訴通知書”中,參考賈國宇案論證了精神損害賠償?shù)暮侠硇?,從而平息了訴訟。
⑤張騏教授在其《再論類似案件的判斷與指導性案例的使用——以當代中國法官對指導性案例的使用經(jīng)驗為契口》一文中列舉了14個案例,用以說明案件事實或法律關系相同,但是兩案可能無法判斷為類案;案件事實或法律關系不同,但是兩案依然可判斷為類案,概言之,即案件事實或法律關系跟案件的類似性并無必然聯(lián)系,在類案判斷中真正起決定因素的是爭議焦點。
⑥有觀點認為,爭點本身不應作為對比的要點。就可能適用指導性案例的待決案件而言,三段論的大前提出現(xiàn)了空缺結構,待決案件的爭點就是法律爭點。因為對法律規(guī)范存在差異理解形成法律爭點,進而尋求指導性案例的輔助。因此,待決案件與指導性案例之間的類比不能是法律規(guī)范本身的類比,否則就成了直接只對比不同點;而是進一步尋求案件本身的對比,通過案件本身要點的對比,要點相似性達到蓋然標準則將指導性案例對相關法條的理解傳遞到待決案件中,以裁判要點輔助待決案件大前提的證成。因此,問題不能直接作為答案,爭點本身不能作為對比的要點,而是通過對比其他要點形成對待決案件法律爭點(要點之一)的解決。參見雷檳碩《指導性案例適用的阿基米德支點——事實要點相似性判斷研究》,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8年第2期,第90-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