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藝術變形”的規(guī)則根植于神話的傳統(tǒng)中,也深深地影響到東西方后世的很多作家。《變形記》《促織》同時被安排在統(tǒng)編普通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的同一單元中,二者都寫到人變形為蟲的故事,但在情節(jié)構思、敘述視角、變形結局及創(chuàng)作根源等方面存在差異。本文試就以上四個方面作比較閱讀,旨在引導學生在跨文化視域下對文學作品中的藝術變形及其批判力量進行比較,培養(yǎng)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發(fā)展批判性思維,并提升其文化鑒別力和理解力。
關鍵詞:高中語文? 藝術變形? 批判力量? 跨文化? 比較閱讀
引用格式:沈建忠.跨文化視域下文學作品中的藝術變形及其力量[J].教學與管理,2022(06):70-72.
以古希臘的《伊利亞特》《奧德賽》跟我國的《山海經(jīng)》《封神榜》作比較,從中能發(fā)現(xiàn)“變形”的一般規(guī)律,西方神話中的變形以降格為主,而我國神話中的變形則大都表現(xiàn)為升格。古希臘神話中有許多神或人變形為其他人或生物的故事,有的是自主變形;有的是被迫變形;也有的變形是為了逃避,是在走投無路情況下的無奈選擇,如緒任克斯變?yōu)樘J葦,達芙妮變?yōu)樵鹿穑齻冏冃尉哂袑徝郎系谋瘎∩?。而我國神話中的變形則多了一些浪漫的元素,如梁?;癁楹m然也是不得已的變形,但變形后可以成雙成對、自由自在地蹁躚飛舞,在感情色彩上,多了幾分美好和浪漫。其實不同的作品為了表現(xiàn)其“變形”,在情節(jié)構思、敘述視角、變形結局及創(chuàng)作根源等方面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與東西方哲學傳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及審美心理密切相關。
然而這種根植于神話傳統(tǒng)的“變形”規(guī)則卻深深地影響到東西方后世的很多作家,包括奧地利的卡夫卡和我國清代的蒲松齡。兩位文學大家的作品,不約而同地以類似的“變形”手法和濃厚的悲劇意蘊,打通了時空的阻隔和東西方文化的壁壘,帶來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镀胀ǜ咧姓Z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在“學習任務群11·外國作家作品研習”中指出:“嘗試探討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共同話題和文化差異,尊重文化多樣性,提升文化鑒別力?!盵1]下面試將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同一單元中的《變形記》和《促織》作比較閱讀研究。
一、不同的情節(jié)構想,一致的精神訴求
昆德拉說:“卡夫卡,首先是一場巨大的美學革命,一個藝術的奇跡?!盵2]在《變形記》開頭的第一句話,作者卡夫卡用冷靜而不可思議的口吻敘述了一件奇特而恐怖的事情,那就是格里高爾在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突然變成了甲蟲。在一般的作品中,這種災難性的事件常常是故事的結局,作者這樣設置情節(jié)實際上是以此吸引讀者去追索事件的發(fā)展。這個家庭的頂梁柱一夜之間變成了累贅,連平時最疼愛的妹妹也最終拋棄了他,格里高爾最后在房間里孤寂地死去。小說通過“蟲子”這個獨特的藝術符號表現(xiàn)人性在特定時代下的扭曲和變異。
而蒲松齡在《促織》中也講述了一個變形的故事,主人公成名被迫接受征收促織的差役,得蟲又失蟲,最后兒子投井而魂化促織,使窮途末路的一家苦盡甘來。小說圍繞一只小蟲,寫出了小人物命運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給讀者一種驚喜交錯、百轉千回的感受。小說中人物始終處在驚恐之中,深刻反映了老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
同樣是人變蟲,兩篇小說中主人公變形后能力迥異。《變形記》里格里高爾化成的甲蟲外殼堅硬、大肚子、多細足,發(fā)出蟲鳴聲,突出格里高爾生活上不堪重負、無法與人溝通的生存狀態(tài)。格里高爾在變形前辛勤工作、關愛家人,為家庭帶來經(jīng)濟收入,為父親還債,為公司工作,是周圍人眼中“有用的人”,但變?yōu)榧紫x后無法工作,深陷困局,從有用淪為無用。盡管他仍保留著原有的人性,但蟲的外殼隔絕他與人類的交往。而《促織》中成名之子化成促織后,表現(xiàn)出超凡的神力。原本九歲孩童闖下大禍,簡直是“無命可活”,但變形后不僅能斗蟲,還能斗雞,可謂神勇無比、神通廣大。
兩篇小說中主人公變形后能力的不同也暗示了故事情節(jié)的不同表達及迥異走向?!蹲冃斡洝凡捎靡话沩様⒎绞剑瑪⑹聲r間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延伸,跟隨敘事者的視角,讀者看到了格里高爾從變形到死亡的過程。整個故事單線發(fā)展,敘述過程中沒有插敘、倒敘、補敘的介入,順時的故事,順時的敘述,故事結局水到渠成。而《促織》寫成名之子化蟲的過程卻曲折而隱晦,一直要讀到后半部分才發(fā)現(xiàn)這只促織原來是由成名之子變化而來的。小說通過寫小蟲的“蠢”“怒”“捷”“舞”,將其“人性”的一面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如果細讀就能發(fā)現(xiàn)人化蟲的蛛絲馬跡,可以看到作者特意突出小蟲的人格化及其反常表現(xiàn),來暗示小蟲是成名之子變化而來。直截了當?shù)貙懭嘶癁橄x固然震撼,但像這樣細讀文本,曲徑通幽,更是讀小說的樂趣。
通過比較閱讀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兩部作品誕生于不同的時代、地域及文化背景之下,但無論是運用平順的敘述還是情節(jié)的連續(xù)陡轉,無論是變形后主人公變得無用或者神勇,無論表達方式是直白還是含蓄,兩位偉大的作家各自運用新穎的構思和獨特的手法,突破時空的界限,為讀者講述了引人入勝的變形故事,從荒誕不經(jīng)的敘事中折射出內(nèi)心深處一致的精神訴求。
二、不同的敘述視角,相似的構思意圖
《變形記》的敘事視角獨特,主要采用內(nèi)外雙重視角進行敘事。小說沒有詳細而直接地描繪甲蟲的外形,但是隨著格里高爾視線的變化可以一點點地拼湊出甲蟲的大致輪廓。格里高爾用蟲子的視角來看變形后的自己,他的感受都是局部而非整體的,同樣,讀者獲得的也是不完整的蟲子外形。那么,是誰觀察到“一天早晨”格里高爾“從睡夢中醒來”有所“發(fā)現(xiàn)”的呢?顯然,在小說中還存在另一個敘述者,小說實際上采用了一種頗為獨特的雙重視角[3]。
這種雙重視角還綜合運用在《變形記》的很多地方,如:“他一面始終不安地側過頭瞅著父親,一面開始掉轉身子,他想盡量快些,事實上卻非常迂緩。”這樣的表述很難分辨究竟是從誰的視角進行觀察的,但能讓讀者從內(nèi)視的角度,與視角人物一起看、聽、想,切身感受到格里高爾的不安與恐懼,讓讀者有強烈的代入感,深切體會視角人物的喜怒哀樂。同時,也能讓讀者從外視的角度,觀察到格里高爾動作的笨拙與迂緩。通過這種復合式的雙重視角,同時獲得了旁觀的敘事者與事件的擔當者的雙重感受[4]。
《促織》中成名的兒子是魂魄化蟲,主要采用外視角來描述這個傳奇故事,只是純粹“志異”。讀者因此也只看到蟲子的外在表現(xiàn)而未能深入到蟲子的內(nèi)心。那么《促織》的故事,如果主要運用內(nèi)視角來寫會怎樣呢?我們不妨結合課文中小蟲的舉動,嘗試進入小蟲的角色去推測它的感受,并為它配上一組內(nèi)心獨白,然后與《促織》的原文相比較,會發(fā)現(xiàn)一些明顯的不同:內(nèi)容上,不能涵蓋全文本,失去了前因后果的完整交代;主旨上,偏離了原本的矛頭指向,更多體現(xiàn)的是成名之子的聰明勇敢;情理上,無法通過只有九歲孩子的視角來反映當時的社會背景。也就是說,單純從小蟲的視角來寫這個故事,是有很大局限性的。
選擇運用何種敘述視角是一個作家的習慣,也是一個時代的特點。恰當?shù)臄⑹鲆暯歉鼙磉_作家的構思意圖,更能渲染作家所需要的基調(diào)和氛圍,無論運用哪種敘述視角,都是為了有利于表現(xiàn)作品的主題。一般作品中的外視角敘述和內(nèi)視角敘述,常常需要交替運用,綜合其各自的優(yōu)勢,達到全面而立體的敘事效果。
三、不同的變形結局,相同的批判力量
《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并不是結局,而是拉開了更大悲劇的序幕。格里高爾三次嘗試從房間沖出來向人們解釋和剖白,但被父親又推又砸,最后連妹妹也棄他不顧,最終“他懷著深情和愛意想他的一家人”孤獨地死去,而他的家人卻如棄敝屣出城郊游,迎接新的生活。而《促織》的故事從悲開始,到小蟲有神力,而后獻蟲有功,成名不但差役被免,還被錄為秀才,并得到優(yōu)厚賞賜,變成肥馬輕裘廣有產(chǎn)業(yè)的豪富之家。
《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為人善良,然而最終卻被拋棄而悲慘死去。悲的力量在情節(jié)推進過程中一步步蓄積,變形和異化不只是個人,而是一個群體、一個社會。小說悲劇產(chǎn)生的批判的力量也就在于此,這種力量也許會促使社會發(fā)生變革。而《促織》中成子跳井自盡魂化促織,既是悲劇的頂峰,又是喜劇的開端,最后以大團圓收場,讓讀者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
僅就故事本身而言,《促織》算是喜劇,正如胡適在《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一文中認為,“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是悲劇的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菊f來,只是思力薄弱的文學,不耐人尋思,不能引人反省”[5]。但結合《促織》最后一段議論,則可見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異史氏曰:“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彪m然作者主要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奉行者”,但也強調(diào)天子的舉動不能隨心所欲。
在中國,喜劇常常是悲劇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雖然時代局限性限制了作品的力量,但是這種貌似喜劇式的結局同樣帶給人無窮的思考?;x的情節(jié)使《促織》在形式上演化為美滿的大團圓結局,但化蟲紓解家人苦難,恰恰暗示成名一家在“官貪吏虐”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只有死路一條,也印證了郭沫若先生所謂的“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教師可以引導學生挖掘發(fā)現(xiàn)的價值,超越作者當時的認知,站在時代的高度獲得新的啟迪。
四、不同的創(chuàng)作根源,迥異的文化表達
《變形記》《促織》都寫了人變?yōu)橄x的故事,卡夫卡讓格里高爾變蟲后走向毀滅,而蒲松齡則將成名之子變成蟲之后,又將其變回了人,并給了他一個美滿的結局。其實不同的結局與作者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創(chuàng)作意圖及審美心理有很大的關聯(lián)。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指出:“精讀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感受作品中的藝術形象,理解欣賞作品的語言表達,把握作品的內(nèi)涵,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盵6]卡夫卡生活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社會動蕩不安,人們崇尚金錢,親情變質(zhì)、社會異化。父親的強勢和母親的懦弱讓卡夫卡無所適從、心情抑郁,生活中的痛苦和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只能寄托在作品中,格里高爾身上就明顯帶著作者的影子。
《變形記》借助格里高爾的故事,充分體現(xiàn)“卡夫卡式的悖謬”。作者有意剝奪了格里高爾語言的能力,暗含了對語言和孤獨的焦慮;格里高爾的本意是“守衛(wèi)者”,卡夫卡卻讓主人公成為了無能的甲蟲;格里高爾從人變成了蟲,卻保留著人性,而他的家人卻失去了人性;工業(yè)文明表面帶來了財富,卻使人失去了自由和親情……
而生于明末清初的蒲松齡,遭遇了兵荒馬亂、戰(zhàn)爭頻仍的時代。雖出生于書香門第,但家道中落,生活窘迫,加上屢試不第,他的作品表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動蕩,人民的苦難,以及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小說呈現(xiàn)出悲憂喜樂的雙重狀態(tài),《促織》大團圓式的結局與此一脈相承。
兩篇小說離奇的情節(jié)透露出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也蘊含著深厚的中西方審美心理差異?!蹲冃斡洝敷w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代“表現(xiàn)論”的美學原則,小說充斥著冷靜而客觀的剖析,彌漫著濃厚的悲觀情緒;而《促織》體現(xiàn)的是中華民族“善有善報”的良好愿望,帶有強烈的主觀干預色彩[7]。體現(xiàn)了以“和”為貴的思想,契合農(nóng)耕社會中普遍的人生觀,著重強調(diào)的是命運的悲劇性,而非追求帶有悲劇性的抗爭[8]。
喜劇是糖,可以慰藉;悲劇是藥,可以療救。真可謂喜劇笑說好人生,悲劇憤書非人間。作者卡夫卡以荒誕之筆刻畫了荒誕背后的社會真相,小說起于荒誕,終于真實,而《促織》用貌似喜劇的形式來表現(xiàn)悲劇,同樣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通過對外國文學名著名篇和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比較閱讀,引導學生了解不同國家的社會文化風貌,培育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同時,讓學生積累文言閱讀經(jīng)驗,培養(yǎng)民族審美趣味,增強文化自信,從而更好地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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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胡適.胡適文存:卷一[M].上海:上海亞東圖書館,1926:195-214.
[7] 趙玉柱.“變形”背后的中西方審美心理差異:《促織》與《變形記》比較研究[J].德州學院學報,2007(06):17-19.
[8] 贠曉晴.“人化蟲”的悲劇意蘊賞析[J].陜西教育:高教,2017(04):4-5.
[作者:沈建忠(1969-),男,江蘇蘇州人,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qū)教育局教研室,中小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