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王妍妍 口述｜劉昭

現(xiàn)實生活中，一些家長常常打著愛的名義“綁架”子女，殊不知這樣的“教育”很可能適得其反。一些已經(jīng)成年甚至為人父母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自己迎來了遲到的“叛逆期”，和父母的關(guān)系變得緊繃，嚴重的話，家庭內(nèi)部甚至演變成充滿硝煙的“戰(zhàn)場”。成年人為何會出現(xiàn)逆反心理？原生家庭又給成年人帶來了哪些影響？我們走近心理咨詢師劉昭，聽他講述來訪者的相關(guān)故事，以窺見那抹“叛逆期”剪影背后，千絲萬縷的親子關(guān)系。

越長大越叛逆

鮮花的盛開要經(jīng)歷風霜的洗禮，人的一生也會經(jīng)歷一些特殊的階段。他們在不同成長時期受損的部分，在成年后或許會成為一個卡點，在其生活中反復呈現(xiàn)被卡住的狀態(tài)。

在一次心理咨詢的過程中，月月問了我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問題：“我已經(jīng)把書上傳授的能做的都做了，為什么兒子還是不聽我的，尤其是成年后，經(jīng)常和我爭吵？”聽完月月的講述，我給她舉了一個例子：世界上最好打交道的是機器，因為擰好螺絲按下開關(guān)，它就會按照你的意志運轉(zhuǎn)；然后是植物，你可以澆水、施肥，但開花結(jié)果卻不受你的控制；比植物更難打交道的是動物，因為動物有自己的想法；而人是更高級別的存在，有著更為豐富的自由意志，如果你希望以人的姿態(tài)面對這個世界，就要以人的心態(tài)與孩子互動。

來訪者中，類似月月這樣的家長不在少數(shù)。當孩子開始“不聽話”，有些家長就會感到不理解，用“叛逆”來形容孩子。這是一個控制者的敘事角度。遺憾的是，很多家長在用和機器、植物、動物打交道的邏輯與孩子互動，希望獲得一種掌控感，而這其實是無法接受失控感帶來的焦慮的體現(xiàn)。

我曾在微博上提到一個觀點：聽話、獨立和誠實，這三個品質(zhì)其實是一個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三角，孩子最多只能擁有兩個品質(zhì)。因為孩子是一個獨立個體，他的感受、偏好、期待等都會和家長有所不同，這時如果我們希望孩子聽話，就意味著要瓦解他的獨立意志。反之，如果我們希望孩子獨立，那就意味著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會那么聽話。如果孩子表現(xiàn)得既聽話又獨立，那么，可能就會像《隱秘的角落》中的朱朝陽這個角色一樣，有什么事情瞞著家長。

很多家長卻不以為然。當孩子年齡小、力量弱、不具備獨立生存能力的時候，家長往往會用強制性、灌輸式的方式讓孩子順從，這種方式會閹割掉孩子的獨立性，讓孩子一輩子做父母的“乖寶寶”。孩子成年后，積蓄了足夠力量，開始伸展自我意志，這時候父母就會抱怨：我的孩子怎么小時候挺乖，越長大卻越逆反，什么事情都跟我對著干。

許多父母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這是成長管控嚴苛帶來的后果，由此，家庭的隔閡也在變大。

孩子很小的時候，血緣、身份帶來的影響略大，等孩子逐漸長大，道德、輿論的壓力也能起些作用。隨著孩子真正意義上成人，父母和孩子間除了法律義務(wù)外，成為羈絆的就是情感。如果父母在孩子小時候只有控制、道德綁架，那么，隨著孩子的力量越來越強，表面是紐帶實際是枷鎖的關(guān)系就會被掙脫。不少來訪者告訴我，小時候父母在物質(zhì)上沒有虧待他們，他們以后打算在這方面報答父母，可是父母沒有給予的尊重和愛，他們也給不了父母。

“一地雞毛”的分離個體化階段

一個人的成長成熟，必須經(jīng)歷與父母分離個體化的階段。可是在我的來訪者中，超過一半沒有較好地走完這個階段。這其中，有三類比較常見。

第一類是性。我遇到過一些從極其嚴格的家庭中走出的來訪者，他們在非常小的年齡就有了性經(jīng)歷，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人生少有的、可以自己做主的領(lǐng)域，而家長往往不知情。大部分來訪者事后會為那段經(jīng)歷而感到羞恥。隨著咨詢的深入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愿和父母“真刀真槍”地干一場，完成分離個體化，又不愿意壓制自己的期待和欲望，最終呈現(xiàn)“擰巴”的狀態(tài)。

第二類是婚姻。我見過不止一例小時候的乖兒子、乖女兒在婚姻中，義無反顧地找了一個與自己不般配的“渣伴侶”，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慘淡收場。小雨就是其中的一員。從小到大，小雨是個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上大學、選專業(yè)、找工作，她都聽從了父母的安排。直到選擇結(jié)婚對象時，她不顧父母反對，執(zhí)意選擇了一位各方面條件都不如她，并且婚前有過多次出軌、家暴經(jīng)歷的伴侶?？此齐y以理解的轉(zhuǎn)變背后，是小雨對她“被決定的人生”長期積壓的不滿與不甘。當這些情緒在擇偶的臨界點爆發(fā)時，父母的意見對小雨是否有益，甚至伴侶是否為佳配已經(jīng)不重要了，做一個和父母意見不一致的重大決定以體現(xiàn)“我的人生我可以說了算”，成了她潛意識中最重要的目標。

以上兩類經(jīng)歷是有共性的：小時候他們都太乖，幾乎沒有嘗試過貫徹個人意志的行為，也就缺乏經(jīng)驗。叛逆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不滿，又恰逢處在重大人生關(guān)口，這時候往往父母越反對，子女越堅持，嚴重的話還會引發(fā)激烈沖突。

第三類是育兒。一些來訪者在育兒方面和父母產(chǎn)生分歧，搞得家里雞飛狗跳，進而想尋求獨立，這在女性身上較為常見。很多女性是在當上媽媽、看過很多育兒書籍后才意識到成長路上的問題，這時候就容易和父母產(chǎn)生激烈沖突，比如針對“孩子該如何撫養(yǎng)”的問題，就可能爭論不休，甚至演變成家庭“戰(zhàn)爭”。

在這些“叛逆”發(fā)生之前，整個家庭往往以一方的受虐、被剝削為代價，形成了某種“別扭的平衡”，如果要完成分離和獨立，就意味著要打破平衡，這個過程會伴隨著沖突發(fā)生。而這些“乖女兒”“乖兒子”面對沖突是缺乏經(jīng)驗的，他們往往選擇回避或者生硬地表達意見，就會非常被動。

原生家庭的PUA

有一則新聞令我印象深刻，四川地級市高考狀元、北大畢業(yè)生給父母寫下長達萬字的絕交信，父母的控制欲讓他感受不到家的溫暖。在這個過程中，父母的嚴重控制一方面在讓孩子承載自己的焦慮，另一方面也在分裂投射內(nèi)在的不同部分。比如：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我有能力做決策，你沒有把握生活的能力。如果孩子不認同父母的投射，雙方將在這一“戰(zhàn)場”上反復拉鋸。有的家庭隨著子女成年獨立、父母衰老虛弱而中止爭斗，有的家庭則“至死方休”。

我在《映瞳》一書中寫過一個人物——郝最，她是我見過的幾位來訪者的“合集”。這些來訪者都非常優(yōu)秀，卻被原生家庭嚴重控制，從小到大被父母PUA，長大了遇到PUA自己的人習以為常，遇到對自己好的人則惶恐不安。無論取得再高的社會成就，她還是非常自卑，因為內(nèi)心認為那不是自己應(yīng)得的，然后在日復一日中拼命完成工作任務(wù)，只為變得更加優(yōu)秀。

書中的郝最畢業(yè)于國內(nèi)頂級學府，有著人人艷羨的“金領(lǐng)”工作，相貌、談吐、待人接物等都出類拔萃，面對親密關(guān)系時卻被一個沒學歷、沒工作、沒外表的“渣男”物質(zhì)精神雙剝削，十分痛苦卻欲罷不能，只因他是唯一一個說她媽媽不好的人。遇到喜歡自己的“高富帥”時則會一把推開，因為潛意識里覺得自己配不上。

有人說，郝最這種成年人的叛逆，源自青春期的壓抑。但其實更多時候，人的成長環(huán)境都是相對穩(wěn)定的，很少有父母在孩子青春期前尊重孩子、讓孩子的意志得以舒展，到了青春期才開始過分壓制孩子。而面對這種從小到大的壓制控制，有的孩子從小就開始反抗，有的孩子則到了青春期、成年才開始反抗。當然，也有一些重度抑郁的成年人一輩子也沒有反抗。

雖然叛逆不只屬于成年人，但它依舊有高級和低級、成熟和幼稚之分。低級、幼稚的叛逆是一種流于形式的叛逆，往往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為了小眾而小眾，其內(nèi)核還是以對主流價值觀的解構(gòu)為主，同時伴隨著某種逃避。在咨詢室里，我看到許多成年人的自毀性行為就出自這類相對原始的叛逆。高級、成熟的叛逆則是一種基于堅持、追求的叛逆，并且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種建構(gòu)性叛逆。這種叛逆不需要刻意追求不同，在排除困難、質(zhì)疑、否定、阻力，在去求真、求善、求美的過程中，自然便會體現(xiàn)出來。

孩子的童年總共十余載，留給父母疼惜呵護、建立依戀的時間更是如白駒過隙。然而，有太多父母在孩子小時候不懂得珍惜，等子女成年、與自己漸行漸遠時又怨天尤人。許多來訪者會對我說，沒有一個被關(guān)懷、理解、支持、溫暖、信任的童年，是他們畢生的遺憾。而對父母而言，不曾給予孩子這樣一個童年，又何嘗不是深深的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