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一
“吐蕃”是七世紀在青藏高原興起的古代藏族政權名,也是民族名、地名。關于“吐蕃”一詞的讀音到底讀tǔfān還是tǔbō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爭議不斷。辭書中,由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纂的《國語辭典》,“吐蕃”的注音是tǔfān;《辭?!贰稘h語大詞典》則一直標為 tǔbō?!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 1—4 版標 tǔfān,第 5 版開始改標 tǔbō,這樣“吐蕃”在辭書中的標音就完全統(tǒng)一了。就在大家以為“吐蕃”讀音問題的爭論已經(jīng)塵埃落定之際,有好幾位學者對“吐蕃”的讀音又提出了新的觀點,其中以《中國語文》2020年第2期發(fā)表的南小民、周志琴、孔凡秋《“吐蕃”音原》最引人關注。該文認為“吐蕃”應該讀tǔfān,若“尊史從古”則應讀作 tǔbiān 或 tǔbān;他們否認唐蕃會盟碑上“蕃—bod”的對音;認為“吐蕃”最初是“吐谷渾蕃部”或“吐谷渾的蕃國”的意思,“唐人所以用吐蕃二字稱呼bod政權主要緣起吐谷渾:先簡稱吐谷渾為吐蕃,后陰差陽錯將此簡稱施于bod政權”;認為歷代文獻中的“土波”“土缽”等“吐蕃”的譯音詞是“奇葩對音詞”;否認立足當代、名從主人的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審音原則,從而認為藏族人自己讀“吐蕃”為tǔbō的觀點“應是一個美麗錯誤”。該文轉引自姚大力(2014)文章中提供的一則新材料尤值得注意,即元代蔡巴·貢嘎多吉用藏文寫的《紅史》里,提到它有關“唐-蕃史事”的敘述源于元初漢族譯師胡將祖對《唐書·吐蕃傳》的藏譯,其中“吐蕃”的“蕃”依漢字讀音譯寫,其今音應該讀fān。
那么,“吐蕃”一詞的讀音到底讀tǔbō還是tǔfān?這兩個讀音之間是什么關系?再往深里追究,“吐蕃”是漢語本有詞還是音譯詞,“蕃”是否確實就是對音bod,漢語中“蕃”有沒有今音讀bō 的“薄波切”讀音,這些問題也都需重新檢討。
筆者早年曾對吐蕃的讀音問題做了一些研究,寫成《“吐蕃”的讀音》一文,發(fā)表在《語文建設》2001年第12期上。2018年,南小民等學者在《辭書研究》第5期發(fā)表《論“吐蕃”的辭書注音》一文與筆者商榷。本文是筆者對“吐蕃”讀音若干疑難問題的進一步思考,也算是對南文的一個回應。
“吐蕃”是漢語本有詞還是音譯詞,這是上述問題中首先必須解決的問題。如果是音譯詞,則“吐蕃”的讀音不難確定;如果是漢語本有詞,那么“吐”“蕃”在漢語中的意義是什么?
南小民等(2020)堅持認為“吐蕃”是漢語本有詞。他們指出:“吐蕃是上千年的漢語歷史詞而非藏語本有詞?!薄皬脑~源看吐蕃的‘吐’當指吐谷渾,并非譯音字?!闭J為“吐蕃”最初指“吐谷渾蕃部”,而且“早在bod政權首次通使唐朝之前漢地已簡稱吐谷渾為吐蕃”,“后陰差陽錯將此簡稱施于bod政權”。果真如此嗎?
其實南小民等學者文章中的這個觀點和引證材料,基本都轉引自姚遠發(fā)表于《青海社會科學》1988年第1期的《唐以前“吐蕃”問題初探》。其引證材料主要有兩個:第一,《太平寰宇記》中說的“疊州,……大業(yè)末陷入吐蕃”,又,《新唐書·高祖本紀》:“(武德六年)四月己酉,吐蕃陷芳州。”《資治通鑒·唐紀·高祖武德六年》:“夏,四月,吐谷渾寇芳州?!币蛲罗嘤?34年才首次遣使唐朝并為漢人所知,隋末唐初吐蕃疆域尚遠離疊州、芳州,所以姚遠、南小民等學者認為這幾個史料中的“吐蕃”不是“bod吐蕃政權”而是“吐谷渾蕃部”的意思。第二,《冊府元龜·外臣部和親二》:“則天長壽三年二月,西平大長公主還蕃。公主者,太宗族妹。貞觀中,吐蕃遣使請婚,至是來朝,設歸寧之禮焉?!币蜻@個“西平長公主”就是出降吐谷渾的弘化公主,所以姚遠、南小民等學者認為在663年吐谷渾被吐蕃所滅后,“還是有史官把公主出降國誤為吐蕃,或者其眼中吐蕃即吐谷渾”。下面我們將具體討論這兩個證據(jù)的可靠性。
先看第一個證據(jù)?!缎绿茣じ咦姹炯o》和《資治通鑒·唐紀·高祖武德六年》在記載武德六年(623)四月侵陷芳州的民族這一問題上確實有異,前者說是“吐蕃”、后者說是“吐谷渾”。關于這個異文的辨析,史家是有定論的。著名吐谷渾史專家周偉洲(2017)186在《吐谷渾資料輯錄》增訂本中注釋道:“據(jù)當時形勢,《資治通鑒》所記為確?!碑敃r形勢就是:吐蕃還是松贊干布的父親囊日論贊在位時期,吐蕃疆域還只限于雅魯藏布江中下游土地肥沃的農業(yè)地區(qū),力量還不夠強大,不大可能侵陷大唐疆土;623年松贊干布才6歲,630年13歲的松贊干布才繼承王位;而619年至634年的吐谷渾,是在不斷遣使唐朝與之密切交往的同時,又乘唐政權初立之機,頻繁擾犯唐西邊的。所以,623年侵陷芳州的就是吐谷渾。而《太平寰宇記》中“大業(yè)末陷入吐蕃”的記載,在該書卷一百五十五隴右道六“疊州”:“隋初廢州,以其地并隸同昌郡。大業(yè)末陷入吐蕃。唐武德二年,……上元元年,吐蕃入寇,密恭、丹嶺二縣殺掠并盡?!薄按髽I(yè)末”是618年,如前所述,這時的吐蕃還不大可能侵陷大唐疆土勢力;但“上元元年”是674年,這時的吐蕃正處于幾可與大唐相抗衡的鼎盛時期,經(jīng)??軘_大唐邊境。所以618年陷疊州的“吐蕃”,很可能是傳抄之訛誤,訛誤的原因很可能是因與該記載相隔幾行之后有“上元元年,吐蕃入寇”,而將前面本應是“大業(yè)末陷入吐谷渾”的誤寫為“大業(yè)末陷入吐蕃”了。因為疊州正處于吐谷渾東南邊境,這時的吐谷渾常趁隋末社會大亂寇擾中原疆域??梢娨h、南小民等學者引證材料中的“吐蕃”都是“吐谷渾”,而非“吐谷渾的蕃部”,這是無疑義的。實際上,吐谷渾和他統(tǒng)治下的氐、羌各部,不是宗主(中央)與蕃屬關系,而是統(tǒng)治者與臣屬關系;吐谷渾的疆域主要就在今青海,比較小,其歷史上并不存在“蕃部”,更不用說擁有“蕃國”了。
再看第二個證據(jù)?!秲愿敗ね獬疾亢陀H二》:“則天長壽三年二月,西平大長公主還蕃。公主者,太宗族妹。貞觀中,吐蕃遣使請婚,至是來朝,設歸寧之禮焉。”原注:“臣欽若等曰:‘按《唐書》,太宗貞觀十五年,文成公主出降吐蕃弄贊,至高宗永隆元年,公主卒?!秾嶄洝匪d西平大長公主,檢和親事跡,未獲。’”蘇晉仁、蕭鍊子《〈冊府元龜〉吐蕃史料校證》注:“按《隴右金石志·大周西平公主墓志》:吐谷渾王慕容諾曷缽之妻弘化公主,武周時賜姓武氏,改封西平長公主。則此‘吐蕃’乃‘吐谷渾’之訛,《實錄》亦誤,故王欽若檢之不獲也。”岑仲勉《唐史余沈·西平大長公主》認為《冊府元龜》此條將“吐谷渾”誤寫成“吐蕃”,是因為“吐谷渾常省稱吐渾,由吐渾而訛吐蕃,于文亦易”。夏鼐(1948)《武威唐代吐谷渾慕容氏墓志》認為,這“蓋涉上文‘還蕃’一語致誤”??梢娛芳乙庖娛且恢碌?,即這個引證材料中的“吐蕃”是“吐谷渾”的訛寫。南小民等學者(2020)卻認為“或者其眼中吐蕃即吐谷渾”,這恐是主觀臆測。因為《冊府元龜》此條所據(jù)為《唐實錄》,640年弘化公主出降吐谷渾王諾曷缽,641年文成公主出降吐蕃贊普松贊干布,這都是轟動朝野的大事;面對兩年內的國家大事,作為朝廷實錄史官怎么可能犯“其眼中吐蕃即吐谷渾”這種錯誤?可見姚遠、南小民等學者的這條證據(jù)也站不住腳。
“吐蕃”的含義,不可能是“吐谷渾的蕃屬/蕃部/蕃國”,也不可能是“吐谷渾的簡稱”,這還可以從“吐蕃”的異形詞來證明。唐代時,“吐蕃”又寫作“土蕃”。如玄奘《大唐西域記·婆羅吸摩補羅國》:“東接土蕃國?!标戀椩H歷唐蕃關系,其《論緣邊守備事宜狀》云:“今四夷之最強盛、為中國甚患者,莫大于土蕃。”李翱《進士策問》第二道:“土蕃之為中國憂也久矣,和親賂遺之皆不足以來好息師?!碧拼鷷r,“吐蕃”還寫作“土番”。如張鷟《朝野僉載》卷一:“開元二年(714年)……十月,土番人入隴右,掠羊馬,殺傷無數(shù)?!泵辖肌缎缕礁杷驮S問》:“早回儒士駕,莫飲土番河?!薄对贰ぐ怂及蛡鳌罚骸暗蹘煱怂及驼?,土番薩斯迦人?!薄巴罗边€寫作“土波”等,如元代王磐奉敕撰寫的《撥思發(fā)行狀》:“撥思發(fā)帝師,乃土波國人也?!睙o論“土蕃”“土番”還是“土波”,其前字都是“土”而不是“吐谷渾”的“吐”,這也都證明“吐蕃”的“吐”并非如南小民等學者(2020)所言是“吐谷渾”的意思。
退言之,如果吐蕃是“吐谷渾的簡稱”,也指bod政權,則大唐對這兩個政權的稱呼就混亂了。因為634年古藏族政權吐蕃就與唐朝往來,而吐谷渾329年建國直至663年才亡國(作為族名的“吐谷渾”仍存在)。那么,634—663年這近三十年間,唐朝用“吐蕃”這個稱呼同時指稱bod政權、吐谷渾?這顯然不合情理。
而且從構詞和語法功能看,“外族”“蕃屬”義、讀作fān的“蕃”,是從不單用作主語、賓語,也不用作民族名的;但“吐蕃”的“蕃”在古詩文和歷史文獻中常作為民族名單用,可做主語、賓語。這也證明“吐蕃”的“蕃”不讀fān。
綜上所述,“吐蕃”不是漢語本有詞,其中的“吐”不是“吐谷渾”的意思,“蕃”也不是“蕃部、蕃國”的意思,不能讀作fān。
作為古藏族政權名、古地名和古民族名,“吐蕃”不是漢語本有詞,那它就是外來詞?!巴罗庇址Q“蕃”,根據(jù)唐蕃會盟碑及敦煌石室中的藏漢對譯材料,古藏族學者所著的《雍仲本教目錄》《紅史》《白史》等古藏族歷史文獻,《元史》《通制條格》等漢語歷史文獻中“吐蕃”的異形詞,以及明清以來官方基于藏語語言調查的對譯資料《西番譯語》等可知,“吐蕃”是個音譯詞,今音應讀作tǔbō。
藏漢對譯材料,最著名的就是823年立于拉薩大昭寺門前公主柳下的唐蕃會盟碑。該碑正面盟辭中,“大蕃”出現(xiàn)3次、“蕃漢”4次、“蕃”1次、“蕃國”1次,其中的“蕃”均對應于bod。這是現(xiàn)代語言學大師、著名藏學家李方桂先生以及美國語言學家柯蔚南先生(2006)在《古代西藏碑文研究》中的結論,該書《碑銘文獻詞匯表》第316頁記載有“Bod蕃,大蕃——古代西藏,吐蕃”“Bod chen-po大蕃——偉大的吐蕃國”“Bod-yul蕃國——吐蕃地域,吐蕃領土”“Bod-Rgya gnyis蕃漢二國——吐蕃和中國唐朝兩國”。根據(jù)李、柯的研究,“蕃—bod”這個對音,也見于763年后不久立于布達拉宮南面的雪碑(恩蘭·達扎路恭紀功碑)、797年立于雅礱河谷吐蕃王室墓地附近瓊結村一座橋上的瓊結橋碑,以及赤德松贊統(tǒng)治時期(799?—815)立于拉薩西南若瑪崗村的一座小寺附近的噶迥寺建寺碑??挛的希?004)在該書《中譯本序》中說,李方桂運用嚴謹?shù)耐林Z言文本分析法,研究古藏語文獻,“每一處細節(jié),李方桂都會在原始材料允許的條件下對文獻做盡可能詳盡的校訂,然后準備出精確注釋、逐字翻譯的譯文。最后一步,也是非做不可的一步,是將文獻全部音節(jié)目錄匯編起來,其中的每一項都要加上注釋,所有尚未確認的和尚未完全理解的詞項都要清楚地標記出來”,“李方桂的研究在深度廣度和分析說明的技巧上都無人能出其右”??梢哉f,李方桂先生的“bod—蕃”對音這一結論是相當可靠的。
無獨有偶,在著名藏學家王堯(1982)的《吐蕃金石錄》中,“蕃”也均對應于bod。該書第205頁的英文內容簡介中,“吐蕃”注音為Tubo。王堯(1986/2011)在其《〈紅樓夢〉第63回的“土番”正解》一文中引敦煌石室所出的藏文寫卷第1263號所列的藏漢對照的語詞第7列有“bod特蕃”,第8列有“bod gyi btsan po土蕃天子”。這是787年吐蕃占領河湟瓜沙以后,在敦煌一帶定居的藏人留下的手跡。王堯先生認為,其中“特蕃不過是土蕃的不同漢字譯寫而已”。此外,在王堯、陳踐(1983)譯注的《敦煌吐蕃文獻選》的第48、第51—52頁多處出現(xiàn)的“蕃蘇”(bod sum),就是指“(吐)蕃化了的蘇毗人”,其中“蕃”也是對音于bod。這些材料也都相當于為李方桂先生的結論做了個很有參考價值的注腳。
“蕃”對音于bod,本是絕大多數(shù)語言學家、歷史學家和藏學家的基本共識,但受到了鄭張尚芳、巴桑的質疑和否認。鄭張尚芳(2006)認為,“bod跟當時蕃字之音雖然聲母相同,但韻母一為塞尾促聲字,一為鼻尾平聲字,也大不一樣,因而不能說就對蕃字”,“甥國作Dbon之音正跟‘吐蕃’頗相近,或者即由此翻譯是有可能的”。鄭張尚芳的觀點首先是基于他自己對“蕃(fān)”的中古擬音說的,這對討論“吐蕃”的“蕃”字的讀音來講,就會因這個先入為主的做法而陷入循環(huán)論證。著名語言學家、翻譯家王力先生(1939)在《論漢譯地名人名的標準》一文中曾說過:“我們用漢字譯歐音,并不能、亦不必求其聲音完全相同”,“漢字沒有代表純輔音的,所以遇著西洋的純輔音也不能譯得很像”。王力先生雖討論的是漢外翻譯,實際上對漢藏對譯來說也是如此。太糾結于尾音的相同與否,對對音來講是過于苛求,也不符合實際。正如我們不能因為漢文“巧克力(qiǎokèlì)”與英文chocolate尾音不同就否認二者的對音關系一樣。根據(jù)李方桂、柯蔚南的研究,古西藏碑文中bod都對應于“蕃”,而dbon對應于“侄子、外甥”,dbon-zhang對應于“外甥與舅父”。又,根據(jù)唐大詔令和《資治通鑒》的記載,吐谷渾、奚、契丹、回紇與唐,均有甥舅關系。難道唐王朝也可以稱吐谷渾、奚、契丹、回紇它們?yōu)椤巴罗眴幔繉嶋H上,除了古藏族政權,其他國并沒有稱“吐蕃”的。
巴桑(2020)認為,“如果一定要認為唐代吐蕃的蕃對音古代藏族地方政權自稱的話,那么與其說蕃對音bod,不如說對音bon”。巴桑所言無史實根據(jù)。與“蕃”相對應,唐蕃會盟碑中只有bod,而沒有bon。巴桑還引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古無輕唇音》“古讀蕃如卞……卞、變、蕃皆同音”和王堯(1985/2011)《唐撥川郡王事跡考》為據(jù),認為“吐蕃”的“蕃”唐音是pian,所以“蕃”應該對音bon。他對這兩條材料的理解都是錯誤的:前者曲解了錢大昕的話,錢氏是說“甫煩切”(今音fān)的蕃古讀如卞;后者誤解了王堯先生的意思。茲將王堯(1985/2011)文中有關段落完整引述如下:“撥,古音作puat,與bod的發(fā)音最為切近。故贈以撥川君王,而且曰‘稱故國’,說明這里的‘撥’即論弓仁的故國bod也。張說在碑文中用‘撥’而不用‘蕃’,可能是‘蕃’(pian)在對音上距bod較遠,而且有蔑稱之意?!焙苊黠@,王堯先生的意思是張說用“撥”來記古藏族政權,與bod音近;如果用“蕃”,其優(yōu)勢讀音是“甫煩切”(中古擬音pian,今音fān),就與bod相去較遠,就不能與bod對音。實際上如前所述,古藏語造詣極深的王堯先生是很明確地認為“蕃”對音于bod的。
“蕃—bod”對音,在藏族先哲用藏文寫的《雍仲本教目錄》《紅史》《白史》等古藏族歷史文獻中也有記載。格勒(2010)92《藏族早期歷史與文化》認為,新石器時代居住在雅魯藏布江流域最早的民族是“蕃”(bod)族。仁增·更珠札巴(1700—1769)《雍仲本教目錄》載,藏族祖先悉補野蕃(spu-rgyal-bod)統(tǒng)治的地區(qū)就稱蕃域索卡(bod-yul-sogska)。蔡巴·貢噶多杰(1309—1364)著《紅史》(1988)中,稱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約公元前二三百年)為蕃王(bod-kyi-rgal-po)。法國巴黎大學藏文教授巴考(J.Bacot,1873—1965)等編譯的《敦煌古藏文歷史文書》(1940)中,稱聶赤贊普領導的部落為“蕃噶六牦牛部”[bod-ka-gyag-drug,ka是“白”的意思,所以格勒(2010)認為應該譯作“白蕃六牦牛部”,因為“藏族自古崇信白牦牛為寶”]。根敦群培(1903—1951)著、法尊法師所譯《白史》(2012)中說:“此復吾等此處,從最初時,在藏語中,即呼為‘博域’(bod-yul)?!?/p>
“蕃—bod”對音,在《西番譯語》中也有反映。清乾隆年間四夷館在充分的語言調查的基礎上編寫的漢藏對照雙語教材《西番譯語》分藏文(草書)、漢語詞和藏文的漢字譯寫三部分,如(藏文)—番人(漢語詞)—播迷夷(藏文的漢字譯寫,下同),—番僧—播板,—番漢—播兒甲,其中均用與“蕃”同音的“播”來譯寫(bod)?!稗猙od”的對音,還反映在對現(xiàn)代本地人的讀音調查結果上。1956—1958年,中國科學院少數(shù)民族語言調查第七工作隊對西藏、青海、甘肅、四川、云南各地的藏語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實際語言調查,語言調查工作隊隊員將近百人,除漢族外,還有西藏、青海、甘肅、四川等地區(qū)的藏族。調查的結果集中體現(xiàn)在著名藏學家、北京大學東語系金鵬教授(1983)主編的《藏語簡志》中?!恫卣Z簡志》“概況”開篇就說:“藏族自稱‘博巴’或(bod)‘博’”。其中均用與“蕃”同音的“博”來譯寫bod。
“蕃—bod”的對音,也反映在漢語歷史文獻中“蕃”或“吐蕃”的異形詞上。唐代杜佑《通典·邊防六·吐蕃》有“(吐蕃)始祖贊普自言天神所生,號鶻堤悉補野,因以為姓”;又《冊府元龜·外臣部土風三》有“(棄宗弄贊)自號吐蕃為寶髻”(“髻”是藏語“王”的意思),其《外臣部朝貢三》又有“寶王吐蕃贊府薨”。根據(jù)田曉岫(1997/2006),其中“悉補野”“寶”就是藏民自稱“蕃”的不同譯寫。元王惲《玉堂嘉話》中有“吐蕃,土波”,指出“吐蕃”就是“土波”,即“蕃”讀如“波”。1280年,元朝首任帝師八思巴(也寫作“拔思婆”)去世,王磐奉敕撰寫《拔思婆行狀》,其中有“班彌達·拔思婆帝師,乃土波國人也”,而在宋濂(1310—1381)等奉敕撰寫的《元史》中卻是“八思巴,土番薩斯迦人也”,可見“土波”即“土番”亦即“吐蕃”。元代法典《通制條格》卷二十九僧道“漢僧紅衣”條:“至元七年正月,尚書省。奏準圣旨條畫內一款:‘漢兒和尚每,穿著土缽和尚紅衣服,一迷地行有?!瘹J奉圣旨:‘那般著的拏者。’”可見“土缽”亦即“吐蕃”。綜上,“蕃/番/波/缽”都讀如bod。
在漢語中無對應字義,且有多種譯寫形式,這是漢語外來音譯詞的典型特征?!稗焙汀巴罗本褪侨绱?。如前所述,“蕃”又寫作“撥、博”,“吐蕃”又寫作“土蕃、土番、吐番、土波、特蕃”。這正說明了“蕃”和“吐蕃”的音譯詞性質。
音譯詞“蕃”的元語言,如前所述,自是古藏語bod。而bod在藏語中的意思,有不同的說法。王堯(1982)88推測“bod作為藏人自稱,可能與農業(yè)生產(chǎn)有關”,但無文獻記載。王忠(1958)《新唐書吐蕃傳箋證》、格勒(2010)認為,作為藏人自稱的bod源于本教(也寫作“苯教”),根據(jù)本教史《格言寶庫》,西藏未有王之前已有本教。bod最初指本教,后bod用于指古藏族名及古藏族政權,同時另新造俗字bon指本教。
音譯詞“吐蕃”的元語言,學界也有不同的意見。
有的認為是“大蕃”的意思,但“吐蕃”一詞至少在634年就出現(xiàn)了,“大蕃”一詞在安史之亂后吐蕃強盛后才出現(xiàn);在唐蕃會盟碑中只用“大蕃”而并不堂而皇之地用之前慣常的稱呼“吐蕃”;唐高宗李治《令舉猛士敕》有“蕞爾(按:蕞爾,形容?。┩罗?,僻居遐裔”句,如果“吐蕃”是“大蕃”的意思,則此文句邏輯不通??梢?,認為“吐蕃”是“大蕃”的意思不符合史實。
有的認為“吐蕃”是“上蕃”(stod-bod)的意思,但吐蕃的發(fā)祥地山南及其王都邏些其實屬于中部,故也不符合事實。
多數(shù)學者認為“吐蕃”源于突厥語稱呼古藏族人的tüp?t一詞:在古突厥語中,u、ü不分,o、? ?;煜?,b、p 也往往不分,tüp?t是突厥語 tüp(宗族)和藏語 bod(蕃)的結合體,義為“蕃部族”,漢語從突厥語音譯為吐蕃。但也有人認為tüp?t不符合突厥語構詞規(guī)律;按構詞規(guī)律,“蕃部族”突厥語應為p?t-tüp。常鳳玄(1989)認為,鑒于“土蕃(吐蕃)”一詞在唐初玄奘西天取經(jīng)時已有記錄,載于《大唐西域記》,“吐蕃”一詞應是源于西域,傳之突厥,再傳入唐朝的。張云(1990)認為,吐蕃與西域之間,越過昆侖山、阿爾金山進行交往的道路,在松贊干布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囊日松贊曾派兵入據(jù)西域、統(tǒng)治突厥人,后喪失,但在松贊干布時又收撫、恢復了吐蕃對突厥某些地區(qū)的統(tǒng)治??梢娡罗c突厥的聯(lián)系比唐蕃間的往來要早很多。又據(jù)王鐘翰(2011)《中國民族史》,突厥自隋朝到唐朝,都與中原王朝聯(lián)系緊密;在唐朝,從王公貴族到將領,都有突厥族人,突厥族是各少數(shù)民族在唐朝中任職層次最高、人數(shù)最多的,融入中原社會也是最廣泛的,對唐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影響最大。所以,唐朝根據(jù)突厥語稱呼古藏族人的tüp?t而譯作“吐蕃”,順理成章。
地名譯寫的基本原則是音譯,且名從主人。所以親屬語言對“吐蕃”的譯寫是研究“吐蕃”讀音的重要資料。說唐朝根據(jù)突厥語稱呼古藏族人的tüp?t而譯作“吐蕃”,能很好地解釋“吐蕃”在維吾爾語、蒙古語和滿語中的寫法。維吾爾語屬于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維吾爾族的主要來源是突厥人的后裔,維吾爾文古籍中“吐蕃”寫作Tübüt、Tib?t、Tibet等;蒙古語屬于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成吉思汗西征時才開始“用畏兀爾字母記錄蒙古語”,“吐蕃”在元代蒙文史料中寫作Tibet;滿語屬于阿爾泰語系通古斯-滿語族,滿人的主要來源女真人曾長期受蒙古人統(tǒng)治,所以“吐蕃”在清代文獻中寫作“圖伯特”或“土伯特”等。
值得注意的是,“吐蕃”既可用于唐朝或他族對古藏族政權、古藏族的稱呼,也可用于古藏族對自己民族或政權的自稱。如棄隸蹜贊《請修好表》:“又西頭張元表將兵打外甥百姓,又李知古亦將兵打外甥百姓。既緣如此違誓失信,所以吐蕃遂發(fā)兵馬?!庇謼夒`蹜贊《請約和好書》:“外甥是先皇帝舅宿親,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樂。中間為張元表、李知古等,東西兩處,先動兵馬,侵抄吐蕃邊將,所以互相征討,迄至今日,遂成釁隙?!薄秲愿敗ね獬疾俊贰昂陀H二”:“吐蕃贊普獻書曰:‘……且漢與吐蕃,俱是大國,又復先來宿親,自合同和,天下蒼生,悉皆快活?!薄顿Y治通鑒·唐紀》:“尚結贊曰:‘吐蕃破朱泚,未獲賞,是以來,而諸州各城守,無由自達。鹽、夏守將以城授我而遁,非我取之也。今明公來,欲踐修舊好,固吐蕃之愿也。今吐蕃將相以下來著二十一人,渾侍中嘗與之共事,知其忠信?!币陨侠右沧C明,音譯詞“吐蕃”的“蕃”,與藏族一直自稱的“蕃(bod)”,是音義皆同的,是同一個“蕃”。
反對“吐蕃”為音譯詞、反對吐蕃今音讀tǔbō的學者,有一個重要的理由是:古漢語字書中“蕃”沒有今音為bō的讀音。其實并非如此,舉證如下:
《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中“蕃維司徒”,其中“蕃”是姓氏,也作番,齊詩作皮,韓詩作繁(按:此繁為姓,《廣韻》“薄波切”),即“蕃”讀如“姓氏”義的“繁”。清錢大昕《廿二史考異》100卷漢書卷一“司徒皮”注:“師古曰:《詩》所謂蕃維司徒是也。蕃音婆,古讀皮如婆?!保ㄓ忠婂X大昕《三史拾遺》)
又,《禮記·明堂位》:“周人黃馬,蕃鬣?!蓖跻督?jīng)義述聞》:“蕃,讀若皤。字又作繁?!稜栄拧め屝蟆罚呵囿P繁鬣,騥?!别x為“白”?!胺薄钡摹梆?,白”義,又見《廣雅疏證》《故訓匯纂》《漢語大字典》。
又,唐令狐楚《年少行》:“少小邊州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黃羊。如今年老無筋力,猶倚營門數(shù)雁行。”《錢鍾書選唐詩》錢鍾書注:“蕃,通‘皤’,白色?!?/p>
又,初唐“藥王”孫思邈(581—682)輯《銀海精微》卷一“久患虛冷”方中有中藥“薄荷”,而在其名著《千金方》中則將“薄荷”寫作“蕃荷”。唐李含光《本草音義》“蕃荷菜”注:“蕃音鄱”。值得注意的是,孫思邈是京兆(今陜西西安)人,其著作中“薄荷”又寫作“蕃荷”,說明“蕃”讀如“薄”(《集韻》白各切)的這個音是當時標準語地區(qū)的一個讀音?!氨『伞痹谌A佗《中藏經(jīng)》卷下“地黃煎解勞、生肌肉,進食活血養(yǎng)氣”方中即有“薄荷汁一升”的用例。“薄荷”在西漢揚雄《甘泉賦》中作茇葀(guò),晉呂忱《字林》作茇?(guò)。茇,《廣韻》蒲撥切。在《玉篇》中,“薄荷”寫作“蔢(hè)”。蔢,《玉篇》傍個切,《集韻》步臥切。
由上述材料可知,“蕃”的古音同“繁、皤、婆、鄱”,在上古是並母歌部,《廣韻》是“薄波切”。皤,《廣韻》另有“博禾切”,今音讀bō?!佰丁敝饕糜诘孛髹蛾?。據(jù)《辭海》,江西鄱陽縣秦代叫番縣,西漢改名番陽,東漢始作鄱陽,1957年改名波陽。“鄱陽”之所以要改為“波陽”,就是因為:“鄱”本音如“婆”,屬並母[b],濁音清化后,“鄱”在普通話中讀 [p‘],但是與鄱陽當?shù)厝艘恢弊x[b]的語音實際不同,影響交流;按照“名從主人”的語音規(guī)范原則,又考慮到普通話中已經(jīng)沒有濁音[b]了,只得改找一個相近的聲母即不送氣清音[p]的字來描寫。因此在1957年將“鄱陽”改為“波陽”。(謝仁友 2003)而為體現(xiàn)歷史文化的傳承,2003年波陽復改回鄱陽。可見,“蕃/鄱”在方言中至今仍有bō音?!捌拧币惨粯?。
此外,如前所述,“吐蕃”也寫作“吐番”“土波”“土缽”,后三者都是“吐蕃”的異形詞,異形詞必同音同義。所以,“蕃”有“讀如番(博禾切)/波/缽”的音。同理,《西番譯語》中bod(蕃)譯寫作“播”;1935年底,紅軍長征時在西康甘孜建立的甘孜博巴(蕃人,藏民)政府,以“博”譯寫藏人自稱。這也說明“蕃”讀如“播/博”。
可見,漢語中“蕃”有“博禾切”或“薄波切”的音,所以唐蕃會盟碑用“蕃”對譯bod。這個對譯相當巧妙,因為蕃是個多音字,讀“博禾切”時可同“皤”,有“白色”義,而藏人崇尚白色;“蕃”讀“甫煩切”時通“藩”,有“蕃屬”義,又暗合大唐“君王天下”的心理。
關于“蕃—bod”對音,還應注意:一是地名讀音的保守性、存古性。這一點眾所周知,不必贅述。所以唐蕃會盟碑bod以“蕃”對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藏語大規(guī)模調查時,bod對音“博”,讀音完全一樣。二是字典“蕃”未收“博禾切”或“薄波切”的音,其實也并不奇怪。字典收錄單字和單字音的多少,受字典性質、規(guī)模、編者的學識以及當時漢字音義考釋成果等諸多因素影響?!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1版中“噶gá倫”的“噶”gá音、“伽馬”的“伽”gā 音,第6版中“戛納”的“戛”gā 音,均未見于古代字書反切,《康熙字典》沒有,甚至《國語辭典》也沒有,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卻有;“懟”的duǐ 音(義同“?”,用強硬的話頂撞、反駁別人),也不見于以往辭書,2020年北京大學中文系與人民教育出版社聯(lián)合編寫的《新編學生詞典》則收錄了。三是為什么《元史》《通制條格》中用“土波”“土缽”而不用“吐蕃”?我們認為這一方面是因為譯音詞詞無定形,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蕃字是多音字(吐也是多音字),而且該字的優(yōu)勢語音是fān,與“吐蕃”的“蕃”的真實讀音bō 相距甚遠,所以作者另用兩個常用的單音字“土”“波/缽”記音。
綜上所述,“蕃”源自藏語,藏民至今讀“蕃”為“bod(博)”。“吐蕃”是漢語中的音譯詞,今音應該讀tǔbō。從來源上看,“吐蕃”一詞是由突厥語傳入唐朝的。
認為“吐蕃”的蕃讀fān的,有幾條似乎很過硬的證據(jù):
一是唐賈島等所作詩歌中“吐蕃”的“蕃”押元韻。賈島《寄滄州李尚書》詩中有“青冢驕回鶻,蕭關陷吐蕃。何時霖歲旱,早晚雪邦冤”句,其中“蕃”與“魂、村、喧、冤、言”等字押韻。之后的元代耶律楚材《德新先生惠然見寄佳制二十韻和而謝之》,明代歐大任《送胡憲使伯賢赴滇中六首》(之四),清代單隆周《秋懷十四》、沈德符《令公來》、彭而述《爨碑曲》、金甡《寄素山一百四十韻》,這些詩中“吐蕃”的“蕃”押韻情況也是如此。
二是宋史炤《資治通鑒釋文》“唐紀十一·通鑒卷一百九十五”和“唐紀二十七·通鑒卷二百一十一”中,“吐蕃”下均有“(蕃)方煩切”的音注。
三是元蔡巴·貢嘎多吉用藏文寫的《紅史》里提到,它有關“唐—蕃史事”的敘述源于元初漢族譯師胡將祖對《唐書·吐蕃傳》的藏譯,其中“吐蕃”依漢文讀音譯寫,其藏文的拉丁文轉寫為thu hyen [ 綜上,如果依據(jù)“吐蕃”在詩詞中押元韻的情況等事實,“吐蕃”的“蕃”今音應該讀fān;但如果依據(jù)“吐蕃”的“蕃”在《唐蕃會盟碑》等古西藏碑文中的漢藏對音等事實,則吐蕃的“蕃”今音應該讀bō。那么,“吐蕃”為什么還有tufān這個讀音,它和“吐蕃”的另一個音tubō 之間的關系如何? “吐蕃”的“蕃”有人讀fān音的原因,除了fān是“蕃”的強勢讀音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吐蕃(bō)”也是“蕃(fān)”,是當時的外族,唐王朝域外的少數(shù)民族。它也是“八蕃”之一?!缎绿茣の饔蛄袀鳌罚骸皷|至高麗,南至真臘,西至波斯、吐蕃、堅昆,北至突厥、契丹、靺鞨,謂之‘八蕃’,其外謂之‘絕域’?!?/p> “吐蕃”也是西蕃(fān)之一。西蕃本指蕃居中國西部的少數(shù)民族或西方各國及其地區(qū),如魏徵《隋書》卷六十七:“帝復令矩往張掖,引致西蕃,至者十余國……高昌王、伊吾設等西蕃二十七國,謁于道左。”《舊唐書·王縉傳》:“每西蕃入寇,必令韋僧講誦仁王經(jīng)以攘寇虜?!庇袝r在“西蕃”后加上少數(shù)民族的名稱,如《冊府元龜》卷九七〇外臣部:“武德三年正月三月,西蕃突厥葉獲可汗遣使朝貢?!痹谔拼鬓型罗牧α孔顝姶?,所以西蕃常用以特指吐蕃。如于公異《奏投降吐蕃表》:“獨西蕃屢犯邊疆,自為倔強,多從戰(zhàn)敗,少有生降,今者之來,實異于昔。”金城公主遠嫁吐蕃時,當時朝中大臣李嶠、徐堅、張說、薛稷、馬懷素、趙彥昭等近20人都寫有應制詩《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 “吐蕃(bō)”也是“蕃(fān)”,也是“八蕃(fān)”“西蕃(fān)”之一,并且“西蕃”還特指吐蕃,再加上“蕃”的優(yōu)勢讀音是fān,很自然,這些都會對“吐蕃”的“蕃”的讀音產(chǎn)生較強的類推作用,從而使部分漢民將“吐蕃”讀作tǔfān。 “吐蕃”二音 tǔbō和 tǔfān 的關系,是正俗關系。 何謂正音、俗讀音? 1. 官方承認、采用的讀音為正音,民間個人注音、與官方正音不同的讀音是俗讀音。如前所述,《唐蕃會盟碑》等官方所立的碑文中“蕃—bod”的漢藏對音,王磐奉敕撰寫的《撥思發(fā)行狀》中吐蕃寫作“土波”(官修史書《元史·釋老·八思巴傳》中寫作“土番”),元朝法典《通制條格》中吐蕃寫作“土缽”,清乾隆年間四譯館組織調查并編寫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教材《西番譯語》(藏漢對照)中吐蕃寫作“土播”,這些都證明了官方關于吐蕃的“蕃”是承認、采用讀如“波、缽、播”的讀音的。金鵬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主持的大規(guī)模藏語調查,是由中國科學院少數(shù)民族語言調查第七工作隊開展的,也屬于官方性質的調查,結果是吐蕃的“蕃”的讀音是“博”(bod);牙含章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受周總理及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的委托研究吐蕃的讀音,其“吐蕃”應念作“吐播”(tǔbō)的結論得到周總理的首肯,這也是屬于官方的結論。至于賈島一首詩中“吐蕃”的“蕃”押元韻,以及其后幾位詩人詩中沿襲前人的押韻,宋代史炤《通鑒釋文》中“吐蕃”的注音,《紅史》及其后幾部著作中的“吐蕃”的注音(今音tǔfān),都屬于個人作品,與官方正音有異,都屬于俗讀音。 2. 主人讀音為正音,他人所讀并與主人讀音有異的讀音為俗讀音?!巴罗笔翘拼鷷r藏族政權的名稱,古藏族族名,也是“在歷史上有某種特殊念法而現(xiàn)在本地音和它相合的”地名,根據(jù)《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地名》(文字改革出版社,1963)的審音原則:“凡地名某字在歷史上有某種特殊念法而現(xiàn)在本地音和它相合的,一概‘名從主人’,不加改動?!比缜八?,《西番譯語》和《藏語簡志》中“吐蕃”的讀音(tubō)都是基于對藏人語言的大規(guī)模調查得出的官方結論,是正音。其他非藏族學者或個別藏人所讀并與絕大多數(shù)藏人所讀有異的讀音(tǔfān),是俗讀音。 3. 符合理據(jù)的讀音一般為正音,不符合理據(jù)的讀音一般為俗讀音。如前所述,“吐蕃”是個漢語中的音譯詞,其中“吐”“蕃”二字在漢語中都無義。主張吐蕃是漢語本有詞的觀點和論據(jù)都站不住腳?!巴罗弊xtǔbō符合理據(jù),是正音;而讀tǔfān則不符合理據(jù),是俗讀音。 實際上,經(jīng)對《全唐詩》的窮盡式調查,唐詩中“吐蕃”的“蕃”,真正明確押元韻(今音fān)的,只有賈島詩一首。賈島并沒有參與過唐蕃事。參與過唐蕃事的,如張說、白居易等,其詩中并無吐蕃的“蕃”押元韻的情況。唐后直至清朝個別詩中“吐蕃”的“蕃”押元韻,當是沿襲賈島等前人所致。至于以上詩詞中“吐蕃”的“蕃”今讀bō音而致不押韻,其實這并不影響古詩詞學習和誦讀,讓學生知道“吐蕃”還有個俗讀音tǔfān即可解決。 《紅史》中引述的元朝漢人胡將祖譯《唐書·吐蕃傳》,是胡將祖譯、喇嘛仁欽扎國師刊行的,并非南小民(2020)所言該藏文本是胡將祖、仁欽扎“合作”譯為藏文的。胡將祖譯《唐書·吐蕃傳》乃非藏人的個人作品。依上述標準,其“吐蕃”注音屬于俗讀音。 “吐蕃”在文獻中常寫作“蕃”(bō),吐蕃又屬于“蕃”(fān,“外蕃、蕃族、蕃地、蕃客”的“蕃”),這兩個“蕃”的音義是不同的。但有時也不容易區(qū)別。如元稹《縛戎人》“蕃馬膘成正翹健,蕃兵肉飽爭唐突”中的“蕃”,按詩意指“吐蕃”,當讀bō,但考慮到吐蕃也屬于“蕃”(fān),似乎讀作fān也無不可。但《唐蕃會盟碑》中的“大蕃、蕃漢、蕃國、蕃”中的“蕃”,都是國名,今音只能讀bō,不能讀作“蕃屏”的“蕃”(fān),這是確定無疑的。因為此時吐蕃正是鼎盛時期,自恃兵強,是要求與大唐平起平坐、絕不愿作為唐朝的外蕃的?!杜f唐書·吐蕃傳上》載:玄宗時,“吐蕃既自恃兵強,每通表疏,求敵國之禮,言詞悖慢,上甚怒之”。又《新唐書·吐蕃列傳下》載:“(德宗時,漢使崔漢衡見吐蕃贊普,)贊普猥曰:‘我與唐舅甥國,詔書乃用臣禮卑我。’” 作為唐代時藏族政權名、古藏族族名和古地名,“吐蕃”不是漢語本有詞而是漢語中的音譯詞。它有兩個讀音,一是tǔbō,它廣泛存在于藏人的語言中,是官方承認、采用的讀音;一是tǔfān,它是一個錯誤類推而成的讀音,存在于一些個人撰寫的古詩中和古文音注中。tǔbō、tǔfān 是正音和俗讀音的關系;tǔbō 是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規(guī)范讀音。 南小民(2020)認為,要探索“吐蕃”千年歷史真實語音,“與其問詢現(xiàn)當代藏族人,不如向古代藏族人留下的藏文史籍求取”。這是錯誤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丁聲樹先生(2020)在與《漢語大字典》審音組的談話中曾指出:“地名,要尊重本地人的讀法,可去調查當?shù)厝说淖x音?!爆F(xiàn)代漢語語音規(guī)范必須是基于大眾的現(xiàn)代讀音的規(guī)范。南小民(2020)反對“吐蕃”讀音規(guī)范“名從主人”。其理由是:1.“藏族歷史上并未主張并經(jīng)常自稱吐蕃”;2.“吐蕃歷史上其地域變動不居”;3.“《少數(shù)民族語地名漢語拼音字母音譯轉寫法》(語文出版社,1976/1996)針對少數(shù)民族語言里的地名,吐蕃作為漢文歷史專名并非藏語里的地名,不宜按該法規(guī)范讀音”。這些理由是不符合事實的。如前所述,歷史上藏族也可自稱“吐蕃”;吐蕃歷史上地域的擴大或縮小,完全不影響其作為政權名、地名的稱呼,“吐蕃”還稱“吐蕃”;“吐蕃”是藏族、藏語中的地名,其語源是突厥語,其漢文寫法是“吐蕃”,所以《少數(shù)民族語地名漢語拼音字母音譯轉寫法》適用于“吐蕃”的語音規(guī)范。五、 結 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