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鋒
南開大學文學院
眾所周知,禪宗是中國化的佛教,也是中國佛教在隋唐時期形成的八大宗派中對古代社會文化影響最大的一宗。關(guān)于中國禪宗的創(chuàng)始,目前學術(shù)界主流觀點認為是經(jīng)過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和六祖惠能三代的努力而完成的,并非惠能一人之功。但無論如何,惠能在中國佛教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上所擁有的重要地位都是不可否認的。這位佛門高僧傳奇般的人生經(jīng)歷,使其不但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人,也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同時又增強了其社會影響力,讓他成為了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假如從中國歷代不計其數(shù)的僧人中,只推舉一人作為代表,那么惠能“當選”的可能性應(yīng)該是最大的。
惠能(638—713),在中國禪宗中被尊為六祖,從包括印度禪在內(nèi)的禪宗傳承體系而言,他位于第三十三祖?;菽苓@個名字,有不少書籍寫作“慧能”,經(jīng)學者考訂,還是以“惠能”更接近歷史原貌,本文遵從這種意見。
有關(guān)惠能早年的生平,有著各種不同的記載,頗為撲朔迷離。可以確知的是,惠能俗姓盧,祖籍為河北范陽,出生則在廣東新州(今廣東省云浮市新興縣)。盧姓本是范陽的大姓,南北朝以來,范陽盧姓家族中涌現(xiàn)出不少“名人”?;菽艿牡茏由駮f他“先祖范陽也,因父官嶺外,便居新州”(《神會語錄》)。《六祖壇經(jīng)》則稱惠能的父親“左降遷流嶺南,作新州百姓”,似乎惠能正屬于“中原巨姓”的范陽盧姓家族,換句話說,他的出身并不貧寒。后人據(jù)此推測,可能是惠能的父親被貶官到嶺南,惠能便出生于此。但是王維所撰《六祖能禪師碑銘并序》則記載“禪師俗姓盧氏,某郡某縣人也。名是虛假,不生族姓之家”云云,在唐朝郡望門第觀念興盛的年代,王維肯定惠能“不生族姓之家”,并直稱“其郡某縣人”,應(yīng)該是指惠能家世即是嶺南新州的“土著”,相比而言,《神會語錄》和《六祖壇經(jīng)》倒是有些“攀附”之嫌。
從《六祖壇經(jīng)》的記載看,惠能青年時代家境貧寒是無疑的,否則他也沒有必要靠賣柴供養(yǎng)寡母。宋代僧人契嵩在《傳法正宗定祖圖》卷一中贊揚惠能“初以至孝事母”,將早年的惠能寫成一個“孝子”的典型,這當然與宋代禪宗力圖融合儒佛兩教有關(guān)??梢哉f,惠能作為禪門宗師,他的“形象”是由一代代禪宗后人不斷累積塑造而成的,這種情況其實在古代傳記中普遍存在。那種試圖探究、“復(fù)原”所謂“歷史本來面目”的“惠能”的努力,盡管出發(fā)點是好的,但實際上也許是徒勞的,而這一點,也恰恰是禪宗所要表達的重要理念之一。
[明]戴進 《達摩至惠能六代祖師圖》之惠能祖師(遼寧省博物館藏)
在古代眾多的有關(guān)惠能生平的記載中,《六祖壇經(jīng)》特別是其第一篇《行由品》,無疑是匯集、整合了眾多有關(guān)惠能的記載而編成的一篇傳記作品,也獲得了禪門的普遍認可。當然,《六祖壇經(jīng)》也有眾多版本,在一些學者眼里,似乎只有敦煌本《壇經(jīng)》才是最接近“歷史本來面目”的版本。其實,且不說敦煌本也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彼此的記載也有不少出入;在哲學層面上,我們也完全有理由質(zhì)疑:敦煌本記載的一定就是“歷史本來面目”的惠能嗎?最早出現(xiàn)的傳記就一定是最真實的嗎?到底有什么學理上的依據(jù)呢?基于這種認識,本文仍選擇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流通最廣、影響也最大的宗寶本作為依據(jù),當然行文過程中,也參考了若干其他記載。
《壇經(jīng)》(敦煌市博物館藏)
惠能接觸佛法,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偶然。一天,他外出賣柴時,一位客人讓他將柴送到店中,惠能依言來到店鋪,收了錢,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另一位客人念誦起一部佛經(jīng)。惠能一聽,心下便得開悟。于是他問:“郎官,你念的這是什么經(jīng)?。俊蹦俏豢腿舜穑骸斑@是《金剛經(jīng)》?!被菽苡謫枺骸皬哪睦锬軌蜃x到這部經(jīng)典呢?”客人答:“我從蘄州黃梅縣東禪寺來,五祖弘忍大師正在那座寺中說法,門人有一千余眾,我在那里聽受此經(jīng)。大師常勸道俗,受持此經(jīng),即能見到本性,直至成佛?!被菽苈勓?,宿昔有緣,當時就要前往蘄州黃梅。但一想到家中有需要自己奉養(yǎng)的老母親,又十分為難。這時,那位讓他送柴到店的客人就給了惠能十兩銀子,用作奉養(yǎng)老母的資金?;菽芗纯袒丶?,安置好母親后,便辭別母親,動身前往黃梅。
這一段記述,充分顯示出佛教“緣起論”的宗旨。惠能竟然是“偶然”間聽到人讀誦一部經(jīng)典,便開悟了,這時候,他連經(jīng)的名稱都不知道??瓷先ニ坪鹾苌衩?,實際上,這正體現(xiàn)著禪宗對于“佛性”的根本認識。所謂佛法都是自心本具的?;菽芩奘阑鄹墒?,只是需要一定的機緣(聽到人讀誦經(jīng)典)而顯現(xiàn)出來而已。同時,除了這種“善根”外,還需要其他的機緣,有人聽說他要去求法,竟然送他十兩銀子供其奉養(yǎng)母親,這就是一種“善緣”,沒有這種善緣,惠能求法也是很困難的。如此種種因緣具足,才成就了惠能。
用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惠能從嶺南的新州來到湖北黃梅縣東馮母山,禮拜禪宗五祖弘忍。這位弘忍禪師也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在禪門中廣泛流傳著他前世今生追隨禪宗四祖道信禪師修學禪法的故事:當年道信在黃梅破頭山,也就是俗稱“西山”的道場傳播禪法之時,有一位栽松道者前來向四祖道信請教佛法。當時他年紀已經(jīng)很大,道信說:“你已經(jīng)這么老了,能夠承擔起傳播禪法的重任嗎?”栽松道者聽罷,默默走開。經(jīng)過一個水邊處,看到一個女子正在洗衣,這個女子姓周,他就上前問周姓女子:“我能夠借宿嗎?”女子以為這位僧人是想在自己家中借宿,點頭答應(yīng)。栽松道者便來到山林中坐化了。這個女子回到家不久,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懷孕了。家里人以為她做了什么傷風敗俗的事,將她趕出家門。周姓女子忍受著被世人誤解的屈辱,經(jīng)歷了很多艱難,后來生下了一個男孩,從小就隨著母親乞食,人們都稱呼他為“無姓兒”。這個男孩自然就是當年的栽松道者投胎轉(zhuǎn)世,也就是后來的五祖弘忍。無姓兒長到7歲,遇到道信,兩人經(jīng)過一番對話,道信便收無姓兒為徒,法號弘忍,此后,師徒二人便在黃梅一帶大弘禪法。
弘忍見到惠能,問道:“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來這里想要求些什么?”
惠能回答說:“弟子是嶺南新州的百姓,遠道而來禮拜大師,不求別的,只求作佛。”弘忍說:“你是嶺南人,又是獦獠,如何能作佛呢?”惠能答道:“人雖有南北的分別,佛性并沒有南北的分別。獦獠身與和尚身雖然不同,但是本來具有的佛性又有什么差別呢?”弘忍還想和惠能多談些話,但看見徒眾隨侍在左右,于是命令惠能跟隨大眾去做務(wù)?;菽芡顺龊?,來到后院,負責給寺院劈柴、舂米等,這樣一共做了8個多月的寺院義工。古代在寺院中義務(wù)服務(wù)的人被稱之為“行者”。由于惠能本姓盧,所以后世又稱惠能為“盧行者”。宋代禪僧懷深所作的一首偈子說:“色身康健莫貪眠,作務(wù)辛勤要向前。不見確坊盧行者,祖堂衣缽是渠傳。”這里的“盧行者”指的就是惠能。
一天,弘忍召集門下的所有弟子,對他們說:“世間的眾生在生死苦海里沉淪,如何解脫生死,這是亟待解決的一件大事。你們自己的真心本性如果迷而不覺,只是修福,又如何能得度呢?大家各自回去觀照自己的內(nèi)心,然后各作一首偈頌來給我看,如果能悟得佛法大意,我就傳付衣缽給你,作為第六代祖師。”
大眾聽到弘忍祖師的吩咐,下去后互相商量說:“其實我們大家也不必去澄靜思慮,費盡心力地作偈子,因為即使呈了偈子給和尚看,又有什么用呢?神秀上座現(xiàn)在是我們的教授師,不用說,一定是他繼承衣缽。如果我們輕率冒昧地去作偈子,那只是枉費心力罷了?!?/p>
神秀也暗自在想:“他們都不呈偈的原因,是因為我是他們的教授師,所以我必須作偈呈送給和尚看;如果我不呈偈,和尚如何能知曉我心中見解的深淺呢?我呈偈的用意,如果是為了追求佛法,那就是善的;如果是為了覓求祖位,那就是一種惡行,這和一般處心積慮地貪圖圣位的凡夫心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我不呈偈請和尚印證,終究不能得法。這件事實在是讓人為難啊!”
據(jù)說,神秀作好偈頌后,曾經(jīng)數(shù)次想呈送給弘忍,但走到法堂前,總是心神恍惚,汗流全身,猶豫不決。這樣前后經(jīng)過了四天,共有13次未得呈偈。神秀于是想:“何不如把偈頌寫在法堂前的走廊下,讓和尚自行看到,如果和尚看了以后說好,我就出來禮拜,說是我神秀作的;如果說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枉來山中數(shù)年,空受眾人恭敬了?!本驮诋斕煲估锶鼤r分,神秀悄悄地走出房門,自己掌著燈,將偈頌寫在南廊的墻壁上。這首偈頌是這樣寫的:
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神秀寫好偈頌以后,便回到自己的寮房。其實,弘忍早已知道神秀尚未得見自性。天明之后,弘忍路過走廊時,忽然看到墻壁上神秀那首偈頌,于是對旁人說道:“經(jīng)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所以只留下這首偈頌,讓大眾誦念受持。如果能夠依照這首偈頌修行,可以免墮入三惡道,也能獲得很大的利益?!庇谑牵蠹叶颊b持這首偈頌并贊嘆說:“很好!”
夜半三更時,弘忍將神秀叫進法堂,問道:“那首偈頌是你寫的嗎?”神秀答道:“確實是弟子所作,弟子不敢妄求得祖位,只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是否有一點智慧?”弘忍說:“你作的這首偈子還沒有見到自性,這樣的見解,可以免生惡道,但要想用它來覓求無上菩提,終究不可得。無上菩提必須言下能認識自己的本心,在一切時中,念念都能見到自己的真心本性,一切萬法無滯無礙,如如不動。這如如不動的心,就是離絕人我、法我二執(zhí)而顯現(xiàn)的真實性。你回去再考慮一兩天,再作一偈送來給我看,如果你的偈能入得門來,我就把衣法傳付給你?!鄙裥阈卸Y退出。但幾天過去了,神秀仍然作不出偈,心中恍惚,神思不安,好像在夢中,行走坐臥都悶悶不樂。
又過了兩天,有一童子從碓坊經(jīng)過,口中誦念著神秀的偈,惠能恰好聽到,馬上就知道這首偈尚沒有見到自性。雖然惠能并不曾蒙受弘忍禪師的教導(dǎo),卻早已識得佛法大意,他就問童子說:“你誦的是什么偈呢?”童子說:“你這獦獠不曉得,五祖大師要傳付衣缽,所以命門人作偈來看,如果悟得大意,就傳付衣法,讓他做第六代祖師。神秀上座在南邊走廊的墻壁上寫了這首偈,大師讓眾人都誦念,說依這首偈去修持,可得大利益?!被菽苷f:“我在這里舂米已經(jīng)8個多月了,不曾去過法堂前,請你引導(dǎo)我到偈頌前去禮拜一下。”童子便引領(lǐng)惠能來到偈頌前禮拜,惠能說:“我不認識字,請?zhí)嫖艺b讀一遍?!碑敃r江州別駕張日用正在寺中,恰好也在看神秀的偈頌,他便為惠能高聲朗誦?;菽苈犃艘院螅瑢埲沼谜f:“我也有一首偈,希望別駕代我書寫在上面?!睆埲沼谜f:“你也會作偈?這倒很稀奇!那你就把偈語念誦出來吧!我為你寫上?!被菽艿馁薯炇沁@樣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段對中國文化有著重大影響的“禪門獻偈”的記載,揭開了佛教徹底中國化的大幕。兩首偈頌看似簡單,實則恰好代表著禪修的兩種不同境界。從神秀的偈頌可以看到,他的修行境界雖然也很高,但仍不免于有相有為,有所造作。而惠能的偈頌則體證到“諸法無所得”的大智慧,世間上的一切本來無所得,也無所失,所謂塵埃也不過是虛幻的存在?!读鎵?jīng)》描寫他作偈前后恍恍惚惚、患得患失的心態(tài),也證明他根本沒有開悟。與惠能作偈全屬機緣巧合,無心而作對比,非常明顯。所以《六祖壇經(jīng)》的這些細節(jié)描寫都不是無意義的。兩首偈頌,一個在“有”上用功夫,一個在“無”上見真章。這“有”“無”之辨,也正是印度佛學與中國佛學的根本界限。作為早已開悟的大禪師,弘忍當然馬上就能斷定惠能正是自己尋找多年的那位可堪傳衣者。他似乎也早就預(yù)料到,這位弟子將來一定能夠?qū)⑺c師父道信禪師共同開創(chuàng)的中國禪法發(fā)揚光大……
卻說惠能這首偈寫在墻上后,弘忍門下的弟子看到后無不驚訝,相互議論。弘忍看到大家驚怪的樣子,就用鞋子擦掉了這首偈頌,說:“也是沒有見性!”大家于是散去。
第二天,弘忍悄悄來到碓坊,看見惠能腰上綁著石頭,正在舂米,便說:“求道之人,為了正法而舍身忘軀,正是應(yīng)當這樣??!”然后又問惠能:“米熟了沒有?”
惠能回答說:“早就熟了!只是欠人篩過?!焙肴逃谑怯缅a杖在碓上敲了三下便離開,惠能當下已領(lǐng)會弘忍的意思,于是在夜間三更時分,來到弘忍的方丈室。在這里,弘忍親自為惠能講解《金剛經(jīng)》。當講到“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時,惠能即刻大悟。于是他向弘忍啟陳道:“原來自性本來就是如此清凈的呀!原來自性本來就是沒有生滅的呀!原來自性本來就是圓滿具足的呀!原來自性本來就是沒有動搖的呀!原來自性本來就能生出萬法的呀!”
弘忍聽罷說道:“是啊!若不能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即使多聞佛法也沒有用處。如果能夠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見到自己的本來自性,即可稱為調(diào)御丈夫、天人師、佛?!被菽茈S口說出的關(guān)于“自性”的這段偈頌,也有助于理解為何說“歷史”本無所謂“本來面目”,因為所謂“歷史”不過是一些往事的“陳跡”,不屬于心法,世間只有心法才能稱得上“本來面目”。求得這個“本來面目”較之探究歷史陳跡,要有價值得多,禪宗向來都是這樣主張的。因而看似人為塑造出來的惠能,反而更接近“真實”的惠能,就是這個原因。
就這樣,在寺中眾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弘忍禪師將頓教心法及衣缽傳授給惠能,并囑咐惠能:“你已經(jīng)是第六代祖師了,要好好地自行護念,廣度眾生,將此心法流傳到后世,不要使它斷絕!”
接著他又說道:“從前達摩祖師來到中國,由于信奉的人太少,所以要傳這個衣缽作為憑證,代代相傳。其實佛法本在以心傳心,是要使人自己開悟,自己得解。這個衣缽其實是爭奪的禍端,止于你身,不可再傳下去!而且你必須趕快離開這里,回到你的家鄉(xiāng),恐怕有人要傷害你的。”
接下來,弘忍禪師親自將惠能送到九江驛,讓惠能上船后,弘忍自己把櫓搖船?;菽苷f:“和尚請坐!弟子應(yīng)該搖櫓。”五祖說:“應(yīng)該是我度你。”
惠能說:“迷的時候由師父度,悟了就要自己度;度的名稱雖然一樣,但它的用處不一樣。我生長在偏遠的地方,講話的語音不正,承蒙師父傳授心法,現(xiàn)已開悟,只應(yīng)自性自度。”
弘忍便說:“好的!今后禪門頓法就要靠你弘傳了。三年以后,我就要示寂,你要珍重,一直向南走,不要急于說法,要等待機緣成熟?!?/p>
這段“弘忍傳法”的故事既讓人驚嘆兩位禪師的心心相印,又不免讓人產(chǎn)生疑慮:既然都是看破紅塵的出家人,為何惠能傳法竟然還會有生命危險呢?難道唐代的佛門如此不堪嗎?其實這里同樣證明弘忍所說的“機緣成熟”的妙義。這說明當時道信、弘忍開創(chuàng)的頓教大法,傳播的機緣并不成熟。自印度傳入中國的禪法依舊并視為“正宗”,弘忍、惠能等人主張的禪法相比起來,難免給人“大逆不道”之感。那些出家人,盡管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消除了“我執(zhí)”,但卻有著很強烈的“法執(zhí)”,即認為自己所學之法為“正法”,一旦遇到不同的法門,就會認為是“邪法”,是大逆不道,因而他們?yōu)榱恕熬S護正法”而消滅“邪法”及其傳播“邪法”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由此可見,印度一系佛法即小乘佛法,消除了“我執(zhí)”卻沒有消除“法執(zhí)”,他們對所謂“邪”“正”的分別心和排斥心相當強烈,而這種分別心和“法執(zhí)”卻正是大乘佛教要極力破除的。大乘佛教以和諧、融通為宗旨,主張人人平等,認為一切法門皆是為了適應(yīng)不同根基的眾生而施設(shè),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因而不排斥任何法門而主張兼容并蓄,可以說,這正是所謂印度佛教與中國佛教的根本分野所在。如此來看,我們說惠能是繼承其上的兩代祖師——道信和弘忍開創(chuàng)的禪法并將其真正發(fā)揚光大,建立了完全中國化的禪宗,其最寶貴的思想價值正在這里。
惠能辭別弘忍,動身向南方走,大約經(jīng)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到了大庾嶺。此時,弘忍預(yù)料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有數(shù)百人從后面追趕而來,想要從惠能手中奪回衣缽。其中有一位僧人,俗姓陳,名叫惠明,在家時曾經(jīng)做過四品將軍,性情粗魯,也有些功夫,走起路來非常快,先眾人一步,追上了惠能?;菽芤姷交菝骱螅瑢⒁吕徣釉谑^上,說:“這袈裟是代表傳法的信物,可以用暴力來爭奪嗎?”
惠明趕到后,上去就要取地上的衣缽,但無論他怎么使勁,那衣缽都紋絲不動。于是他大聲喊道:“行者!行者!我是為求法而來,不是為奪衣缽而來?!庇谑牵菽軓牟輩仓凶叱鰜?,盤坐在石頭上。
惠明向他作禮,說道:“希望行者為我說法?!被菽苷f:“既然你是為求法而來,先要屏除心識中的一切緣影,不要使有一念生起,我再為你說法?!被菝髂欢?。經(jīng)過許久,惠能才開口道:“不思量善,也不思量惡,就在這時,哪個是你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惠明聞言,當下契悟,又問道:“除了已經(jīng)說過的密語、密意以外,還有其他的密意嗎?”惠能說:“既然已經(jīng)對你講了,就不是什么秘密。你如果能反觀自照,究明自性的本源,秘密就在你身邊?!?/p>
惠明說:“我很魯鈍,雖然在五祖座下參學,實在未曾省悟自己的本來面目。今承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現(xiàn)在行者你就是我的師父了?!被菽苷f:“既然你這樣說,我和你同以黃梅弘忍大師為師,好好自行護念。”惠明又問:“我今后要向什么地方去呢?”惠能說:“你到江西袁州就可以停止,到蒙山就可以安住?!庇谑?,惠明作禮辭別而去,他由此成為惠能的第一個弟子。
后來,惠能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廣東,但又被惡人追尋,只好四處避難。他曾經(jīng)隱藏在獵人隊伍中15年。在這期間,他時常隨機為獵人們說法。比如獵人常令惠能看守捕捉獵物的絲網(wǎng),但惠能看見禽獸落網(wǎng)后,卻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生。每到吃飯的時候,惠能就將蔬菜寄煮在肉鍋中,有人問起,他就說:“我只愛吃肉邊的蔬菜。”惠能的這些舉動,也都體現(xiàn)著大乘佛教將修行貫徹到日常生活中,同時不拘泥戒律教條,靈活運用的精神。
15年過去了,惠能暗自在想:“應(yīng)當是出來弘法的時候了,不能永遠隱遁下去?!庇谑撬x開了獵人隊伍,來到廣州法性寺,遇上印宗法師正在為眾人講《涅槃經(jīng)》。當時有兩位出家人對著一面幡子,面紅耳赤,爭論不休?;菽苌锨凹毬?,才知道他們在爭論旗幡所以會飄動的原因,甲僧說:“如果沒有風,幡子怎么會動呢?所以說是風在動?!币疑瘩g說:“沒有幡子動,又怎么知道風在動呢?所以應(yīng)該說是幡子在動?!眱扇烁鲌?zhí)一詞,互不相讓?;菽茏呱锨埃従徴f道:“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仁者的心在動?。 ?/p>
從這段公案可以看出,惠能禪法的特點完全是反求自心,而不是滯留在事物的表象上?,F(xiàn)象的存在都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別,完全是因為我們的起心動念。心靜則萬物莫不自得,心動則事相千差萬別。要達到“動靜一如”的境界,關(guān)鍵就在吾人的內(nèi)心,看看是否去除了分別妄想。
惠能“仁者心動”這番話,恰好被講經(jīng)的印宗法師聽到,他十分驚異,請惠能坐到上席,詢問起佛法大義?;菽鼙阆蛩v起佛法,言辭簡潔,說理透徹。印宗法師聽后說:“行者一定不是平常人。我很早就聽說黃梅五祖的衣缽已經(jīng)傳到了南方,莫非就是行者你嗎?”惠能說:“不敢!”
印宗法師向惠能作禮,請惠能出示五祖?zhèn)魇诘囊吕徑o大家看。印宗法師問道:“黃梅五祖?zhèn)鞲兑路〞r,有什么指示嗎?”惠能答:“指示是沒有,只講見性,不論禪定解脫?!庇∽诜◣煵唤獾貑枺骸盀槭裁床徽摱U定與解脫呢?”惠能答:“因為講禪定解脫,就有能求、所求二法,這就不是佛法;佛法是沒有分別對待的不二之法!”印宗法師又問:“什么是佛法的不二之法呢?”惠能答:“比如法師正在講的《涅槃經(jīng)》,闡明佛性就是佛法的不二之法。譬如高貴德王菩薩問佛陀說: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不信佛法的一闡提,是否就永斷善根佛性了呢?佛陀說:善根有二種,一是常,二是無常,佛性不是常也不是無常,因而說為不斷,這就名為不二之法;一是善,二是不善,佛性是非善也非不善,因此名為不二之法。五蘊與十八界,凡夫見之為二,有智慧的人通達事理,知其性本無二無別,無二無別的性就是佛性!”印宗法師聽到這番話后,感覺自己這些年講解《涅槃經(jīng)》都是在字句上用功,根本沒有明了佛法大義,便心生歡喜,合掌恭敬地說:“我給別人講經(jīng),猶如瓦片石礫;仁者論述義理,那才是精純的真金。”于是,他先充當剃度師,為惠能剃除須發(fā),使其具備出家人的資格。接下來,他又轉(zhuǎn)拜惠能為師?;菽芘c印宗法師這一番特殊的師徒因緣也實在殊勝。
惠能大師后來對弟子們說:“我自從在東山得法以后,受盡辛苦,生命時刻處在危險之中。今天能夠與諸位共同探究佛法,無非是多劫以來所結(jié)的法緣,也是宿昔供養(yǎng)諸佛,共同種下的善根,方能聽聞這頓教得法的因緣。教法是過去的圣人所傳下來的,并非我個人的聰明才智。愿意聽聞古圣教法的,各自先行凈心;聽完之后,各自去除疑惑,就像過去的圣人一樣沒有差別了?!?/p>
惠能后來陸續(xù)收了很多弟子,并將這些弟子培養(yǎng)成弘揚頓教禪法的人才。他的弟子中,有出家人,也有在家人,惠能對他們采取應(yīng)機施教的方式,靈活地運用佛教的原理,為他們說法。他的這些言教,其后被弟子收集整理成“禪門圣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代表了惠能以及南宗禪對于禪法的諸多見解。
當時有位名叫薛簡的官員,來求教惠能坐禪之法,他說:“現(xiàn)在京城參禪的大德們都說,我們要覺悟必須要坐禪習定,請問大師您對此有什么高見?”
惠能回答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接下來,他又是一番開示:“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元是臭骨頭,何為立功過?”在惠能看來,坐禪并非一定要坐在那里,而是行住坐臥,搬柴運水,乃至揚眉瞬目,一舉一動,無不是禪的境界,所謂禪修就寓含在行住坐臥的日常生活之中。磨磚不能成鏡,枯坐也不能成佛,參禪求道,主要在于覺悟真心本性,把握住這一點,才是禪修的真諦?;菽艿倪@一思想,開創(chuàng)了后世禪宗的諸多法門,使得中國禪宗成為“活潑潑地”與生活融匯為一體的法門。
惠能圓寂后,他的肉身既沒有采取印度佛教火化的方式,也沒有采取中國傳統(tǒng)的土葬方式,而是以“肉身不壞”的形式,保存在寺院大殿中,供人們永世瞻仰。如今,惠能的肉身像依舊安放在廣東韶關(guān)的南華寺中,經(jīng)歷了1300余年風風雨雨和種種磨難,他的肉身像依舊從容安詳?shù)靥幱谟篮愕亩U定之中……
惠能門下諸弟子,其后不斷向北傳播被稱為“南宗禪”的頓門禪法,最終在唐代中期,南宗禪取代了北宗禪的正統(tǒng)地位,成為中國禪法的主流。惠能的諸弟子,又以南岳懷讓、青原行思二支流行最廣。其中懷讓的弟子、惠能的再傳弟子馬祖道一發(fā)揚南宗禪法,倡“自心是佛”“凡所見色,即是見心”“平常心是道”等主張,開創(chuàng)“洪州禪”,對后世影響巨大。至唐代末期,南岳門下分出溈仰宗和臨濟宗,青原門下則分出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形成“五家分燈”的局面。到宋代,臨濟門下又分出黃龍派、楊岐派,與此前的“五家”合稱七宗。自此,“五家七宗”各立門戶,各有宗風,最終形成蔚為大觀的中國禪宗法脈,至今流傳不絕。
注釋:
[1]參見洪修平:《惠能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