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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險溝通:人體基因編輯技術風險的法律制度構建

2022-02-09 08:37雙,劉
學術交流 2022年11期
關鍵詞:社會公眾規(guī)制人體

鄭 玉 雙,劉 默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2249)

一、導言

2020年諾貝爾化學獎頒給埃馬紐埃爾·卡彭蒂耶和詹妮弗·杜德納兩位女性科學家,以表彰她們在基因編輯技術發(fā)明上的巨大成就。從2013年兩位科學家發(fā)現(xiàn)CRISPR/Cas9基因編輯技術以來,人體基因編輯技術成為生命科學研究的焦點。兩位發(fā)明者在短短七年即獲得諾貝爾獎,這預示著21世紀將見證基因科技帶來的生命和健康革命。然而,由于目前基因編輯技術尚不成熟,并且人類遺傳物質(zhì)內(nèi)在機理的復雜性超出了人類當下的認知限度,再加上人們的道德觀念存在差異,導致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人體存在高度不確定的安全風險及倫理風險。盡管《民法典》和《刑法修正案(十一)》部分地彌補了關于基因編輯技術的法律空白,但其背后的風險治理難題仍然懸而未決,部門法規(guī)制存在歸責功能化、立法模糊化、預防積極化、行為擬制化等局限。[1]人工智能、區(qū)塊鏈和人體基因編輯技術等屬于新興科技形態(tài),其發(fā)展及應用帶來的風險是一種現(xiàn)代性風險。如貝克所述,現(xiàn)代性風險與傳統(tǒng)的危險不同,其造成的損害往往是系統(tǒng)性的,通常不可逆轉(zhuǎn)并且大多不可見,任何人在風險擴散的過程中都難逃其侵害,“風險的制造者或者受益者遲早都會和風險狹路相逢”[2]。

當前學界對基因編輯技術應用的倫理邊界和法律規(guī)制模式作出了較為充分的探討。從倫理學的角度來看,在無法保障基因編輯技術安全性的情況下,徑直將其應用于人體或者胚胎是違背倫理的。從法律規(guī)制的角度來看,濫用基因編輯技術對公眾健康造成威脅,具有可罰的法益基礎。然而,科技不斷發(fā)展,基因編輯技術也在不斷升級迭代,對基因編輯技術一禁了之并非最優(yōu)策略。一方面,生命科技研究需要在安全和創(chuàng)新之間平衡,科學研究既需要符合科學倫理,也應以技術創(chuàng)新和人類福祉為追求。[3]另一方面,關于基因編輯技術的應用邊界在倫理上存在爭議,有論者主張基因編輯并非違背倫理,而是借助于技術進步以保障個體自主的契機。法律規(guī)制應當以適切的方式回應這些爭議,并在科技、倫理和法律之間達成最佳的平衡點。既有研究充分地認識到人體基因編輯技術的潛在風險,但對于如何以符合公共理性和風險治理邏輯的法律規(guī)制方案應對這種風險,既有探討并不充分。

人體基因科技的風險治理和法律應對是迎接科技時代與優(yōu)化國家治理的重要內(nèi)容。本文結合風險治理的相關理論對人體基因編輯技術之風險規(guī)制的恰當理念和模式予以探討。人體基因編輯技術的潛在利益與技術風險并存,風險預防原則在應對基因科技風險上存在不足,應在風險預防的宏觀框架下應用商談—建構模式,以充實人體基因科技風險治理的價值內(nèi)涵。風險溝通是商談—建構模式的制度應用,有助于完善基因科技風險的治理體制。以風險溝通為模型對我國應對基因科技風險的法律治理體系進行構建,是實現(xiàn)科技風險善治的可行之道。

二、人體基因編輯技術風險的法律治理難題

(一)人體基因編輯技術的新興風險形態(tài)

人體基因編輯即利用基因編輯技術對人類細胞進行的基因修飾。依據(jù)基因修飾靶細胞的不同,人體基因編輯可以分為體細胞(包括干細胞)基因編輯以及生殖細胞或胚胎基因編輯,前者產(chǎn)生的基因改變僅對接受基因修飾的個體產(chǎn)生影響,后者則具有可遺傳性,亦被稱為生殖系基因編輯或者生殖系修飾。依據(jù)目的的不同,人體基因編輯可以分為以治療疾病為目的的基因編輯及以增強(即增強人類某種性狀或能力)為目的的基因編輯。依據(jù)研究階段的不同,人體基因編輯可以分為基礎研究、臨床前研究以及臨床研究三個階段。人體基因編輯技術作為一項新興的生命科技,由于目前技術本身尚不成熟以及對自然的干預,其對人類的身心健康以及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均可能帶來負面影響。因此,應對基因科技風險成為一項迫在眉睫的治理任務。

傳統(tǒng)風險規(guī)制理論發(fā)源于自由主義法治國時代,行政機關在這個時期不會過多地參與到社會生活之中,而是充當“守夜人”的角色,主要任務是維護社會秩序,因此也可以將這個時期稱為“秩序行政時代”。這個時期的風險觀屬于自由主義的積極風險觀,即認為擁有風險觀的個體是自治的,個體有權自主選擇承擔風險,并且可以利用風險帶來的機遇使個體福利最大化。在行政領域,人們關注的焦點是如何確保個體自由不會受到行政權力的侵犯。

在秩序行政時代,行政活動大多局限于對事件發(fā)生后的處理,因此法律可以基于對過往經(jīng)驗的總結對行政機關采取相應的行政措施進行明確授權,從而通過法律保留控制行政權力的擴張。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人體基因編輯帶來的風險是面向未來的,這種不確定的風險無法事先被充分認識,而且對于基因編輯技術的具體研究或應用場景具有高度的依賴性。法律無法為未來不確定的、不同場景下的風險預先設計明確的規(guī)制條款,只能為行政機關設置寬泛的管理目標,提供基本原則和組織法上的依據(jù),對于為實現(xiàn)管理目標而采取各類措施的行為法上的依據(jù)則不作嚴格規(guī)定,交由行政機關進行靈活選擇,從而賦予行政機關大量的自由空間制定行政規(guī)范,對人體基因編輯不同場景下的風險予以具體處理。[4]

(二)風險預防原則的應用局限

既有研究通常接受風險預防原則為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治理的指導原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不僅具有高度不確定性,而且可能給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帶來嚴重且不可逆的影響,無疑是符合風險預防原則的適用前提的。然而在我國,風險預防原則并未在立法中得到明確確立,只是在涉及食品安全、環(huán)境保護等領域的法律文件中,使用了“預防為主”的表述,例如《食品安全法》第3條(1)《食品安全法》第3條規(guī)定:“食品安全工作實行預防為主、風險管理、全程控制、社會共治,建立科學、嚴格的監(jiān)督管理制度。”以及《環(huán)境保護法》第5條(2)《環(huán)境保護法》第5條規(guī)定:“環(huán)境保護堅持保護優(yōu)先、預防為主、綜合治理、公眾參與、損害擔責的原則?!??!邦A防為主”的表述與風險預防原則的精神內(nèi)核雖然具有相通之處,但其更接近于政策原則而非法律原則,具有綱領性特點,并非試圖通過該原則建構行政機關在法律上的職責,亦非試圖將該原則作為判斷行政活動是否合法的標準。

然而,風險預防原則的適用存在限度。首先,該原則的內(nèi)涵和適用存在爭議。懷爾德威斯基肯定地認為風險通常既會造成損失又會帶來收益,因而“預防”的理念是在無意義地防止一組風險而忽略其他風險。在懷爾德威斯基看來,不僅應當棄用“預防”這個概念,而且應當替代它。它應當被“恢復性”原則(resilience principle)取代,該原則是建立在如下認識的基礎之上的:自然和社會能夠吸納非常強的沖擊,因此最終的危險并沒有我們擔心的那樣大。[5]

其次,風險預防原則并非總是能夠為風險治理提供明確的指引,特別是在知識界對風險的認識無法形成定論的情況下。在風險預防原則的思維模式下,人們?nèi)菀缀雎詫μ囟L險的干預造成的系統(tǒng)性影響,有時為預防風險而采取的干預措施甚至會對風險預防原則本身構成破壞,引發(fā)替代風險或者導致喪失伴隨風險的潛在收益。特別是由于人體基因編輯在不同的類型、目的以及階段下具有不同程度的風險,如果對人體基因編輯整體上采取統(tǒng)一的預防措施,則可能導致在某些情形下的干預不足,無法達到防范人體基因編輯帶來的風險的目的,亦或?qū)е略谀承┣樾蜗碌倪^度干預,阻止了人體基因編輯可能帶來的潛在收益,例如排除了治愈遺傳性疾病的機會,從而在整體上仍然無法達到消解風險的目的。因此,應當結合人體基因編輯的具體情境通過比例原則來對風險規(guī)制原則的適用進行考量和約束。

三、人體基因編輯技術的風險溝通:價值基礎與實踐內(nèi)涵

科技風險治理是應對新興科技風險的理念建構和制度實踐過程,風險治理包含著技術、社會和價值多個維度,所以應該確定風險治理制度的基本模式,從而清晰地劃定政府權限并有效應對和化解風險。風險預防原則雖然具有表面上的吸引力,但無法充分靈活地應對生命科技和智能科技等帶來的新興科技風險形態(tài)?;蚓庉嫾夹g的運用在給社會公眾帶來一系列風險的同時,亦會帶來一些福利,例如能夠徹底治愈某些遺傳性疾病,因此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可接受性。實際上,社會公眾不僅是人體基因編輯風險的最終承擔者,亦是其福利的最終受益者。如此看來,社會公眾的意見在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規(guī)制的過程中顯得尤為重要。因此,面對由數(shù)字技術和基因技術帶來的巨大收益和不確定風險,在風險預防原則的基礎上強化風險溝通,是應對人體基因科技風險的可行出路。風險溝通作為一項以“商談”為核心的制度,貫穿于風險評估和風險管理的全過程之中,甚至可以說是風險治理的關鍵環(huán)節(jié)。(3)從概念上來講,風險治理的內(nèi)涵更為寬泛,體現(xiàn)為以政府為主導的各方主體協(xié)同治理以降低風險水平的綜合過程。風險治理包含風險識別、風險評估、風險管理和風險溝通等多個層次。在這些層次中,風險溝通受到的重視程度更低,而在新興科技發(fā)展帶來的技術復雜性和收益不確定性之下,風險溝通對于科技風險治理尤為重要。關于風險評估在風險治理中的意義,參見劉鵬:《從行政管控走向風險治理:中國風險應對體系建設的發(fā)展歷程與邏輯》,載《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6期,第95-96頁。在價值基礎上,風險溝通以“商談—建構”模式為規(guī)范框架。在實踐中,風險溝通突出社會多元主體在面對風險時的制度互動。通過風險溝通的價值基礎和實踐內(nèi)涵進行探討,可以展現(xiàn)人體基因科技風險之法律治理的價值維度和制度前景。

(一)“商談—建構”模式的基本內(nèi)涵和優(yōu)勢

費雪主張,傳統(tǒng)的科學與民主“二分法”系將科學和民主假定為兩個不可通約的人類活動領域,前者將風險規(guī)制視為對事實的處理,后者則將風險規(guī)制視為對價值的取舍,二者完全忽略了法律的作用,有將法律工具化、邊緣化的傾向。風險規(guī)制的機構情境并非科學或者民主,而是公共行政,因為只有公共行政能夠為風險規(guī)制需要的標準制定、收集信息,專家知識和公眾參與提供靈活的空間,并將之整合。在風險規(guī)制的過程中,法律的作用在于:其一,建構、限制公共行政并使其負起責任;其二,提供討論公共行政性質(zhì)及作用的場所和話語。將未來引入現(xiàn)在的風險規(guī)制帶來的不確定性,對傳統(tǒng)行政的合法性和權威性構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因此在風險規(guī)制中如何建構公共行政的合法性基礎乃當務之急。

費雪將風險治理的模型總結為“理性—工具”以及“商談—建構”兩個模式。[6]“理性—工具”模式解決公共行政合法性問題的方法是將公共行政限制在立法授權的邊界之內(nèi),其評判風險規(guī)制體系是否成功的標準是考察特定的立法指令是否得到了貫徹執(zhí)行,這種模式更加符合傳統(tǒng)行政法理論,因此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而在“商談—建構”模式下,立法并非建立一套嚴格的命令,而是為行政裁量權的行使規(guī)定一系列一般性原則以及廣泛的考慮因素,行政機關不是立法機關的“代理人”,而是由立法機關建構的,實施自由意志的機構。[6]32此外,雖然兩個模式均包括科學與民主之間的互動,但是在“理性—工具”模式下,行政決策的主要依據(jù)是高度理性的專家知識以及量化分析方法,民主的實現(xiàn)則依賴利益代表制,并且須確保行政決策并非社會公眾情緒的產(chǎn)物。

在“商談—建構”模式下對人體基因編輯進行風險規(guī)制,能夠打破專家系統(tǒng)對風險規(guī)制過程的壟斷,彌合專家知識與公眾認知之間的鴻溝,特別是社會公眾提供的經(jīng)驗知識對風險決策具有特殊意義,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優(yōu)化知識結構。此外,公眾參與亦可以為決策者提供價值觀分布和優(yōu)先選擇的重要信息,作為風險決策的基礎[7]。同時,還可以使社會公眾的價值觀在商談和辯論的過程中得到修正[8],使公眾自愿承受一定程度的風險并主動對風險進行防范,進而有利于提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規(guī)制的民主性,構建社會公眾對公共行政的信任。這是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規(guī)制適用“商談—建構”模式的優(yōu)勢所在。

但是,在適用“商談—建構”模式的過程中應當注意以下兩點:第一,應當保證專家系統(tǒng)科學評估的獨立性,確保專家對事實問題,例如對人體基因編輯特定風險的性質(zhì)、危害后果發(fā)生的可能性、范圍及嚴重程度等的判斷不受外界價值觀念以及利益考量的干擾。[9]第二,在充分考慮社會公眾訴求的過程中應當避免“民粹主義”,不得將社會公眾的偏好和利益集團的訴求毫無保留地體現(xiàn)在行政決策中。雖然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認識可能存在大量的不理性因素,但是通過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的相關信息向社會公眾進行充分披露,引導社會公眾在充分理解相關信息的基礎上進行廣泛討論,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的非理性認識完全可以轉(zhuǎn)變,并且最終能夠通過審慎判斷作出理性的抉擇。行政機關在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規(guī)制的過程中應當對社會公眾的意見和訴求作出及時、必要的回應,特別是應當對不予采納的理由進行說明,從而促進理性和民意的良性互動,防止傲慢的“精英主義”以及狹隘的“民粹主義”。[10]

(二)風險溝通的內(nèi)涵與實踐結構

風險溝通的概念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是指在政府、專家學者、社會公眾等多個主體之間關于風險評估或者決策進行信息交換的互動性過程。[11]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現(xiàn)了大量關于信任與風險認知關系的研究,風險溝通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技術風險評估”階段,該階段表現(xiàn)為以信息來源為核心的線性模式,強調(diào)專家在風險溝通中的決定性作用,主要通過專家向社會公眾傳遞風險相關信息并說服公眾,來取得公眾的理解;第二個階段的風險溝通強調(diào)社會關系,注重以對話的方式建立關系的溝通模式,將風險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與參與者的社會活動相聯(lián)系;第三個階段的顯著特征是從僅將風險溝通視為專家對社會公眾進行說服的過程轉(zhuǎn)變?yōu)閺男睦韺W、社會學等角度來看待風險溝通。從風險溝通的發(fā)展過程來看,風險溝通的模式經(jīng)歷了由“教育”到“對話”再到“信任”的演變,其中信任在風險溝通中的地位和作用越來越受到重視[12]。

基于商談—建構模式的實踐要求,風險溝通體現(xiàn)為決策機構、知識群體和社會公眾之間的信息共享與知識建構。雖然科技應用需要經(jīng)過復雜的研發(fā)過程和層層審批的應用把關,但其應用對象和受益者是普通社會公眾。在基因科技的研發(fā)和應用中,由于基因編輯技術的健康利益和潛在風險是由不同代際的社會公眾共擔,因此該技術的風險溝通應當體現(xiàn)出主體平等參與、商談實質(zhì)有效和持續(xù)性建構等內(nèi)涵。

(1)溝通主體平等參與

在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溝通過程中,參與各方在地位上是平等的,行政機關和專家群體不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來對待社會公眾,而是應當將社會公眾當作合作伙伴。首先,平等是對話的前提,只有堅持平等參與和溝通,社會公眾才能夠感受到被尊重,進而提升社會公眾對行政機關和專家群體的信任水平,最終各方才有可能通過對話和協(xié)商就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性質(zhì)、危害大小以及是否可控等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其次,平等是傾聽的前提,在風險溝通的過程中傾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特別是行政機關和專家群體應當耐心傾聽社會公眾的感受、需求和想法,因為社會公眾對風險的感知和接受程度往往與專家的評估結果并不一致,風險溝通的目的就是通過各方協(xié)商來解決這種不一致的問題。只有堅持平等溝通,行政機關和專家群體才有可能耐心傾聽社會公眾的想法,并且理解他們的關切和動機。最后,平等是回應的前提,風險溝通不是將行政機關的政策或者專家群體的知識單向地傳遞給社會公眾,而是需要行政機關與專家群體對社會公眾的感受、需求和想法作出回應。

由于行政機關與專家群體處于天然的優(yōu)勢和主導地位,因此平等的風險溝通可能流于表面,影響溝通效果。為了實現(xiàn)風險溝通的可持續(xù)性并將風險防范在合理限度之內(nèi),風險治理應當在制度上保障公眾的平等參與。一方面,盡管專家系統(tǒng)對于風險認定和評估有著關鍵性的作用,但專家系統(tǒng)與公眾認知之間應該形成融貫,“公眾的直覺判斷可能代表一種‘隱藏’的智慧,對風險可容忍性的認定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13]。如果公眾的知識判斷得不到平等對待,則會扭曲專家系統(tǒng)與公眾知識系統(tǒng)之間的穩(wěn)定融貫性。另一方面,以制度形式強化公眾參與是風險行政之民主性的體現(xiàn)。例如,在技術標準指定的過程中,應當“提高標準制定的透明度,給其他企業(yè)提供發(fā)表意見、作出評論的機會,也為各種利益的平衡提供可能”[14]。強化公眾參與的制度保障,可以暢通風險溝通的多元渠道,更好地應對基因編輯技術的潛在風險。

(2)商談實質(zhì)有效

風險溝通作為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規(guī)制的一個必要和關鍵的工具或者手段,應當在溝通各方之間建立和維護信任,盡量促進溝通各方就人體基因編輯領域具體的風險問題達成共識,促成實質(zhì)有效的商談過程。實質(zhì)有效內(nèi)涵包含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風險溝通的及時性。有些問題之所以成為爭論的焦點不是因為風險本身,而是由于溝通不及時,導致社會公眾未能獲取最新的風險信息,或者行政機關及專家群體未能及時了解社會公眾的感受、需求和想法。第二,風險溝通的公開性。風險溝通涉及的風險信息以及風險溝通的過程和結果,除了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需要保密的部分之外,均應予以公開,這樣才能避免溝通各方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并確保風險溝通的全過程能夠受到廣泛的監(jiān)督。第三,風險溝通的清晰可靠。人體基因編輯的相關科學術語可能會給社會公眾在進行溝通的過程中帶來困難或障礙,因此行政機關和專家群體在與社會公眾進行風險溝通的過程中應當使用便于社會公眾理解的語言對風險相關信息進行清晰的表述。第四,風險溝通的雙向性。有效的風險溝通應當是風險信息在行政機關或者專家群體與社會公眾之間的雙向流動,而不是由行政機關或者專家群體將相關政策、知識向社會公眾進行單向輸出,社會公眾的關切與訴求應當被及時收集和回應。[15]

(3)溝通的持續(xù)性建構

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溝通不是一個獨立的行為或者單一的事件,而是一個持續(xù)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風險的感知和接受度往往與行政機關和專家群體的預判存在差異,因此無論是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評估階段還是風險管理階段,均應當將風險溝通貫穿其中,耐心傾聽社會公眾的感受、想法和需求,積極作出回應,并且應當依據(jù)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溝通效果對溝通方案進行及時修正。要達成一個理想的溝通效果往往需要各方進行多次溝通,并適時對溝通內(nèi)容進行動態(tài)調(diào)整,整個溝通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即使溝通各方針對人體基因編輯的某種特定風險暫時達成了共識,然而隨著基因編輯技術的發(fā)展以及社會觀念的更新,仍有可能需要對該風險再次進行溝通。只有保持持續(xù)的建構性溝通才能真正將社會公眾的意見及時吸納到風險評估和風險管理的環(huán)節(jié)之中,避免風險溝通流于形式,切實提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規(guī)制活動的民主性。

四、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溝通的法律制度構建

(一)人體基因科技風險溝通的社會建構

(1)獲取社會公眾信任

早期的風險溝通要達到的目的是在對特定風險能否接受的判斷上,使社會公眾的觀念盡量趨近于專家的觀念,認為社會公眾在對風險的理解和掌握的科學知識方面存在缺陷,因此對社會公眾進行知識教育可以解決風險的接受問題,但由于社會公眾的主體因素未能受到重視,社會公眾仍然會對專家及行政決策者產(chǎn)生懷疑。近期的風險溝通主要聚焦于社會公眾的信任,強調(diào)風險規(guī)制過程中社會公眾的參與和協(xié)商。特別是面對人體基因編輯高度不確定且極為復雜的風險,如果堅持從科學的嚴謹性角度出發(fā),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視為嚴格的因果關系,則更會加劇風險確認的難度??茖W界追求的價值是獲得新知,這種價值與社會公眾所追求的安全、健康以及免于道德焦慮等價值往往會產(chǎn)生沖突,而且從認知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即使是專家群體也可能在聽不到外部聲音的情況下帶有技術官僚的短視以及形成小圈子的虛假共識??茖W界傾向于夸大基因編輯能夠給人類帶來的益處,卻往往對其中潛在的巨大風險輕描淡寫,而風險溝通則能夠確保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相關風險信息的知情權,使社會公眾主動認知風險,并且能夠通過為社會公眾提供參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評估與決策的機會和渠道,建立社會公眾對專家和行政決策者的信任。[16]

(2)提高風險規(guī)制民主性

人體基因編輯風險具有高度不確定性、復雜性和危害后果的不可逆性及嚴重性等特點,這意味著關于人體基因編輯的行政決策必須謹慎地作出,雖然讓社會公眾參與到風險決策的過程中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行政責任,使得最終的決策責任由多元化的主體共同來承擔,但是從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規(guī)制的現(xiàn)實需要來看,通過風險溝通讓社會公眾參與到風險規(guī)制的過程中可以在不損害行政決策的合法性的基礎上增強行政決策的合理性以及可接受性。[17]

人體基因編輯風險具有現(xiàn)實性和建構性的雙重屬性,不能簡單地將人體基因編輯風險僅當作科學上的事實,還應當認識到其中同時涉及一系列的價值判斷。因此,對人體基因編輯風險的認識不應當僅僅取決于對客觀的概率以及可能的危害進行的科學分析,還與價值觀、文化、心理等因素密切相關。正是由于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和評價受到價值取向與偏好的影響,對于人體基因編輯可能帶來的危害,社會公眾考慮的比專家復雜得多。充分尊重社會公眾的意愿不僅能夠滿足社會公眾對民主的心理需求,還能夠使風險規(guī)制更加具有社會基礎。從本質(zhì)上來看,人們?nèi)绾握J識風險是由其所處的社會文化背景決定的,有關風險的決策實際上是一個社會對生活方式進行的選擇。[18]行政機關在人體基因編輯風險規(guī)制的過程中應當讓社會公眾參與關于其面臨的風險程度的決策,這種方法表達了對公眾自主選擇權的尊重,即使最終結果不能令每個人都滿意,也能夠確保決策的正當性,避免恣意問題的產(chǎn)生。[19]

(二)人體基因編輯科技風險溝通的法治路徑

我國科學技術部于2019年3月公布的《生物技術研究開發(fā)安全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第4條僅規(guī)定了“加強宣傳教育,提高公眾對生物技術的科學認識和風險意識”,顯然仍未突破通過專家向社會公眾傳遞風險相關信息并說服公眾的“教育”模式,在人體基因編輯技術這種具有高度不確定性和復雜性風險的新興科技面前,采取“自上而下”的單向信息輸出模式,無益于建立行政機關和社會公眾的相互信任。因此,應當構建行之有效、多元互動的風險溝通制度,確保社會公眾在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規(guī)制活動中的實質(zhì)性參與。

(1)明確風險規(guī)制部門的溝通職責。 風險溝通的最終目的在于通過影響風險信息接收者的行為而盡可能地消減風險,因此應當要求風險規(guī)制部門改變將風險溝通當作單純的信息公開義務的消極態(tài)度,明確規(guī)定風險規(guī)制部門的溝通職責。例如,在食品安全領域,我國《食品安全法》第23條就明確規(guī)定了食品安全監(jiān)管部門以及食品安全風險評估專家委員會有就食品安全相關風險信息組織各方主體進行交流溝通的職責。(4)《食品安全法》第23條規(guī)定:“縣級以上人民政府食品安全監(jiān)督管理部門和其他有關部門、食品安全風險評估專家委員會及其技術機構,應當按照科學、客觀、及時、公開的原則,組織食品生產(chǎn)經(jīng)營者、食品檢驗機構、認證機構、食品行業(yè)協(xié)會、消費者協(xié)會以及新聞媒體等,就食品安全風險評估信息和食品安全監(jiān)督管理信息進行交流溝通?!比欢谌梭w基因編輯的相關法律規(guī)范中,卻未體現(xiàn)出對風險規(guī)制部門主動履行風險溝通職責的要求,這實際上造成風險規(guī)制部門為組織各方主體進行風險溝通投入人力、財力缺乏直接的法律依據(jù),不利于改變風險規(guī)制部門被動、靜態(tài)的治理觀念。因此,應當在人體基因編輯的相關法律規(guī)范中明確風險規(guī)制部門的溝通職責,促使風險規(guī)制部門及時響應多元主體的風險溝通訴求,積極探索風險溝通的手段和工具,使風險規(guī)制部門可以更好地維護社會公共利益。[20]

(2)準確定位風險溝通中的專家角色和公眾參與。 公眾參與是風險溝通過程持續(xù)運作的動力機制,在“商談—建構”的行政憲政主義模式下,行政機關對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規(guī)制活動應當適應社會公眾的能力、順應社會公眾的需求、符合社會公眾的價值觀念,這為社會公眾參與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規(guī)制活動提供了正當性基礎。社會公眾不僅能夠提供常常被科學和理性主導的專家與行政機關忽視的經(jīng)驗知識,而且作為風險決策后果承擔者的社會公眾更有資格對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決策作出價值選擇。此外,專家系統(tǒng)并不是一個被完全隔離的封閉的群體,其科學立場和價值傾向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社會公眾的廣泛和積極參與可以對專家系統(tǒng)的專業(yè)偏差與知識壟斷形成有效制約。

在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溝通的過程中,專家和公眾能夠發(fā)揮彼此不同卻又相互補充的作用:在涉及的知識上,專家一般運用專業(yè)的、系統(tǒng)的、事實與價值相分離的、具有未來維度的知識,社會公眾則會運用與自身利益相關的、零散的、事實與價值相聯(lián)系的、具有現(xiàn)實維度的知識;在正當性上,專家傾向于以事實推理的思維模式來解決價值沖突的問題,習慣將價值問題技術化處理,與正當性之間易存在緊張關系,而社會公眾則可以通過直接參與的形式來促進正當性;在理性方面,社會公眾傾向于以價值沖突的思路來解決事實問題,習慣將技術問題價值化處理,與理性之間易存在緊張關系,而通過專家論證則可以更多地促進理性。[21]

(3)加強風險溝通的軟法構建。 對于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溝通而言,由于人體基因編輯風險的復合性、高度不確定性及多層次性,其風險溝通的具體內(nèi)容、目標、形式和策略皆無固定程式,需要在不斷積累、更新知識和經(jīng)驗的基礎上,針對不同溝通主體、內(nèi)容和目標及時調(diào)整溝通的形式與策略,因此既要使風險溝通的實際操作調(diào)理化,又不能使其具有嚴格的約束性[22],而且應當使其便于解釋和修正,就此而言,軟法相較于硬法更加符合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溝通的靈活性需求。例如,在食品安全領域,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于2014年印發(fā)了《食品安全風險交流工作技術指南》,即通過軟法對食品安全的風險溝通工作提供操作指引。

人體基因編輯的風險規(guī)制部門亦可以基于其風險特征制定清晰可操作的風險溝通指南,明確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溝通的時機、提供風險信息的渠道和頻率以及風險信息的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的要求,提供盡可能詳盡的指導。該指南應當特別強調(diào)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風險溝通前的準確定位。應當系統(tǒng)考慮最廣泛的潛在影響范圍,如利益相關方或潛在受影響方的價值觀、利益和關注點??梢酝ㄟ^民意調(diào)查等手段,主動了解社會公眾關于人體基因編輯的知識水平、文化價值觀念以及利害關系等狀況,甚至可以從社會公眾中選擇小部分人員進行小范圍的風險溝通試驗,以增強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溝通方案的針對性。

第二,風險溝通中的環(huán)節(jié)把控。在宣傳層面,首先,應當將與決策相關的信息有效地傳達至最廣泛的潛在影響范圍,不應當局限于易于接觸的受眾或者投入較高的群體;其次,應當對宣傳的內(nèi)容有所規(guī)劃,圍繞人體基因編輯風險溝通的目的,充分考慮不同受眾的關切,考慮對社會公眾說什么、如何說;最后,應當選擇有效的媒體,拓展宣傳渠道,確保目標受眾均能夠及時獲得充足的信息。在反饋層面,一方面,應當最大限度地將利益相關方或潛在受影響方提供的決策建議反饋至風險溝通的發(fā)起者,確保建議的有效性;另一方面,對社會公眾提出的相關問題均應予以回復,因為即使對風險規(guī)制部門而言微不足道的問題,對社會公眾而言可能非常重要。[23]在討論層面,一方面,應當最大限度地在風險溝通主體之間分享有關決策的信息和有價值的參考因素,以提升雙方的認識和觀念,特別是對風險以及不確定性的存在不應當刻意隱瞞;另一方面,應當就風險規(guī)制的重要問題及時組織各方進行討論,避免溝通的延遲,同時還應防止資源充足或者組織良好的地區(qū)主導公共討論而掩蓋其他聲音。[24]

第三,風險溝通后的效果評估。進行風險溝通之后,還應當調(diào)查包括社會公眾對人體基因編輯風險信息的認知程度、關于人體基因編輯的知識水平等內(nèi)容并與進行風險溝通前作對比,以評估風險溝通的實際效果,據(jù)此不斷改進風險溝通的方法和技巧。

(4)風險溝通的司法保障機制之構建

司法具有定分止爭之功能,也是國家治理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傳統(tǒng)司法觀強調(diào)通過中立的司法形式對糾紛進行化解,而現(xiàn)代國家治理則需要司法發(fā)揮更為積極和能動的作用,特別是在應對社會風險的問題上,司法應當分擔行政機關的治理壓力,以穩(wěn)健的制度形態(tài)促進風險溝通機制的完善。在科技風險的應對上,司法的治理功能尚存在較大的改進空間,但從環(huán)境風險的司法應對機制上,可以探索司法應對基因科技風險的可行路徑。

首先,無論是環(huán)境風險還是基因科技風險,都需要更為全面的社會風險防范機制來應對。司法對環(huán)境和科技風險的回應也是現(xiàn)代社會結構變遷的必然產(chǎn)物,“司法回應社會的能力在不斷回應社會的過程中逐步得以積累,司法也正是在回應的過程中不斷地對社會產(chǎn)生一定的適應能力和治理能力”[25]。司法參與風險溝通有助于優(yōu)化風險溝通機制,促進行政決策者、專家系統(tǒng)和社會公眾之間的有效溝通。 其次,司法對風險溝通的介入是司法之商談屬性的外在體現(xiàn)。風險行政決策具有主動性和單方面性,在一定程度上會壓縮風險溝通的制度空間。司法則借助于體現(xiàn)商談精神的訴訟程序,將科技風險的多元維度、不同社會主體的利益訴求納入到一個具體而微的商談平臺之中,體現(xiàn)出“審議式民主的基本精神,即通過多元、平等主體的實質(zhì)性參與形成風險議題上的共識”[26]。 最后,司法對風險溝通的介入,有助于更好地對風險治理中的權益損害進行救濟。在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發(fā)和應用中,決策失誤、技術偏差和溝通不暢都可能會破壞風險溝通的正常開展并引發(fā)風險的過度擴張。在這種情況下,司法的介入實際上是對基因編輯技術風險的重新評估,借助于利益主體的商談性對抗、基于司法公共理性的事實和規(guī)范審查,有助于實現(xiàn)更好的個案救濟。此外,在基因編輯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帶來的利益格局變動和風險規(guī)制張力之中,以司法特有的中立和克制對技術風險進行理性評估,借助于立體性的風險溝通機制實現(xiàn)風險治理的效益最大化。

結語

人類社會迎來了科技全面重構和塑造倫理判斷、社會交往和法律規(guī)制的時代,生命科技是典型代表?;貞萍嫉姆商魬?zhàn),既需要部門法規(guī)制體系的調(diào)整,同時也需要更新風險治理的理念。隨著基因科技的深入研究和人們對基因世界認識的加深,適用成熟的基因編輯技術來改造人的身體狀況會很快成為現(xiàn)實。風險治理是應對新興科技之理論爭議的一個社會實踐過程,風險溝通雖然不能對技術發(fā)展的倫理判斷給出定論,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技術發(fā)展與社會公眾擔憂之間的張力,為法律制度的設計提供支持,提高人類社會應對風險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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