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奇云
盡管魯迅倡導(dǎo)過“摩羅詩力說”,也承認(rèn)“苦酒”往往是“怯弱者”①魯迅:《野草》,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第58頁。的飲料,但他尤為看重飲酒給人的生命世界所帶來的精神自主性與反叛性。因此,他不僅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酒及藥之關(guān)系》一文中,指出了文學(xué)的自覺與人的酒神精神之關(guān)系;他還在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大量地運用酒精來刺激乃至激活筆下的那些“怯弱者”或“反叛者”的精神世界。通過這種文學(xué)情境的模擬與測試,他不僅證明了讓那些無名酒客來充當(dāng)沉默時代的話語主體的不可能,且期待“五四”新人們成為苦悶時代的反思者和抗?fàn)幷叩闹竿猜淞丝眨蝗欢?,他自己依然要做著“過客”式的絕望抵抗。因此,在這種由理性和非理性所構(gòu)成的張力結(jié)構(gòu)中,魯迅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鮮活的富于時代性與民族性的人物形象,確立了現(xiàn)代“人物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出場姿態(tài)。這種飲酒敘事不僅巧妙地展示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諷刺藝術(shù);同時,這種有著鮮明的文化反思與現(xiàn)實批判特征的小說敘事,也讓魯迅文學(xué)承載了魯迅思想的表達(dá)。
以現(xiàn)實生活為題材的《吶喊》與《彷徨》共計25篇,其中涉及飲酒敘述的就有8篇,占他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總量的近三分之一。這8篇分別是:《孔乙己》《明天》《風(fēng)波》《阿Q正傳》《端午節(jié)》《在酒樓上》《長明燈》和《孤獨者》。這份作品名單,是按創(chuàng)作的時序排列的。巧合的是,在前四篇中,魯迅都在讓無名氏飲酒;后四篇中的飲酒者則都是有名有姓的。他們分別是《端午節(jié)》中的方玄綽,《在酒樓上》里的呂緯甫,《長明燈》里的闊亭,《孤獨者》中的主角魏連殳。
之所以將前四篇看成是魯迅在讓無名氏飲酒,是因為,無論是大名鼎鼎的孔乙己和阿Q,還是《明天》里的酒客紅鼻子老拱與藍(lán)皮阿五,以及《風(fēng)波》里的“七斤”,都是酒客們所構(gòu)成的“生活圈”或魯迅自己,根據(jù)其“不幸”生活經(jīng)歷或貧瘠的精神世界而給他們?nèi)〉木b號。
比如,孔乙己之所以叫“孔乙己”,文中就有明確的交代:“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孔乙己,你當(dāng)真認(rèn)識字么?’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濟(jì)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9年,第22—23頁?!?/p>
至于《明天》中的紅鼻子老拱和藍(lán)皮阿五,則與歷史小說《鑄劍》中的“紅鼻子老鼠”,在性格特征和敘述地位上,有著大致相同的意義。他們都有著令人討厭的愛揩油、占人小便宜的特性,也似乎都在作品中屬于“閑筆”,只居于文本敘述的次要地位。事實上,從單四嫂子的兒子寶兒病發(fā)、去治病,再回到家里埋葬的整個過程中,除了藍(lán)皮阿五為了在單四嫂子的乳房上蹭一下,替她抱了寶兒一小段路程外,他與紅鼻子老拱一道,一直在隔壁咸亨酒店里喝酒笑鬧,還尖著喉嚨,無不意淫地唱著他們的風(fēng)流小調(diào):“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42頁。而在寡婦單四嫂子喪子埋兒的過程中,在最需要幫忙,最需要關(guān)懷的時候,他們倆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在《明天》這樣一篇主敘寡婦喪子的小說里,作者為什么還要記敘這樣兩個既“無名”又“無聊”的酒客呢?在小說的開頭,也就是單四嫂子兒子寶兒發(fā)病的那個晚上,作者有這樣的兩段描寫:“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單四嫂子等候明天,卻不象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乎長過一年?!雹埕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37頁。在小說的結(jié)尾,也就是單四嫂子埋兒之后,她終于走進(jìn)睡鄉(xiāng),想到夢中去見其兒子之時,也有一段對老拱們的描寫:紅鼻子老拱們的小曲,也已唱完;他們踉踉蹌蹌、七歪八斜地擠出了酒店?!斑@時的魯鎮(zhèn),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42頁。小說的敘述時間,是從寶兒的得病到寶兒的埋葬,也就是從頭一天的后半夜到第二天的后半夜。前后兩個黑夜,正是老拱這些酒客們的出場時間。
顯然,在這不到十二個小時的時間里,人間正在上演著生離死別的悲喜劇。一方面,單四嫂子在艱難現(xiàn)實的煎熬中,期待著明天快快到來,然而黑夜卻遲遲不愿離去;另一方面,隔壁的老拱和阿五們卻在酒精的刺激下,不斷自我意淫著,嗚嗚地唱著笑著,不愿明天的到來。小說正是在這種白天與黑夜、醒與醉、生與死的比對中,讓讀者體味著那深廣而悠遠(yuǎn)的人間苦痛。敘述者尤其要提醒人們的是,單四嫂子所經(jīng)歷的這種人間冷暖與苦痛,卻是在我們的現(xiàn)實人生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上演著。像紅鼻子老拱和藍(lán)皮阿五一樣,每天借酒買醉,就可能像老鼠一樣只喜歡生活在黑夜,實際上他們也是不配擁有明天的。
“七斤”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53頁。雖然是根據(jù)他那出生地的奇怪風(fēng)俗——以小孩子出生時的斤數(shù)作小名,而取的名號;但是,從七斤在咸亨酒店喝酒時聽到消息——“皇帝坐了龍庭了”“皇帝要辮子”,而自己沒有辮子,從而被嚇得茶飯不思、誠惶誠恐的情狀來看,也就印證了他母親——“老不死的”九斤老太的那句口頭禪:“一代不如一代?!逼呓锘炭植话驳脑蛟谟?,兩年前,在茂源酒店,也是在辛亥革命的高潮中,他在醉酒后罵過酒店主人趙七爺“賤胎”。而此時的趙七爺在“復(fù)辟”的風(fēng)聲中,又一次得意洋洋地出現(xiàn)他面前;于是失魂落魄的他,就成了他老婆嘴中的“活死尸的囚徒”。這些失了魂魄的“活死尸”,在敘述者看來,不就真成了以斤兩來衡估的一堆肉嗎?
至于傳主阿Q名字的來源,魯迅在小說的“序”里,還做了整章的“考證”(全文共九章,“序”為第一章)。這種對小說中的虛構(gòu)人物的姓名、族系等做如此煞有其事的考據(jù),實屬于一種反敘事,也溢出了傳統(tǒng)傳記文學(xué)的文體要求,故而曾被當(dāng)時的評論界認(rèn)定是小說中的“閑筆”。
本來,阿Q應(yīng)該是姓趙的,無需考證,因為再健忘、再蠢笨的人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的姓名這一社會符號。此乃常識。但阿Q竟然姓甚名誰,依然不甚了然,立傳人經(jīng)歷了一番考證,令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姓名竟然被人剝奪了。那是有一回,“趙太爺?shù)膬鹤舆M(jìn)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彩,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xì)細(xì)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雹隰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72頁??墒堑搅说诙?,趙太爺把阿Q叫到家里,喝道:“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并給了他一個嘴巴:“你怎么會姓趙!——你哪里配姓趙!”從此“阿Q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72頁。,阿Q的姓氏就這樣被剝奪了。
立傳人(即敘述者)當(dāng)然相信他的傳主是姓趙的,何況他的自認(rèn)“姓趙”是酒后的真言,他甚至能細(xì)細(xì)排出自己在趙氏族系中的輩分。因此,他才找到趙太爺?shù)男悴艃鹤用畔壬ピ儐枴5罢l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他的理由也如此可笑,“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73頁。因此,立傳人只能根據(jù)人們對他的稱謂并按照聲音相近的原則,“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
那么現(xiàn)在很清楚,在魯迅的小說中,以孔乙己和阿Q為代表的這些無名酒客的綽號,其實都是當(dāng)時的社會給那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命名。這些綽號不僅表征了當(dāng)時社會無視他們的態(tài)度,也表達(dá)了敘述者個人對他們的看法和態(tài)度。這也恰恰是現(xiàn)代小說的敘述倫理所賦予他的任務(wù)。當(dāng)然,敘述者之所以對這些怯弱的敘述對象有所不滿,并表現(xiàn)出一種既同情又嘲諷的復(fù)雜態(tài)度,是因為這些怯弱者不僅接受了這些綽號的命名,而且還表現(xiàn)出對“我到底是誰”的問題完全缺乏反思或反省,也不以為意,不論是酒醒前還是酒醒后。也就是說,他們不單單是奴隸,更是一群缺乏自我理性的“群氓”或“活死尸的囚徒”。既然是“群氓”或“活死尸的囚徒”;那么從以啟蒙者自命的敘述人角度來看,他們也是不配擁有“人”之名號的。何況,甚至阿Q本人也曾自賤為“蟲豸”。
其實,無論是小說《端午節(jié)》《孤獨者》,還是他唯一的劇本《過客》,都透露過魯迅關(guān)于筆下人物命名的秘密。在《端午節(jié)》中,方玄綽就因為自己的太太沒有受過新式教育,而以“喂”來稱呼她。因為在他眼里,她不配擁有自己的名字。在《孤獨者》里,魏連殳給敘述者“我”寫信時,也寫著這樣不合常理的話:“申飛……我稱你什么呢?我空著。你自己愿意稱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罷。我都可以的。”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44頁。在《過客》中也有過類似的關(guān)于人物稱謂的討論。當(dāng)老翁招呼過客:“客官,你請坐,你是怎么稱呼的。”過客回答道:“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8頁。
顯然,敘述者“我”、魏連殳和過客具有某種精神上的同一性。他們都是“五四”人文精神的產(chǎn)物——啟蒙者,也都是現(xiàn)代理性主義者。或者說,他們都是魯迅期待過的“新人”。然而,在回答“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人學(xué)三問時,他們都是茫然而彷徨的。在一個人的作品里,多次出現(xiàn)這種不無怪異的關(guān)于人物稱謂的討論,我們就不能說它是魯迅文學(xué)中的“閑筆”。相反,與其說它表達(dá)了魯迅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其新人們的失望(如方玄綽),還不如說是表達(dá)了魯迅對于自身靈魂中軟弱成分的不滿。魯迅的“替身”呂緯甫和魏連殳,不是都在“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嗎?這兩篇小說中的敘述者“我”,不也是帶著“懷舊的心緒”或“自?!钡男膽B(tài),來與他們一起飲酒以打發(fā)“失意”或“無聊”的人生的嗎?
孔乙己雖非阿Q和紅鼻子老拱、藍(lán)皮阿五之類的“群氓”,卻確實是與“七斤”同類的“活死尸的囚徒”。
小說主要通過咸亨酒店里小伙計的視角,敘述了孔乙己兩次來到咸亨酒店喝酒時所遭遇的情形。至于他的身世與品行,都是通過酒店里其他酒客對他的取笑來得到間接敘述和介紹。但這兩種敘述并非構(gòu)成人們常見的補充性敘事,而恰恰形成了一種對話或駁詰關(guān)系。
在酒客們的談?wù)摾?,孔乙己是一個“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jìn)學(xué),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刻嫒顺瓡?,卻又經(jīng)常不講信任,并成了常常卷走書籍紙張筆硯的“小偷”。但在“我”的記憶里,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雹埕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21—23頁。即使是他死前最后一次來喝酒,也是帶著四文現(xiàn)錢,用手趴著來的。就是那欠著的十九文錢,他也很抱歉地向店主承諾:“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雹亵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24頁。
至于酒客們因為他常常無法完成替人抄書的任務(wù),從而懷疑他是不是真正識字,孔乙己在酒后先是顯示出不屑置辯的神氣,其后,又因為他們追問“怎么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時,此時的孔乙己盡管無法回答自己為什么沒有撈到秀才的身份,但他本能地意識到,識不識字卻是一個非回答不可的問題,因為這涉及到他自命為一個“讀書人”的尊嚴(yán)問題。于是他借用考“我”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種寫法,來反擊酒客們的疑問。
但是,孔乙己與酒客們之間的這種對話與駁詰,并沒為他帶來他所預(yù)期的尊嚴(yán)。小說敘述道,起先“我”也認(rèn)為,像他這樣“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小伙計故而不愿配合他。而他卻“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帳要用。’”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3頁。顯然,正是孔乙己這句酒后誠懇而讓人頗感意外的溫暖話語打動了“我”,“我”才懶懶地答他道:“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3頁。
然而,這里實際上也埋藏著敘述者對孔乙己的又一重追問:既然你知道,讀書識字至少應(yīng)該能夠讓一個人解決現(xiàn)實中的生計問題;而你這樣一個自命為讀書的“圣徒”——再窘迫也要穿著長衫站著喝酒,以不失斯文;不計性命地去偷盜書籍與筆墨紙硯等圣物——卻為何弄到了這般要討飯的地步呢?顯然,他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思考過,甚至到死也沒有弄明白。他最終還是為了得到丁舉人家的書籍紙張筆硯這些“圣物”,而被打斷了腿,并送了命。難怪?jǐn)⑹鋈嗽诳滓壹核狼坝辛诉@樣的一段評價:“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這么過”。他成了這世間可有可無的人。這樣一個“身材很高大”而有著“青白臉色”的“讀書人”,不是“活死尸的囚徒”又是什么呢?他的腦袋究竟被什么東西囚禁住了呢?當(dāng)然是被只要學(xué)會“之乎者也”之類的話語就能成為“上大人”的那套說教“囚”住了。
如果說,孔乙己是與七斤一樣,都是七斤老婆嘴里的“活死尸的囚徒”;那么,阿Q則是與紅鼻子老拱和藍(lán)皮阿五別無二致的“群氓”了。甚至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阿Q形象就是酒徒老拱們形象的深化與展開。畢竟,揭示這群“怯弱者”的精神真相及其前世今生,是這本傳記體小說的全部目的。
與老拱們一樣,阿Q也是酒店里的常客,常常是“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diào)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77頁。。不過,阿Q到酒店里去喝酒,也常常要待到他取得了精神上的勝利之后?!墩齻鳌返牡谌逻€有這樣明確的記載:阿Q因在自己的姓氏問題上挨過趙太爺?shù)囊粋€嘴巴之后,“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忿忿的躺下了,后來想,‘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shù)耐L(fēng),而現(xiàn)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⑤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79頁。。
阿Q在現(xiàn)實生活中永遠(yuǎn)是被欺負(fù)的主,不敢吭氣的人,是魯迅眼中貨真價實的“怯弱者”。因此,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取得勝利幾乎不可能,唯有通過酒精的刺激,才能在自我意淫中取得精神上的“優(yōu)勝”。小說共九章,其中第二章和第三章,都是在敘寫阿Q如何采用“精神勝利法”來度過人生中的無數(shù)次挫敗。大約是阿Q的失敗次數(shù)太多,精神上的優(yōu)勝次數(shù)也就多,立傳人只能粗略做一記錄;故而這兩章分別名曰《優(yōu)勝記略》《續(xù)優(yōu)勝記略》。
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是在苦悶或孤獨的狀態(tài)下,才上酒店去喝悶酒。此乃所謂“借酒澆愁”。阿Q正是一輩子都處在人生的挫敗中,不僅經(jīng)常挨打,生計也成問題,后又因戀愛不成而破產(chǎn),乃至他的“革命”也遭人戲弄而成了冤死鬼、替罪羊。他應(yīng)該是一輩子都在喝悶酒才對,如同孔乙己一樣。然而,作者卻不僅讓阿Q一輩子都是要在心情“愉快”時才去酒店喝酒;而且在喝酒的過程中,也都表現(xiàn)出非常自在而得意。這到底是阿Q固有的逆向思維,還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如果是作者有意為之,那么,敘述者這樣做到底意欲何為?
原來,在魯迅看來,阿Q所要獲得的“精神上的優(yōu)勝”,實質(zhì)只是為了獲得旁人對他的一份尊重乃至敬畏,以掩蓋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挫敗。但是,這樣一個連自己的生計都成問題,戀愛的手段又如此蹩腳的單身漢,乃至成了人人提防的小偷,又如何能夠獲得人們的尊重和敬畏呢?于是,他只有來到酒店這樣的公共場所,借助酒精的刺激,在同樣來酒店尋求刺激、打發(fā)無聊的酒客們面前,“炫耀”自以為是的“英武”或見識的“廣闊”,甚至以說一番看不慣別人的“自大”話語來博取尊嚴(yán)。這大約也就是北方俗話里所謂的“酒壯慫人膽”。但是,失敗似乎總是他的宿命,如此一來,他的“精神上的勝利”也就不再是令人同情的自我寬解與慰藉,而成了一種讓人可惱又可笑的自我欺騙。
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記略》中就有這樣的記錄:有一年春天,他醉醺醺地在街上走,碰到王胡坐在墻根抓虱子?!啊仁莿e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么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雹亵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79頁。其后,又因自己抓的虱子小而又少,莫名地跟王胡打起架來。敘述者是這樣解釋的:“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了的閑人們見面還是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在挨了王胡的打后,他居然還敢罵錢老太爺?shù)膬鹤邮羌傺蠊碜樱骸岸d兒。驢……”這當(dāng)然也是酒精刺激的結(jié)果。立傳人又是這樣解釋的:“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雹隰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81頁。顯然,阿Q只有在酒后才有他自以為的“英武”;也只有在酒后,他才能擺脫“失語”的困境。
在挨了假洋鬼子兩棍子后,阿Q竟認(rèn)為“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于是又想到從更弱小的小尼姑身上找回被假秀才欺負(fù)后的勝利。對著小尼姑喊道:“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和尚動得,我動不得?”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82頁。其后,他又在酒客們的大笑聲中,再用力擰了一下小尼姑的臉頰,才放了手。這不正是《明天》中紅鼻子老拱和藍(lán)皮阿五的流氓行為的重現(xiàn)嗎?藍(lán)皮阿五還能以替單四嫂子抱孩子為借口,而阿Q的流氓行為卻只為博取同樣無聊的酒客們的一笑。
從這主要敘述阿Q的“精神勝利法”的兩章來看,挨打幾乎成了阿Q的家常便飯。此后的六章,再也沒有寫過他的挨打。那么阿Q為什么老是挨打呢?顯然是他禍從口出,而且都是由他的酒話所引起的;乃至他的冤死也都是由他的酒話引起的。他在酒后竟然也覺得自己就是“革命黨”,公開宣稱要“造反”,實際上他曾在城里圍觀過革命黨人被砍頭的場面,知道做革命黨人是要冒殺頭風(fēng)險的。由此可見,不僅這兩章的敘述重點是阿Q的酒話;乃至整篇小說的敘述重心也都是他的酒話。目的是要揭示他貧瘠的精神世界,而非其悲慘的命運。
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重點敘述一個生活狀態(tài)讓人無限同情,而行為品德又讓人討厭的流氓無賴的酒話呢?從小說所“記”阿Q的情狀來看,阿Q在未莊的這個世界里,平常是不可能有什么話語權(quán)與談資的。沒有話語權(quán)與談資,他自然就只能處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人”的狀態(tài),而無法表達(dá)他對這世界或自身的見解,以實現(xiàn)一個人應(yīng)有的存在感。當(dāng)然,他本身也沒有什么見解。一個因失業(yè)而餓肚子的人,在決計出門“求食”的路上,連“他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90頁。的人,能有什么見解呢?
但是,作者還是發(fā)揚了人道主義精神,為阿Q提供了既有談資又有話語權(quán)的機會。在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里,阿Q從城里偷得東西回來在未莊販賣,弄得腰間“滿把是銀的銅的”。按理,這回的阿Q應(yīng)該既有豐厚的談資又有話語權(quán)了,而結(jié)果卻是,阿Q在酒店里喝酒顯擺吹牛,吹噓他在城里所得的未莊人從未見聞的一切。城里人一切都好,連女人走路都比未莊女人強。至于對殺革命黨的頭的行刑場面,他則是連呼“唉,好看好看,……”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94頁。。他從來沒有想過,革命黨究竟是些什么人。只知道那殺人的場面讓人“凜然”得很。
但在第七章《革命》中,阿Q卻又因為用度窘,心里略略有些不平,忽然又想做革命黨了。他在喝了兩碗空肚酒之后,“醉的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么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就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聲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并在未莊人驚懼的眼光中,他更加高興地且走而且喊道:“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歡誰就是誰。”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99頁。
在第八章《不準(zhǔn)革命》里,當(dāng)他的革命訴求遭到假洋鬼子拒絕后,阿Q又覺得革命既無聊,也無意味。直到“他游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地高興起來,思想里才又出現(xiàn)白盔白甲的碎片”。待到趙家的財物遭到假洋鬼子們以“革命”之名的搶劫,而沒有阿Q的份,阿Q在酒后便越想越氣,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jìn)縣里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07頁。
讓阿Q到城里見識“革命”及“革命黨”,這顯然是作者有意為阿Q提供的話語權(quán)與談資。讓他由一個沉默者變成了未莊的第一個革命的“吶喊”者,阿Q也總算在酒后吐出了他自己的心聲——要尊嚴(yán)!要造反!然而,由于阿Q對“革命”的懵懂無知,本是改變歷史進(jìn)程的革命話語卻成了其前后矛盾的酒話。
魯迅曾經(jīng)說過,他很少寫人物的對話,原因是他確實不知道別人心里想要說什么,特別是阿Q這類“群氓”的心里話。因此,在小說中,魯迅讓人物說出自己的酒話,與其說是讓人物道出了自己的心聲,還不如說是魯迅借他們的酒話,發(fā)出了一個現(xiàn)代啟蒙者的人道呼聲——“群氓”們也是人,他們也應(yīng)當(dāng)擁有人的尊嚴(yán)。然而,在現(xiàn)實中,其實他們都是一些沉迷于醉酒的“怯弱者”,一群到死都執(zhí)迷不悟的人。這也不由得讓魯迅這位曾經(jīng)的新文化運動的闖將生出些許幻滅來。
魯迅在小說《端午節(jié)》中講到過,方玄綽由于自己的太太沒有受過新式教育,故而沒有學(xué)名或雅號,于是他發(fā)明了一個“喂”字來稱呼她。由此可見,在魯迅的小說里,大凡有學(xué)名或雅號的人物,都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這大約也是民國時期的事實。受過新式教育的人,當(dāng)然就是他所期望的用新文化武裝了頭腦的“新人”①1934年,魯迅在《拿來主義》(《且介亭雜文》)一文中才正式使用“新人”概念。另據(jù)日本學(xué)者竹內(nèi)實在《論〈死〉與〈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的考證,魯迅在1936年8月3日至6日所寫的《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原文)中有過這樣一段話:“乘大潮洗一個澡,算是新人,卻不改本體”。此處的“新人”,是指那些投機于革命陣營中的“戰(zhàn)友”。該文為劉娟譯,首發(fā)于長春理工大學(xué)中日比較文化文學(xué)研究所年刊《中日文化文學(xué)比較研究2015》(孟慶樞主編,吉林出版集團(tuán)有限責(zé)任公司,2015年)。了。
方玄綽倒是一位受過新式教育的“新人”。他不僅在衙門里做著遭人痛罵的官僚,還在學(xué)校里兼職做著薪水經(jīng)常停發(fā)的教員。當(dāng)學(xué)生罵官員太官僚時,他便利用教員的身份替官員辯護(hù),說官員也是由平民和學(xué)生變就的。當(dāng)教員因為領(lǐng)不到薪水而罵官僚時,他不僅不參與索薪,也絕不開口支持,“還暗地里以為欠斟酌,太嚷嚷”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14頁。。由此,他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新人”,還自創(chuàng)一套空頭的“差不多說”,來為自己不參加教員的討薪運動來辯護(hù)。后來,政府也拖欠了官員的薪俸,他依然還在幻想著“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16頁。。直到端午節(jié),他家里連鍋都揭不開,自己又借錢無門,他才表現(xiàn)出“少見的義憤”,并感受到了“無限量的卑屈”。他也認(rèn)識到,自己并非“憂國的志士”。
待到他老婆替他賒了瓶蓮花白,喝了兩杯酒之后,“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當(dāng)他老婆追問怎么應(yīng)付第二天店家的索賬時,他居然說:“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彼目跉膺B他太太都覺得“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19—120頁。。而且,他居然對從來就睥睨的買彩票行為也動了一下心。但隨后,他又像往常一樣,點上煙,“吚吚嗚嗚地”念起《嘗試集》來,因為他跟老婆說過:盡管做官也有欠薪之虞,但節(jié)后依舊要做他的官。
這篇小說倒未必是在影射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之先生;但至少,方玄綽應(yīng)該看成是胡適先生的學(xué)生,不僅因為《嘗試集》是胡適的詩集,而且“差不多說”也是來自于他的小說《差不多先生傳》。小說的敘述以方玄綽的“差不多說”始,也以他“吚吚嗚嗚地”念著《嘗試集》結(jié)尾,我們就不能不說這篇小說與新文化運動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敘述者對新文化運動所催生的成果——“新人”的失望與嘲諷也是顯而易見的。
新文化運動倡導(dǎo)的是一種理性主義文化。理性主義者不僅要敢于堅持真理而成為推動歷史前進(jìn)的主體,更要敢于對照自己的人生體驗而成為敢于自我認(rèn)知的人。但是,方玄綽先生卻是一個只能在嘴頭妄談“中國將來之命運”的“嘴炮”;是一個念念不忘自己是政府官員的所謂有“自知之明”的人,一個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而實質(zhì)是一個不肯拋頭露面參與社會進(jìn)步的舊式文人,也就是一個靜觀待變的市儈式看客。
顯然,這種新人不可能成為端午節(jié)所紀(jì)念的屈原式的民族“脊梁”。唯獨只有在酒后那一剎那的“強橫”,不僅讓方太太產(chǎn)生了一絲指望,也讓敘述者看到了他理性閃光的一面——他終于承認(rèn)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說:“什么法呢?我‘文不象謄錄生,武不象救火兵’,別的做什么?’”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20頁。要知道,如果沒有酒精的刺激,他在從來就看不上眼的也沒受過教育的太太面前,是不可能說出這番毫無顏面的話來的。
讓“五四”新人們喝酒,讓他們在酒后完成對自我的認(rèn)知和靈魂的自我剖析,并讓讀者與敘述者“我”一道,傾聽他們的孤獨之言與苦悶話語,確實是魯迅小說敘事的主要動機。從這一意義上看,小說集《彷徨》也確實是魯迅在完成對新文化運動的反思與總結(jié)。
《彷徨》的題記,引用的是屈原《離騷》中那著名的一段:“朝發(fā)軔于蒼梧,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雹隰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151頁。如果這不是魯迅自己以屈原自喻,至少也可以看成是魯迅希望“五四”新人能夠立下屈原之志。
然而,從《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的酒后之言來看,如果說新人們的孤獨狀態(tài)與屈原是同一的,那么,新人們所遭遇的人生苦悶與孤獨的內(nèi)涵就是中國現(xiàn)代人文精神的萌芽。因為屈原的孤獨表達(dá)最終多少走向了文人的自戀與清高;而呂緯甫們的苦悶訴說則走向了現(xiàn)代知識者的自我剖析與批判。
正如大多數(shù)論者所敏感到的,《在酒樓上》和《孤獨者》是最富于“魯迅氣息”的小說。兩部作品中的敘述者“我”與敘述對象呂緯甫和魏連殳之間,不僅職業(yè)相同、命運相似,而且同氣相求,都有魯迅自身的影子存在。因此,這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完全可以看成是魯迅之“自我”的兩個側(cè)面或內(nèi)心矛盾的兩個側(cè)面的外化。況且,一個更明顯的證據(jù)是,在魯迅的全部小說中,只有在這兩篇小說中才出現(xiàn)由“我”來請客喝酒的情形。這實際上是自己請自己喝酒,也就是一個人在喝悶酒,在品嘗人生這杯“苦酒”,從而使得“我”與呂緯甫和魏連殳之間的酒話,就成了魯迅就“新人”這一話題而開展的自我靈魂對話。
“我”是在一個“風(fēng)景凄清”的“深冬雪后”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70頁。,在一個狹小陰濕的叫一石居的酒樓,邂逅到十年未見的舊同窗呂緯甫的。“我”自己是因為逃避客中的無聊而走進(jìn)酒樓的,并不為買醉;而呂緯甫則不僅對“我”講述了,他此次回鄉(xiāng)所做的兩件更“無聊”的事;還給“我”回顧了無聊而頹唐的十年。
呂緯甫在酒中談到,為了讓母親安心,專程回鄉(xiāng)替三歲時夭亡的兄弟遷墳、替早已出嫁的鄰居少女阿順帶剪絨花等“無聊”之事。其實,這兩件事已經(jīng)毫無意義。兄弟早已尸骨無存,而阿順也已經(jīng)死掉了。只不過為騙騙母親,讓她心安罷了。他則在山東山西等地做私塾,隨隨便便地教一點“子曰詩云”度日。總之,是在奉行先前所反對的一切。
那么,“先前所見”的呂緯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在“我”的記憶里,做同學(xué)時,呂緯甫不僅敏捷精悍,愛面子,亂蓬蓬的須發(fā)下,眼睛里能放出“射人的光”來。而現(xiàn)在,這種光只有在酒后才會“對廢園忽地閃出”。呂緯甫也在酒后自省乃至慚愧地補充道:“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rèn)我做朋友了?!彼€機警地注意到:“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待我,——我現(xiàn)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情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fù)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72—175頁。
其實,呂緯甫做這些“無聊”之事,也不僅僅是為了求得母親的心安,甚至更主要是為了求得自己心安。比如他說,為阿順姑娘買剪絨花之事,就是因為他記起一年前回家接母親時,貧困的阿順姑娘一家盛情地招待他吃蕎麥粉之事。盡管蕎麥粉不可口,但阿順的純真與熱情讓他無法放下碗筷。因此,他在太原城和濟(jì)南城搜尋了一遍,費盡周折才買到了這朵剪絨花,一切都是為了“祝贊她一生幸福,愿世界為她變好”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77頁。。當(dāng)然,他也理性地認(rèn)識到,這世界并未變好,阿順姑娘也并不會因為她的善良而幸福。
原本認(rèn)為,通過新文化的啟蒙,改造國民性,讓人性變好,從而達(dá)到讓世界變好的目的。但是,這世界并不因為人的善良而變好,那么,新人們又該何去何從呢?對此,他們都是困惑而彷徨的。因此,當(dāng)“我”問呂緯甫“預(yù)備以后怎么辦”時,他的回答是:“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預(yù)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倍拔摇弊约鹤叱鼍茦呛笠灿腥绱烁杏X:“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③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180頁。
難道新人們真的無路可走了嗎?如果有出路,路在何方?1925年,也就是寫作《在酒樓上》后一年,魯迅相繼寫作了《過客》和《孤獨者》。實際上,他是在全力替新人們也為他自己尋找未來之路。在《過客》里,當(dāng)老翁告訴倔強而執(zhí)著的過客前面是墳地時,他依然拖著疲乏的身軀,踉踉蹌蹌地向著野地里闖去,將夜色拋在身后,因為“那前面的聲音”在反復(fù)地召喚他。明知前面是死地,可他還是要闖進(jìn)去,一切只為“那前面的聲音”。那么,這“聲音”到底是誰的?它是一種什么樣的聲音?《孤獨者》為我們提供了答案,那便是“前驅(qū)者的血”。
《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幾乎就是呂緯甫的翻版,也是一個與“我”一樣喜歡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些毫無顧忌的議論的窮教書匠。在“我”從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去訪問他之前,他是一個常被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所包圍的意見領(lǐng)袖。他也是一個徹底的人道主義者。他對房主的孩子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他甚至認(rèn)為:“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34頁?!?/p>
他因為議論而被革除教職,落魄到賣了他最心愛的善本《史記索引》以維持生計,幾乎到了求乞的地步。此時,不僅勢利的客人沒來了,連天真的孩子也不吃他的東西了。他的家已經(jīng)像冬天的公園一樣無人光顧了。跟他的祖母一樣,他已淪落為一個親手制造自己孤寂的人。
然而,在“我”與他唯一的一次酒后對談中,“他卻不愿意多談這些;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時常遇到的事,無足怪,而且無可談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燒酒,并且依然發(fā)些關(guān)于社會和歷史的議論”①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38頁。。他還重點解開了“我”心中長存的一個疑惑:作為一個新派人物,卻在那沒有血緣親情,后來也再沒有多少聯(lián)系的祖母喪禮上,卻出人意料地長嚎哭泣的原因。原來那是他在替自己和與同類的人們親手制造的孤寂與絕望而痛哭。難怪那哭聲在“我”聽來,“象一匹受傷的狼,當(dāng)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②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51頁。。
后來,魏連殳寫信告訴“我”:他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拔乙惨呀?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雹埕斞福骸遏斞感≌f全集》,第245頁。于是,他一方面認(rèn)為自己不配活下去,因而他總是糟踐自己的身體與錢財;另一方面他又說:“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④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44頁。,從而做出最后的掙扎與絕望的抗?fàn)?。這就是他說“我勝利了”的原因。
魏連殳果然在絕望的抗?fàn)幹凶呦蛄怂赖?,衣襟上還沾著他的血跡。當(dāng)“我”從他的喪禮上看到,魏連殳的“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這可笑的死尸”,“我”隱約感到“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拔摇币庾R到,原來這聲音依然是他在他祖母的喪禮上所發(fā)出的,夾雜著憤怒與悲哀的“狼嗥”聲。于是,“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⑤魯迅:《魯迅小說全集》,第251頁。。顯然,那不斷召喚著困頓的“過客”走向死地的“聲音”,就是魏連殳酒后所解釋的“狼嗥”聲。在“我”看來,魏連殳至死都在做一種“絕望的抗?fàn)帯?,他是一個真正的“勝利者”,因此“我”才心地輕松起來,并坦然地走出了魏連殳的靈堂。
從“我”與呂緯甫酒后的彷徨,到邂逅魏連殳的喪禮后所獲得的“坦然”心情來看,魯迅為新人們找到了一條超越“死地”之路——不能只是在酒精中去咀嚼個體人生的悲苦與哀傷,而是要與一切不愿意讓我們活下去的“無主名的無意識的殺人團(tuán)”作“絕望的抗?fàn)帯薄?/p>
因此,如果說在《吶喊》中,魯迅將酒精饋贈給阿Q和孔乙己等無名酒客們,是為了讓這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發(fā)出自己的“心聲”;那么在《彷徨》中,魯迅讓呂緯甫和魏連殳這些新人們飲酒,則是為他自己提供了一個理性思考的機會。一方面,他通過新人們在酒后咀嚼自己人生的悲哀與孤獨,理性地反思自己的歷史,完成對自我的認(rèn)知;另一方面,魯迅自己也在做著對高潮已落幕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總結(jié):在“無主名的無意識殺人團(tuán)”面前,新人們既可能是現(xiàn)實人生當(dāng)中當(dāng)然的失敗者;同時,他們又是現(xiàn)實中少有的清醒者,甚至也是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抗?fàn)幷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