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娟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多隆阿，呼爾拉特氏，世居黑龍江齊齊哈爾城。咸豐年間隨黑龍江馬隊出戰(zhàn)，同治三年在進攻盩厔時被槍子擊中，后醫(yī)治無效而死。咸同年間清軍與太平軍、捻軍和回民軍的交戰(zhàn)持續(xù)十幾年，波及大半個中國。目前學界相關(guān)研究側(cè)重于湘軍淮軍等新式軍隊以及曾國藩、胡林冀、左宗棠等漢軍將領(lǐng)。事實上，晚清時期，雖然八旗軍隊已是強弩之末，但黑龍江和吉林馬隊作為最后的輝煌，仍然保持著同期鮮有的戰(zhàn)斗力，官文、德興阿、溫德勒克西皆出自于此，多隆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當下關(guān)于多隆阿的研究寥寥，其族屬、旗籍及死亡信息幾乎是一筆帶過，且眾說紛紜。本文擬依據(jù)朱批奏折，訂正錯誤，豐富晚清史的研究。

一、多隆阿族屬、旗籍探析

不同史料和論著中，多隆阿的族屬、旗籍記述不一。關(guān)于族屬，《齊齊哈爾辭典》記載為達斡爾族，但齊齊哈爾市巴爾虎蒙古歷史文化調(diào)查組所作的報告中卻認定為“同治時清朝中興名將巴爾虎人多隆阿”。追根溯源，史料中關(guān)于多隆阿的族屬記載不清?！逗邶埥靖濉酚涊d，“多隆阿，字禮堂，達虎里呼爾拉特氏(一作胡爾拉特氏)，隸齊齊哈爾正白旗。”[1]2326其子雙全卻寫為蒙古巴爾虎人。同一書目中，父子族屬相異，存在記述問題。多隆阿族屬不清，原因有二。第一，齊齊哈爾正白旗中既有達呼爾①人，又有蒙古巴爾虎人?！?齊齊哈爾)八旗按法勒哈稽查，法勒哈，清語“地面”也。兩黃旗北，兩白旗東，兩紅旗西，兩藍旗南，制如京師，取五行相克意。[1]1158-1159按地理位置劃旗，同一旗色中則包含不同氏族的人。康熙二十八年，巴爾虎人內(nèi)附，黑龍江薩布素將軍將他們安置于齊齊哈爾,駐防博爾德城(今訥河市)，編入正白、鑲紅、正藍和鑲藍四旗。“三十一年，(將軍薩布素)同寧古塔將軍佟寶奏建齊齊哈爾城及伯都納木城，以科爾沁獻進之錫伯、卦勒察、達瑚爾壯丁萬四千有奇，分駐二城，編佐領(lǐng)，隸上三旗?！盵2]747這是二者編旗的最早記載，由此，正白旗中既有達呼爾，也有巴爾虎兵丁。第二，齊齊哈爾地區(qū)的姓氏來源中，巴爾虎和達呼爾氏族中皆有呼爾拉特氏。而且多隆阿生前居住的巴其哈屯，現(xiàn)今為齊齊哈爾梅里斯達斡爾族區(qū)，所以，多隆阿的族屬寫成達呼爾確有其合理之處。但深度發(fā)掘史料我們發(fā)現(xiàn)，《多忠勇公勤勞錄》記載：“公語隆阿，字禮堂，蒙古人，隸黑龍江部伍?！盵3]277該書為雷正綰所纂。咸豐八年，雷正綰隨從多隆阿援皖，自此，始終擔任其下屬。同治三年間多隆阿進攻周至時，正綰幫辦軍務。雷正綰的身份以及他與多隆阿的關(guān)系正是他編纂該書的原因。所以，他的記述可信度最高。再者，多隆阿的第四代后人胡繩武先生，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海峽之聲廣播電臺編輯部編印的《去臺軍政人員名冊》中，有“蒙古族，省立體育?？茖W校”的簡要記錄。由此，筆者更傾向于多隆阿為蒙古族。

關(guān)于旗籍，《清史稿》《清代職官年表》《清史列傳》等史料和《清代七百名人傳》等現(xiàn)代研究專著和論文中認為，多隆阿為滿洲正白旗人。《續(xù)碑傳集》《多忠勇公勤勞錄》《咸豐以來功臣別傳》以及現(xiàn)代關(guān)于齊齊哈爾巴爾虎蒙古人的調(diào)查研究認定，其為蒙古正白旗人。多隆阿初為齊齊哈爾正白旗，滿洲正白旗和蒙古正白旗的說法皆是抬旗后的結(jié)果。清廷定鼎中原后，滿洲八旗不斷吸收同化東北游牧、狩獵部族，招撫壯丁入京編旗，以新滿洲的形式，加入滿洲八旗序列?？滴跄觊g，巴爾虎歸附，編隸八旗。此后與赫哲，索倫等部皆屬新滿洲，備補滿洲兵員。乾隆元年，定邊大將軍慶復曾疏言，“于在京新滿洲索倫、巴爾虎、厄魯特等侍衛(wèi)中撥發(fā)十員，以備差委?！盵4]除招撫入京外，也有因軍功抬高旗分。巴爾虎部族雖屬蒙古族，但與蒙古八旗因地域性漸有區(qū)分。多隆阿系巴爾虎軍士，屢立戰(zhàn)功，符合新滿洲抬旗條件。且蒙古八旗序列自雍正后基本穩(wěn)定，少有抬入旗者。由此，多隆阿改隸滿洲正白旗符合傳統(tǒng)慣習。再者，《清國史》中記錄為“多隆阿，呼爾拉特氏，滿洲正白旗人?！盵5]384《清國史》是清代官方正史，其權(quán)威性無可置疑。盡管我們不了解多隆阿的抬旗經(jīng)過，但依據(jù)史料，筆者認為，多隆阿旗籍為滿洲正白旗人，蒙古正白旗可能是族屬和旗籍混合的說法。

二、多隆阿死亡時間考

(一)死亡時間的幾個說法

現(xiàn)代研究者對于多隆阿的死亡時間各持己見。有二月說。如林幹[6]和艾小惠，[7]二者論文側(cè)重研究太平天國時期的農(nóng)民起義，多隆阿僅作為歷史敘事中的一環(huán)捎帶提及。既然不是敘述的重點，作者可能也沒有做細致的研究。有三月說?！肚宕宋飩鞲濉诽峒啊巴稳?1864年)二月多隆阿督兵攻盩厔②，藍朝柱等奮勇抗擊。多隆阿在戰(zhàn)斗中中槍，‘頭眼俱傷’。遂將欽差大臣關(guān)防交穆圖善暫署。三月，傷重死于軍中。”[8]24主張這種觀點還有《劍橋中國晚清史》《清代七百名人傳》《同治年間陜西回民起義歷史調(diào)查記錄》等論著。還有四月說。持有這種說法的人數(shù)眾多，且具體時間不一致。韓景文、包金才在《齊齊哈爾早期的巴爾虎蒙古人》中提到“同治三年 (1864年) 四月五日戰(zhàn)死疆場。”[9]白壽彝先生主編的《回民起義》卷三中提到兩個不同的死亡時間，一是“四月癸未，西安將軍忠勇公多隆阿薨于盩厔大營?！盵10]74另一說法是“而多隆阿傷病日劇……延至四月十五日未刻，竟于盩厔大營因傷病故矣?！盵10]290張強在碩士論文《多隆阿與湘軍戰(zhàn)局》中提到多隆阿于四月二十三日傷重身亡。又有五月說。目前僅見一人持有這種說法，即石培華。他提到“3月30日，多隆阿率部猛攻盩厔,藍大順督部力御，雙方發(fā)生激戰(zhàn)，多隆阿頭部被槍子擊傷,傷勢甚重……4月19日,多隆阿因傷勢過重,清廷命穆圖善署理欽差大臣幫辦軍務。5月18日,西安將軍多隆阿死于盩厔大營。”[11]筆者根據(jù)論文中出現(xiàn)的多個時間點逐一轉(zhuǎn)化，5月18日轉(zhuǎn)換過來為四月十三日，其他時間亦皆一一對應，由此撰述的時間為公元紀年，而非干支紀年。

當下諸多說法很可能是由于史料的不同引起的。關(guān)于多隆阿的死亡時間，《重修周至縣志》《清史列傳》《清國史》等記載為同治三年三月?！岸嗦“^勇督戰(zhàn)，雖身受槍傷，曾不稍挫，卒拔堅城，實屬忠勇性成，勞勛卓著，著賞假一月，安心調(diào)理，并由內(nèi)府發(fā)去如意拔毒散四料，交該大臣袛領(lǐng)，以冀速痊。三月卒于軍中?！盵12]102-142《續(xù)碑傳集》《清史稿》《多忠勇公勤勞錄》中介紹為四月去世?！爸潦且詣?chuàng)甚，卒于盩厔大營。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也，年四十有七?！盵13]810其余說法筆者未見于史料，現(xiàn)將以上說法逐一進行考證。

(二)死亡時間考辨

同治元年，陜西回民事變，時陜西提督孔廣順、甘肅提督馬德昭迎戰(zhàn)，但屢屢失敗。五月，楚督官文上奏“豫省大批發(fā)捻鼠擾陜西，逼近西安，現(xiàn)在駐防馬隊官兵失利，軍情吃緊?！盵3]167“上諭荊州將軍多隆阿著授為欽差大臣，督辦陜西軍務?！盵14]多隆阿率部進入關(guān)中，先后占領(lǐng)王閣村、羌白鎮(zhèn)，克復渭水南岸。二年，收復高陵，攻占回民村寨。甲子三年，藍大順軍攻克盩厔，多隆阿軍轉(zhuǎn)而與之交戰(zhàn)。“二月二十三日……我軍正在力攻，公親桴鼓督戰(zhàn)，頭眼俱中槍子，血流破面，鼓音不絕。仍令各將校連夜圍擊，必拔其城以歸，不許稍松。”[3]261二十四日，克盩厔縣城。

多隆阿受傷后，上賞傷藥及假期，并命伊子雙全赴陜隨侍。此間，多隆阿上謝恩折兩封：

“現(xiàn)在槍子雖未取出，然自敷貼御賜藥散，頓覺痛定神安，日來漸有生機，可以仰紓，宸念倘邀九天福庇，得以調(diào)治速痊，犬馬馀生，容圖報效?！盵15]

“二十七日又奉寄諭，穆圖善奏多隆阿傷病增劇，勢甚危篤，須重用參，著以固其氣……奴才袛領(lǐng)之下，感激莫名……卒日來，稍用湯粥，六脈漸有轉(zhuǎn)機。更加御賜人參，當必日漸殊效……同治三年四月十七日議政王軍機大臣奉”[16]

上述奏折中，第一封奏折上奏時間是三月十二日，這是針對皇帝賞假賞藥及調(diào)遣其子雙全入陜的謝恩折。第二封奏折的時間為四月十一日，主要是其病重后皇帝恩賞人參的謝恩折，這也是多隆阿本人最后一封奏折。由此，可知上述提到的二月、三月和四月五日的死亡時間皆錯。

多隆阿調(diào)養(yǎng)期間，無力督軍。三月八日，“上諭，西安副都統(tǒng)穆圖善幫辦多隆阿軍務，暫署欽差大臣關(guān)防?！盵17]穆圖善是齊齊哈爾索倫兵出身，與多隆阿同鄉(xiāng)，自咸豐年間便跟隨作戰(zhàn)。他接任欽差大臣后，向同治皇帝呈送謝恩折、報備戰(zhàn)況。其中提及多隆阿的有以下幾封：

“奴才遵於三月十二日，暫行接護欽差大臣關(guān)防，所有營中一切事宜，仍秉承多隆阿指示，悉心經(jīng)理，不敢稍懈責成。”[18]

“忽於十四日交子之后，傷口疼痛異常，勢益增劇，趕緊飭醫(yī)診視。據(jù)云，因從前屢次受傷，氣血本虧，又兼此次槍傷甚重，流血過多，以致舊疾并發(fā)，左寸心脈浮大無根，必須重用參芪，以固其氣然?！盵19]

竊多隆阿於二月二十三日督陣受傷，勢甚沈重，疊蒙恩賞藥餌，方冀仰邀福庇，可以漸次就痊。自上月十四日夜增劇之后，其勢忽重忽輕。節(jié)經(jīng)奴才奏明在案，忽於本月十三日辰刻痰氣上壅，急召及奴才及道員李宗燾、王開福至病榻之前，執(zhí)手欷歔，不能成語……即於本日未刻出缺。除身后一切含殮事宜，奴才等妥為照料外……”[20]

穆圖善三封奏折，分別是暫署關(guān)防謝恩折、多隆阿傷重用參折和其傷重出缺奏報折。據(jù)此可知：首先，穆圖善有三重身份，既是多隆阿同鄉(xiāng)，又長期擔任多隆阿下屬，再加上暫署欽差大臣，由他遞送多隆阿相關(guān)奏折合乎情理。其次，奏折時間跨度涵蓋多隆阿整個療傷過程，可知穆圖善一直在多隆阿身邊。最后奏折是發(fā)給皇帝的官方資料，最為權(quán)威。因此穆圖善奏折中提到多隆阿出缺死亡時間是最具可信性的。而且，多隆阿另一個部下陜西提督雷正綰，他在呈請皇帝的奏折中提及“二十八日戌戊……同日雷正綰奏言，接總兵余福象函，稱多隆阿於十三日在盩厔大營因傷病故。接閱之下，嗟痛實深?！盵21]1535以上奏折中的死亡時間與穆圖善提到的完全一致，因而，多隆阿確切的死亡日期為四月十三日。

(三)訛誤考訂及分析

我們已經(jīng)提到多隆阿死于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但是十三日后，《清穆宗實錄》《平定陜甘新疆回匪方略》中，還記錄有皇帝下達給他的諭旨，近代研究中也有十五日、二十三日死亡等多種說法，這又如何解釋呢？據(jù)清代官書《平定陜甘新疆回匪方略》記載：

“四月十六日戍丙，飭令多隆阿、劉蓉迅速派發(fā)數(shù)營救援寧城，牽掣東北，則全甘逆氛不難漸次撲減如?！盵21]1518

“十七日亥丁，上命議政王軍機大臣傳諭多隆阿、穆圖善、都興阿、劉蓉曰：多隆阿傷病未痊，穆圖善署理關(guān)防。自應將遵旨調(diào)派情形星速馳奏……”[21]1524

如果多隆阿十三日已經(jīng)去世，為什么十六、十七日皇帝上諭陜甘軍將時仍然提到他呢？清代各省奏章到京均有時限，“嘉慶九年，清廷諭令“著大學士會同通政司堂官，詳細覆查到閣日期，是否逾限?！盵22]283其中陜甘地區(qū)巡撫、總督、將軍等奏折均限13日。從多隆阿最后一封奏折看，四月十一日呈送謝恩折，四月十七日軍機大臣將折子奉給皇帝朱批。穆圖善奏折批復時間也相差無幾，他署理欽差大臣后于三月十四日上謝恩折，十九日皇帝朱批。繼而多隆阿傷重，穆圖善于三月十六日上折求參，二十七日又奉皇帝旨意，并收到人參六兩，往返時間約為十一天，單程即為五天半。因而周至到京城奏折的遞送批復時間為五至六天，符合清廷遞送時限。穆圖善十三日遞送的出缺折要在十八日后才能奉給皇帝閱覽，十七日下達諭旨時，皇帝還沒有收到其死亡信息，旨意中提到多隆阿合乎情理。由此，十六、十七日的諭旨是在多隆阿因傷出缺折遞送途中發(fā)布的。

多隆阿于四月十五日病故這個說法，出自《回民起義》中的《平定關(guān)隴紀略》。該書是楊昌濬于光緒丁亥年(1887年)間寫作的，他主要利用“爰集奏犢，屬候補道黔陽易孔昭，仿紀事本末體，纂輯為書。”[10]244加之同治三年楊昌濬在浙江任按察使，四月時他在湖州與太平軍交戰(zhàn)，不在現(xiàn)場。該作品并非當時寫就，亦非親眼所見，因而不具有權(quán)威性，無法采納。

四月二十日，同治帝下詔，“多隆阿著加恩追贈太子太保，照將軍陣亡例從優(yōu)賜恤，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任內(nèi)一切處分，悉予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察例具奏，并準入祀京師昭忠祠。其曾經(jīng)立功省分，著各該督撫查明建立專祠……伊子孫幾人，著黑龍江將軍查明，俟百日孝滿后，由該旗帶領(lǐng)引見，以示篤念忠藎至意尋予祭葬，謚忠勇。”[23]由此可知，二十三日死亡的信息同樣錯誤。

關(guān)于多隆阿的信息，由于史料的不同，史料作者的自身局限性，清代奏章的時限性，學界出現(xiàn)眾多說法無可厚非。筆者從多隆阿部下雷正綰的論著切入，佐以新滿洲改旗慣習，分析多隆阿的族屬旗籍。繼而基于奏折的權(quán)威性，對多隆阿及其部下的奏折內(nèi)容進行研究，多隆阿的奏折內(nèi)容讓一些說法不攻自破，其部下的奏折更是直接出現(xiàn)了具體且一致的死亡時間。因此，經(jīng)過嚴謹考證，本文排除諸多說法，認為西安將軍多隆阿為蒙古族，滿洲正白旗人，其死亡時間是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

注 釋：

(1)達呼爾又作達虎里、達虎兒、達瑚爾，現(xiàn)稱達斡爾。

(2)1964年國務院頒布的《簡化漢字總表·附表》規(guī)定，盩厔改為周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