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奕洋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中華文化典籍浩如煙海,與中國文化思想一脈相承,是中華文明的寶貴遺產。在西學東漸、中學西傳的時代背景下,我國的文化典籍是中華文化向海外傳播的重要載體。博大精深的中華古典文化能否更好地呈現(xiàn)在世界各國面前,取決于典籍翻譯的質量。然而文化典籍多以文言形式表達,詞藻晦澀難懂,與現(xiàn)代漢語差別較大,本就存在誤讀或理解不當之可能;加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和漢英兩種語言的不同特質,跨越千年時空準確傳承中華典籍中的文化信息和文化內涵實屬難題。目前,我國典籍外譯的效果不夠理想,一方面,是缺乏特定的翻譯理論指導典籍英譯,譯文質量有待提升;另一方面,是部分譯文過分傾向異化或歸化的翻譯策略,外國讀者閱讀后會有理解上的偏差,不利于傳遞中華典籍的文化精髓。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本和詞語的含義都是相應文化的映射。自巴斯奈特提出文化翻譯理論后,譯學界的“文化轉向”論成為焦點?!拔幕瘜W派”的學者認為在翻譯中應該更多地著眼于文化語境和文化視野,實現(xiàn)從文本到文化的遷移。而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結晶,中華文化典籍好似一座深邃寶藏,凝聚了歷史、政治、文化、詩學、哲理、觀念、意識形態(tài)等諸多語言文字之外的因素。應用“文化翻譯”理念,譯者應在翻譯中將文本置于一個整體的文化語境進行考量,盡最大可能實現(xiàn)文化功能的重構。然而,文化特質的轉寫存在困難,這是由于中西方文化在文化背景、宗教信仰和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
在文化背景層面,中華文化強調“以德修身”的思想觀念。儒家思想以禮樂教化為本,建構倫理秩序。古代中國的國家治理并不完全依賴于法治,更多是輔以德治,以德化民,讓人們自覺培養(yǎng)起對政治規(guī)矩的認同。而西方文化則更多地注重人性觀,認為人的德性只可能產生于法律環(huán)境的后天規(guī)范。政體必須以法律為基礎,法治優(yōu)于人治。中國和西方在“德治”和“法治”理念上的分歧,決定了兩種文化的不同走向。中國文化更偏近于“仁義禮智信”式的含蓄包容,而西方文化相對而言,更加“冷血”、更具“狼性”,有著獨特的理性反省和理智批判。
在宗教信仰層面,中國尊崇道教,而西方重視基督教。中國的宗教文化雖有“儒道釋”三教之說,但道教并非從他國引進,而是土生土長的本國宗教,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中國的道家和道教(有差別)主張道法自然,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倫、物有物性,在這種無為而治的思想指導下,社會趨于穩(wěn)定和平,人們的心靈也趨于和諧安寧。西方在古羅馬神話和希臘神話等影響下,本就斗志昂揚,崇尚好強好斗的勇武精神,基督教中的耶穌受難則更是贊頌了其以極大的毅力受苦受難最終英勇犧牲的“受難型”品格。這種頗為悲壯的英雄主義與東方的“天人合一”觀念形成了巨大反差。
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中國諸子百家的學說中均包含了“中”的思想。佛家有“中道觀”的思維方式;儒家講求“執(zhí)中”“中道”“中庸”“中和”;道家也涉及“中”“正”“和”等思想。這份對“中”的堅守讓中國人自古就崇尚集體主義,抨擊個人主義,出現(xiàn)了諸如“槍打出頭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等警示言論。而西方思想卻恰恰相反,更提倡人性和自由意志,個人權利至上,不會強求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種對個人利益的滿足逐漸演化為哲學上的人本主義,政治上的民主主義,經濟上的自由主義以及文化上的自我意識覺醒等。
由此可見,中西方之間的文化差異,使得文化翻譯的實現(xiàn)變得十分困難。中華文化典籍多受特定歷史時期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之影響,文學色彩濃厚,在跨文化翻譯和傳播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文化誤讀。為了保證源語讀者和譯入語讀者在信息接受層面的對等,典籍翻譯的整個過程都要受到文化的驅動和制約。目前而言,譯界尚無專門用于指導典籍翻譯的翻譯理論。筆者認為,高健先生的語性理論可以作為一種很好的翻譯指導理論,對中華典籍翻譯大有裨益。
高健先生是我國當代著名的翻譯大師。他提出的語言個性理論,簡稱語性理論。他認為,語言個性決定了不同語言的特色,翻譯時如果對語言個性認識不足,就無法譯出佳作[1]。高健將諸家學說歸納為傳達論、臨摹論、改寫論、反映論、模仿論、原物論、釋義論等。他認為這些理論都不夠全面,原因是忽視了語言個性的存在。正是因為每種語言都有各自不同的個性,才表現(xiàn)為紛繁不一的語言特征。
關于漢語的語性,高健在《語言個性與翻譯》一文中列舉過其主要特點,諸如意合成分、求雅意識、對稱性和簡練性、詞語間的連綴粘合性、虛詞妙用等[1]。而英語的語性則包括質樸性、用詞變化性、構詞靈活性、轉義豐富性等,更加富于變化。
古漢語典籍英譯實質上是一個先從文言文轉換成白話文,再從白話文向英文轉換的過程,即為原文言文內容在另一種語言上的重寫。該過程應充分關照兩種語言的語言個性,加以協(xié)調,在翻譯中保留譯入語和譯出語的語性特征,以達到抽象的直譯和具體的意譯,句法上的盡量嚴謹和詞法上的高度靈活[2]。
目前,語性理論的相關翻譯實踐主要集中于英譯漢,漢譯英的翻譯較少。筆者認為語性理論非常適合作為文化典籍翻譯的指導,可以讓譯文達成與原文言文相媲美的效果。筆者擬以文化典籍《莊子》的英譯為例,探討語性理論對典籍翻譯的指導意義。
語性理論視閾下的協(xié)調論認為,翻譯本身就是一個協(xié)調的過程[3]。由于漢語和英語兩種語言的語性不同,協(xié)調論主張從內容與形式、意義與語言、體式與風格、語序與強調、修辭技巧、文化因素、表現(xiàn)手法、繁簡程度等多個層面進行協(xié)調,在兩種語言間做出讓步妥協(xié)[2]。協(xié)調的幅度由大到小均可,但在協(xié)調無法全面兼顧時,應衡量源語和譯語的得失,從整體出發(fā)進行考量。
在高健先生看來,句式里任何成分的忠實性和價值性都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譯界的“絕對派”過分強調某個詞義的絕對確切性,或是詞匯中英譯文的絕對對應性,忽視了詞義本身的相對性、伸縮性和靈活性。無論是詞匯還是短語,語句還是語篇,都會因上下文、臨近詞、語境和文體風格的變化而變化[4]。高健的協(xié)調論更趨自由,認為翻譯中任何一種元素的合理性和適用性都是有條件的,同樣意義的語句置于不同文化的語境下,其措辭和表達都會出現(xiàn)微妙的改變。因此,語性理論視閾下的協(xié)調論,可以幫助譯者更好地理解何為形式、何為表面、何為真正的忠實、何為“愚忠”[4]。
目前,協(xié)調論更多地應用于文學作品的英譯漢翻譯。筆者認為,協(xié)調論同樣可以作為中文作品英譯、尤其是中華典籍外譯的指導理論。
典籍翻譯更注重文化意境的還原和修辭上的調整,以準確傳達古典文化為重。然而文化典籍中的文字為古漢語,與當今的現(xiàn)代漢語相差較大,不易理解。因此,在翻譯時要不斷在源語和譯語之間進行協(xié)調??上葘⒃难晕霓D換成貼切的白話文,之后再將準確達意的現(xiàn)代漢語譯成英文。翻譯時注重原文整體的文化語境和思想要領,不要太過狹隘地拘泥于單個詞的含義。
筆者現(xiàn)以《莊子》譯文為例,探討語性理論視閾下的協(xié)調論是如何指導典籍翻譯的。
例1.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5]。
譯文1.Long ago there was a great rose of Sharon that counted eight thousand years as one spring and eight thousand years as one autumn. They are the long-lived[6].
譯文2.And for the huge Chun tree of ancient times, spring lasts eight thousand years and autumn lasts another eight thousand years. This is what great age means[7].
兩個譯本在細微方面有所出入。例如“以...為”,譯文1中譯成“count...as”,大致意思可傳達清楚。但譯文2中直接用了“l(fā)ast”,這樣的表述帶有歧義,會讓讀者認為是春季的時間持續(xù)了八千年,與原文表述不符。再如“大年”的翻譯,兩個譯本的譯法“l(fā)ong-lived”和“great age”都凸顯了存活時間長的表面含義,但后者主要用于形容人的壽命很長、年事很高,用來描述樹木不夠妥當。相比之下“l(fā)ong-lived”在動植物身上使用的更多,相對更貼切。
關于原文中的“春”和“秋”,筆者認為,這兩個詞并不是為了強調季節(jié),而是為了突出大椿的壽命之長。正如“春秋”這個詞至今仍在沿用,形容高壽或時序更迭。因此在翻譯時不應將其分開譯為“spring”和“autumn”,而應使用“春秋”一詞的延伸義,凸顯大椿的長壽。
例2.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5]。
譯文1.The morning mushroom knows nothing of twilight and dawn, the summer cicada knows nothing of spring and autumn[6].
譯文2.Dawn mushrooms never know the young and old moon. Summer cicadas never know spring and autumn[7].
兩個版本關于“晦朔”有不同的翻譯。筆者認為兩個翻譯都不太恰當?;匏芬辉~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關,晦指的是中國陰歷歷法的每個月最后一天,而朔指的是陰歷每個月的第一天。朝菌又叫大芝,在清晨的時候生長出來,見到太陽立刻就會逝去,因此它“不知晦朔”,因為壽命太短完全不曉得一個月的時間變化。譯文1中的“twilight”和“dawn”指的是黎明和黃昏,這樣代指的是一天的時間,而非原文中的一個月的時間。譯文2的“young moon”和“old moon”指的是上弦月和下弦月,上弦月和下弦月中間相隔只有大約半個月的時間,也沒有到一個月。
此外,將“不知”譯為“knows nothing of”或“never knows”也太過表面化。這里的“不知晦朔”“不知春秋”指代的還是朝菌和蟪蛄的壽命短,并不是表達它們對這些知識一無所知。因此,筆者以協(xié)調論為指導思想,認為該句可譯為Morning fungi have never lived more than one month, summer cicadas have never lived more than a year.雖然從字面上沒有直譯,但體現(xiàn)出原文言文的實意和內涵。
例3.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5]。
譯文1. When he rises up and flies off, his wings are like clouds all over the sky. When the sea begins to move, this bird sets off for the southern darkness, which is the Lake of Heaven[6].
譯文2.When it thunders up into flight its wings are like clouds hung clear across the sky. It churns up the sea and sets out on its migration to Southern Darkness, which is the Lake of Heaven[7].
“怒而飛”意為振翅奮飛,怒表示奮發(fā),這里指鼓起翅膀一飛沖天。譯文1中的“rises up and flies off”有些氣勢過弱,不如譯文2中的“thunders up into flight”,更能展現(xiàn)大鵬鳥一鼓作氣飛而震天的氣勢。而“垂天之云”是在形容鵬鳥的翅膀很大,像是垂漫天空的云彩,因此譯文2中的“hung”未免太過直譯,只注重了“懸掛”而沒有體現(xiàn)出羽翼碩大的感覺。至于“海運”這個詞則又涉及到了傳統(tǒng)文化,海運表示海動,古有“六月海動”之說,海動必有大風,而鵬鳥正好可以借助風力南徙。但兩個譯文對于“海運”的翻譯都不夠貼切。譯文1中的“Sea begins to move”太過字面直白,像是在說大海開始移動,與原文意思不符;而譯文2中的“churn up”有翻騰,攪動的意思,可以理解為是鵬鳥飛起來之后產生的氣流使得大海翻動,但原文卻是海動在先、鵬鳥乘氣流南徙在后,并非鵬鳥拍打翅膀致使海動發(fā)生,譯文2混淆了原文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根據(jù)協(xié)調論,筆者以“stormy sea and surging waves”的意譯指代海動,將天池(天然形成的大水池而非某個地名)譯為“a great lake naturally formed”。
綜上所述,語性理論視閾下的協(xié)調論,注重還原傳統(tǒng)文化背景,從文化語境的宏觀角度看待詞句語篇的翻譯,在文化概念詞的翻譯及解決典籍翻譯中的文化歧義等方面頗有助益。
中華文化典籍是中華五千年燦爛文明的精髓。在當今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zhàn)略引領下,典籍外譯是中國文化對外輸出與傳播的媒介,有利于促進對外交流和文化多樣性,凸顯我們的文化自信,其重要地位不容忽視。然而在當今譯學界,仍然缺乏專門的譯介理論指導典籍翻譯,典籍翻譯領域的研究有待深入探索和完善。
高健先生的語性理論具有中國特色和時代特征,通過完美再現(xiàn)和諧譯文,賦予典籍翻譯新的生命形式。語性理論視閾下的協(xié)調論注重還原傳統(tǒng)文化背景,從文化語境的宏觀角度看待詞句語篇的翻譯,在文化概念詞的翻譯及解決典籍翻譯的文化歧義等方面具有重要指導作用。語性理論指導下的典籍翻譯具備與原作相媲美的競勝意識,保證譯文的藝術性和獨立性無愧于原文,有助于弘揚典籍文獻中的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語性理論的指導下,中國典籍翻譯必將翻開新的一頁,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