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輝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今藏國家圖書館的宋刻本《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一百卷(以下簡稱《播芳大全》),由“衢山精舍葉棻子實編,富學(xué)堂魏齊賢、仲賢校正”,是一部大部頭的宋代文人總集。全書收錄表、啟、制辭、奏狀、奏札、封事等三十三種應(yīng)用文,堪稱公文寫作典范。雖然內(nèi)容冗雜,但是其中保存了許多宋人早已散佚的文章,具有重要的文獻和輯佚價值。比如卷一王安石《賀降皇太子表》和卷五十五蘇軾《與蘇子容四帖》,正是靠此本才得以保全。
《圣宋名賢四六叢珠》(以下簡稱《四六叢珠》)現(xiàn)存最早為明抄本,今藏國家圖書館。前有吳奐然序言一篇,目錄后有“建安陳彥甫,刻梓于家塾”兩行字,從第二卷開始每卷前有“建安葉子實”或“建安葉蕡子實編”一行字。
由于《四六叢珠》與《播芳大全》從書名和編纂者姓名,到編纂體例、刊刻地和刊刻時間,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加之葉蕡其人履歷難考,經(jīng)常有人將兩書的編者混為一人。仔細追索文獻,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宋人吳奐然《四六叢珠序》作于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明人王寵記云:“此書為建安葉子實編,慶元丙辰錦溪吳煥然序。按慶元為宋寧宗年號,然則著者想亦同時之人矣?!盵1] (P1278)按照吳奐然作序的時間,王寵推斷《四六叢珠》的編者也是同時代人,自是沒有問題。之后,《四庫全書總目·四六叢珠匯選》云:“前有明嶅序,稱宋季葉氏采當(dāng)代名家匯集成編,名曰《四六叢珠》?!盵2](P1165)明嶅即明代王明嶅,《四六叢珠匯選》是《四六叢珠》摘錄之本。清人陸心源言《四六叢珠》“一百卷,舊鈔本,兼牧堂舊藏,宋建安葉蕡子實編,自來藏書家罕見著錄,惟《天一閣書目》《元賞齋書目》有之……葉蕡仕履無考,即與魏齊賢同編《播芳文粹》者”[3] (P618)。陸氏因為“葉蕡仕履無考”,輕而易舉就將《四六叢珠》與《播芳大全》的編者混同為一人。隨后,清人莫有芝著錄云:“《圣宋名賢四六叢珠》一百卷,宋葉棻編。明寫本。前慶元丙辰吳奐然序。又有偽王寵跋?!盵4](P1528)近人傅增湘亦著錄:“《圣宋名賢四六叢珠》一百卷,宋建安葉棻子實編。目后有‘建安陳彥甫刻梓于家塾’二行。首有慶元丙辰九日錦溪吳奐然景仲序,有明王寵手跋”[1](P1278)。莫、傅二人雖然對王寵跋文的真?zhèn)慰捶ú灰?,但是直接將《四六叢珠》的編者定為“葉棻子實”。仝十一妹還認為“蕡、棻字音相近,葉蕡、葉棻無疑指同一人”[5](P8)。于是從陸心源開始,有學(xué)者逐漸將《播芳大全》的編者葉棻與《四六叢珠》的編者葉蕡混為一談。筆者認為文獻記載很清楚,《四六叢珠》的編者是“葉蕡”,而《播芳大全》的編者是“葉棻”,并非同一人。其他理由將在下文解釋。
盡管葉棻與葉蕡仕履難考,所存文獻資料也嚴重不足,但是仔細翻檢史料,我們依然可以獲得一些線索。
葉棻其人,史志文獻并無詳細記載。據(jù)《福建通志》記載,福建建安縣人葉棻(今福建省建甌市),于建炎二年(1128)中進士:“建炎二年……建安縣葉棻”[6](卷三十四P2)。同書卷二十三:“晉江縣知縣事……葉棻……紹興間任”[6] (卷二十三P43)?!栋碎}通志》卷四十九:“建炎二年……李易榜葉棻”[7](P83),同書卷三十二:“晉江知縣……紹興間任”[7](P91)。《泉州府志》:“晉江知縣……紹興間……葉棻”[8] (P60)。從以上方志記載來看,所記應(yīng)是同一人,即建炎二年進士葉棻。
另外,《播芳大全》卷首《本朝名賢總目》有“葉棻,字德明”者,雖然由于史料有限,未知是何人,但顯然不是本書的編者。宋人楊萬里(1127—1206)有詩《贈都下寫真葉德明》[9] (P1041),這兩個葉德明很可能是同一人。又《福建通志》卷二十三記載:“長泰縣……主簿……葉棻……以上俱寶祐間任”[6] (卷二十四P26)。寶祐(1253—1258)是宋理宗的年號,此葉棻顯然不是《播芳大全》的編者。
據(jù)史料記載,宋代確有葉蕡其人,而且不止一個?!吨匦迵P州府志》:“新化縣開元觀……淳熙丁未年(1187),知縣葉蕡再建”[10](P14)。根據(jù)吳奐然為《四六叢珠》作序的時間慶元二年(1196),淳熙年間新化縣令葉蕡與《四六叢珠》的編者葉蕡生活的時代相近,有可能是同一人?!短幹莞尽みx舉志》:“元祐戊辰(1088)……葉蕡”[11](P28),此葉蕡遠早于《四六叢珠》的編定時代,顯然不是《四六叢珠》的編者。又,萬歷刻本《揚州府志·宋秩官紀》:“(宋人)度宗……楊承議、葉蕢,有惠政,俱興化知縣”[12](P41)。宋度宗即趙禥,于1264至1274年在位。雖然“蕢”與“蕡”存在刻工誤刻的可能,但是此人肯定也不是《四六叢珠》的編纂者。(明人)凌迪知《萬姓統(tǒng)譜》記載:“葉蕡,字仲實,建安人,為贛縣尉,……再起為宣城丞,調(diào)奉新令,不赴,少嘗著《易傳》”[13](P700)?!都尉附▽幐尽みx舉志》亦載:“元祐六年(1091)……葉蕡,字仲實,《通志》‘蕡’作‘蕢’,《舊志》作建安人”[14](P47),之后的內(nèi)容與《萬姓統(tǒng)譜》一致。而《建寧府志》卷二十作:“元祐六年馬涓榜……黃蕡”[15](P16)?!栋碎}通志》卷四十九作:“元祐六年……黃蕢”[16](P79),同書卷六十五《人物志》作:“黃簣,字仲實,蒲城人,……震曾孫也……蕡少慕之,元祐中登第”[16](P53),以下內(nèi)容與《嘉靖建寧府志》和《萬姓統(tǒng)譜》同。由于“蕡”、“蕢”、“簣”與“簣”非常形近,刻工很容易弄錯,因此筆者推斷,《萬姓統(tǒng)譜》和《嘉靖建寧府志》中的“葉蕡仲實”很可能是“黃蕡仲實”誤刻所致。
許開《播芳大全序》云:“予往者守官□陽,于書市經(jīng)從為款,二君走書言其大概,屬予序之。予不得辭。紹熙改元庚戌八月朔”[17](P4)。紹熙元年(1190)是宋光宗趙惇的年號,結(jié)合以上材料,符合《播芳大全》編纂條件的似乎只有建炎二年(1128)中過進士,并在紹興年間(1131—1162)任過晉江縣令的葉棻。從時間上來看,建炎二年進士葉棻存在與同時代許開交際往來的可能性,又具備編纂的學(xué)識與經(jīng)濟能力。另外,從編纂體例和署名“衢山精舍”來看,葉棻子實應(yīng)該也是讀書人。因此筆者判斷,建炎二年進士葉棻很可能就是《播芳大全》的編者葉棻子實。
讓我們再回到前文提出的《播芳大全》編者葉棻與《四六叢珠》編者葉蕡并非同一人的問題。宋均有記云:“于苕溪得交王君者香,者香出其舅葉子實先生所編《播芳文粹大全》見示,因言是書初編一百卷,刊行后一時紙貴。……乃復(fù)廣搜旁輯,成百五十卷,未及梓而卒?!味ㄈ?1210)夏,唐山宋均記?!盵18](P73)嘉定三年(1210)是宋寧宗的年號,今存宋刻本《播芳大全》不載宋均此記,幸得在瞿氏鐵琴銅劍樓一百五十卷本《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文后保全。此本文后還有清人孫均和姚椿的題跋,清人丁國鈞據(jù)此有跋抄本。假設(shè)兩書的編者是同一人,那么葉棻的外甥王者香向宋均介紹《播芳大全》,為什么不言及舅舅生前還曾編刻過另一本書《四六叢珠》,畢竟此時《四六叢珠》早已出版了。而且根據(jù)許開為《播芳大全》作序的時間紹熙元年(1190),后出的慶元二年(1196)吳奐然《四六叢珠序》也未提及《播芳大全》。種種問題擺在眼前,不免令人疑竇叢生。真實情況應(yīng)該是葉棻子實根本就沒編纂過《四六叢珠》,因為《播芳大全》刊刻后“一時紙貴”,他正在忙于增補,無暇顧及其他,“成百五十卷,未及梓而卒”。何況就廣告效應(yīng)來說,葉棻也沒理由放棄一本暢銷書而另起爐灶。
至于《四六叢珠》,陸心源稱“其書剽竊割裂,體例紛如,疑當(dāng)時書坊所刊”[3](P618)。一方面陸氏認為《四六叢珠》的編者也是葉棻,另一方面又懷疑“其書剽竊割裂”,陸氏顯然也很矛盾。現(xiàn)在來看,《四六叢珠》的編纂,很可能是葉蕡在暢銷書《播芳大全》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抄襲和增刪而成,所以倉促之間泥沙俱下,“體例紛如”,漏洞百出。當(dāng)然,牟利是書商的本性,也不排除書商陳彥甫假托與葉棻之名相仿的“葉蕡”,故意混淆視聽。
“乃復(fù)廣搜旁輯,成百五十卷,未及梓而卒。”宋均記文明確告訴我們,葉棻生前已編定一百五十卷本《播芳大全》,“未及梓而卒”。根據(jù)后世各種抄本來看,葉棻去世后,一百五十卷本也曾刊刻過,可惜沒有保存下來。我們有理由相信,既然百卷本是由魏齊賢、魏仲賢校訂刊刻的,那么同樣的工作自然是輕車熟路。或許是因為葉棻去世,無人支付刊刻費用,所以在他們對葉棻編訂的一百五十卷本進行校定刊刻后,署名先后順序也發(fā)生了變化。以至于影響了后世《播芳大全》的署名方式,《四庫全書總目》著錄《播芳大全》即是魏齊賢在前,葉棻在后[2](P1698)。今人祝尚書《宋人總集敘錄》、王繼宗《永樂大典常州府清抄本校注》等,著錄此書也是大同小異。
自宋神宗任用王安石開展熙寧變法之后,北宋重詩賦策論的科舉考試格局雖然已經(jīng)徹底改變,經(jīng)義也成為科考首選,但是讀書人高中進士之后,依然需要撰寫各種龐雜的形式不一的公文寫作。一些目光敏銳的士人和書商,正好利用這一社會需求,編纂了公文寫作體例書,用以實踐指導(dǎo)。這類書,往往收集各種名家奏議、表啟、書簡、祝文等,內(nèi)容豐富繁雜,應(yīng)有盡有,極大地滿足了官員的日常公文寫作。另一方面,自北宋建國后,經(jīng)濟中心不斷南移,文化也隨之南移,尤其是福建、四川一帶,文化特別發(fā)達。紹興八年(1138),福建人貢舉考試獨占前三。有宋一朝,福建進士約占宋代進士總數(shù)十分之一多。正是有著這樣的歷史背景和讀書氛圍,《播芳大全》在官員眾多的福建之地造成一時洛陽紙貴,自是不足為奇。這也是百卷本《播芳大全》大賣后,葉棻再度增補,使之成百五十卷的原動力。筆者認為,公文寫作書大受歡迎,還有一層原因。宋代開科取士太多,造成許多進士無官可做,長期得不到升遷,致使一些士子開始另謀生路。于是,一種名曰師爺?shù)男侣殬I(yè)誕生了。這些師爺,無須高中進士,舉人或秀才出身,甚至識文斷字即可,他們經(jīng)過專業(yè)的公文學(xué)習(xí)和寫作訓(xùn)練之后,更能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需要,加之薪資不高,高層次的官員也能負擔(dān)得起。于是,這類公文寫作書,自然為中下層讀書人所喜,特別是師爺。
宋代是中國雕版印刷事業(yè)普遍發(fā)展的時代,無論官刻還是私刻,都很發(fā)達。由于各地的自然和人文條件不同,其繁榮程度也不同。南宋時期,形成了四川、浙江和福建三個各具特色的刻書中心。
福建刻書,尤以建陽最為精美。建陽地處閩北武夷群山中,竹木茂盛,造紙事業(yè)發(fā)達,為雕版印書提供了有利條件。“麻沙、崇化兩坊產(chǎn)書,號為圖書之府。朱元晦《嘉禾縣學(xué)藏書記》云:‘建陽版本……者,無遠不至。而學(xué)于縣之學(xué)者,乃以無書可讀為恨。’”[19](P127)據(jù)《方輿勝覽》記載,建陽刻書主要集中在麻沙鎮(zhèn)和崇化坊,閩人“以無書可讀為恨”的風(fēng)氣,更是促進了此地刻書業(yè)的繁榮。葉德輝《書林清話》也記載,建陽有麻沙書坊、江仲達群玉堂、畢萬裔宅富學(xué)堂、魏仲舉家塾、陳彥甫家塾、魏仲立宅、劉日新宅、劉叔剛宅等十多個書坊和家塾。建陽刻的書被稱作“建本”或“麻沙本”,雖然不乏佳本,但是這里盜版書猖獗泛濫,往往會讓人降低對建本的信賴??獭端牧鶇仓椤返臅剃悘└σ彩墙柸耍u《播芳大全》自然不足為奇。
《四庫全書總目》云:“棻字子實,自署南陽人。考宋南渡以后,巨鹿南陽皆金地,殆以魏氏本出巨鹿,葉氏本出南陽,偶題郡望,非其真里籍也?!盵2](P1698)《百家姓新解》亦云:“葉姓望出南陽郡、下邳郡”[20](P509),可見葉棻自署南陽應(yīng)是郡望。清人葉德輝《書林清話》有“畢萬裔宅富學(xué)堂”[21](P84),《善本書室藏書記》卷十四和《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二也有“畢萬裔宅刻梓于富學(xué)堂”的記載?!毒蘼刮菏献谧V》卷七《書坊下歷潘公派下世系》載:“第四世,潘公,成公之子,行流二,(從麻沙)遷居(崇化)書坊下歷。娶楊氏,繼娶陳氏,生子一:齊賢?!盵22](P222)《元和姓纂》云:“周文王第十五子高封于畢,裔孫萬仕晉,封于魏……為秦所滅,子孫以國為星”,“曲陽侯、漢巨鹿太守歆,居巨鹿”[23](P1191)。因此,《四庫全書總目》“魏氏本出巨鹿”,“偶題郡望”的推斷是正確的。“畢萬裔”與“巨鹿”一樣,應(yīng)是魏氏以始祖或郡望自稱,魏齊賢為建陽人(今福建南平市建陽區(qū))無疑。
另外,既然“富學(xué)堂”在建陽,那么,許開序云“余往者守官□陽”,則序言所脫之字應(yīng)為“建”,原本猜測脫“南”字的想法也就站不住腳了。從個人名字和書名來看,魏齊賢、魏仲賢與刻有《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集》和《五百家注音辨柳先生文集》的魏仲舉也應(yīng)該有很大的關(guān)系。魏齊賢和魏仲舉都是建陽人,與他們大有關(guān)系的魏仲賢,極可能也是建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