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1）

張宇陽回來了。

那天是周日，本打算睡個好覺。但建安昨夜吃多了水果，再次尿在了床上。建安特別愛干凈，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處理得不及時，他就會變得很煩躁。他一煩躁起來，家里的茶具、水果盤等，但凡建安雙手所能及的物件，就會統(tǒng)統(tǒng)遭秧。

我默默地給建安換褲子，見他大腿下側(cè)又長了褥瘡。這幾年，我竭盡全力想讓建安生活得和往常一樣，即便他下半生只能坐在輪椅上，但我根本做不到。見我吃力的樣子，建安忽然哭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我的手上。我說：“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揪著衣領子，哽咽著說：“心里不舒服，你說我當初怎么不被一下撞死呢？”

我說：“那我怎么辦？”

他說：“那樣你我就都解脫了。”

這樣的傻話，他每天都說，我不知道怎樣勸慰，只能裝作聽不見。換好了衣褲，建安讓我把他推到窗邊。窗外有一棵樹，樹上常落些鳥，嘰嘰喳喳，飛來飛去，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一看就是一上午，滿眼的不甘和絕望。

我真的沒有精力照顧他的心情，他倒下了，十指不曾沾染陽春水的我，被困在家務瑣事里不得脫身，對于這種生活，我早已麻木。

這時，敲門聲響起。自建安出事，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客人了。我打開門，竟是張宇陽。

多年不見，張宇陽還是老樣子。我們還沒來得及相互問候，只聽身后響起“砰”的一聲。循聲望去，是建安從輪椅上摔了下來。原來，他想看看來人是誰，便自己轉(zhuǎn)動輪椅，卻忘了當年為了方便他看鳥，我在窗邊打了一個高臺。

張宇陽沖在我的前面去扶建安。建安眼里含著淚水，但臉上卻是局促的笑容，待坐穩(wěn)后，他對張宇陽說：“唉，讓你見笑了，我現(xiàn)在就是個廢人?！?/p>

多年前，建安意氣風發(fā)，他緊緊牽著我的手說：“張宇陽，你放心，我會讓茗茗幸福的。”然而，如今卻是未老先衰、身殘志缺的光景，我知道建安的心，一定比刀割還難受，而他的自尊，早已被張宇陽關(guān)切的目光凌遲而死。

（2）

張宇陽不準備再回去了。我送他出門時，他說他要留下來，幫我一起照顧建安。

他是那么說的，也是那么做的。第二天一大早，張宇陽就來了。他帶來一輛功能齊備且材質(zhì)輕便的輪椅，幫著我把建安抱到了輪椅上，建安紅著臉想推辭，卻做不了自己身體的主。張宇陽幫我去超市買了幾袋米、幾袋面扛回來，還幫我換了壞掉的燈泡，疏通了堵塞的下水道。我站在一邊看著，感覺身后那棵倒下的樹，又站了起來，不禁熱淚盈眶。默默做完這些事，他便離開了，連一口水都不肯喝。

從此后，他幾乎每日都來。有時工作忙，他也必定會在下班后過來看一眼，看看有沒有什么事需要他幫忙。那天，建安對他說：“宇陽，今天留下來吃飯吧，你總是這樣幫忙，我們都很不好意思?！?/p>

張宇陽便留下來了。他在客廳里陪著建安聊了一會兒天，便鉆到廚房幫忙。他這些年在國外一直一個人生活，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他讓我站在一邊幫忙，然后抄起大勺做起了大廚。我根據(jù)他的吩咐給他遞蔥、搗蒜，不經(jīng)意間，時光仿佛退回到建安出事前的那幾年。建安說，女人是用來寵愛的，我是他的女人，他不舍得讓油煙嗆了我。所以，一直以來，家里的廚房是建安的專屬領地。

我沉浸在回憶的美好之中。一轉(zhuǎn)身，看見建安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廚房門口。他看著我和宇陽配合默契的樣子，笑著說：“這些年，真的難為茗茗了?！?/p>

那頓飯很豐盛，但坐在飯桌邊的三個人各懷心事，大概都是食不知味的吧。吃過飯后，我送宇陽出門，分別前，我叮囑他：“請你以后不要再來了，你來了，建安會有想法，我也不想讓他難過。”

（3）

沒有人能逃開命運的安排。七年前，我同時被兩個男人深愛著。最終我選擇了肯為我下廚做一餐飯的建安，將那個送我豪車大房的張宇陽送出國門。我想，為了遇上這兩個好男人，我一定透支了這一生的幸運，否則，在接下來的那幾年，我不會遇上那么多的不幸。

我以為張宇陽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然而，一周后，他又重新站到我的面前，胡子長了很長，風塵仆仆。

他告訴我他從一個朋友那里聽說有個中醫(yī)擅長針灸，也許能幫助建安重新站起來。他去訪問了那位中醫(yī)。他剛下火車，想帶著建安去試試。

如果能讓建安站起來，什么方法我都愿意嘗試，但建安不肯。這些年，建安吃過無數(shù)種偏方，嘗試過無數(shù)種奇怪的治療，他的信心已被無數(shù)次的失敗摧毀，他受夠了自己像只小白鼠一樣為了渺茫的希望而去做試驗品。見我在收拾行李，他忽然咆哮著：“我不去！”

我被他突然爆發(fā)的脾氣驚到了。他使勁拍著輪椅扶手，大哭著喊道：“我不去，我不去，求求你不要再讓我去了！”我趕緊抱著他的頭說：“建安，就算是為了我，再試一次好嗎？”

建安慢慢地安靜下來，一語不發(fā)，任由我們把他抬上車。經(jīng)過三四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達。可是，經(jīng)過診斷，那位中醫(yī)說建安復原的幾率，很小很小。

建安一聽就喪了氣。他不想接受治療，只說當?shù)仫L景好，想讓宇陽推著他出去走走。我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什么，在回去的路上，他們都死死地沉默著。

（4）

那日，趁建安睡著，宇陽說要和我談談。

他問我：“以后你打算怎么辦？建安不可能康復了，你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我說：“我不想，可是我別無選擇，當初我選擇了建安，我就不能不管他。”

他問我：“那你現(xiàn)在還愛他嗎？”

什么是愛呢？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當年，建安日日為我準備早餐、午餐，無論刮風下雨，都會準時送到我的宿舍樓下，我知道這種關(guān)懷是愛；建安為了我不惜和自己的好哥們兒翻臉，甚至拳腳相向，我知道這種爭奪是愛；建安為了給我一個溫暖的窩，一天做兩份工作，卻因為上司天天留我加班讓我辭了工作，我知道這種給予是愛；建安怕我被油煙嗆到、被家務累到，什么都不讓我做，我知道這種寵溺是愛。后來建安出事了，建安為我支撐起來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過去建安替我承擔的風雨，如今全部找上來，我也才徹底明白建安過去有多愛我。

我說：“你不知道建安過去對我有多好?！?/p>

他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現(xiàn)在還很年輕，你還要照顧他好幾十年?！?/p>

我茫然了。自從建安出事后，我便不敢想以后。每一天，我都累得不得喘息，徘徊在崩潰的邊緣。還要這樣過幾十年？我不敢想象。

（5）

那天晚飯后，建安忽然跟我說：“我們離婚吧。”

我問：“為什么？”

他說：“我不愛你了。你就是個公主，當初我們就不該在一起?，F(xiàn)在不同往日，你什么都干不好，也照顧不好我。我媽在鄉(xiāng)下給我找了個離婚女人，我用我的賠償金供她孩子讀書，她來照顧我，肯定比你伺候得好?！?/p>

他把簽過字的離婚協(xié)議留給我，便一人轉(zhuǎn)著輪椅進屋了。第二天，那女人果真進駐我家。在建安的授意下，她把我的行李打包搬到了樓下。

對于建安的決絕，我應該是痛苦的，可是，我感到無比輕松。我至少應該哭喊著爭取著留下來，但建安似乎很了解我，他沒給我那樣的機會。

我在樓下的小花園一直坐到晚上，最終，撥通了張宇陽的電話。在汽車發(fā)動的時候，我一轉(zhuǎn)頭，看見建安坐在窗口，就是他平常看大樹和鳥的位置。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時，他自知已不是我的大樹，所以他要把那只原本自由歡快的小鳥，趕回屬于她自己的天空里。

這就結(jié)束了？我無法面對自己在建安落難時逃走的薄情，可是我又知道，這些年，我能撐下來，是因為愛，也是因為受到道德的禁錮。當年如果不是為了給我買城東那家西餅店做的慕斯蛋糕，建安就不會遭遇車禍變成今天的樣子。這場事故，是上天在警醒我，我得到的太多了，是時候付出了。我更不愿意落人口舌，不愿意做別人口中的負心者。

原來我根本不懂愛，我只愛我自己。這些年，我真的太累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這些年我留在建安的身邊，應該能夠償還那些年他對我的掏心掏肺了吧？

我又過回了被張宇陽捧在手心的生活，心底的不安被我竭力隱藏著，我一直在暗示自己，不是我要走的，是建安趕我走的。

一周后的早上，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是那個鄉(xiāng)下女人打來的，建安早上起來要跳樓自殺，但因為行動不便，人被卡在窗戶的圍欄上，受了傷，現(xiàn)在醫(yī)院。

（6）

那日去找中醫(yī)給建安做針灸時，建安問過張宇陽：“你為什么要回來幫茗茗照顧我？是要等著有朝一日我死了帶她走嗎？”張宇陽說：“因為是真愛，所以希望她不受苦，真幸福。”

看著病床上的建安，我忍不住大哭。他說：“你知道嗎，我知道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我之所以賴著你，是因為我以為你很愛我，離開我你會死。因為我就是愛你到這個程度。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成了你的負擔，你對我的照顧，是因為道德感，我就決定離開你，讓你心安理得地追求幸福。可是我發(fā)現(xiàn)你離開了，我真的只想去死?！?/p>

是我的不堅定和自私，差點害死了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愛本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如今我終于懂得。我不會再離開建安，無論以后我們將要面對多么艱難的生活，愛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他曾愛我如生命，那么，我必要佇立在他的生命里，讓他過去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責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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