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汝杰
(南京曉莊學院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71)
《西游記》中的禪詩不少于17首,且以第一回描寫水簾洞瀑布“一派白虹起,千尋雪浪飛。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依?!睅拙涞囊饩趁雷顬榈湫?,其“《西游記》作者有意逞詩才”(1)余國藩先生寫道:“Running the length of the first chapter alone, which recounts the birth of Monkey to his acquiring the name ”Wu-k’ung,“are no less than seventeen poems exemplifying all the forms just mentioned(五言、七言禪詩——筆者注).”見Anthony C.Yu,“Heroic Verse and Heroic Mission: Dimensions of the Epic in the Hsi-yu chi”,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72,p.884.?!霸姟笔嵌U者的心“相”,“相”呈現(xiàn)為或四、五、七等由字數(shù)不一的韻語組成的詞句?!跋唷笔俏淖种?,又由于文字之相于修禪者相續(xù)不斷的“念”之流動中形成詩境,而“念”是剎那生滅的,所以以文字相而現(xiàn)的詩連同其詩境都是剎那生滅的。這就是說,詩是無有自性的,無自性(固定本質(zhì))即是“空”,詩境也是幻有(2)“幻”字在《西游記》李評本的評點話語中共出現(xiàn)20次,該評本第6次用“幻”是在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試禪心》)開篇的“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禪詩聯(lián)句的夾批處,點出禪詩之“幻”。又如第五十三回“想頭奇甚,幻甚。真是文人之筆,九天九地無所不至”,第九十四回“《西游記》妙處,是說假如真”的總評,直標“即幻悟真”的小說美學命題。(以上引文見賈奮然等摘編:《李贄全集注·小說戲曲評語批語摘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72、111頁)另,“幻”與“空”字異義同。的,但“幻有”的詩境呈現(xiàn)出剎那生滅、念念不住的時間之“相”。
時間之“相”呈現(xiàn)為一個個剎那生滅、念念不住的瞬間,與慧能所言“無住為人之本性”相應,瞬間也是“無住”的,瞬間是念念不斷的“點”,也即禪者“念”之流動造成的時間之“點”,此“點”是度量時間之“相”的空間,“‘空間’有‘斷裂’,‘時間’有‘斷流’”(3)葉秀山:《論“瞬間”的哲學意義》,《哲學動態(tài)》2015年第5期,第5頁。,而時間之“相”于此“斷”中,也即禪者的當下一念顯現(xiàn)。
《西游記》的故事主線就是三藏師徒歷經(jīng)苦難,取得真經(jīng),悟得佛果,其中的孫行者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完成由石猴到“斗戰(zhàn)勝佛”的功果轉(zhuǎn)變,而功果轉(zhuǎn)變的前提就是洞破因緣和合而成之相。“相”是禪者心之對境“念”動而成的有為、生滅法,如唐僧在第四十三回中因心著于時間之相而對西天取經(jīng)產(chǎn)生擔憂之情,吟詩道,“一自當年別圣君,奔波晝夜甚殷勤。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沖開嶺上云。夜靜猿啼殊可嘆,月明鳥噪不堪聞。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4)[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73-574頁。?!跋唷笔腔孟啵切薅U者即幻相而悟諸法實相的“媒介”,“相”是聯(lián)結(jié)幻相與真相(諸法實相的空性)的“間性”存在,真相即無相。“無相”即真如、佛性,真如、佛性是“體”,包括時間之相在內(nèi)的“相”是“用”,由“用”達“體”的工夫即“離”,“即幻悟真”就是從本心真如之“用”上達其“體”的工夫。
《西游記》倡導的是“無念”的禪修法門,《西游記》第五十回(《情亂性從因愛欲 神昏心動遇魔頭》)中有“曹溪任呼吸”(5)[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659頁。的入定之法,“曹溪”即指慧能;第七十八回(《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中有“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6)[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1003頁。的講法,其中的“事事無為”“頭頭放下”與慧能所倡導的“無念”修行法門相契合。
依《壇經(jīng)》所言,“無念”即“于念離念”,即“念”是禪者當下現(xiàn)實之心的“相”的流轉(zhuǎn),“相”因禪者“念”之動造成的時間之流在具有時間性的同時,又是“不住”的,若“一念住,即為法縛”(7)敦煌本《壇經(jīng)》,《大正藏》第48冊,第338頁。。這就是說,“念”雖有時間之“相”,但禪者“心”不住于“相”,在“無念”的禪修實踐中去除諸相的系縛,不著于禪坐的外在形“相”,也非百物不思,一念不住,而是對“念”“無念”、“相”“無相”、“空”“有”都采取一種不落二邊(8)洪修平先生在《宋代文字禪、看話禪與禪教關系》一文中即指出:“中國禪宗發(fā)展至六祖慧能南宗禪的出現(xiàn)而面貌為之一新。其禪學理論是依非有非無的‘空’而建立起來的,因而它通過破除各種執(zhí)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特別是強調(diào)‘不立文字’,‘不立文字’者,不執(zhí)著言相文句也。落實在禪行生活上,就是反對執(zhí)著包括坐禪、讀經(jīng)等形式化的修持方法,主張任心自在,無得無修,突出當下一念,心上頓現(xiàn)真如本性,頓悟自性見佛,形成了南宗禪特有的不假修習、直了見性的簡捷明快的禪風?!币姾樾奁街骶帲骸斗鸾涛幕芯俊返谒妮?,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頁。的審美態(tài)度?!秹?jīng)》即云:
迷人著法相,執(zhí)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善知識,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為系縛。若言常坐不動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卻被維摩詰訶!善知識,又有人教坐,看心、觀靜,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會,便執(zhí)成顛,如此者眾。如是相教,故知大錯。(9)[唐]慧能著,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壇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6頁。
“若言常坐不動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卻被維摩詰訶”,即是說,住心、看凈的禪法遭到維摩詰的呵斥?!毒S摩詰經(jīng)·弟子品》云:“告舍利弗:汝行詣維摩詰問疾。舍利弗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我昔,曾于林中,宴坐樹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舍利弗,不必是坐,為宴坐也?!?10)徐文明譯注:《維摩詰經(jīng)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1頁。依《楞伽師資記》的相關記述來看,“看心”“看凈”是四祖以來禪宗接引學人的方便法門,“這就游離了菩提達摩通過壁觀而與道冥合的禪法,轉(zhuǎn)而通過看心而守心,強調(diào)在攝守人類心靈本原上著力用功,即更注重主體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轉(zhuǎn)換與超越,從而淡化了對佛教經(jīng)典的信任和對宇宙萬物空性的體認”(11)方立天:《禪宗概要》,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8頁。。該法門從靜坐入手,或用看心,或用觀凈,或用守一等方法“攝心”,由此得心念澄寂,由此深入,或得定心,或得悟解,乃至“明心見性”,但這一禪修的入門之法在提倡“無相”的解脫法門的慧能看來有其不小的流弊,如“執(zhí)心不動”“心念不起”,以“定境”為“悟境”等都有執(zhí)著看心、觀靜的弊病。
“無相”,即“于相離相”地悟入諸法實相,諸法實相即“空”,這要求禪者的清凈本心不住于任何一“念”動形成的時間之“相”,而令當下之念于不斷形成的時間之“相”中任心自運,以“無念”的禪修借助于“無住”的功夫達于“無相”的審美境界。(12)學者范明華認為:“時間意識,本質(zhì)上是一種‘近取諸身’的、從外部‘返回’自身的意識。這種意識,并非單純的理性認識,而只能是中國古人所說的,具有濃厚美學意味乃至具有‘神秘的冥證’色彩的‘了悟’或‘妙悟’?!?范明華:《時間意識與中國美學》,載鄒元江、張賢根主編:《美學與藝術(shù)研究》第8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頁)“無相”的審美境界也正是在時間之“相”的這種頓悟中達成。而關于“頓悟”“妙悟”美學意義的研究進展詳見楊濤:《二十年來頓悟美學研究綜述》,載鄒華主編:《中國美學·第2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129-135頁。
“相”是禪者心之動而成的生滅法,“相”是幻相,是修禪者即幻相而悟諸法實相的“媒介”,而真相即無相,如《大智度論》云:“諸法實相,是一切法無相。是無相中,不分別是佛、是畜生。若分別,即是取相。是故平等。”(13)[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大正藏》第25冊,第702頁。“諸法平等”,一方面是中觀學“不二”思想在作為“相”的諸法上的反映,另一方面又表明,美丑、善惡、煩惱與菩提、佛與眾生等對法之間是不即不離的關系,言說一方即須以對方的存在為前提。這就是說,包含時間、空間的“虛空”也是因緣法,“虛空”之美也緣散緣滅,此美離不開修行者恒處不動狀態(tài)之心對由念念相續(xù)形成的境的觀照,而“境”是由“相”不斷充實的審美場域,“相是境中之相,無境則相無所依,無相則境難顯現(xiàn)”(14)安汝杰:《“瞬間即空”的審美域》,《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第72頁。?!秹?jīng)》有“無相為體”的提法:
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于相,即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善知識,于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于自念上,常離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學道者思之!(15)[唐]慧能著,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壇經(jīng)》,第101頁。
“若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即是說,禪修不是死寂的坐禪看凈,也不是一念不起,而是應著眼于當下現(xiàn)實的一念之心,解脫就在頓悟自性本心的一瞬間。頓悟是“心”的解脫,“心”的當下之悟使其呈現(xiàn)出“相”的時間性特征,而“相”之顯現(xiàn)即為《西游記》中的禪詩。
“相”不離“念”,“相”是禪者當下一念之動形成的審美意象,“相”呈現(xiàn)為念念不住的時間之相,如一日、一月、一年、春夏秋冬等??档略凇都兇饫硇耘小芬粫姓f,“時間乃存在于一切直觀根底中之必然的表象”,而表象作為“外在的對象或許僅為幻相”,幻相“蓋為現(xiàn)象,則不能自身獨立存在,唯存在吾人心中”,幻相不是恒定的,是“空”的,因“相”而顯的“時間本身并不變化,所變化者僅為時間中之事物”(16)[德]康德著,藍公武譯:《純粹理性批判》,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57、62、64、63頁。。時間之“相”在《西游記》中有清晰的呈現(xiàn)。(17)不僅如此,學者范明華即認為,時間“是理性的,同時也是感性的;它是自然現(xiàn)象,同時也是文化現(xiàn)象。從這個意義上說,時間也可以說是一種承載和寄寓著中國人思想情感的意象存在”。(范明華:《時間意識與中國美學》,見鄒元江、張賢根主編:《美學與藝術(shù)研究·第8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5頁)
《西游記》中仙佛界與凡間執(zhí)行的是不同的時間標準,所謂“在天一日,在地一年”(18)[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431頁。,如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中玉帝“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的時間換算得到了下凡為孽的“奎木狼”與“百花羞”配了“一十三年夫妻”的凡間時間意識的證實。又如第五回(《亂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中,已回花果山凡俗世間的美猴王還執(zhí)著于仙界的時間意識,四健將故此用“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19)[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72頁。的天界與凡間之間的時間換算法來提醒他,并以凡間百年的時間之長來表達花果山眾猴對美猴王的思念。“在天一日,下方一年”是《西游記》的時間意識,這一時間之“相”為三界共識,共識是客觀的,也正因其“客觀性”導致眾生對時間“相”的執(zhí)著,反證出看似客觀的小說中的時間之“相”,也是幻相。
時間之“相”是緣起法,由于時間是緣生緣滅的,它在修禪者的意識流動中形成一個個“瞬間”,如鄭云波在《略論〈西游記〉奇特的藝術(shù)構(gòu)思》一文中所說,“取經(jīng)人去時是歷盡艱難的十四年,歸途只需要一瞬間。人們非但不感到這當中有什么不合理,反而覺得合于情理,就像原來就是這部樂章中的一個和諧的音符一樣”(20)鄭云波:《略論〈西游記〉奇特的藝術(shù)構(gòu)思》,載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西游記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頁。?!八查g是一個起點”(21)葉秀山:《論“瞬間”的哲學意義》,第9頁。,瞬間是“一個依附性存在的條件或者生成的條件”(22)[德]席勒著,張玉能譯:《審美教育書簡》,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頁。。印順法師認為:“時間,因依一切法的動變而幻現(xiàn),所以說為各別的時間。”(23)釋印順:《中觀今論》,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1頁。這就是說,“時間”是緣起法,時間的剎那流變以及由此形成的時間之“相”是“空”的。
時間是緣起法,時間之“相”不可執(zhí)著,修禪者對待遷變不息的時間之流的唯一辦法就是“任心自運”,不執(zhí)著于任一起心動念而形成的瞬間的時間之相。不執(zhí)著不等于其不存在,相反,時間之“相”也常令三藏法師于其所造之“境”上生心,從而生起何時“西天見佛”、幾時解除生死系縛的煩惱(無明)等疑問,如三藏法師在第二十四回中就問孫行者幾時能夠到得西天大雷音寺:
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即是靈山?!?24)[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335頁。
又如三藏法師在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中見高山峻嶺而“神思不安”,進而“于念上著境”,接著遭到孫行者的嘲笑:“行者道:‘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25)[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1076頁。“只要你見性志誠,即是靈山”,一方面表明《西游記》遵循的是慧能南宗禪“明心見性”的禪修法門;另一方面也表明,禪修者的解脫就在于“于相離相”的當下一念的頓悟瞬間,也就是在這一極短的時間內(nèi),禪者擺脫剎那流變的時間之“相”帶給清凈本心的染污,從“無住”的禪修工夫進入“無相”的審美境界。同時,在這一自在的解脫之境中,相與無相無異,住與無住不二,此即能所雙泯、心物一如的涅槃境界。神會即云:
無住而住,常住涅槃。無行而行,能超彼岸。如如不動,動用無窮。念念無求,求常無念?!闳魺o知,知一切法。即定是慧,即慧無生。無生實相真空,無行能周法界。六度自茲圓滿,道品于是無虧。我法二空,有無雙泯。不到不至,不去不來。體悟三明,心通八解。(26)見《新校定的敦煌寫本神會和尚遺著兩種的校后記》,載胡適著:《胡適說禪》,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第287頁。
“念念無求,常求無念”,即是說,“無念”的禪修要求修行者“于念而離念”,于“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27)[唐]慧能著,郭朋校釋:《壇經(jīng)校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1頁。,于任何念之動而形成的時間之“相”上都不“住”境,此即“無住而住,常住涅槃”的境界。
時間之“相”說到底是禪者的心相,為修行者的當下現(xiàn)實之心所派生,修行就是將“念”住于當下現(xiàn)實,去除垢凈、染污、美丑等的分別心,從而于瞬間頓悟自心本具的真如本性。離言說相的“頓悟”不廢“九九八十一難”的漸修,頓悟倡導不立文字,而漸修不離文字,這就是“于相離相”、頓悟不廢漸修的禪修觀在《西游記》中的體現(xiàn)。這就是說,“相”在《西游記》中是一種“間性”的存在,它在修禪者頓悟自性的瞬間表象出時間之“相”,在長達“一十四年”的心性修持的“漸修”中由于取經(jīng)者念念不忘求取真經(jīng)而形成經(jīng)文的文字之“相”,而“相”的審美意象作為此文字相的審美形態(tài)即悟禪詩形成《西游記》獨有的詩境。
在《西游記》的禪修實踐中,“無相”是“無念”與“無住”的中介,是溝通“無念”禪修與“無住”工夫的“審美中介”,“無相”即“于相而離相”。“相”本是要破除的東西,但是破除不當即是著相,唯一的辦法是即相而離相,即幻悟真,在“相”上獲得“覺悟”,即是說,“相”作為禪者的審美對象,在修禪者頓悟的瞬間形成的是相的審美意象,而自然作為“相”是禪修境界的象征。
首先,“無念”禪法的修行者的頓悟是于“相”上獲得的覺悟,“相”是禪者當下現(xiàn)實之心“念動”的心相。“相”在《西游記》中除了有時間之“相”外,還有作為言語文字之“相”的“詩”,而“詩”同吟詩以傳修行境界的三藏法師等組成“詩境”,也正是于“詩境”所成的“相”中,修行者有基于“相”的頓悟契機,由于“土木瓦石亦能說法”,“說法也是不能離開相的,語言所表達的思維對象是相,語言本身也是相”(28)張節(jié)末:《禪宗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頁。。《壇經(jīng)》提倡“于相離相”地禪修,《壇經(jīng)》云:
此法如何修?汝聽吾說:人心不思本源空寂,離卻邪見,即一大事因緣。內(nèi)外不迷,即離兩邊。外迷著相,內(nèi)迷著空,于相離相,于空離空,即是內(nèi)外不迷。悟此法,一念心開,出現(xiàn)于世。(29)[唐]慧能著,郭朋校釋:《壇經(jīng)校釋》,第99-100頁。
“外”,即指“色法”,不迷于“外”,就是要把時間、語言等“現(xiàn)象”看空,而不住于“相”;“內(nèi)”,即指“心法”,就是要“自性”起用,悟“空”而不住于“空”,也不把“空”的詩境當作諸法實相的顯現(xiàn)或象征來執(zhí)著。換言之,“于相離相”“于空離空”就是在時間之“相”、悟禪詩即“詩境”的空與色之間保持一種“間性”的審美態(tài)度,其根基是禪者本有的自性、般若智慧,而此般若智慧是諦視詩境之“幻”的自性之用?!秹?jīng)》云:
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眼耳聲色當時即壞。善知識,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30)[唐]慧能著,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壇經(jīng)》,第101頁。
“真如有性,所以起念”,即是說從性、相的角度來看,“真如”是“性”,是“體”,“念”是“用”,是“顯”,真如之“用”為眼、耳、聲、色等“相”,眼、耳、聲、色之“相”連同時間、空間恰好是《西游記》中詩境的諸因諸緣。
綜觀百回本《西游記》,其“詩境”以第六十四回最為典型,不僅是由于第六十四回回目即為“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更是由于三藏法師在該回中談到“即色悟空”“即相見體”的禪修法門,此法門即“以詩悟禪”。三藏法師在第六十四回中云:
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夫人身難得,中土難生,正法難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識,遂可掃除。菩提者,不死不生,無余無欠,空色包羅,圣凡俱遣。訪真了元始鉗錘,悟?qū)嵙四材崾侄?。發(fā)揮象罔,踏碎涅槃。必須覺中覺了悟中悟,一點靈光全保護。放開烈焰照婆娑,法界縱橫獨顯露。至幽微,更守護,玄關口說誰人度?我本元修大覺禪,有緣有志方記悟。(31)[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824頁。
“至幽微,更守固”,說的是禪者的頓悟是不落言詮、離言說相的,頓悟自性的境界以禪詩的方式來顯現(xiàn),作為文字“相”的詩在禪者頓悟本心自性的瞬間的時間之“相”中形成“相”的審美意象。
其次,“相”的審美意象連同禪者(吟詩者)承載相續(xù)不斷之“念”的真妄和合之“心”組成《西游記》的詩境?!捌刑嵴撸凰啦簧?,無余無欠,空色包羅,圣凡俱遣”,講的是禪宗的“即色即空”觀,“空性”與“真心”是平等一如的關系,誠如學者所言:“禪宗就是以本末、形質(zhì)的一元性理解色空、心物的相即不異。這種理解進一步消解了色與空原有的真妄對待,使色與空、心與法成為一種互入互攝、圓融無礙的關系。”(32)吳學國,金鑫:《從“無住”到“圓融”:論中國禪宗對般若思想的誤讀》,《學術(shù)月刊》2015年第1期,第56頁。這是對悟得諸法實相的禪者而言的“空有平等”“性相不二”之悟境的描述,并且這一悟境為小說該回中三藏法師的此番頓悟之說所證實。
“圣凡俱遣”,即《大智度論》所說的“不二”法門。《大智度論》云:“佛遮二邊說中道,所謂非二非不二。以是一空相破各各別異相。破已事訖,還舍不二相。”(33)[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第727頁。又說:“是有為無為(空)性皆不合、不散、一相,所謂無相。……觀是有為無為法平等,亦不著一相”(34)[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第728頁。。由此可知,空有、真俗、性相的平等“不二”,說的是一切斷見都是“空”的,空有、色空二邊都不可執(zhí)著,《西游記》基于此形成空有不住的“中道審美觀”,同時,“中道”亦不可住。對于取經(jīng)僧徒而言,“無念”的禪修是破除圣凡之別、空有二邊之見的不二法門,而“悟”是禪修的關鍵,三藏法師也說,“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惟有對一切都采取一種不取不著的平等觀之的審美態(tài)度,禪者也才能于修禪的頓悟瞬間進入自在的解脫之境。
再次,詩境是解脫之境的感性顯現(xiàn),也是禪者頓悟瞬間形成的“相”之審美意象的審美拓展。如第三十六回(《心猿正處諸緣除 劈破旁門見月明》)中的“明月”即是取經(jīng)者瞬間頓悟自性的感性顯現(xiàn)。三藏法師在該回中見月色皎潔,吟詩道:“皓月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鑒銀盤爽氣旋?!?35)[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492頁。這首悟禪詩是三藏法師進入自在解脫境界的感性顯現(xiàn):一輪滿月高掛空中,清光灑向?qū)毩炙碌慕墙锹渎?,整個宇宙沒有它照射不到的地方,“天下無境不映月”。
三藏法師于當下現(xiàn)實之心的偶然之悟中得此詩,在這一頓悟的瞬間,“皓月”“山河”“瓊樓”無有分別,都一般無二地由禪者禪意中流動的時間之“相”轉(zhuǎn)化為一悟之后真實不虛的“心相”,此時在禪者的心境中,心物的界限、能所的分別已蕩然無存,修行者于此進入黃花、青竹無非般若的禪悟境界。印順法師在《中國禪宗史》中認為,“禪者是直觀的,與藝術(shù)者的意境相近”(36)釋印順:《中國禪宗史》,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96頁。,這對在小說第六十三回中進入悟境的三藏法師而言同樣適用。
藝術(shù)意境在修禪者這里就是禪悟境界,此意境的實指就是修禪者在瞬間頓悟諸法實相的審美境域,而實相是“于相離相”的“真相”,并且禪者所證悟的諸法實相的基礎是“幻相”的存在,由于即幻才能悟真,去妄才能顯真,而《西游記》中的“詩境”即是此種幻相。簡言之,《西游記》中的詩境是“幻境”,是幻有的時間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