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 文 敬
(遼寧師范大學 影視藝術(shù)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邏輯學按客觀事物間條件性質(zhì)差別把條件關(guān)系三分為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充要條件。充分條件是設A、B為兩種事物情況,有A必有B,無A未必無B,這樣A就是B的充分條件,如“物體摩擦(A)”對“生熱(B)”就是充分條件;必要條件是設A、B為兩種事物情況,無A必無B,有A未必有B,這樣A就是B的必要條件,如“年滿18歲(A)”對“獲得選舉權(quán)(B)”就是必要條件;充要條件是設A、B為兩種事物情況,有A必有B,無A必無B,這樣A就是B的充要條件,如“三角形等邊(A)”對“三角形等角(B)”就是充要條件[1]。
因邏輯學對條件關(guān)系的三分體系既科學又嚴謹,長期以來語言學界在對條件復句體系構(gòu)建時多借該體系為自己所用,但在諸多漢語教材和相關(guān)論著里,卻幾乎都在該三分體系中僅截取充分條件、必要條件為條件復句建類或分類,而對由充要條件構(gòu)成的復句卻都避而不提,致使整個條件復句體系因缺失充要條件復句一類而殘缺不全;同時,多數(shù)教材還跟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并行另建了一個所謂“無條件句”小類,導致標準不一,邏輯混亂。
我國語法學界較早借用邏輯性質(zhì)差別為條件復句建類的是呂叔湘先生的《中國文法要略》(1942)。該書根據(jù)從句對主句條件性質(zhì)的不同在22.41一節(jié)中首先把條件復句分出“充足條件(即充分條件)”“必需條件(即必要條件)”兩類,并舉例分析了二者的性質(zhì)差異:“充足條件是說具此條件即有此后果,但不具此條件,不一定無此后果”;“必需條件是說不具此條件,必無此后果,但具此條件,不一定有此后果”。這是筆者考察到的我國語言學界借用邏輯語義理論為條件復句建構(gòu)體系的較早闡釋。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呂叔湘先生在該節(jié)中除舉例辨析了“充足條件”與“必需條件”的含義和差別外,還專門談及充要條件復句:“因此往往有從兩方面來說,表示條件之為充足而又必要的。例如:你能吃就吃點兒,不能吃倒別勉強。話雖這樣說,在日常語言里,充足條件也帶上必需條件的色彩,必需條件也帶上充足條件的色彩,仿佛以此時此地而論都成了唯一的條件了?!盵2]呂叔湘先生對語用中客觀存在著充要條件復句,并把充要條件復句作為一類與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并行建類的做法,無疑為條件復句體系建構(gòu)的完整性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但令人遺憾的是,“充要條件復句”應屬“條件復句”下位一個小類的觀點從此便在語言學界銷聲匿跡了。
新中國成立后很多大學現(xiàn)代漢語教材和相關(guān)著作都沿用條件性質(zhì)標準為條件復句建構(gòu)體系,但“充要條件復句”這個小類卻泥牛入海,再也沒有在各家條件復句系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影。大學漢語教材是我們考察的重點,因觀點基本一致,在此僅選取由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3]做教材類代表。該書按條件性質(zhì)差別把條件復句劃分出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兩個基本類別,外加一個“無條件句”小類,缺少充要條件復句一類。著作類我們選取了兩部代表性論著,一部是王維賢等著的《現(xiàn)代漢語復句新解》[4],一部是邢福義著的《漢語復句研究》[5],這兩部著作都按邏輯性質(zhì)差別把條件復句分出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兩個下位小類,也都共同缺少充要條件復句一類。其他一些漢語教材和相關(guān)著作跟上面考察的代表性觀點大同小異,共性都是缺少充要條件復句一類。
考察結(jié)果表明,當代語言學界主流觀點并不認可漢語中還存在充要條件復句一類。這種認識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需要深入探究的課題,這就是人們?yōu)槭裁丛诮?gòu)條件復句體系時會意見一致地都讓充要條件復句的“類”地位莫名丟失。
邏輯學既然已經(jīng)把客觀事物間的條件關(guān)系按性質(zhì)差別科學嚴謹?shù)貏澐殖龀浞謼l件、必要條件、充要條件三個不同小類,語言學界既然看好并借用了按條件性質(zhì)差別為條件復句建構(gòu)體系,那么為什么又都在該三分系統(tǒng)中僅截取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兩個小類為自己建類所用,唯獨把已被呂叔湘先生早年構(gòu)建過,且已被語用事實證明它確實符合客觀實際的充要條件復句小類給丟棄了呢?分析起來大概不外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第一,漢語中因缺少充要條件復句專用連接詞,故容易導致充要條件復句被連帶丟失。
為條件復句建類和分類有兩套標準:一是客觀事物間固有的條件關(guān)系標準,二是分句間的連接詞標準。當條件復句反映的是客觀事物間固有的條件關(guān)系時,事物間固有的條件關(guān)系是確定條件性質(zhì)的唯一標準,連接詞的選擇要適宜于條件的具體性質(zhì);而當條件復句反映的是主觀構(gòu)造內(nèi)容時,在反映客觀事物間固有的條件關(guān)系時凝結(jié)著不同典型邏輯語義的連接詞就成了確定條件性質(zhì)的唯一標準。比如,“三角形等邊 (A)”對“三角形等角(B)”屬客觀事物間固有的充要條件關(guān)系,漢語中要精確反映該充要條件常用“只要……,就……,且只有……,才……”這兩套連接詞的加合形式,即“只要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就等角(B),且只有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才等角(B)”;還可以是這兩套連接詞加合的緊縮式,即“只要且只有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等角(B)”。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因充要條件復句對連接詞的使用具有寬包容性,即它不僅可用典型表充要思想的“只要……,就……,且只有……,才……”這兩種連接詞的加合形式構(gòu)句,還可把其拆分開來分別單用,構(gòu)成如“只要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就等角(B)”這種由典型表充分條件復句的連接詞“只要……,就……”單獨構(gòu)句;還可構(gòu)成如“只有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才等角(B)”這種由典型表必要條件復句的連接詞“只有……,才……”單獨構(gòu)句,且不管使用以上三套連接詞中的哪一套,都不會因為連接詞在表意上有差別而改變A、B間A真B必真,A假B必假充要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zhì)。充要條件復句對連接詞使用上的這種寬包容性使單用的條件復句連接詞派生出可跨類兼表的功能。比如,“只要……,就……”就既可典型表充分條件復句,如“只要摩擦(A),就會生熱(B)”;也可表充要條件復句,如“只要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就等角(B)”?!爸灰?,就……”可跨類兼表的多功能性極易誤導人們把因連接詞相同而實際性質(zhì)不同的兩種條件復句歸為一類,而且還會因語用中充分條件復句使用頻率高于充要條件復句,所以容易把它們都歸到充分條件復句類中,最終導致由“只要……,就……”構(gòu)成的“只要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就等角(B)”這種充要條件復句因缺少自己的專用連接詞被錯歸到充分條件復句小類中而被連帶丟失。還比如,“只有……,才……”就既可表典型必要條件復句,如“只有滿18歲 (A),才會獲得選舉權(quán)(B)”;也可表充要條件復句,如“只有三角形等邊(A),三角形才等角(B)”?!爸挥小拧笨煽珙惣姹淼亩喙δ苄砸餐瑯臃浅H菀渍`導人們把因連接詞相同而實際性質(zhì)不同的兩種條件復句都歸為一類,而且會因語用中必要條件復句使用頻率高于充要條件復句,所以容易把它們都歸到必要條件復句類中,最終導致由“只有……,才……”構(gòu)成的“只有三角形等邊 (A),三角形才等角(B)”這種充要條件復句因缺少自己專用連接詞被錯歸到必要條件復句小類中而被連帶丟失。
漢語中因缺少承載充要條件復句的專用連接詞,所以充要條件復句這個小類很容易被連帶失去自己應有的“類”地位。
第二,充要條件復句在條件性質(zhì)上跟充分條件復句有部分重合,故容易誤導人們把充要條件復句錯歸到充分條件復句小類中,致使充要條件復句小類丟失。
邏輯學基本原理告訴人們,充分條件的條件性質(zhì)是A真B必真,A假B可真可假;充要條件的條件性質(zhì)是A真B必真,A假B必假。比較二者在條件性質(zhì)上的共性,其前半部分“A真B必真”是重合一致的,正是這種共性容易讓人們誤把充要條件復句錯當成充分條件復句,從而導致充要條件復句小類丟失。其實,二者的區(qū)別點集中反映在其后半部分的條件性質(zhì)上,即充分條件是“A假B可真可假”,充要條件是“A假B必假”,這種差別正是充分條件與充要條件須分成兩個不同小類的根本區(qū)別所在,也是充要條件復句和充分條件復句必須并行建立兩個不同小類的客觀基礎(chǔ)和理論根據(jù)。二者在條件性質(zhì)上雖有容易混淆的一面,但充要條件復句自己固有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即和充分條件復句比較出來的條件性質(zhì)差別,決定了充要條件復句不能混同于充分條件復句。
第三,充要條件復句在條件性質(zhì)上和必要條件復句也有部分重合,故容易誤導人們把充要條件復句還可能錯歸到必要條件復句小類中,致使充要條件復句小類丟失。
邏輯學原理告訴人們,必要條件的條件性質(zhì)是A假B必假,A真B真假不定;充要條件的條件性質(zhì)是A假B必假,A真B必真。比較二者在條件性質(zhì)上的共性,其前半部分“A假B必假”是重合一致的,也正是這種共性容易讓人們誤把充要條件錯當成必要條件。二者的區(qū)別點集中反映在其后半部分的條件性質(zhì)上,即必要條件是“A真B可真可假”,充要條件是“A真B必真”,這種差別正是必要條件與充要條件須分成兩種不同小類的根本區(qū)別所在,也是充要條件復句和必要條件復句必須并行建立兩種條件復句小類的客觀基礎(chǔ)和理論根據(jù)。二者在條件性質(zhì)上雖也有容易混淆的一面,但充要條件復句自己固有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即和必要條件復句比較出來的條件性質(zhì)差別,也同樣決定了充要條件復句不能混同于必要條件復句。
總之,不管造成充要條件復句缺類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充要條件復句一類在整個條件復句體系建構(gòu)中丟失了“類”地位則是不爭的事實。
對學界普遍與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并行另建一個所謂“無條件句”小類的做法,我們的意見是應該對其撤類。撤類“無條件句”理由如下:
第一,因“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充要條件復句”這些并行小類都是依據(jù)條件性質(zhì)差別這同一個標準對條件復句進行建類和分類的,而“無條件句”卻并非按此標準建類和分類。用“無條件句”做標準同“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并行建類,就像把“人”既按性別標準建“男人、女人”類別,同時又按職業(yè)標準建個“工人”小類并把它同“男人、女人”并立建成“男人、女人、工人”并行在同一層級上一樣,這就不僅違反“標準必須統(tǒng)一”的規(guī)則,犯“標準不一”的邏輯錯誤,還連帶違反“各子項之間應互相排斥”的規(guī)則,犯“子項相容”的邏輯錯誤。因此,“無條件句”沒有資質(zhì)和“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充要條件復句”中任何一個或多個小類并行建類。
第二,因所謂“無條件句”在實際所表上要么是在表“充分條件復句”,要么是在表“充要條件復句”,這種實表決定了“無條件句”也沒有資質(zhì)和“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充要條件復句”平起平坐并行建類,而只能根據(jù)其實際所表降級分別或歸到“充分條件復句”小類中,或歸到“充要條件復句”小類中。例如:
(1)不管是下大雨(A1),還是下中雨(A2),還是下小雨(A3),還是下其他程度不同的雨(An),地都會濕(B)。
(2)奧運會跳水項目不管是中國得冠軍(A1),還是法國得冠軍(A2),還是德國得冠軍(A3),還是其他國家得冠軍(An),都將獲奧運會該項目金牌(B)。
例(1)這個所謂“無條件句”若從條件性質(zhì)角度看,它實表充分條件復句。驗證過程如下:首先,我們把例(1)抽象出復句結(jié)構(gòu),即“不管是A1,還是A2,還是A3,還是An,都B”;其次,再對多個不同條件分句分別跟結(jié)果分句間的條件性質(zhì)逐一比對驗證。譬如我們可先驗證A1跟B之間的條件性質(zhì),即A1為真,B必真;A1為假,B可真可假。就是“下大雨(A1)”為真,那么“地會濕(B)”必真;而 “下大雨(A1)”為假,那么“地會濕(B)”可真可假,就是說“下大雨”不成立時,“地會濕”還可因下中雨、小雨等而為真,也可因所有能導致地濕的條件都不存在而為假。A2、A3、An與B之間的條件關(guān)系以此類推。驗證結(jié)果表明,像例(1)這種“無條件句”按條件性質(zhì)標準衡量實表“充分條件復句”。
例(2)這個所謂“無條件句”若從條件性質(zhì)視角看,它實表充要條件復句。驗證過程如下:首先,我們把例(2)抽象出復句結(jié)構(gòu),即“不管是A1,還是A2,還是A3,還是An,都B”;其次,再對多個不同條件分句跟結(jié)果分句間的條件性質(zhì)分別進行比對驗證。譬如我們可先驗證A1跟B之間的條件性質(zhì),即A1為真,B必真;A1為假,B必假。就是“奧運會跳水項目是中國得冠軍(A1)”為真,那么“將獲奧運會該項目金牌(B)”必真;而“奧運會跳水項目是中國得冠軍(A1)”為假,那么“將獲奧運會該項目金牌(B)”必假。A2、A3、An與B之間的關(guān)系以此類推。驗證結(jié)果表明,像例(2)這種所謂“無條件句”按條件性質(zhì)標準衡量實表“充要條件復句”。
總之,不管“無條件句”是實表充分條件復句,還是實表充要條件復句,它都應按自己實表條件性質(zhì)的不同分別或歸“充分條件復句”類中,或歸“充要條件復句”類中,而不應跟這兩個小類平起平坐另設標準平行建類。
既然充要條件復句的存在是客觀的,既然無條件句的建類是違背邏輯的,那么拾漏補缺找回這個被丟棄的小類,撤掉違規(guī)并立的“無條件句”一類屬理所當然。
基于上述認識,漢語的條件復句須構(gòu)建成新三分體系,即把條件復句按條件性質(zhì)差別建成充分條件復句、必要條件復句、充要條件復句三個下位小類。
充分條件復句的建類依據(jù)來自對客觀事物間固有的充分條件關(guān)系的正確認知,即對前面我們介紹過的“有A必有B,無A未必沒有B”這個充分條件小類條件性質(zhì)的精準把握;必要條件復句的建類依據(jù)來自對客觀事物間固有的必要條件關(guān)系的正確認知,即對前面我們介紹過的“無A必無B,有A未必有B”這個必要條件小類條件性質(zhì)的精準把握;充要條件復句的建類依據(jù)來自對客觀事物間固有的充要條件關(guān)系的正確認知,即對前面我們介紹過的“有A必有B,無A必無B”這個充要條件小類條件性質(zhì)的精準把握。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對反映主觀構(gòu)造內(nèi)容層面的充要條件復句必須而且只能使用典型表充要思想的“只要……就……,且只有……才……”這套加合式連接詞構(gòu)句,當然也還可構(gòu)成其緊縮式,例如“只要且只有你來(A),他走(B)”。如果像反映客觀事物間固有的充要條件關(guān)系那樣把兩套加合后的連接詞拆分開來各自單獨構(gòu)句,那么這些對象的A對B之間就無法實現(xiàn)充要條件復句了,而只能分別或?qū)崿F(xiàn)充分條件復句,如“只要你來(A),他就走(B)”;或?qū)崿F(xiàn)必要條件復句,如“只有你來(A),他才走(B)”。
綜上,我們對充要條件復句從缺類現(xiàn)狀、丟失原因、撤類“無條件句”理據(jù)、體系重構(gòu)等方面分別論證了條件復句體系需重新建構(gòu)的必要性,我們期待語言學界能及早恢復充要條件復句與生俱來的“類”地位,不要再有因“充要條件復句”的缺失和“無條件句”的違規(guī)建類而使整個條件復句體系繼續(xù)延續(xù)殘缺不全和體系混亂的雙重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