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光輝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310000）

清水江文書的類型非常豐富，文本形式變化多樣，包括田契、地契、林契、票據(jù)、賬契、典當、租賃、認定書、訴狀、詞稿、合同等，不同的文書類型中蘊藏著風格各異的詞匯，這些詞匯：一是充分體現(xiàn)了以清水江文書為代表的近代民間契約文書的詞匯特色；二是從民間文獻的角度展示了漢語歷史詞匯的發(fā)展演變及其形態(tài)。近年來，魏郭輝[1]、盧慶全[2]、唐智燕[3-6]、肖亞麗[7]、鄭文慧[8]、儲小旵和趙莉[9]、萇麗娟[10]等學者從不同視角對清水江文書的詞匯特色做過討論。為進一步深化對清水江文書及其語言文字的研究，本文主要從“保留古語詞”和“承襲近代漢語詞匯”①兩方面，考察清水江文書的詞匯特點與價值，并對其中十余例詞語進行個案分析。

一、保留了較多的古語詞

由于契約格式和套語表達的需要，清水江文書保留了較多的古語詞，這些古語詞的使用大大豐富了契約文書的詞匯來源和類型。

（一）忿爭

嘉慶元年《在集等分山合同》：“各照股均分，日后不得忿爭。”（《清水江》1/6/3）②又嘉慶元年《在集等分山場股份合同》：“日后木植長大發(fā)賣，各照股均分，日后不得忿爭?！保ā肚逅?/6/4）

按：在清水江文書中，為表示寫立契約后雙方不能反悔或爭論，往往用“日后不得……”的固定格式。在這一表達結(jié)構(gòu)中，一般使用“爭論”“異言”“反悔”“憣悔”等詞，而亦有少數(shù)情況使用“忿爭”，如上舉兩例?！胺逘帯笔且粋€古語詞?！俄n非子》卷六《解老》第二十：“重生者雖入軍無忿爭之心，無忿爭之心，則無所用救害之備?！盵11]又春秋戰(zhàn)國辛钘《文子·下德》：“寡事力勞而養(yǎng)不足，民貧苦而忿爭生……則財足而人贍，貪鄙忿爭之心不得生焉?！雹邸队衿ば牟俊罚骸胺蓿抟?，怒也?！薄胺逘帯奔础芭酄帯敝x，在漢語歷史文獻中很常見，一直沿用到近代漢語[12]。典籍亦常寫作“忿諍”，“諍”本規(guī)勸、爭諫，有“爭訟”等引申義，故常與“爭”字通用，《正字通·言部》：“諍，古通用爭?！痹诿耖g契約文書的語境中，“忿爭（諍）”就是爭論、辯訟之義，表示契約存在或產(chǎn)生爭議，這個詞在四川、云南、徽州、石倉等地契約文書也有不同頻率的使用，是古語詞在近代文書中的保留。

（二）妄言

乾隆五十一年《姜明鳳立斷賣杉木并地約》：“賣主異日不得妄言，今恐無憑，立此斷約存照。”（《清水江》2/2/124）又乾隆五十八年《姜文舉立賣荒坪契》：“自賣之后，恁憑賣主管業(yè)，不得妄言生非?！保ā肚逅?/2/132）又乾隆六十年《姜宗海立賣園契》：“異日不得妄言，今恐無憑，立此斷契為照?！保ā肚逅?/2/138）

按：上揭諸例中“妄言”也是一個見于先秦漢語的詞匯，《管子》卷二十二《國蓄》：“勇士輕其死，請士所謂妄言也，不通于輕重，謂之妄言?！盵13]意思是“謬言、謬論”。又引申為謊言，例如《史記》卷一百十四《東越列傳》：“余善刻武帝璽自立，詐其民，為妄言?！盵14]又宋邵浩編《坡門酬唱集》卷十三《復次韻和子由》：“從來白發(fā)有公道，始信丹經(jīng)非妄言?！雹芙云淅?。在近代漢語語料中，“妄言”一詞還有“胡說”“謾罵”等用義。而清水江文書“妄言”主要承襲了“謬說”之義，是古語詞的保留。同時，根據(jù)清水江文書的固定表達，“不得妄言”異文又作“不得異言”“不得爭論”等，可知其在文書中的語境義主要表示持有異議，與“妄言”的古義相近又略有差異。

（三）藉故/藉端

嘉慶十七年《王治浩、王治澤弟兄二人立挾嫌妄阻字》：“自知罪累，今再立此挾嫌字樣，日后再不敢妄行滋事，藉故生端，如有此情，任從姜佐興叔侄執(zhí)字赴官，自甘領罪。”（《清水江》1/6／164）又道光六年《陳光朝、吳光彩分山場股份合同》：“照股均分，日后不得藉故爭論?！保ā肚逅?/6/12）

按：其中“藉故”一詞，清水江文書一般異文作“借故”“無故”，表示“沒有正當?shù)睦碛伞?。使用“藉故”其實保留了一定的古語詞特征，古“藉”與“借”音義相通，“藉”有憑借、依靠之義，例如十三經(jīng)注疏本《左傳·宣公十二年》：“敢藉君靈，以濟楚師?！倍蓬A注云：“藉，猶假借也?！雹萦智逅臅敖骞省碑愇幕蜃鳌敖宥恕保饬x完全相同，例如宣統(tǒng)三年《姜春年與姜恩瑞地坪對換約》：“一清百清，仍復舊好，決不藉端致生雀角?！保ā都映亍?/257）“端”也是一個古語詞，本有“事由、原由”之義，例如《史記》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15]“藉端”即無故生端，沒有正當?shù)睦碛?。近代、現(xiàn)代漢語一般不再使用“藉故”“藉端”等，而常用“借故”或“無端”。因此，清水江文書保留古語詞，有時還體現(xiàn)在保留了某些古語詞的詞素上。

（四）造就

同治十三年《姜宗連與姜恩瑞地基調(diào)換約》：“此屋地坪隨恩瑞造就管業(yè)，宗連弟兄不得異言?！保ā都映亍?/223）

按：在清水江文書中，“造就”相對應的位置，異文又作“豎造”等，例如光緒二十二年《姜六富與姜恩瑞地基調(diào)換契》：“自愿憑族與二比商議，掉換與本房姜恩瑞名下豎造管業(yè)?！保ā都映亍?/239）上舉“造就”一詞，語源頗早，考《說文·辵部》收：“造，就也。”“造”“就”皆表示成就、功績之義。中古、近代漢語語料中，“造就”連用成詞，常用作培養(yǎng)、成就、造成、造詣等義，皆是其本義的引申。而從清水江文書文義來看，“造就”一詞的意思應該是建造、修造（房屋），其異文作“豎造”正是起修、起造（房屋）之義。一份1967年寫就的《姜文儒與姜紹奎菜園調(diào)換約》：“而紹奎將地名培故菜園換與文儒起造房屋?！保ā都映亍?/309）異文“起造”正與“豎造”“造就”同義，且清水江文書“造就”多用于“地基屋坪”買賣契約，買主購買地基之后，往往用于建造房屋，也可以證明其為修建、建造之義?！霸炀汀币辉~，《近代漢語大詞典》未收，《近代漢語詞典》“造就”條失收“建造”義[16]。

（五）空乏

道光十一年《山林斷賣契》：“為因手中空乏，情愿將到祖遺杉木山場一幅，坐落地名嶺爹反。”（《林契》1/A0169）

按：民間契約文書在說明出賣、典當物業(yè)的原因時，常常慣用“為因手中……”“為因家中……”，而常見的表達有“缺少糧食”“缺少銀用”“缺少用度”等，極少數(shù)情況也使用古語詞“空乏”?！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骸肮侍鞂⒔荡笕斡谑侨艘?，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壁w岐注：“使其身乏資絕糧。”[17]清水江文書“空乏”的用義正與“乏資絕糧”相對應。

二、承襲了大量的近代漢語詞匯

清水江文書是近代漢語詞匯的寶庫，這與近代契約文書的時代性密切相關。這些近代以來產(chǎn)生或大量使用的詞匯，不但較好地呈現(xiàn)了清水江文書的寫本用詞特點，也反映了近代漢語詞匯發(fā)展演變的一些面貌。

（一）足色

乾隆十七年《姜老井山林斷賣契》：“當日憑中議定價銀足色紋銀三兩八錢整，親手領回應用?！保ā读制酢?/A0002）又乾隆四十四年《李士春叔侄等賣田契》：“當面議定賣價足色紋銀二十四兩整，并房族人等酒席（？）字在內(nèi)?！保ā度搿?/9/4）

按：乾隆、嘉慶時期的清水江文書，“足色”一詞經(jīng)見使用，用以表示紋銀的成色，“足色”即紋銀成色十足或最足?？冀鷿h語語料，“成色”已經(jīng)常見使用，意思表示“金銀的成色十足”。例如宋何薳《春渚紀聞》卷十《記丹藥·鳳翔僧煅朱熔金》：“其法以一藥煅朱，取金之不足色者，隨其數(shù)，每一分入煅朱一錢，與金俱镕，既出坯，則朱不耗折，而金色十分耳?！雹抻置鲝堅砣f歷《紹興府志》卷十五《田賦志二》：“每日收銀不拘多寡，令納戶自充，足數(shù)足色。”⑦

“足數(shù)”表示金銀的數(shù)量足，“足色”表示金銀的成色足。清水江文書“足色”之意義當直承近代漢語詞匯而來。另外，清水江文書中，用以形容紋銀的成色，一般用足、高、低、干凈等詞，例如道光十八年《姜士能購木欠款據(jù)》：“奈本處銀色甚低，不便交接，承蒙開明恩義，自愿候士能將木放下王寨木市發(fā)賣，選看下面干凈銀色回來兌交?！保ā都映亍?/377）其中“銀色甚低”即指紋銀成色差，中有雜物，即“低色銀”，多數(shù)為摻假的白銀；而“干凈銀色”則指成色較足沒有摻假的紋銀。

（二）原糧

同治九年《張朝銀斷賣田約》：“自愿將土名八景送田一坵，載谷四石，隨代原糧六合?！保ā独杵健?/1/5606）又同治八年《吳承詔斷賣田字》：“自愿將母種田（二）谷十二擔，隨代元（原）糧二升?！保ā独杵健?/1/5605）又民國十七年《吳美堂斷賣田字》：隨代元（原）（糧）一拜八合?！独杵健?/4/5020）

按：清水江文書經(jīng)見“原糧”一詞，異文作“元糧”，意義是未經(jīng)加工的糧食，有時就是指剛剛收割完的谷物。考“原糧”可能是到元明時期才逐漸使用的一個詞，例如明畢自嚴《度支奏議·陜西司》卷四：“成化十二年，始改為縣原糧三百余石，后加至九百余石?！雹嘤置麝悧捈尉浮稄V平府志》卷六《版籍志》：“挪一縣之原糧而貢役由之所出?！雹崆逅臅小霸Z”與文獻用例意義相同。現(xiàn)代漢語“原糧”一詞已經(jīng)很少使用，而一般稱“自然糧”，與“加工糧”相對，其意義與“原糧”是大致相同的。近代以來的大型語文辭書，都失收“原糧”一詞，《漢語大詞典》“原糧”條只有釋義沒有書證，可據(jù)清水江文書用例補之。

（三）憣悔

乾隆十二年《姜國政斷賣田約》：“所買所賣，二家各無反悔，今欲有憑，立此斷約以為后照?！保ā肚逅?/3/1）乾隆二十四年《段云福立賣屋場契》：“一買一了，父賣子收，其屋場二家不得憣悔?！保ā肚逅?/2/144）乾隆五十一年《姜含宗田契》：“其田自斷之后，恁憑買主耕種管業(yè)，賣主不得翻悔。”（《林契》3/D0003）

按：清水江文書表示“不得反悔”，異文有反悔、憣悔、番悔、翻悔等幾種常見用法，皆表示“因后悔而推翻曾經(jīng)允諾的事或說過的話”，大概是因為反、番、翻、憣之間常常假借通用，故可交替用之。而揆諸古籍，這幾個詞中最早見有用例的是“反悔”，例如南北朝沈約《宋書》卷七十三《列傳三十三·顏延之》：“茍能反悔，在我而無責于人，必有達鑒昭其情，遠識跡其事?！雹馄浯问恰胺凇?，蓋因反、翻通假，例如宋蘇軾《東坡集·奏議》卷七《奏戶部拘收度牒狀》：“不惜饑民，而惜此數(shù)百紙度牒，中路翻悔，為惠不終?！?又如《水滸傳》第五回：“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宋元時期，又逐漸出現(xiàn)“番悔”的用例，例如元佚名《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卷十五：“攔告已后，各不番悔，如有番悔之人，成等情愿甘當?！?而“憣悔”一詞文獻幾乎罕見其例，清水江文書經(jīng)見“憣悔”，從詞形詞義上看，“憣”與“翻”本可相通，而用加“忄”旁的“憣”不但是受“悔”字類化，也是為了進一步明確詞義的必要，如《正字通·心部》：“憣，心變動?！奔幢硎緝?nèi)心變動后悔。在浙江、福建、徽州等地契約文書中，還有“翻異”“悔異”等用法，都表示“翻悔”“反悔”之義[18]。近代以來的大型語文辭書如《漢語大詞典》等皆失收“憣悔”條。

（四）慣熟/素慣

同治五年《菜書山場糾紛訴訟狀》：“明系姜大榮吞謀蟻等慣熟，串栓姜作英磕占?！保ā都映亍?/459）又同治二年《菜書山場糾紛頌詞稿》：“況伊素慣磕詐，去歲有九寨難民逃往蟻處。”（《加池》4/460）

按：例句中“慣熟”與“素慣”用義相同，都是慣常、經(jīng)常性的意思。近代漢語也常見“慣熟”“素慣”兩詞用例，如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百四十六《潁濱文鈔·論衙前及諸役人不便札子》：“若使雇募慣熟之人，費用一分，則鄉(xiāng)差生疎之人，非二三分不了。”?明陳子龍輯《皇明經(jīng)世文編》卷三百五十五《塗中丞軍務集錄》：“素慣海戰(zhàn)，有名職官，統(tǒng)督庶法?！?又清宋鈜《廣西通志（雍正）》卷一百十九：“素慣養(yǎng)蠶之人，俱有解法送法?！?其用義都表示熟練、熟悉、精通某個方面的技藝。從典籍和清水江文書來看，“慣熟”一般用在動賓短語之后作狀語，如“吞謀蟻等慣熟”；或者用于名詞之前作定語，如“慣熟之人”；而“素慣”則常用于動詞或動賓結(jié)構(gòu)之前，充當副詞。比較來看，清水江文書“慣熟”“素慣”表示習慣性、經(jīng)常性，是特指當?shù)貝喊蚤L期、不斷欺詐人民的行為，詞義色彩偏向貶義。

（五）調(diào)換/掉換/撥換/對換

光緒二十二年《姜六富與姜恩瑞地基調(diào)換契》：“立掉換字人本房姜六富……立此掉換字是實，永遠發(fā)達?！保ā都映亍?/239）又民國甲子年（1924）《姜源淋與姜恩泮地基對換約》：“立地基換山場杉木栽手本族姜源淋與姜恩泮，對換培九、皆豆發(fā)連之山乙塊。界止（址）：上憑換主之田。”（《加池》4/279）又民國丙寅年（1926）《姜文舉與姜源淋園地調(diào)換約》：“立撥換字人本家姜文舉……今將此園憑中撥換姜源淋之園一塊……立此撥換字與二比子孫永遠存照為據(jù)?！保ā都映亍?/295）

按：在清水江文書中有一類調(diào)換契約，指物主之間相互調(diào)換田、土、園林等物而形成的憑證文書。這些文書中，表示“相互交換”之義的詞有掉換、對換、撥換、調(diào)換等，而這些詞都是來自近代漢語的。其中出現(xiàn)時間較早的是“對換”，唐代文獻已見用例，如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一《支諾皋上》：“自是?？旨?，唵囈不安，因哀請罷職，從諫以都押衙焦長楚之務與誼對換?！盵19]稍晚的唐代典籍已多見“撥換”用例，“掉換”和“調(diào)換”則出現(xiàn)得相對較晚。近代漢語語言詞典如《唐五代語言詞典》《宋語言詞典》等都未收“撥換”一詞。而根據(jù)清水江文書的用例，可為“調(diào)換”等諸詞增加更多的文獻用例。

（六）抵搪

嘉慶九年《姜佐興為范文浩、范玉平欺天藐法、違限抵抗事續(xù)稟》：“且敢獨令王平一人到案抵搪，而文浩反于家內(nèi)逍遙事外?！保ā肚逅?/5/163）

按：據(jù)清水江文書用例，例中“抵搪”有替人頂罪、抵擋、充當之義。這個詞在近代漢語中早見用例，多見于元明時期的文獻典籍，如元王惲《王秋潤先生文集》卷八十九《彈甲局官玉魯?shù)鹊痔略旒灼へ洝罚骸坝脛e色低歹皮貨抵搪成造……卻用馬項子抵搪……古貍皮貨玉魯?shù)炔缓?，卻用馬項抵搪，是屬違錯。”[20]可見“抵搪”的常用義是借物充當，尤指“以次充好”。文書的具體語境中，“抵搪”表示頂替他人認錯，應該是近代漢語詞匯意義的引申。

（七）多手

道光二十九年《贖退地基契約》：“如有多手重犯，不關鳳儀弟兄之事，各在元方、天生一面全當?！保ā都映亍?/416）

按：“多手”一詞傳世文獻用例很少，應該是近代以來的一個方俗詞。今四川、重慶等地的西南官話常用“多手多腳”“手莫多（別多手）”的說法，表示手、腳不安分或亂動。其他方言，如浙江金華等地吳語“多手”也是不安分、亂動之義[21]。而根據(jù)清水江文書的用例，“多手”可能還是小偷、竊賊的諱稱。上舉文書是姜元方、姜喬申等人偷竊臘肉，通過贖田助工的方式來償還，“多手重犯”就是指再犯偷竊行為。民間俗語有“三只手”的說法，是扒手、小偷的諱稱，“多手”的理據(jù)與之相同。近代以來的語文辭書，如《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詞典》等皆失收“多手”條。

（八）不諧

嘉慶十七年《王治浩、王治澤弟兄二人立挾嫌妄阻字》：“我弟兄復行阻號，佐興欲上城稟報，我弟兄見事不諧，請中于內(nèi)，若留□愿立有錯阻字樣?！保?/5／164）

按：例中“不諧”一詞，意思是“（事情）沒辦成”。史籍早見其用，漢劉珍《東觀漢記》卷十三《列傳八·宋弘》：“弘曰：‘臣聞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项欀^主曰：‘事不諧矣。’”?后來史書常見“事不諧”之用，表示事情沒能成功。又宋黃庭堅《古風次韻答和甫》詩之一：“萬端作計身愁苦，一事不諧鬢蒼浪?！盵22]“一事不諧”謂“一事不成”。從理據(jù)上看，“不諧”之所以有“不成”之義，概“諧”在古籍中有“成，辦成”之義，例如《后漢書》卷一百零三《五行志第十三·一》：“南陽有童謠曰：‘諧不諧，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盵23]又《三國志·吳志·陸遜傳》：“若兵不增，此制不改，而欲克諧大事，此臣之所深慼也?！盵24]皆其例證。

（九）參雜

道光二十三年《王通亮立賣地土字》：“四至并無參雜，要銀出賣。”（《清水江》2/6/1）又咸豐二年《王喬才立賣禁山字》：“上下左右平砍（坎）【為】界，并無參雜?！保ā肚逅?/6/2）又同治十四年《王泰榮立賣禁山字》：“上下依坎為界，四至分明，并無參雜，要錢出賣?！保ā肚逅?/6/8）6-4-1-010光緒二年《王玉泰立賣屋契字》：“（屋地）右衣（依）永榮、玉泰共地為界，四至分明，并無參雜，要錢出賣?！保ā肚逅?/6／10）

按：清水江文書在說明土地、山林、山場、房屋等四至分明，沒有混雜不清時，往往用“并無參雜”表達?！皡㈦s”表示混合、夾雜，古籍早見用例，《后漢書·胡廣傳》：“漢承周秦，兼覽殷夏；祖德師經(jīng)，參雜霸軌?！?元張可久《醉太平》曲：“賢愚參雜隨時變，醉醒和哄迷歌宴?！盵25]值得注意的是，表示混合、混雜，今天多寫作“摻雜”而不作“參雜”。在清末民初的清水江文書中，“參雜”的使用頻率較高，并且基本都寫作“參雜”而不寫作“摻雜”，反映直到清末民初時期，表示混雜之義，仍然是作“參雜”的。

（十）行利/行息

嘉慶七年《潘□□借銀字》：“借出銀一兩四錢正，其銀行利加三相還，不得有誤?！保ā肚逅?/1/311）又嘉慶八年《潘□□借銀約》：“出銀二兩整，其銀加四行利?！保ā肚逅?/1/312）又嘉慶七年《潘盛文借銀字》：“本銀一兩五錢正，當日言定照月加四行息，限至秋收本利相還?！保ā肚逅?/1/309）

按：古籍中“行利”一詞出現(xiàn)較早，如《逸周書·大武》：“四攻者，一攻天時，二攻地宜，三攻人德，四攻行利。”[26]意思大概是指錢糧、器物之類。清水江文書中“行利”一詞與傳世典籍不同，意思是計算利息、按時（一般為契約所約定的時間）結(jié)息。清代典籍中多用“行息”一詞，例如清金士潮《駁案續(xù)編》卷二：“我借銀九兩，連所欠飯銀結(jié)算共銀十五兩，言定加三行息，原約兩月清還。”?又清李春芳編《海公大紅袍全傳》卷八：“亦要納回利息與那主兒的，只是每兩扣下二錢，加三行息，一月一清。”?其中“行息”都是利息、算息的意思。在清水江文書的借銀契約中，“行利”“行息”皆常用，表示在本銀的基礎上算上相應的利息。從詞匯理據(jù)上看，“行利”當是“行息”一詞同義語素替換形成的新詞，近代以來的語言詞典皆失收“行利”一詞。

通過對上述詞匯的梳理與考察，可以看出：漢語歷史詞匯是清水江文書詞匯的重要來源，繼承發(fā)展?jié)h語歷史詞匯是清水江文書的一大語言特色。一方面，大量的古語詞和近代漢語詞匯為能夠幫助我們清晰地描寫清水江文書的書面語面貌及其特點，相比而言，其中承自近代漢語的詞匯居多，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清水江文書對于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價值；另一方面，清水江文書對這些詞匯的使用和保留，不僅大大增強了民間契約文書的古漢語色彩，同時為保存漢語歷史詞匯、揭示詞匯史的發(fā)展演變提供了難得的語料和案例，一些詞匯的形、音、義及其新質(zhì)，對于近代以來的語文辭書編纂也有不可忽視的參考價值。

注釋：

①本文所謂“古語詞”和“近代漢語詞匯”是相對而言的，為了能更好地展現(xiàn)清水江文書的詞匯來源及其類別，我們對詞匯在文獻中的出現(xiàn)和使用作了斷代區(qū)分，古語詞是指產(chǎn)生于先秦漢語或出現(xiàn)于先秦典籍中的詞匯，近代漢語詞匯是指出現(xiàn)或主要使用于近代漢語文獻中的詞匯。

②本文援引清水江文書，主要有：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1-3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011年版——簡稱《清水江》，如“《清水江》1/1/1”表示該書第1輯第1冊第1頁。王宗勛《加池四合院文書考釋（4卷）》，貴州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簡稱《加池》，如“《加池》1/1”表示該書第1卷第1頁。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1輯共2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簡稱《天柱》，如“《天柱》1/1/1”表示《天柱文書》第1輯第1冊第1頁。（日）武內(nèi)房司、唐立、楊有賡合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年）》3卷本，東京外國語大學2001—2003年版——簡稱《林契》，如“《林契》1/A0001”表示該書第1冊第1份文書，“A0001”是該書編排文書的編號。

③辛钘《文子》下，明萬歷五年子匯本。

④邵浩《坡門酬唱集》卷十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⑤左丘明撰.《春秋左傳正義》.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本。

⑥何薳《春渚紀聞》卷十，明津逮秘書本。

⑦張元忭《（萬歷）紹興府志》卷十五，明萬歷刻本。

⑧畢自嚴《度支奏議·陜西司》卷四，明崇禎刻本。

⑨陳棐《（嘉靖）廣平府志》卷六，明嘉靖刻本。

⑩沈約《宋書》卷七十三，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蘇軾《東坡集·奏議》卷七，明成化本。

?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卷五，明容與堂刻本。

?元佚名《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卷十五，元刻本。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百四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陳子龍輯《皇明經(jīng)世文編》卷三百五十五，明崇禎平露堂刻本。

?宋鈜《（雍正）廣西通志》卷一百十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劉珍《東觀漢記》卷十三，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范曄《后漢書》卷四十四，百衲本景宋紹熙刻本。

?金士潮《駁案續(xù)編》卷二，清光緒七年刻本。

?李春芳《海公大紅袍全傳》卷八，清道光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