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圓
(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100732)
河川對于人類的軍事活動具有重要價值,包括補給兵馬維生所必需的飲用水、為軍事調度和物資補給提供天然的交通線路,以及為河川沿岸地區(qū)的軍事屯戍提供農業(yè)用水等。在宋夏戰(zhàn)爭中,河川的軍事價值同樣至關重要。韓茂莉先生曾指出,在宋夏沿邊地區(qū)有延夏、環(huán)慶、鎮(zhèn)原以及秦渭四條交通要道,宋軍在沿線屯戍設防(1)韓茂莉:《宋代農業(yè)地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1—67頁。。而這些軍事要道的形成往往依托于河川,如延夏道之于無定河、環(huán)慶道之于馬嶺水、鎮(zhèn)原道之于涇水和葫蘆河、秦渭道之于渭水和洮河。程龍先生則進一步指出:“黃土高原地區(qū)地形破碎,交通道路多沿河谷,這使宋軍不得不沿河布防,將大量兵力集結在河谷地帶,同一條河流的上下游地區(qū)往往形成一個安撫使路轄區(qū)以便建立縱深的防御體系。”(2)程龍:《北宋西北戰(zhàn)區(qū)糧食補給地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筆者亦曾對宋軍在西北戰(zhàn)區(qū)的飲用水補給及其水面交通情況著文作過專題討論(3)詳見孫方圓:《宋夏戰(zhàn)爭中宋軍對飲用水的認知與利用》,《史學月刊》2019年第2期;《試論宋夏戰(zhàn)爭中的水面交通》,《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44—356頁。。
地處北宋麟府路的屈野河(即今陜西神木境內的窟野河),就是在宋夏關系中產生過特殊影響的一條河川。宋夏雙方圍繞屈野河的糾紛已然超出了“戰(zhàn)時”與“平時”的階段劃分,邊民越界耕作、邊兵武裝沖突以及邊官反復交涉的情況時有出現,而史書中則往往以“侵耕”指代這場發(fā)生于北宋慶歷至嘉祐年間的邊界糾紛事件。目前學界對于宋夏劃界問題的討論,多是從邊界沿革或雙方的邊防政策(4)參見[日]前田正名:《陜西橫山歷史地理學研究:10—11世紀鄂爾多斯南緣白于山區(qū)的歷史地理學研究》,楊蕤、尹燕燕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177頁;李華瑞:《宋夏關系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0—51、121—125頁;陳旭:《宋夏沿邊的侵耕問題》,《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楊蕤:《宋夏疆界考論》,《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孫昌盛:《論宋、夏在河東路麟、府、豐州的爭奪》,《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3期;黃純艷:《宋代的疆界形態(tài)與疆界意識》,《歷史研究》2019年第5期;等等。、特別是軍事屯戍的組織實施等問題入手(5)參見尹崇浩:《北宋弓箭手屯田制度》,《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趙振績:《宋代屯田與邊防重要性》,《宋史研究集》第6輯,臺北:國立編譯館,1986年版;魏天安:《北宋弓箭手屯田制度考實》,《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4期;韓茂莉:《宋代陜西沿邊地帶的兵屯與土地開墾》,《西北史地》1993年第3期;史繼剛:《宋代屯田、營田問題新探》,《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9年第2期;刁培俊、賈鐵成:《北宋弓箭手的軍事作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等等。,在對具體事件開展專題研討方面則尚有發(fā)掘空間。有鑒于此,筆者擬就宋夏屈野河侵耕糾紛的時代背景、發(fā)展過程以及雙方的對策考量展開討論,不當之處,伏望方家指正。
屈野河的主體河段位于北宋麟府路境內。通過相關研究可知,麟府路在今陜北黃土高原與毛烏素沙地的過渡地帶,北部為風沙草灘區(qū),有固定、半固定的沙丘分布;南部為黃土丘陵溝壑區(qū),地表溝谷縱橫。在這一區(qū)域中分布著包括屈野河在內的數條河谷,多呈西北—東南流向,河流沿岸沖積階地發(fā)育良好,是理想的耕地。黃河沿岸的峽谷丘陵土薄巖露、谷深坡陡,十分有利于軍事布防(6)參見楊蕤、喬國平:《宋夏沿邊地區(qū)的植被與生態(tài)》,《寧夏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
自唐代以來,麟府路便是多民族聚居之地,其中以府州折氏、麟州楊氏和豐州王氏為代表的地方豪強實力不容小覷。北宋建立后,麟府路的早期地方機構建置今已不詳,有研究指出,至道二年(996)“衛(wèi)州團練使河陽李重貴實為麟府路濁輪寨都部署”(7)[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0,“至道二年九月己卯”。的表述,是“現存文獻中關于‘麟府路’的最早記載”,其后至遲在宋仁宗時期,北宋正式設立了“麟府路軍馬司”,是為“麟府路的最高權力機構”(8)參見李昌憲:《五代兩宋時期政治制度研究》,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122—127頁。。起初,麟府路自北向南轄有豐、府、麟三州,后來豐州于慶歷元年(1041)為西夏所占,至嘉祐六年(1061)方又擇址復建。
宋、遼、夏鼎峙時期,麟府路更是地處三方交界之地,“黃河帶其南,長城繞其北,地據上游,勢若建瓴,實秦晉之咽喉,關陜之險要”(9)[清]沈青崖等:《陜西通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392頁。。對于西夏而言,奪取麟府路“不僅能徹底消除西夏在陜北作戰(zhàn)一直處于鄜延和麟、府腹背受敵的艱難境地”,還能掌握“以河為險,進退自如”(10)孫昌盛:《論宋、夏在河東路麟、府、豐州的爭奪》,《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3期。的戰(zhàn)略優(yōu)勢;對于北宋而言,麟府路“西南接銀州,西北接夏州”(11)[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267頁。,且“麟、府輔車相依,而為河東之蔽。無麟州,則府州孤危。國家備河東,重戍正當在麟府。使麟、府不能制賊后,則大河以東孰可守者?故麟、府之于并、代,猶手臂之捍頭目”(12)[北宋]張方平:《樂全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4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180頁。。麟府路對于北宋西北邊疆安全的重要性由是可見一斑。
宋夏在麟府路境內的交鋒多集中于南部,其溝壑縱橫的地貌特征導致雙方的軍事調度往往需要依托河谷川途方能高效實施,于是屈野河的軍事價值愈加凸顯。屈野河系黃河支流,上游系今內蒙古自治區(qū)鄂爾多斯市的烏蘭木倫河與悖牛川,兩河在今陜西省神木縣匯流后即為屈野河(窟野河)。史書記載:“窟野河路自麟州過河,西入鹽州約七百里,南至銀州約三百里,控窟野河一帶賊路,西北至麟州,南至銀州,以西則地勢平易,可行大軍?!?13)[北宋]曾公亮、丁度等:《武經總要·前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17頁。加之“麟州屈野河西多良田”(14)《宋史·司馬光傳》。,為當地軍民屯戍提供了良好的水土條件,以致有學者認為,“麟州的設置是為了控制窟野河谷,府州則是為了控制黃河西岸”(15)⑩ 史念海:《黃土高原歷史地理研究》,鄭州:黃河水利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04—105頁。。對于宋夏雙方而言,麟府路是河東路的外圍屏障,而屈野河則是貫穿麟府路的戰(zhàn)略要道。
雍熙元年(984),李繼遷率部出走地斤澤,武裝反宋。北宋發(fā)兵征討。雙方交兵不久,宋將李繼隆、王侁等兵出銀州,“破悉利諸族,追奔數十里,斬三千余級,俘蕃漢老幼千余”;繼而挺進開光谷杏子坪,“降銀三族首領折八軍等三千余眾”;又在濁輪川東、兔頭川西“生擒七十八人,斬首五十九級,俘獲數千計”;“吳移、越移四族來降,惟岌伽羅膩十四族怙其眾不下”,李繼隆“夷其帳千余,俘斬七千余級”,暫時制伏了橫山各地追隨李繼遷的部族(16)《宋史·李處耘傳》。。開光谷即《水經注》中的梁水所在(17)[清]畢沅:《關中勝跡圖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8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784頁。。該河位于今神木縣南,“出長城內,東入屈野河”(18)[清]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補》,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32頁。;濁輪川即今悖牛川之古稱,據此推測兔頭川或亦屬屈野河水系。至道二年(996),宋太宗為李繼遷襲擾不斷、靈州戰(zhàn)事一再告急而勃然大怒,遂命五路大軍全線出擊,試圖一舉剿滅李繼遷所部。其中,西京作坊使張守恩率軍兵發(fā)麟州,據《武經總要》所載,其行軍路線應當就是屈野河谷(19)[北宋]曾公亮、丁度等:《武經總要·前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17、515、517頁。。由此可見,屈野河的軍事價值在宋夏交兵之初便已顯現無遺了。
此后,西夏對北宋麟府路的威脅日益增長。寶元二年(1039)閏十二月,直史館蘇紳建言:“今邊兵止備陜西,恐賊出不意,窺視河東,即麟、府不可不慮,宜稍移兵備之”(20)[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25,“寶元二年閏十二月”。。慶歷元年(1041)九月,宋廷令知并州楊偕“除并州合駐大軍外,麟、府州比舊增屯,余即分布黃河東岸諸州御備,交相應援”(21)⑨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3,“慶歷元年九月”。。同年十月,宋廷“禁火山、保德軍緣黃河私置渡船”(22)[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4,“慶歷元年十月”。。而西夏雖成功占領豐州,但府州以“城險且堅,東南各有水門,崖壁峭絕,下臨大河”(23)⑨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3,“慶歷元年九月”。而始終為宋軍固守。史念海先生曾進行過實地考察,指出:“府谷縣建于河邊山上,巨石嶙峋,勢甚險陡。黃河從東北流來,直沖城東南角下,順山腳流向西南”,北宋時南門在城東南,其外另筑有水門以保護汲路,且“水門建在城東南,就是為了防止偷襲。因為由城東往南陡岸壁立,要繞過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西南城外半崖上可以勉強通過,城上守兵是能夠控制得住的”(24)⑩ 史念海:《黃土高原歷史地理研究》,鄭州:黃河水利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04—105頁。。至于麟州,西夏試圖通過“往來邀奪饋運”的戰(zhàn)法困死宋軍,宋將張亢、張岊等則尋機反攻,先“大敗賊于龍門川”(25)《宋史·張岊傳》。,再戰(zhàn)柏子寨,又筑建寧寨;西夏軍“數出爭,遂戰(zhàn)于兔毛川”,不意遭到被“斬首二千余級”的敗績。宋軍得以進筑“清塞、百勝、中候、建寧、鎮(zhèn)川五堡”,由是“麟州路始通”(26)[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6,“慶歷二年五月”。。龍門川系府州之北“入府州路”(27)[北宋]曾公亮、丁度等:《武經總要·前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17、515、517頁。,兔毛川是西夏入侵麟州的“賊路”(28)[北宋]曾公亮、丁度等:《武經總要·前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17、515、517頁。,宋軍能夠在麟府路穩(wěn)住局面,同樣得益于對上述河谷川途的有效掌控。
此后由于戰(zhàn)事膠著,宋夏雙方出于各自的考量,最終于慶歷五年(1045)正月實現議和停戰(zhàn)。鑒于麟州不利于防守,宋廷一直有人主張遷移麟州治所、退守黃河東岸。知并州楊偕便曾提議:“建新麟州于嵐州合河津黃河東岸裴家山,……河西對岸又有白塔地,亦可建一寨,以屯輕兵。又河西俱是麟州地界,且不失故土,見利則進,否則固守之。”(29)[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4,“慶歷元年十月”?!皯c歷和議”達成后,類似的論點曾再度出現。盡管楊偕前議看似能掌握一種“進退由我”的主動,但根據日后北宋與西夏在屈野河糾紛中的實際情況來看,這種紙上談兵極易造成嚴重的政治被動與軍事風險。幸而有識之士對此極力反對,其中尤以歐陽修所言最有見地,其云:
竊詳前后臣僚起請,其說有四,或欲廢為寨,或欲移近河,或欲抽兵馬以減省饋運,或欲添城堡以招集蕃漢。然廢為寨而不能減兵,則不可,茍能減兵而省費,則何害為州!且其城壁堅完,地形高峻,乃是天設之險,可守而不可攻。其至黃河與府州各才百余里,若徙之近河,不過移得五七十里,而棄易守難攻之天險。以此而言,移廢二說,未見其可?!穸菸逭?,雖云空守無人之境,然賊亦未敢據吾地,是尚能斥賊于二三百里外。若麟州一移,則五寨勢亦難存。兀爾府州,偏僻孤壘,而自守不暇,是賊可以入據我城堡,耕牧我土田,夾河對岸,為其巢穴也。今賊在數百里外,沿河尚費于防秋,若使夾岸相望,則泛舟踐冰,終歲常憂寇至,沿河內郡盡為邊戍。(30)[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49,“慶歷四年五月”。
麟州及諸要塞乃“易守難攻之天險”,若輕易予以移廢,府州便會真正成為一座“偏僻孤壘”從而“自守不暇”,西夏屆時即可“入據我城堡,耕牧我土田,夾河對岸,為其巢穴”,一旦如此,恐怕就要“終歲常憂寇至,沿河內郡盡為邊戍”。質言之,如果宋軍不能在黃河西岸保持有效的軍事實力而退守黃河東岸,就相當于放棄了黃河西岸的廣袤緩沖地帶,而讓渡給西夏自由行動、隨機渡河的戰(zhàn)略空間。有鑒于此,牢牢掌握黃河西岸的前沿防線,便成為北宋日后保障麟府路乃至整個河東路安全穩(wěn)定的關鍵所在,而縱貫麟府、可耕可戰(zhàn)的屈野河正是實現這一軍事部署的鎖鑰之地。
然而,由于宋夏兩軍在麟府路長期交戰(zhàn),雙方的實際控制線屢有變遷、模糊不定;“慶歷和議”雖然明確了宋夏雙方的政治關系,但對每一具體區(qū)段的邊界劃定卻又難以周全;加之遼朝雄踞北方而宋夏雙方又有各自的利害考量,因此在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屈野河劃界的遺留問題就變得日益復雜起來。
在李繼遷起兵之前,麟州地界“西至俄枝、盤堆乃寧西峰,距屈野河皆百余里;西南至雙烽橋、店子平、彌勒、長平、鹽院等,距屈野河皆七十余里”,可知當時的屈野河兩岸之地都是完全處于宋朝管轄之下的。咸平五年(1002),李繼遷率部“陷濁輪、軍馬等寨”(31)⑤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267頁。。濁輪寨本系北宋邊防重鎮(zhèn),“控合河路,至道中以重兵戍守”,且“部署蕃戶三族一千五百帳”(32)[北宋]曾公亮、丁度等:《武經總要·前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18頁。。濁輪寨易手后,當地蕃部首領勒厥麻等族眾被迫“相率越河內屬”(33)[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3,“咸平五年十二月”。。大中祥符二年(1009),北宋“始置橫陽、神堂、銀城三寨”,而此時這三座要塞的位置已是“皆在屈野河東”了(34)⑤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267頁。。盡管西夏通過軍事手段將北宋的沿邊堡寨逼退至屈野河東岸,但并未趁勢駐軍或移民以確立對屈野河西岸的實際控制權。不過,彼時宋夏在屈野河的局面,已經與前述楊偕在討論麟州州治與黃河關系時的構想相似,即北宋具有實際力量的軍事要塞在河川東岸,而河川西岸則是政治意義上的“領土”。對于北宋而言,危機的伏筆已經由此埋下。
在此之后,由于北宋官員的利益紛爭以及當地官府的處置失當,西夏日益注意到屈野河西岸的“有機可乘”,史稱:
天圣初,州官相與訟河西職田,久不決,轉運司乃奏屈野河西田并為禁地,官私不得耕種。自是民有竊耕者,敵輒奪其牛,曰:“汝州官不敢耕,汝何為至此!”由是河西遂為閑田,民猶歲輸稅不得免,謂之“草頭稅”。自此敵稍耕境上,然亦未敢深入也。(35)②④⑥⑩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二月”。
據上引史料,宋仁宗天圣年間,為消弭地方官員的利益紛爭,宋廷將屈野河西岸有爭議的田地劃為“禁地”,而西夏正是利用北宋朝廷的這道禁令驅趕試圖在此“竊耕”的北宋邊民。“竊耕”禁地本是違法之舉,北宋的邊民對外無力反抗、對內無理申訴,最后只有退走,如此一來,北宋在屈野河西岸的“事實存在”愈發(fā)松動。但即便如此,西夏仍未公開進占,而只是“稍耕境上”、不斷蠶食。
此后直至元昊自立、宋夏交兵,西夏“始插木置小寨三十余所,于道光、洪崖之間,盜種寨旁之田”(36)②④⑥⑩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二月”。。道光即道光谷,在銀城寨南60里處;洪崖即洪崖塢,在銀城寨南40里處(37)⑤⑧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622、7267、7268頁。。鑒于彼時西夏在元昊治下占據著軍事優(yōu)勢,其繼續(xù)滲透屈野河沿岸地區(qū)不足為奇。不過,直至“慶歷和議”達成,西夏在該地區(qū)的內侵仍不過“十余里”。對此,宋廷以和議甫成不愿節(jié)外生枝,遂指示知麟州張繼勛:“若西人來,即且答以誓詔。惟延州、保安軍以人戶所居中間為定,余路則界至并如舊。未定之處,若西人固欲分立,則詳其所指之處,或不越舊境,差官與之立牌堠以為界?!钡蔷烤巩斠院翁帪榕f有邊界?張繼勛提出:“用咸平五年以前之境,則太遠難守,請以大中祥符二年所立之境為定”,否則,如若“以河西為禁地,則益恣其貪心,進逼河西之地,耕鑿畜牧,或興置寨柵,與州城相距,非便”。宋廷表示同意,不過同時又明令其“不得明行檢踏以致生事”(38)②④⑥⑩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二月”。。所謂“大中祥符二年所立之境”雖難以全線考實,但屈野河西岸“禁地”歸屬北宋當毋庸置疑。
雖然張繼勛等人通過實地考察、尋訪故老等方式,提出舊有邊界“無以復易”,但是西夏派出的交涉官員卻主張“馬足所踐,即為我土”。這種立足于“實際占有”而提出的“既定事實”的領土主張,自然難以得到北宋認可。張繼勛等北宋官員以禁絕寧星和市相威脅,才迫使對方同意包括屈野河在內的麟府路邊界“一切如舊”(39)⑤⑧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622、7267、7268頁。。然而此后不久,張繼勛竟遭革職,史載“后知州事者懲其多事取敗,各務自守,以矯前失”(40)②④⑥⑩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二月”。,加之范仲淹亦曾將張繼勛列為“所用主兵官員使臣”之中“有心力干事者營立城寨”之人(41)[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4,“慶歷元年十一月”。,因此或可推知張繼勛的被革職與其積極整飭邊防、修筑要塞有關,畢竟此類舉措容易給西夏以口實,并且有也有悖于宋廷當時奉行的安邊政策。
在此階段,北宋對屈野河防務的態(tài)度更趨保守,遇有糾紛發(fā)生,宋廷多以嚴飭禁令、懲處相關人員來平息事態(tài)。如麟州都巡檢王吉“嘗過河西巡邏,州司輒移文劾之,自是無敢過者”(42)⑤⑧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622、7267、7268頁。;又如麟州報“西界人馬至屈野河西,尋令指使、殿侍魏智等引兵約回,智遇伏,為西人所執(zhí)”,宋廷下詔“河東經略司累戒逐路務遵誓詔,今西人本無斗意,而以兵迫逐為邊生事,其邊吏并劾罪以聞”(43)[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57,“慶歷五年十二月”。。加之沿邊堡寨官員多以“民不過河”“敵無踰境”而“歲滿得遷官”,因此更是“禁之尤急”。起初,西夏尚不敢輕舉妄動,但“數歲之后,習知邊吏所為,乃放意侵耕”,“州西猶距屈野河二十余里,自銀城以南至神木堡,或十里,或五七里以外,皆為敵田”,及至后來,竟發(fā)展到西夏“明指屈野河中央為界,或白晝逐人,或夜過州東,剽竊貲畜,見邏者則逸去”。北宋巡邊部隊即便接到警報,也會懾于朝廷禁令而不敢輕易追擊,即所謂“既渡水,人不敢追也”(44)②④⑥⑩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二月”。。這些記載似乎表明,此時的屈野河儼然已經成為宋夏之間的實際“界河”了。
這種對北宋不利的局勢,到麟府路管勾軍馬司賈逵巡邊時又出現了變化。賈逵“見所侵田,以責主者”,“知州王亮懼,始令邊吏白其事。經略司遂奏土人殿直張世安、賈恩為都同巡檢,以經制之”(45)[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268頁。。然而西夏認為己方已在此長期耕作,特別是當地田產所得彼時已歸名曰沒藏訛龐的權臣所有,即所謂“田腴利厚,多入訛龐,歲東侵不已”(46)《宋史·外國傳一·夏國上》。,故而其侵占之勢愈發(fā)難以遏制。史載西夏見宋軍來,“迫之則斗戰(zhàn),緩之則不肯去”,對此,北宋的策略是“屢列舊境檄之,使歸所侵田”。面對北宋的一再抗議,西夏一度派出梁太后的親信部細皆移前來交涉處置,經其勘驗,“所耕皆漢土”,故而欲令訛龐歸還;然而恰在此時,“皆移作亂誅而國母死”,權力得到鞏固的沒藏訛龐不僅不再提及歸還侵耕之地,反而大舉增兵數萬,“又自麟、延以北發(fā)民耕牛,計欲畫耕屈野河西之田”。只因西夏政權內部出現不同意見,沒藏訛龐才作有限退讓,“銀城以南侵耕者猶自若也”,“蓋以其地外則蹊徑險狹,秋多陌叢生,漢兵難入;內則平壤肥沃,宜粟麥,故虜不忍棄也”(47)[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268頁。。由是觀之,盡管北宋持續(xù)對西夏展開交涉,但西夏最終還是在屈野河沿岸地區(qū)保留了至少一處可進可退的“橋頭堡”。
在此階段,時任并州通判的司馬光在巡邊時,接受知麟州武戡、通判夏倚的建議,提出了“筑二堡以制夏人,募民耕之,耕者眾則糴賤,亦可漸紓河東貴糴遠輸之憂”之策(48)《宋史·司馬光傳》。,同時亦希望借此達到“敵來耕則驅之,已種則蹂踐之,敵盛則入堡以避”的戰(zhàn)術效果,重新確立宋軍對屈野河西岸的控制。于是在嘉祐二年(1057),并代鈐轄郭恩等將領以“巡邊”為名率部“循屈野河北而行”。但是由于與其同行的內侍黃道元昧于兵法,一再對郭恩用激將之法予以催促,造成宋軍的冒險盲動,最終落入了西夏預設的埋伏而慘遭潰敗。郭恩被俘自殺,“又死者使臣五人、軍士三百八十七人,已馘耳鼻得還者百余人,亡失器甲萬七千八百九十九,馬二百八十”(49)[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五月”。。此役的失敗無疑進一步加劇了北宋在屈野河糾紛中的被動地位,史稱“自郭恩敗,敵益侵耕河西,無所憚”(50)⑥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
盡管西夏在屈野河占據了軍事上的一定優(yōu)勢,但宋夏在“慶歷和議”簽訂后整體關系趨向平穩(wěn),且北宋整飭邊備的努力愈見成效,雙方大動兵戈的條件并不充分,加之受到宋、遼、夏三方關系以及西夏政局變化的影響,至嘉祐六年(1061)六月,宋夏雙方在經過數輪交涉之后,終于達成了屈野河劃界的協議。史載:
其府州自樺泉骨堆、埋浪莊、蛇尾掊、橫陽河東西一帶,筑堠九;自蛇尾旁順橫陽河東岸西界步軍照望鋪間,筑堠十二;自橫陽河西以南直埋井烽,筑堠六;自埋井烽西南直麟州界俄枝軍營,筑堠三;自俄枝軍營南至大橫水、染枝谷、伺堠烽、赤犍谷、掌野貍塢西界步軍照望鋪相望,筑堠十二。
其榆平嶺、清水谷頭有西界奢俄寨二,從北訛屯山成寨一,次南麻也乞寨一,各距榆平嶺四里;其大和拍攢有西界奢俄寨四,從北訛龐遇勝寨一,次南吾移越布寨一,次南麻也吃多訛寨一,次南麻也遇崖寨一,各距大和拍攢五里;其紅崖塢有西界奢訛寨三:從北岡越崖寨一,距紅崖塢二里;次南訛也成布寨二,各距紅崖塢一里;其道光都隔有西界奢俄寨二,并系訛也成布寨,在道光都隔上。其十一寨,并存之如故。寨東西四里各有西界步軍照望鋪,亦筑堠十二。(51)⑥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
宋夏在協議過程中面對的問題及其對策考量,下文將作具體討論。不過由此不難看出,宋夏雙方在這一協中議除了詳細劃定了邊界地標而外,還對各自的邊防管理措施作了明確約定:“自今西界人戶,毋得過所筑堠東耕種”,“麟州界人戶,更不耕屈野河西”;“豐州外漢寨及府州界蕃戶舊奢俄寨,并復修完,府州沿邊舊奢俄寨三十三,更不創(chuàng)修”;“其麟、府州不耕之地,亦許兩界人就近樵牧”,但不得“插立稍圈、起蓋庵屋”,否則,“違者并捉搦赴官及勒住和市”;此外還約定,雙方的巡邊部隊“各毋得帶衣甲器械過三十人騎”(52)[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至此,宋夏雙方就屈野河的劃界與管控達成了正式協議,其后雖然偶有摩擦出現,但就性質與規(guī)模而言,皆已不能與此前的沖突等量齊觀了。
在大致梳理了宋夏屈野河糾紛的發(fā)生背景及其事態(tài)進程后,我們不難發(fā)現,盡管雙方常常針鋒相對,但彼此卻也都保持著相對克制的態(tài)度,避免事態(tài)的激化甚至失控。宋夏之間的這種不約而同,可以說是當時的情勢使然。
遼宋夏金時期,各政權之間邊民、邊兵越界之類的事件并不鮮見,其中宋遼雙方邊民在界河捕魚而產生邊界摩擦的事件,便可與宋夏屈野河糾紛進行比較。宋真宗時,宋廷令“禁緣邊河南州軍民于界河捕魚”,這其實是對此前“契丹民有漁于界河者,契丹即按其罪”的對應性回應(53)[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3,“景德三年八月”。;至宋仁宗時,遼朝提出“雄州不當禁漁界河”,北宋則以“界河之禁,起于大國統(tǒng)和年,今文移尚存”相反駁,最終“遼人詞塞”(54)《宋史·張耆傳》。。宋神宗時,“北人漁于界河”,宋廷“慮彼國不知邊臣不顧歡好,信縱小民,漸開邊隙”,遂“詔同天節(jié)送伴使晁端彥等諭北使以朝廷務敦信誓,未嘗先起事端,請聞之本朝,嚴加約束”(55)[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32,“熙寧五年四月”。??傊?,在雙方的及時溝通與管控下,宋遼之間的數次界河摩擦并未導致事態(tài)升級的情況出現。畢竟自“澶淵之盟”簽訂后,宋遼“南北朝”的格局事實上已經確立,直至宋金聯合攻遼之前,宋遼之間再無大規(guī)模戰(zhàn)事發(fā)生。與此同時,在各類各級交往中,宋遼皆注重禮儀上的對等,借以鞏固、規(guī)范雙方的關系(56)參見陶晉生:《宋遼關系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29頁;黃純艷:《宋代朝貢體系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82—85頁。。在這種政治框架下,在處理邊民界河捕魚之類的問題時,不論是“禁漁界河”的舉措還是“文移尚存”的舉證,宋遼均能秉承一種對等的姿態(tài),通過既有途徑與程序和平解決問題。當然,這種溝通機制的良性運轉,是以宋遼國家實力的旗鼓相當為前提和基礎的。
反觀宋夏之間,雙方雖然達成了和議,但綜合國力上的差距注定二者很難形成真正的戰(zhàn)略均勢,宋使張宗道對宋夏兩國關系所作的“水可無魚,魚不可無水”(57)[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六月”。的比喻是恰如其分的。不僅如此,“慶歷和議”又進一步明確了西夏在政治名分上對北宋的從屬地位,誠如黃純艷先生所指出的:在宋夏交往的過程中,華夷觀念和君臣名分是“得到雙方認同和遵守的”,即便是在頑強對抗宋軍的同時,西夏也“并未質疑和挑戰(zhàn)宋朝站在‘中華’地位上所使用的話語”(58)黃純艷:《宋代東亞秩序與海上絲路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8頁。。因此,與宋遼關系相比,宋夏關系更有其微妙的一面。以屈野河糾紛中雙方的表現觀之,天圣年間,西夏是利用北宋“屈野河西田并為禁地,官私不得耕種”的禁令驅趕北宋的邊民,其兵馬也僅僅是“稍耕境上”;至和議達成,西夏的理由又變成了“馬足所踐,即為我土”。盡管表面上看是西夏趨向強硬,但其領土主張先是乘隙于北宋禁令的有機可乘,后是強詞奪理地制造既成事實,這種“投機主義”比之于宋遼間解決類似問題時的“對等交涉”,從“名正言順”的角度而言高低立判。由是可見,“慶歷和議”對宋夏主從名分的界定,在屈野河糾紛中是能夠對西夏形成切實鉗制的。
當然,在現實操作中突破一紙和約的限制絕非難事,特別是對西夏而言,其高層自元昊晚年便屢有異動、政爭不斷,通過軍事冒險樹立權威、轉移矛盾,是參與政治角力的各方皆會考慮甚至樂于采用的手段。在屈野河糾紛中,不論是沒藏訛龐下令增兵布防還是對郭恩所部設伏,均是西夏用軍事手段鞏固既有蠶食成果的事例。對此,北宋在軍事上的應對措施應該說是比較軟弱的。由于宋軍在戰(zhàn)爭之初屢遭敗績,至韓琦、范仲淹主持西北軍政,也不過是勉強抵御西夏攻勢,故而在屈野河糾紛中,進取乏力的宋軍只好繼續(xù)“揚長避短”。史載,宋廷曾令麟、府邊吏巡防時“毋得蹂踐田苗”,遇西夏內侵則“相視遠近驅逐之”(59)[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3,“嘉祐元年七月”。。雖是聲言“驅逐”,但“相視遠近”實際上卻又預留了避免沖突加劇的彈性空間。知并州鄭戩曾提議:“麟、府二州有并塞閑田,可招弓箭手一二萬人,計口給田,以為疆場之防?!?60)[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59,“慶歷六年九月”。其范圍應包括屈野河,而招致弓箭手則是宋軍固邊的常用辦法。此外,西夏常常于“耕獲時,輒屯兵河西以誘官軍”,宋軍則“斂兵河東毋與戰(zhàn)”,至“敵屯月余,食盡而去者屢矣”(61)[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五月”。。一個“屢”字,透露出宋軍在面對西夏軍事挑釁時的保守傾向。
不過,隨著宋夏交涉的持續(xù)展開,北宋在政治上日益顯露出優(yōu)勢。首先,北宋朝廷和歷次派出交涉的官員從未承認過西夏在屈野河沿岸地區(qū)行動的正當性,即便是在面臨軍事壓力的情況下,北宋也沒有松動立場。至于宋廷懲處某些越界官員,其罪名多是“生事”,這種為維護邊界和平而實施的內政舉措,不僅能避免給西夏留下尋釁的口實,更令北宋在政治上重掌主動。其次,北宋對遼夏的分化對于解決此次糾紛至關重要。遼夏素來互為犄角,屈野河又地處宋、遼、夏三方毗鄰之地,就原本的地區(qū)力量對比來說,局面應當是有利于西夏的。然而就在宋夏屈野河糾紛發(fā)酵之際,遼夏關系也意外地趨向緊張:隨著元昊與遼興平公主的聯姻出現波折,雙方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響。此外,在慶歷二年(1042)時,遼借北宋對西夏用兵失利之際發(fā)難,遣使北宋議“取晉陽及瓦橋以南十縣地,且問興師伐夏及沿邊疏浚水澤,增益兵戍之故”(62)《遼史·興宗本紀二》。,企圖坐享漁利;北宋經由富弼出使談判,雖然付出了每年增加銀、絹各十萬的代價,卻也促成了遼的轉向,即誘使其向西夏施壓停戰(zhàn)。元昊“怒契丹坐受中國所益之幣”(63)[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51,“慶歷四年八月”。而感遭到背叛,遼興宗則憤然于“契丹之威不能使西羌屈服”(64)[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9,“慶歷三年二月”。,最終于遼重熙十三年(1044)、重熙十八年(1049)兩度大舉攻夏,雙方關系一度破裂。盡管西夏在戰(zhàn)場上多有斬獲,但身處宋遼兩大國的雙重壓力之下,西夏勢必難以長期招架;鑒于對遼關系一時難以恢復,西夏不得不繼續(xù)緩和與宋的關系(65)參見楊浣:《遼夏關系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114頁。。最后,西夏高層的政局變化也為屈野河糾紛的解決提供了空間。此前北宋有官員提出:“西人侵耕屈野河地,本沒藏訛龐之謀,若非禁絕市易,竊恐內侵不已。請權停陜西緣邊和市,使其國歸罪訛龐,則年歲間可與定議。”宋廷遂禁絕“陜西四路私與西人貿易者”(66)[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二月”。。這一政策給西夏造成了相當大的經濟壓力。北宋嘉祐六年(1061)四月,諒祚設計剪除了沒藏訛龐的勢力并開始親政,同年六月便與北宋就屈野河問題達成協議,其在政治上的緩和姿態(tài)與經濟上的利益訴求顯而易見。然而,宋廷并未因為協議的簽訂而同步放開互市,諒祚遂于北宋治平三年(1066)襲擾環(huán)慶路,旋為宋軍所敗,最后只好以“邊吏擅興兵,行且誅之”為辭收場(67)[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8,“治平三年九月”。。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此次“西夏的軍事動機與反經濟封鎖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68)李華瑞:《宋夏關系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6頁。,但其并未在此前雙方矛盾聚焦的屈野河一線發(fā)難,這或許可以理解為諒祚無意破壞既成協定,以免在后續(xù)的交涉中再度陷入被動。
西夏統(tǒng)治集團面對惡化了的對遼關系以及“慶歷和議”框架下的對宋關系,在采取有限的軍事行動的同時展開務實的政治談判,繼而與北宋達成正式的劃界協議,這應當是其利益最大化的選擇。最終憑借嘉祐六年(1061)的協議,北宋“麟州界人戶,更不耕屈野河西”,西夏實際上獲得了屈野河西岸的控制權,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實現了自身的意圖。對北宋來說,繼續(xù)與西夏在屈野河糾纏不斷不僅容易誘發(fā)軍事沖突,更有安邊固疆的其他潛在風險。如濁輪寨失守后,蕃部首領勒厥麻即率眾內附,但北宋邊臣言其“常往來賊中,恐復叛去”。鑒于邊地蕃部反復無常的情況并不鮮見,宋廷遂將其“徙置憲州樓煩縣,遣使賜金帛慰撫,俟賊寧謐即放還”(69)[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3,“咸平五年十二月”。。而前述遼朝的“趁火打劫”,更激發(fā)了北宋君臣對“西北二邊”聯合發(fā)難的警惕之心。因此,通過政治談判遏制西夏在邊界未定地區(qū)的侵蝕,對北宋而言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權宜之舉,況且待到時機成熟之后,北宋便可運用綜合國力上的優(yōu)勢而對西夏實施戰(zhàn)略反攻。
隨著宋神宗時代的到來,北宋開始更加積極地醞釀對西夏發(fā)動攻勢,史載,“邊事方起,河東嵐、石、隰、麟、府州最是緩急應援陜西之地”(70)[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18,“熙寧三年十二月”。。例如熙寧三年(1070),宋神宗詔河東經略司:“已嚴戒知麟州王慶民,如西賊犯境,即令諸城寨相度有險可恃者,專為清野自守之計;如賊入界無所得空回,雖不獲一人一騎,亦當賞功等事?!蓖瑫r叮囑:“如蕃漢老小愿入河里安泊者,速具船械濟渡,即不得令強壯一例入城,有誤防守?!?71)[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7273頁。即以黃河為限,撤回西岸消耗軍需而無補于戰(zhàn)守的老幼,但能參戰(zhàn)者必須堅守陣地,以免黃河西岸落入敵手。又如元豐五年(1082)四月,西夏以北宋在第二次靈州之戰(zhàn)中兵敗而侵入鄜延路,麟府路和鄜延路的宋軍相互配合、聲東擊西,最后成功反擊并進筑葭蘆寨。宋廷以其與毗鄰的吳堡寨“合用兵馬并戰(zhàn)守器具、糧草等,并令河東路經略、轉運司管認”,又“緣隔大河,慮西賊侵犯”而令“鄜延路經略司以兵馬照管應援”(72)[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26,“元豐五年五月”。。葭蘆寨地處麟府路與鄜延路之間,駐扎在此的西夏軍曾長期對宋軍構成威脅,此役的成功一舉拔除了西夏在葭蘆川—屈野河—黃河這一區(qū)域中打入的這枚“鋼楔”。時至元豐七年(1084)十月,宋廷又令“葭蘆、吳堡兩寨各置水軍一指揮,以百人為額”(73)[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49,“元豐七年十月”。,借以加強水面巡視,防止西夏滲透。再如元豐七年(1084)三月,知太原府呂惠卿提出建議:“麟、府、豐三州兩不耕地,可以時出兵開墾,不惟歲入可助邊計,兼可誘致西賊蹂踐田苗,設伏掩擊,比于深入不測之敵境,勞逸不同?!?74)[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44,“元豐七年三月”。所謂“兩不耕地”,應當包括屈野河沿岸地區(qū);“誘致西賊蹂踐田苗,設伏掩擊”,更是意在善用“地利”。在上述軍事部署中,麟府路的地位無需贅言,而屈野河的安全穩(wěn)定對于宋軍的調度乃至反攻無疑更具重要的軍事價值。
鑒于屈野河在沿河設防、屯墾戍邊、調度軍需等諸多層面具有不容忽視的軍事價值,宋夏在此展開對峙、爭奪可以說在情理之中。然而由于雙方在天圣至慶歷初的戰(zhàn)爭中皆未能確立對屈野河沿岸地區(qū)的控制權,隨著“慶歷和議”的簽訂,如何在該地區(qū)完成劃界便成了一個現實而微妙的遺留問題。經由筆者的梳理不難發(fā)現,在“慶歷和議”構建的關系框架下,宋夏雙方都受到了相應的約束,特別是西夏,它盡管一再通過蠶食方式侵入屈野河沿岸地區(qū),并時常展現出強硬姿態(tài),但與此同時又始終注意不挑起直接的大規(guī)模沖突,即避免承擔破壞和議的政治責任和現實風險;而北宋則充分利用“慶歷和議”對宋夏主從關系的約定,一方面在軍事上采取守勢、避免因戰(zhàn)敗而陷入更大的被動,另一方面則在政治上堅守立場、持續(xù)交涉,使西夏通過制造既成事實以擴大領地的策略大打折扣。與此同時,遼夏關系的惡化也令西夏前所未有地面臨著來自宋遼兩個大國的軍事威脅,維系“慶歷和議”框架下宋夏關系的和平穩(wěn)定,對于彼時的西夏而言更是理性的選擇。此后隨著諒祚成功剪除沒藏訛龐勢力而開始親政,西夏向北宋政治上示好、經濟上求利的愿望更加迫切。最終,宋夏經過一系列磋商,締結了屈野河劃界協議,西夏獲得了屈野河西岸的實際控制權,而北宋則贏得了固邊守疆、整軍備戰(zhàn)的時間和空間。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屈野河侵耕糾紛中暴露出來的問題,似乎為北宋在日后處理類似問題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85記載。紹圣四年(1097)四月,鄜延路經略司稱,西夏兵民“遇夜直至大理河以來耕種,晝則卻歸賊界,公然往返,全無畏憚”,該司以為這是因為“本路軍聲不振,自來不曾敢出塞討擊,致賊界敢爾輕視”,遂請求與環(huán)慶路相互聲援、擇機出戰(zhàn)。鄜延路是宋夏交兵的主戰(zhàn)區(qū)之一,其境內除南北走向的黃河與洛水之外,自北向南分布著包括大理河在內的數條河川,這些河川基本呈西北—東南流向而匯入黃河,客觀上為西夏軍隊的機動作戰(zhàn)提供了極大便利,鄜延路由是一度成為西夏入侵北宋的首選,而北宋對于該地區(qū)的防務更是從不敢掉以輕心。對于此次鄜延路的奏報,宋廷的反應是“詔令熙河、涇原、河東經略司,……若賊界對境有屯聚賊馬及耕種住坐人戶,知得遠近多寡次第,委是有利可乘,即不限時月,相度出兵掩擊”。實際上,經由宋神宗以降的積極反攻,北宋已漸次扭轉了被動態(tài)勢,特別是“淺攻擾耕”戰(zhàn)術的實施以及平夏城戰(zhàn)役的勝利,更令西夏在戰(zhàn)場全線感到了空前的軍事壓力。在此情形之下,西夏兵民在大理河的“夜耕晝退”,本身即可說明其忌憚宋軍驅捕,侵耕的目標已然從“襲擾對手”收縮為“避免損失”;而鄜延路所謂的“全無畏憚”“軍聲不振”,似乎更應被理解為當地官員爭取戰(zhàn)機乃至戰(zhàn)功的一種“說辭”。盡管如此,宋廷“不限時月”“出兵掩擊”的決斷與氣魄,依舊與其在屈野河侵耕糾紛中的保守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對比,而其中“前車之鑒”的影響也當予以充分的估計??偠灾?,屈野河侵耕糾紛的發(fā)酵與解決,既是管窺宋夏關系復雜性之一斑,更是中國古代不同政權管控邊疆危機的一次獨特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