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婉霓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英雄:這既意指故事之中的英雄與故事本身所處的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所謂“時勢造英雄”;亦關(guān)乎“英雄書寫”的策略——時代對“英雄”的審美和理解同樣影響著當下的文學書寫,不同時代文學作品中的“英雄書寫”因此有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英雄書寫”是中國當代文學史所無法繞開的。新時期以來對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伴隨反思思潮,為類似《西線軼事》等不回避英雄的某些缺點,將英雄首先定位成一個大寫的“人”的作品鋪墊了審美基礎(chǔ);進入20世紀90年代,“新寫實”為代表的小說以突出“非英雄化”特征等方式解構(gòu)傳統(tǒng)英雄形象,“英雄書寫”墮入“寫悲劇”“非崇高”的迷霧中;直至新世紀,如《歷史的天空》《突出重圍》等作品的“英雄書寫”重新呼喚精氣神,英雄主義回歸。石鐘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參與了這一階段的“英雄書寫”,并塑造以廣受喜愛的“石光榮”為代表的大量英雄。
不過,石鐘山的“英雄書寫”并未止步于此。如果將近作《大計》置于上述脈絡(luò)中,近年來石鐘山在這一方面的新思路便可略窺一二。自然,諜戰(zhàn)題材,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背景下的東北定位,《大計》并非是石鐘山的首次嘗試,遠的暫且不提,近的便有出版于2018年、講述地下黨員馬天陽等如何在戰(zhàn)友們遭受敵人酷刑仍信仰堅定的鼓舞下,斗智斗勇收集情報的長篇小說《東北往事》。從“英雄書寫”這個層面上來說,與石鐘山“父親系列”等作品中的“石光榮”自帶戰(zhàn)場上的英雄崇高性不同,《東北往事》關(guān)注的不是英雄的“完成時”,而是英雄的“進行時”,換言之,其關(guān)注的是“英雄是如何形成的”。這也正是近作《大計》所著意的。相較于《東北往事》的長篇體量,《大計》的篇幅并不允許石鐘山做過多的鋪陳與多線的延展,因而如何選擇并書寫,便成為《大計》的首要問題,也最能得見石鐘山在“英雄書寫”上的自我超越。
讓我們先返回文本。《大計》分為“深潛”“虎穴”“訣別”“叛徒”“疑影”“青紅院”“待命”“戰(zhàn)友”“大計”等九節(jié)。故事開始于吉林地下省委書記、代號“棒槌”的甘志剛向副書記、代號“老把頭”的程野傳達任務(wù),讓程野以出賣棒槌的方式投敵打入敵軍內(nèi)部——偽滿洲國警察廳。程野一路“深潛”的過程,既是獲取敵人信任的過程,也是見證一個個戰(zhàn)友被敵人折磨仍不屈的過程,更是程野內(nèi)心不斷成長、信念愈加堅定的過程。與其說,《大計》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潛伏”的故事,不如說,其總體上截取的是“潛伏”中“深潛”下去以獲取敵人信任這一階段的故事,二者在故事層面的側(cè)重點不同,便導致了整體閱讀感受的相異。我們隨著程野潛入敵方心臟,仿佛深海潛游,為之努力的“大計”如光在頭頂耀眼,但在一味往下潛去的程野看來,隨著周圍戰(zhàn)友的犧牲或被捕,卻不免感覺到一種越來越深的孤獨與漂浮。
在《東北往事》中,同樣也曾借助革命者的被捕受刑這一情節(jié)來觸動革命者,并對其身心進行考驗乃至催熟“英雄”。但與《大計》不同,《東北往事》在這一線索之外,還交織了較為復雜的感情線索?!稏|北往事》中的馬天陽不僅受到林書記被行刑的震撼,亦面臨女友宋鴿背叛自己、背叛革命的沖擊,加之宋鴿作為“英雄成長”失敗的反例,愛情線索的著墨是更重的;而《大計》中,顯然并未有明顯的愛情分線索,故事焦點聚集于程野的自身掙扎,這種掙扎在其他登場的革命者襯托之下,顯得更為引人注目。
不同于“棒槌”甘書記、團政委李長林這類在敵人折磨下依然誓死不屈的傳統(tǒng)錚錚英雄,也不同于娜塔莎、二丫這類智勇皆備的女英雄,作為“深潛”的當事人,程野是《大計》中較為復雜的英雄形象。整部小說大部分時候處于一個未能得見大計成功的“潛伏”狀態(tài),程野為了獲取敵人信任,只能親眼見著戰(zhàn)友犧牲,情感上的不舍與理智上為了“大計”的隱忍,成了程野在整個故事推進中貫穿始終的矛盾之處。相較于上述棒槌、李長林、娜塔莎、二丫這類英雄,程野首先是一個復雜的人。程野一開始顯然是不如棒槌雷厲風行的,會在接到棒槌傳達的潛伏任務(wù)時,想到其難度,“倒吸一口冷氣”;會在得知棒槌有可能犧牲時,“想大哭一場”“渾身顫抖著”;會“看著甘書記受刑的樣子”,驚駭了;也會在和組織聯(lián)系不上時,感覺孤單……但相較《東北往事》中的宋鴿得知李姐遭酷刑時的緊張害怕,《大計》在描寫程野的內(nèi)心波動時,筆墨顯然節(jié)制得多——程野從頭到尾對于信仰并沒有懷疑,他牢記著“大計”的使命,因此他雖有情感上的波動,卻沒有信仰上的動搖。正是在“深潛”進入敵人心臟的過程中,程野也在一步步成長,這種成長無關(guān)信仰,只在于如何以堅定信仰的理智去戰(zhàn)勝作為人的情感不舍,在壓抑真實情感的情況下,去完成深潛的任務(wù),并為大計的實現(xiàn)做努力。
于是,上述這些細節(jié)讓程野這個英雄首先有了人暖融融的溫度,不失真,愈豐滿。以人性與人情入文,這與石鐘山在以往“英雄書寫”時注重以人物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展示人物英雄性格的寫作習慣有關(guān)。在著名的“父親系列”中,石鐘山就注重以人物的日常細節(jié),去展現(xiàn)石光榮烙印著農(nóng)民情結(jié)與戰(zhàn)斗情懷的英雄形象。不同于書寫石光榮——一個已成英雄的人如何存在于和平年代,程野是一個英雄形成的“進行時”。如果說,石鐘山以往以日常生活進行“英雄書寫”,是展現(xiàn)英雄在遠離戰(zhàn)場后如何超越平庸和人欲,使人性中的神性得以提純;那么《大計》中對于程野深潛過程中“英雄成長”的書寫,同樣基于這一背后邏輯——英雄的前提是人,不是每個人生來就是英雄,只有超越人性和人欲中平凡的部分,才有可能從人走向英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計》的“英雄書寫”不僅僅是為我們展現(xiàn)了潛伏過程中一個英雄是如何形成的,更為我們呈現(xiàn)了人物精神高度是如何一步步在故事中拔高的。
這樣一種“英雄書寫”,首先拉近了讀者與故事的距離,更容易進行角色代入和閱讀共情,讓“英雄”不再因為崇高而有距離感。石鐘山特別注意內(nèi)外結(jié)合的書寫。一方面,是與外部環(huán)境中的敵人斗智斗勇的深潛過程中,一個英雄如何成長的著墨;另一方面,他更注重呈現(xiàn)程野這個人物在面對各類威逼利誘和情感動搖時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洞笥嫛吩趦?nèi)容的呈現(xiàn)上充滿了較為恰當?shù)姆执绺校菏娚讲]有泛濫自己的筆墨,去著力追求一個“大計”得現(xiàn)、萬事皆備的大結(jié)局,而是不斷用“大計”催促著,點到為止地講述著整個故事。無怪乎,程野之外的英雄并未大量鋪陳,而是在完成其敘事功能后退出故事,因為這是一個“深潛”的故事,重要的并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而是還有什么沒有發(fā)生的緊張感。于是,我們在閱讀《大計》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選擇了和程野一樣的立場沉浸于文字中,程野不再是一個生來便崇高得只可仰望的英雄,而是和我們每個人一樣,有著情感與理智的沖突,會緊張、會難過,會害怕與組織斷線而辜負棒槌、“大計”無望實現(xiàn)的人,我們在這樣一種并不完全的故事展現(xiàn)中,被懸疑的進程所影響,和程野一起于“深潛”中慢慢成長。
《大計》中,盡管敘述者是全知全能的,但顯然更偏向于以程野的視角去觀照并呈現(xiàn)整個故事。程野每在情緒波動——換言之,流露其“人”的感性上的復雜時,總會出現(xiàn)棒槌讓他為了“大計”而“深潛”的話。有時候是以回憶進入,有時候則呈現(xiàn)為夢境。每一次對“大計”和“深潛”的提起,都是推進故事、暗示程野成長的敘事節(jié)奏節(jié)點。棒槌的出現(xiàn)既是鞭策程野不要偏離讀者英雄期待的標志,也是敘述者在暗示程野有離開讀者閱讀期待的可能。正是因為程野有著深潛痛苦之感,才會有“大計”不斷作為敘事動力去牽引程野剝離人性中怯懦的部分,而通向一個英雄——這一為讀者所期待的終點。在這樣的拉鋸中,敘述者實際上與故事保持著近乎貼身的姿態(tài),盡管全知全能的敘述者隱于文本之下,卻借用程野,去完成和讀者共同見證并塑造程野成為英雄的過程,在每次程野有偏移可能之時,及時加以糾正。棒槌在夢境中無言盯著程野,程野未及棒槌開口便馬上做了保證;而我們于故事之外盯著文本中的程野,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棒槌?于是,我們隨著敘述者的指引,仿佛也進入故事之中,參與程野這個英雄的成長過程。在“深潛”中,程野終究抵住了種種來自敵人的外在壓力與來自自我的內(nèi)心掙扎,為“大計”在抗日階段的勝利,做出了貢獻,由此也順利成長為一個英雄。這正是《大計》在書寫“英雄成長”時,與《東北往事》的不同之一。
此外,留白也是《大計》在敘事上的重要特點。上文中提及的對于程野之外,諸如棒槌、李長林、二丫等一系列革命者這類傳統(tǒng)英雄的刻畫是較為粗線條的,這一方面自然是篇幅所致;另一方面,也可視為一種留白,是對于這類大家早已耳熟能詳?shù)挠⑿鄣暮喒P畫處理。當然,這種處理難免會使其他人物較為單薄,但作為一個將重點放在某一個英雄成長的小中篇來說,倒亦能讓其筆力更為集中,這或許正是和長篇《東北往事》在敘事上鋪陳細致最大的不同之處。此外,在文中不停出現(xiàn)的“大計”,雖是小說的敘事動力,卻意旨模糊。誠然,在小說行進過程中,曾通過棒槌之口點出過是“我們民族的大計”“我們的計劃叫‘大計”,結(jié)合故事時空背景,不難推斷出是為了抗日的事業(yè);但等到小說結(jié)尾,抗日已然成功,程野卻說“大計”仍未完成——這無疑又使“大計”的所指并不局限于抗日了,而看似指向了下一階段的東北解放。盡管“大計”不斷牽引著故事邏輯的鋪展,但并不是具體的某個計劃,這種虛化,透露了敘述者對于故事重點的偏好。畢竟,《大計》關(guān)注的不是“大計”為何,而是在“大計”之下,如何“深潛”敵人心臟的這一過程。小說的結(jié)尾,選擇了幾件標志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事件后,筆鋒一轉(zhuǎn)又聚焦到棒槌的墓前,二丫的謹慎以及山下警察局牌照的車,將小說的“大計”最終是否完成的懸疑徹底置于開放結(jié)局中。這種“留白”處理,自然與石鐘山小說對于歷史問題的大眾文化敘事策略相關(guān),雖然他筆下的歷史極少直接影響人物的走向,卻以看似后撤的“留白”,反而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從而讓整個小說“深潛”的壓抑氛圍更為濃厚。
對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近四十年的石鐘山來說,軍旅與諜戰(zhàn)題材并不陌生:“軍旅題材是我創(chuàng)作的主要部分,有時也會寫諜戰(zhàn)題材、公安題材以及一些社會題材?!雹龠@當然與他本身的軍旅生涯密不可分。石鐘山在一次訪談中談到自己的清醒認知,“作家想要面對挑戰(zhàn)就是嘗試不同題材的寫作,但問題是作家的生活經(jīng)驗又是有限的,這就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如果一個寫作者,總是寫得很順,一定是進入了一種模式,就是重復,這是最可怕的?!雹谧晕抑貜?,的確是每個寫作者不可避免的,只不過,好的作者不斷重回原點是為了不斷重新開始——以自我審視的方式,向著未來出發(fā)。
就此而論《大計》,同樣是諜戰(zhàn)題材,同樣置于抗戰(zhàn)時期的東北,同樣是書寫為民族而奮戰(zhàn)的英雄,同樣是書寫英雄的成長,石鐘山卻與幾年前創(chuàng)作《東北往事》有了不盡相同的嘗試。石鐘山的巧妙在于,不再追求事事周全,而是截取“深潛”這一片段進行深挖,將重點放在英雄自身的情感與理智的掙扎上,不回避普通人在“深潛”這一孤獨過程中的情感沖擊與信仰支持下的內(nèi)在超越,從而在拉近閱讀距離的同時,與讀者一同見證一個人是如何剝離人性的怯懦,成長為一個英雄的。自然,作為一部兩萬余字篇幅的小說,這樣的嘗試注定無法太過深入,但留白,正是他試圖在有限篇幅內(nèi)集中筆墨的同時,充盈“深潛”氣氛的敘事策略。正如他所說的,“超越自我永遠是自己的目標”,對于類似程野這類英雄的書寫,是他對于“英雄書寫”的一次推進。當我們回到當代文學中“英雄書寫”的脈絡(luò)上時,《大計》正是對當代經(jīng)驗如何去書寫過去時代的英雄,如何將“人—英雄”這一演變過程剖開細分的新回答。超越自己并不容易,但顯然,石鐘山已經(jīng)在路上了。
①眉豆:《石鐘山:五湖四海是生活熔爐,淬煉著每個人》,《新華書目報》,2021年7月8日,第004版。
②舒晉瑜:《石鐘山:超越自我永遠是我的目標》,《中華讀書報》,2020年4月22日,第011版。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