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天 杰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公共管理學(xué)院,杭州 浙江 311121)
清中葉興起的常州今文經(jīng)學(xué)派,致力于闡明《春秋》公羊?qū)W,并以公羊?qū)W解釋群經(jīng),而《論語》則是他們關(guān)注的重點。在他們看來,孔子的微言大義不僅寓意于《春秋》,還體現(xiàn)在《論語》之中。劉逢祿(1776—1829)曾說:“《論語》總《六經(jīng)》之大義,闡《春秋》之微言?!盵1]451故而,從劉逢祿的《論語述何》開始以公羊?qū)W解《論語》,到宋翔鳳(1777—1860)的《論語說義》,基本完成了以公羊?qū)W解《論語》的探索。其他如戴望(1837—1873)的《戴氏注論語》、王闿運(1833—1916)的《論語訓(xùn)》、康有為(1858—1927)的《論語注》則在常州學(xué)派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展。這一系列的《論語》學(xué)著作充分說明了《論語》一書在清代今文學(xué)家心目中的地位[2]140-165。
其中的劉逢祿與宋翔鳳,同為常州今文經(jīng)學(xué)家莊述祖(1750—1816)的外甥,莊、劉兩族同為科舉世家,他們的姻親關(guān)系特別值得關(guān)注[3]37-52。莊述祖則是莊存與(1719—1788)的侄兒,莊存與著有《春秋正辭》等,莊述祖則著有《夏小正經(jīng)傳考釋》與《尚書今古文考證》等,他們都沒有《論語》學(xué)的著作。莊述祖對于劉、宋兩位外甥非常器重,曾說:“劉甥可師,宋甥可友?!盵4]13268這兩位對于今文經(jīng)學(xué)的發(fā)展,確實都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劉逢祿著有《尚書今古文集解》《左氏春秋考證》《公羊春秋何氏解詁箋》《春秋公羊經(jīng)何氏釋例》《谷梁廢疾申何》等系列的《春秋》學(xué)著作。他的《論語述何》二卷作于嘉慶十七年(1812),對于宋翔鳳當(dāng)有較大的影響。不過,《論語述何》卷數(shù)較少,內(nèi)容也較為單薄,只能算是開啟公羊?qū)W解《論語》之學(xué)風(fēng),而宋翔鳳作于道光二十年(1840)的《論語說義》十卷則頗成體系。此后的戴望則深受劉逢祿和宋翔鳳的影響。他說:“望嘗發(fā)憤于此,幸生舊學(xué)昌明之后,不為野言所奪,乃遂博稽眾家,深善劉禮部《述何》及宋先生《發(fā)微》,以為欲求素王之業(yè),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說不可?!盵5]252只是戴望的以公羊?qū)W解《論語》,漸漸遠離“說義”,又轉(zhuǎn)回到了注疏的體例,故名《戴氏注論語》。至于再往后的康有為《論語注》公羊?qū)W的因素更弱,增加了許多西學(xué)的因素。所以說,以公羊?qū)W解《論語》,創(chuàng)立“說義”之體的宋翔鳳,因其書的自成體系而成為其中最有特色的一部。
宋翔鳳(1777—1860),字于庭、虞庭,江蘇長洲(今蘇州)人。他的為學(xué)與其他漢學(xué)家一樣,都是從文字訓(xùn)詁入手,早年受長于考據(jù)的父親宋簡(1757—1821)的影響,后又跟隨其舅父莊述祖,得常州莊氏今文經(jīng)學(xué)之傳,后來又游學(xué)于段玉裁(1735—1815)而得許鄭之傳,故宋翔鳳也常以樸學(xué)自居,并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樸學(xué)齋”。宋翔鳳《四書》類的著述多為傳統(tǒng)的樸學(xué),如《論語鄭氏注》《孟子劉熙注》《孟子趙注補正》《四書釋地辨證》,屬于文字訓(xùn)詁、名物考辨之類;而《論語說義》與《大學(xué)古義說》則屬于今文經(jīng)學(xué),多有發(fā)明微言大義。他另有綜合性的《四書纂言》四十卷,則包括《大學(xué)注疏集證》《中庸注疏集證》《論語纂言》《孟子纂言》,亦屬于前者。宋翔鳳其他的重要著述還有《五經(jīng)要義》《周易考異》《尚書略說》《小爾雅訓(xùn)纂》,以及學(xué)術(shù)札記《過庭錄》等[6]。
作為今文經(jīng)學(xué)家,最代表宋翔鳳學(xué)術(shù)特色的當(dāng)為《論語說義》,此書又名《論語發(fā)微》,劉寶楠(1791—1855)等后來的學(xué)者多有引用。宋翔鳳曾說:“今文家傳《春秋》《論語》,為得圣人之意。今文家者,博士之所傳,自七十子之徒遞相授受,至漢時而不絕?!盵7]7也即今文學(xué)傳自七十子之徒,故他們所傳的《春秋》與《論語》得“圣人之意”。至于為什么他在完成了《論語纂言》之后,又要寫一部《論語說義》,他自己在《序》中說:
《論語說》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當(dāng)素王?!蔽⒀哉?,性與天道之言也。此二十篇,尋其條理,求其旨趣,而太平之治、素王之業(yè)備焉。自漢以來,諸家之說,時合時離,不能畫一。蒙嘗綜核古今,有《纂言》之作,其文繁多,因別錄私說,題為“說義”。[7]1
孔子在《論語》之中傳達了微言大義,也即“性與天道之言”,故而解說《論語》當(dāng)“尋其條理,求其旨趣”,從而發(fā)明“太平之治、素王之業(yè)”。宋翔鳳還認為漢代以來諸家的注解,與《論語》之微言大義“時合時離,不能畫一”,故而他在已經(jīng)完成了“綜核古今”的《論語纂言》之后,重新刪繁就簡,“別錄私說”以成此書。所以在《論語說義》之中,他的重新解說最具個人特色。然而學(xué)界對《論語說義》如何以公羊?qū)W進行群經(jīng)互證,并建構(gòu)會通一貫的士大夫之學(xué)等問題,尚未展開深入的討論。
在宋翔鳳看來,《春秋》公羊?qū)W的“微言大義”就是指:
《春秋》之作,備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之義,輕重詳略,遠近親疏,人事浹,王道備,撥亂反正,功成于麟,天下太平。[7]18
《春秋》繼周而作,百世可知,久而無敝,是謂能久。然求張三世之法,于所傳聞世,見治起衰亂,錄內(nèi)略外;于所聞世,見治升平,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于所見世,見治太平,天下遠近,大小若一。[7]109
“三科九旨”等,與此處說的“張三世之法”,都是公羊?qū)W家所謂的《春秋》“書法”,比如講社會依照“三世”而進化,“傳聞世”即“據(jù)亂世”,此時《春秋》之“書法”為“錄內(nèi)略外”,詳錄國內(nèi)之事而略述國外之事以作區(qū)別;“所聞世”即“升平世”,則為“內(nèi)諸夏外夷狄”,也即必須區(qū)別諸夏與夷狄,區(qū)別文明程度;“所見世”即“太平世”,則為“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就連蠻荒之地也得以教化故“若一”。若是懂得《春秋》之微言大義,就能“百世可知”,也即能平治天下。
今文學(xué)家以《春秋》來解《論語》,為什么必須用《春秋公羊傳》呢?宋翔鳳曾指出:“《左氏》所載,存史之文,非《春秋》之正義也。”[8]150他在《論語說義》中也說:
所謂“其文則史”者,謂左丘明之書也。丘明為魯太史,自紀(jì)當(dāng)時之事,成魯史記,故漢太常博士,咸謂《左氏》為不傳《春秋》。求《春秋》之義,則在《公羊》《谷梁》兩家之學(xué)。[7]98
《春秋》雖有三傳,但《春秋左氏傳》重在記錄當(dāng)時的歷史事實,所以在今文學(xué)家看來則不能傳《春秋》之微言大義,傳《春秋》之義的只能是《春秋公羊傳》與《春秋谷梁傳》兩種。宋翔鳳的《論語說義》援引以《春秋公羊傳》等今文學(xué)的典籍為主,不過在論及史實之時,則也有援引《左傳》,故對于古文經(jīng)學(xué)也不偏廢。比如,關(guān)于太姒去世的年齡,若據(jù)今文家說《文王世子》所記當(dāng)已百余歲,而據(jù)古文家說《周書》則年五十耳,于是宋翔鳳指出“揆之事理,古文說是”[7]129??梢?,宋翔鳳以其樸學(xué)之底色,以事理而考辨今古文經(jīng)學(xué)的矛盾之處。比如,宋翔鳳在論及《論語·陽貨》“子之武城”與“公山弗擾以費畔”兩章之時,就以《公羊傳》為主,附之《左傳》,從而說明其“張三世”的觀點:
《春秋》文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昭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哀十三年,冬十有一月,有星孛于東方?!豆颉氛f曰:“孛者何?彗星也。”古文《左氏》說曰:“彗所以除舊布新也?!敝^文公繼所傳聞之世,當(dāng)見所以治衰亂;昭公繼所聞世,當(dāng)見所以治升平;哀公終所見世,常見所以治太平者。于此之時,天必于此之時,天必示以除舊布新之象,而后知《春秋》張三世之法。圣人所為,本天意以從事也。北斗運于中央,中官之星也,蓋除舊布新于內(nèi),而未遑治外也。大辰,房心,明堂也。明堂之位,公侯伯子男,至九采之國,內(nèi)外秩如,所謂治升平之世,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故見除舊布新之象于明堂。有星孛于東方,文王,房心之精,在東方??鬃幼鳌洞呵铩罚魑耐踔ǘ?,將興周道于東方,而天命集、仁獸至。故天所以三見其象,而《春秋》之法備矣。[8]210
此處列舉了文公、昭公、哀公三個時期,分別“有星孛”,《公羊傳》直接說明“孛”就是“彗星”出現(xiàn),《左傳》則說“除舊布新”,然后宋翔鳳再以公羊?qū)W來加以說明,文公為“據(jù)亂世”、昭公為“升平世”、哀公為“太平世”,三世之間則是輪流更替。而天上彗星的出現(xiàn),則是預(yù)示“除舊布新之象”,由此則說明《春秋》“張三世之法”,是圣人“本天意以從事”。最為關(guān)鍵的則是“明文王之法度”“有星孛于東方”,說明“興周道于東方”而“明文王之法度”,因為文王為“大辰”、為“房心”,故據(jù)明堂之位而除舊布新,“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
宋翔鳳往往還認為只有以公羊?qū)W解《論語》,才能確切地理解。比如,《論語·學(xué)而》中的“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章:
道,治也。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謂繼體為政者也。若泛言父之教子,其道當(dāng)沒身不改,難以三年為限。惟人君治道,寬猛、緩急隨俗化為轉(zhuǎn)移,三年之后不能無所變易。然必先君以正終,后君得有涼暗不言之義。茍失道而死,則為誅君,其子已不當(dāng)立,何能三年無改也?按,《七略》:“《春秋》古經(jīng)十二篇,經(jīng)十一卷,公羊、谷梁二家。”古經(jīng)十二篇者,左氏之學(xué),無博士所傳;經(jīng)十一卷者,出今文家,系《閔公》篇于《莊公》下,博士傳其說,曰:“子未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傳曰:“則曷為于其封內(nèi)三年稱子,緣孝子之心,則三年不忍當(dāng)也?!薄墩撜Z》微言與《春秋》通,明三年無改之道,以示繼體為政之法,而孝道以立,孰謂七十子喪而大義遂乖乎?[7]11-12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主要針對“繼體為政者”,子繼父位而成為人君,治道必當(dāng)注意寬猛、緩急,故不可隨意變易;三年之后則又當(dāng)隨風(fēng)俗而有所轉(zhuǎn)移。若泛論父之教子,那么“父之道”必當(dāng)“沒身不改”,不必以三年為限。在宋翔鳳看來,孔子此條原本針對“繼體為政者”這一“微言”,只傳于今文學(xué)家,也即《公羊傳》之《閔公》篇,指明其為“封內(nèi)三年稱子”等,而其具體依據(jù)則是何休《春秋公羊解詁》的觀點。
《論語說義》以《春秋公羊傳》來解釋《論語》,另一特色就是將《論語》多章還原于春秋的歷史語境,并以今文經(jīng)來加以發(fā)明,同時也有對古文經(jīng)的批評。比如,《論語·八佾》中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一句,宋翔鳳首先引《白虎通義》,比較了《公羊傳》與《左傳》,也即古、今文之間的差異:
《白虎通·禮樂篇》:“天子八佾,諸侯四佾,所以別尊卑。樂者,陽也。故以陰數(shù),法八風(fēng)、六律、四時也。八風(fēng)、六律者,天氣也,助天地成萬物者也。亦猶樂所以順氣,變化萬民,成其性命也。故《春秋公羊傳》曰:‘天子八佾,諸公六佾,諸侯四佾?!对姟吩唬骸蠓蚴壳偕??!速?,何謂也?佾者,列也。以八人為行列,八八六四人也。諸公六六為行,諸侯四四為行。諸公謂三公、二王后;大夫士北面之臣,非專事子民者也,故但琴瑟而已。”謹案:此今文家說,春秋時皆言女樂二八,亦諸侯四四之?dāng)?shù),《左傳》始有卿大夫四、士二之說,服虔遂解為六八、四八、二八,此古文家說,非也。[7]26
《白虎通義》繼承董仲舒等公羊家的學(xué)說,對于“八佾”的由來及其意涵都作了細致的講述,且與《公羊傳》和《詩傳》互證,由此很好地說明了當(dāng)時魯國季氏禮樂之僭越。而宋翔鳳則特別強調(diào)《左傳》以及服虔解“八佾”的錯誤,用以說明古文家說之非。另有“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章,宋翔鳳以《春秋》之《公羊傳》和《谷梁傳》與《左傳》比較,然后在小注中指出:“《左傳》以閏月不告朔為非禮,此劉歆竄入,與兩家立異?!蹲笫稀凡粋鳌洞呵铩?,凡釋經(jīng)之處皆歆竄入也?!盵7]47這也是在說明古文家說之非,此處不再贅言。接著宋翔鳳結(jié)合“八佾”的問題詳細說明了魯國當(dāng)時諸侯、大夫之間相關(guān)禮儀的具體情形,然后指出《論語》此章,孔子“蓋為文公言之”,也即魯文公之世,孔子“顯斥季氏”的“八佾舞于庭孰不可忍”之事,而隱含了對魯文公的批評:
文公敢薄先王之制,敢亂繼統(tǒng)之法,荒謬惑亂而為君,是之謂不仁?!臼嫌谑菚r出,而僭天子之禮樂,所謂禮樂征伐自大夫出者,由季文子始而起于文公之世?!墩撜Z》顯斥季氏,而深沒文公,是《春秋》之微言也。[7]33
魯文公之世“繼統(tǒng)之法”混亂,“禮樂征伐自大夫出”,故而其臣子季氏“僭天子之禮樂”。所以宋翔鳳特意指出《論語》“顯斥季氏,而深沒文公”,孔子的批評雖不明說,而實際則隱含了這些微言大義。接著“季氏旅于泰山”一章,宋翔鳳指出:
《春秋公羊》說曰:“天子有方望之事,無所不通;諸侯山川有不在封內(nèi)者,則不祭也?!比艏臼下糜谔┥?,則非祭泰山。……季氏專禮樂征伐,妄謂太平之功可以自致,因而為旅,幾于新莽之受命,充其僭天子之量,又何所不至?《春秋》之作,烏可已乎?[7]34-36
宋翔鳳更近《春秋公羊傳》而強調(diào)季氏為“旅”,不可稱為“祭”,不過季氏的狂妄,“旅于泰山”也是僭越之舉動。將《春秋》與《論語》互證,在《論語說義》一書中極為普遍,就《八佾》等篇來看,確實能將《論語》之義理說得更為明白了。由此二章可知,宋翔鳳對于《論語》的解釋,建立在他研究《春秋公羊傳》以及《白虎通義》等今文家著作的基礎(chǔ)上,從春秋歷史、政治出發(fā),把握了孔子師弟問答的語境,故而其發(fā)掘《論語》之微言,也就更能言之成理。
在《論語說義》一書中,《春秋》大義確實是隨處可見的,貫穿全書。我們先來看其書之首末,都圍繞《論語》之微言而展開論述?!墩撜Z·學(xué)而》中的“學(xué)而時習(xí)之”章,宋翔鳳說:
先王既沒,明堂之政湮,太學(xué)之教廢,孝弟忠信不修,孔子受命作《春秋》,其微言備于《論語》。遂首言立學(xué)之義,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時習(xí)”,即瞽宗上庠教士之法;“有朋自遠方來”,謂有師有弟子,即秦漢博士相傳之法;“人不知而不慍”,謂當(dāng)時君臣皆不知孔子,而天自知孔子,使受命當(dāng)素王,則又何慍于人?……《禮運》記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六君子,以素王當(dāng)之,亦繼君子之號。先王興學(xué)以治人情,圣人設(shè)教以維世,故作君作師,統(tǒng)緒若一也。[7]4
在他看來,孔子雖受命作《春秋》,但其本人的微言則存于《論語》之中。由于體例限制《春秋》記事為主,故許多微言只得寄托于《論語》。其首章“時習(xí)”之義就是上古之學(xué)校教導(dǎo)士人的方法;“有朋自遠方來”則是說為學(xué)必當(dāng)有老師、有弟子,后來秦漢時期的博士相互傳習(xí)也就是如此;最后“人不知而不慍”則是指孔子“設(shè)教以維世”“作君作師”,然而只有“天”知道孔子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這六位君子一樣,“受命當(dāng)素王”而繼續(xù)“君子之號”,春秋之君臣則無法知道孔子之“受命”,那么孔子又會“何慍于人”呢?另外,到了最后的《論語·堯曰》一篇,宋翔鳳先是聯(lián)系《論語·雍也》“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章,對孔子之微言,聯(lián)系公羊家的“通三統(tǒng)”之義,加以重新詮釋:
此孔子微言也?!侵杏怪疄榈拢俗怨攀ネ跸鄠髦蠓?,而莫之可改,此其所以為至也。文、武既遠,斯理絕續(xù),五德之運,將歸素王,故孔子嘆為“民鮮久矣”,而己當(dāng)應(yīng)其時也。[7]108
“中庸”之德,作為古來圣王相傳的大法,自然普通小民無法知道,周文王、武王之后,此德歸于素王孔子,而孔子以及后學(xué)則將之記載于《論語》與《中庸》之中:
故《堯曰》一篇,敘堯、舜、禹、湯及周,而繼之以“子張問從政”,言“尊五美,屏四惡”,皆本執(zhí)中之義而用之。復(fù)繼之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泵?,天命,知天命之所與而受之,見素王之成功,遂發(fā)之于此,則孔子受命之事顯然可知矣?!稙檎吩唬骸白訌垎枺菏揽芍?。子曰:殷因于夏,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明三統(tǒng)之義,故舉夏、殷、周而不及虞。《春秋》于三正并冠以“春”“王”,蓋知其所損益,則三代之理自見,其或繼周者,孔子之《春秋》也,故成《春秋》之法而不合于《周禮》。禮,今文家所傳具在,惟知禮而后可以作《春秋》,以為后世有天下者之則,故圣人所以為百世師也,終之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可以見《論語》一書,皆圣人微言之所存。[7]217-218
《堯曰》章的核心思想,在宋翔鳳看來就是“執(zhí)中之義而用之”,也即“中庸”之道;最后“不知命”章,則是在講述孔子受命為素王之事。于是他又聯(lián)系《論語·為政》“子張問十世可知”章,說此即“明三統(tǒng)之義”,夏、殷、周三代所傳之理,記錄于《春秋》。關(guān)于子張之問,宋翔鳳另外還說:
素王受命之時,子張能知之,故問受命作《春秋》之后,其法可以十世乎?十世,謂三百年也??鬃訛檠該p益三代之禮,成《春秋》之制,將百十世而不易,何止十世也?……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鄙w以春秋繼周,而損益之故遂定,雖百世而遠,孰能違離孔子之道,變易《春秋》之法乎?[7]24
孔子受命為素王,子張已知,故而才問“十世”,孔子則回答如何損益三代之禮;子貢也已知,所以說通過損益三代之禮、樂,知其政、德,孔子將之記于《春秋》,指引后世則不止十世、百世,世世代代都不能違背。所以說《春秋》之外,就是《論語》一書記載圣人微言最多,特別是“禮”學(xué)?!墩撜Z》最后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和“不知言,無以知人”,這些不僅僅在說君子之道,還表明《論語》所存的是圣人微言。故《論語說義》全書最后,宋翔鳳說:
趙岐說曰:“從孔子后百世上推,等其德于前百世之圣王,無能違離孔子道者?!逼湔f與繼周之義相為發(fā)明,吾故曰:仲尼沒而微言未絕,七十子喪而大義未乖。蓋其命義備于傳記,千百世而不泯者,是固好學(xué)深思者之所任也。[7]219
因為趙岐也說《論語》末章,在講孔子之德等于“前百世之圣王”,所以宋翔鳳進一步推論,說孔子“繼周之義”,也即承繼周代之德而為素王,故《論語》全書,都是記述作為素王的孔圣人之微言大義。孔子去世之后其微言并未斷絕,七十子去世之后大義也未消亡,因為他們討論“性與天道”等微言大義都被記載于《論語》之中,歷經(jīng)千百世而不被泯滅,于是真正需要好學(xué)而深思的,也就是《論語》一書了。所以有學(xué)者強調(diào)“素王”說是宋翔鳳《論語說義》的核心[9]。
需要補充的是,在注解《論語》之時,宋翔鳳希望學(xué)者從各章文字之中,多把握其中的“微言”,體會孔子之為“素王”,故必須注意“罕言”與“無言”之處。在該書末尾處,就說明了“《論語》一書皆圣人微言之所存”,指出“子貢以夫子之文章與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為二”“子罕言利于命與仁”“予欲無言”等章都是“孔子自明微言之所在”[7]218。宋翔鳳認為“罕言”“無言”都隱含了“微言”。不過此處先看《論語·憲問》中的“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一章,宋翔鳳在按語中說:
此孔子自言修《春秋》之志也,《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子貢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既不得聞,又何能知“莫知”之嘆?子與子貢互相發(fā)明,以探天意也。能知天,斯不怨天;能知人,斯不尤人。能知天知人,乃能明天人之際。際者,上下之間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人事浹,王道備,治太平以上應(yīng)天命,斯為下學(xué)人事、上知天命也?!豆騻鳌吩唬骸澳┎灰詷泛?,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眻?、舜與天合德,孔子亦與天合德?!爸艺咂涮旌酢奔础皥?、舜之知君子”也,此《春秋》之志也。[7]178-179
孔子作《春秋》,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子貢又說夫子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所以“莫我知也夫”的感嘆,孔子與子貢、子夏等“互相發(fā)明,以探天意”。在宋翔鳳看來,則還是希望讀者在《論語》中體證天意,“能知天知人,乃能明天人之際”;與春秋時代的人事、王道一起體證,也即《春秋公羊傳》所說的《春秋》大義,然而事實上孔子本人是與堯、舜一樣與天地合德的,也即“知天”的。還有《論語·公冶長》中的“夫子之文章”一節(jié),宋翔鳳曾反復(fù)加以闡述:
《詩》《書》《禮》《樂》者,夫子之文章也。《易》者,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也?!兑住访魈斓?,以通人事,故本隱以之顯。《春秋》紀(jì)人事,以成天道,故推見至隱。天人之際,通之以性,故曰“性與天道”,所謂“與”者,天人相與也。人皆有天命之性,不能率性則離道,圣人能率性則合道。道者,天道,戒懼乎不睹,恐懼其不聞,性與天道之學(xué)也?!瓌t《春秋》斯作后之所傳,有《禮運》《中庸》諸篇,暢明旨趣,時七十子者莫不聞。所謂不可得聞?wù)?,謂舉世之人不可得聞,非自謂不聞也。[7]89-90
就《六經(jīng)》而言,《詩》《書》《禮》《樂》四經(jīng),是七十子都能精通的孔夫子之“文章”;《易》與《春秋》則只有如顏回等少數(shù)弟子能精通,都是“性與天道”之學(xué)。因為《易》“明天道,以通人事”,《春秋》“紀(jì)人事,以成天道”,前者由隱而顯,后者由顯而隱??鬃印洞呵铩烦?,子游、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易》則只有好學(xué)的顏回能得而聞之。宋翔鳳說:“故孔子系《易》,獨著顏氏之子,《易》備一至十之?dāng)?shù),惟顏氏得聞之?!盵7]87“學(xué)《易》如顏子,乃可謂好學(xué)也?!盵7]101所以子貢所謂“不可得聞”,是在說“舉世之人不可得聞”,而不只自己感嘆。關(guān)于“性與天道”之“微言”,《論語·子罕》中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宋翔鳳作了進一步闡述:
盡此篇之文,皆以說圣人微言之故也。罕者,稀也,微也。罕言者,猶微言也。
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存于幾希之間,通乎絕續(xù)之介,故不可得聞?wù)?,謂之微言。與者,相與之際也。夫子贊《易》修《春秋》,弟子不得聞。……孔子存微言之教,以為百世之師者,備于“利與命與仁”之中矣。[7]132-133
在此章之中,解析的也是《論語》中的圣人微言,宋翔鳳說“罕言”就是“微言”,也就是說《論語》的“性與天道”,本來就是“微言”,“存于幾希之間,統(tǒng)乎絕續(xù)之介”,也是夫子“罕言”的,才是“微言”??鬃印百潯兑住沸蕖洞呵铩贰?,本是為了保存其“微言”,弟子們往往不得與聞,因為孔子的目的是“以為百世之師”,而功利、天命、仁義等具體的思想則也在其中。還有“予欲無言”章,則也可以作為補充:
無言者,微言也。子貢恐學(xué)者以無言為不言,故發(fā)問以明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即“無言”之謂。而性與天道之故,在《易》《春秋》?!兑住芬钥?、離、震、兌主四時,而七十二候環(huán)生于其中;《春秋》四時具,而君臣、父子以及草木、鳥獸,皆統(tǒng)于陰陽終始,故四時行、百物生者,天道也。性與天道者,微言也。觀夫子再言“天何言哉”,而后知微言之傳,必明于天人之際也。[7]212
在宋翔鳳看來,“無言”即“罕言”,都是指“微言”,子貢要學(xué)者明白“無言”并非“不言”,所以才會發(fā)問,而孔夫子“天何言哉”則指明其中的“微言”在于“天人之際”。再依宋翔鳳的解釋,《易》與《春秋》正好可以發(fā)明“天人之際”,比如“《易》以坎、離、震、兌主四時”,“《春秋》四時具”等,都是在說明“性與天道”的“微言”在此二經(jīng)之中。至于孔子受天命“應(yīng)素王之運”,還有《論語·為政》中的“五十而知天命”一句,宋翔鳳說:
天命者,所受之命也。德有大小,則命有尊卑。大夫命于諸候,諸侯命于天子,天子受命于天,胥此命也??鬃又獙⑹芩赝踔?,而托于學(xué)《易》,故曰:“假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鄙w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窮理盡性,知天命有終始。大過者,頤不動,死象也??鬃討?yīng)素王之運,百世不絕,故可以無大過。[7]17
“天命”,宋翔鳳認為就是指孔子受素王之命,其方式為學(xué)《易》,也即“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因此而窮理盡性、知天命之終始,還可以無大過;“運”,百世不絕,故可以無大過,也即“從心所欲不逾矩”。宋翔鳳接著還說道,孔子晚年志在復(fù)東周,所謂“《春秋》繼周而作,百世可知”,就是以《春秋》追堯、舜之隆而已。
宋翔鳳《論語說義》也不只援引《春秋》,另有許多引《周易》與《老子》以解《論語》的,其實也即其所認為的“微言”之處。
本文先看以《周易》解《論語》的幾個例子。《論語·八佾》“韶樂盡美盡善,武樂盡美未盡善”章,宋翔鳳以乾、坤二卦之《文言》等展開詮釋:
《易》乾“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比糊?,眾陽之象,圣人相繼,有治無亂,堯、舜之事也,故其樂亦以九成。六,陰數(shù)。坤“用六。利永貞。”貞者,正也,所以正不正者也。故上六有龍戰(zhàn)之象,文王與紂之事也。故樂以六成?!兑住吩唬骸胺e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眻颉⑺粗畷r,直乾,積善之家也。禪讓之際,天下比屋可封,民之恒性無不全善。此《韶》之所以盡善也。商周之間,直坤,其民比屋可誅,積不善之家也。征誅之后,殷之余黎陷溺其心,若在涂炭,天下未寧,余殃未去,此《武》之所以未盡善也。故言性善者,以繼治世言之也,乾之義也;言性未善者,為救亂世言之也,坤之義也。[7]65
引用《周易》乾九“群龍無首”及“堯舜之事”,坤六“龍戰(zhàn)于野”及“文王與紂之事”,然后認為堯、舜之時暗合“直乾,積善之家”,而商、周之間則暗合“直坤,積不善之家”。故《韶》樂盡善盡美,“性善”,為“治世”;《武》樂則盡美而未盡善,“性未善”,則為“亂世”。這些論述其實與用《春秋》解《論語》發(fā)揮其中微言大義,功用是一樣的。類似的還有《論語·子罕》中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
《易》以元、亨、利、貞為仁、義、禮、知,而乾為信,乾,君也?!洞呵铩繁竞跆欤躁愅醯?,故終之以公即位?!兑住费跃轮w天行,故始之以乾,而天道咸備。弟子撰微言,則曰“利與命與仁”者,何也?《易·文言》曰:“利者,義之和也?!避魇险f:“陰陽相和,各得其宜,然后利矣?!毕嗪?,猶言與也。惟利物足以和義,則元亨之德成,而貞固之事定。故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必利物和義,而后見萬世之性,正萬物之情。故欲求性與天道,必求之利與命與仁也。與命者,率性也;與仁者,利仁也。天命之性備五德五行,仁則五德五行之始,有利以保合太和,則天命之性可以率,可以無終日之間違仁。故曰“能以美利利天下”也。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于比?!睙o敵無慕,故罕言也。義,性也;利,義之用也,一也。與,比者,與命與仁也,始于以義治我,乃能以仁治人,其所謂義,即所謂利也。[7]132-133
《周易》“元亨利貞”即“仁義禮知”。宋翔鳳指出,義為體,利為用,義、利統(tǒng)一的關(guān)鍵在于“始于以義治我,乃能以仁治人”,而孔子的“微言”就在于“利與命與仁”之中,欲求“性與天道”也在于“利與命與仁”之中。簡言之,義利之辨,當(dāng)從天命、仁德入手。
再看以《老子》解《論語》,在《論語說義》之中也占有非常大的比例。如《論語·雍也》“居敬行簡”章,引了《老子》第二章與第二十二章來進行互證:
《老子》曰:“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睙o為而有事,不言而有教,非居敬而何?又曰:“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一者,誠也,誠為敬,故抱一即居敬。又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奔础墩撜Z》“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7]112
宋翔鳳認為《老子》之中所說的“不言之教”與“為天下式”,其前提“無為”與“抱一”都應(yīng)當(dāng)于《論語》所說的“居敬”相通。也即儒家的主敬工夫,其實是與道家的“無”也是相通的。還有宋翔鳳在解《論語·憲問》中的“修己以安百姓”章,引了《老子》第四十九章、第五十四章進行互證:
又曰:“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庇衷唬骸吧平ㄕ卟话?,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奔础墩撜Z》“修己以安百姓”,非獨任清虛者之所及也。[7]113
在他看來,《老子》“以百姓心為心”“修之于身”“修之于家”等,與《論語》“修己以安百姓”是相通的,《老子》所講的“修”,并非“清虛”,也即不是簡單的“無為”。接著他還說:
人君南面之術(shù),則老子與孔子,道同一原?!墩撜Z》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又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又言“無為而治”,五千言之文,悉相表里。惟孔子言詩書禮樂,所謂“文章可得而聞”,而道德之意,則為“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弟子述之,不致有支流之失。老子之失,則有放者之獨任清虛,即居簡行簡,仲弓亦言其弊,非老子之本意也。[7]112
《論語》與《老子》互證,宋翔鳳認為關(guān)鍵在于老子與孔子都有著“無為而治”的思想,“道同一原”。之所以需要舉《老子》之言,則是因為《論語》原書重在《詩》《書》《禮》《樂》之文章,“性與天道不可得聞”,故而“無為”之旨需要參之以《老子》。當(dāng)然《老子》之“無為”,若誤讀則也會產(chǎn)生“放者之獨任清虛”的弊病,狂放自任之人的“居簡行簡”,冉雍(仲弓)也有批評,然并不是老子的本意。
還有《論語·里仁》中的“吾道一以貫之”章,則《周易》與《老子》這兩種玄學(xué)之書,共同與《論語》進行互證,從而產(chǎn)生新的發(fā)明: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S慎云:“惟初太極,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故造文字,始一終亥。乾之初爻為一,乾象盈甲而藏于亥。坤辟亥,坤下有伏乾,故坤含光大凝乾之元。此坤乾之義,歸藏之法也?!按笱苤?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為乾元,所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者”也,于天為北辰,天之中至虛之地,虛者不可指,故著之以北極之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也。大衍之?dāng)?shù),虛一不用,有不用者而用之以通。
故《老子》曰:“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贝嗣魈撘恢x也。又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庇衷唬骸暗郎唬簧?,二生三,三生萬物?!比撸?,《易》二篇之策,當(dāng)萬物之?dāng)?shù)。[7]80-81
《論語》中的“一以貫之”章極為簡單,宋翔鳳先引用了《說文解字》之釋“一”,再從造字而引入《易傳》之乾坤、陰陽宇宙生成論,以及《老子》第十一章、三十九章、四十二章說“一”之妙用,則“一以貫之”中的“一”的意思拓展了許多:
《老子》之說通乎《易》,與《論語》“一以貫之”說意相發(fā)也?!独献印酚衷唬骸暗乐讯弥植挥??!敝褳樘?,“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為不盈。又曰:“致虛極,守靜篤?!敝绿撜?,一也;守靜者,不用也?!叭f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言一以貫之也。[7]81
此處宋翔鳳點出了三種經(jīng)典互證的理論依據(jù),因為《老子》之說原本就“通乎《易》”,所以才能與《論語》相互發(fā)明。這里引了《老子》第四章、第十六章,再來補充說明“一以貫之”,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了“致虛”“不盈”“觀復(fù)”的道理。換言之,“一以貫之”,就是以虛靜往復(fù)之心理應(yīng)對千變?nèi)f化之事物,多種經(jīng)典的互證對于《論語》之意涵,也就多有新的闡發(fā)了。
宋翔鳳的《論語說義》以《周易》《老子》與《論語》互證,背后還有一個獨特的推論?!墩撜Z·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一句,宋翔鳳從鄭玄注“老,老聃;彭,彭祖”,以及《世本》說彭祖“在商為守藏史”“商之守藏如周柱下,老子繼彭祖為此官”與《史記》“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等文獻得出結(jié)論:
守藏、柱下可互稱,殷《易》為《歸藏》,文史、卜祝,大史所守,歸藏在柱下,故曰“守藏”,彭祖、老聃遞守之也?!稓w藏》,黃帝《易》,《老子》之學(xué)出于黃帝,故曰“黃老”。[7]111
黃帝始造文字,始一終亥,皆本《歸藏》?!独献印匪?,皆黃帝之說,《歸藏》之說也。[7]114-115
此處的推論可謂大膽,因為彭祖、老子都是“守藏”“柱下”之守官,殷商之《易》為《歸藏》,又源出黃帝,故而彭祖、老子之學(xué)都出于黃帝,也即出于《歸藏》之《易》學(xué)。簡言之,黃、老之學(xué),即《歸藏》之《易》學(xué)。宋翔鳳還說:“又觀十翼之文,則孔子贊《易》,亦多取于《歸藏》。《易》《春秋》為微言所存,故皆從竊取之義。”[7]115那么孔子之《易》學(xué)和《春秋》學(xué)也都與《老子》同源,出于黃帝的《歸藏》之《易》學(xué)了。黃帝造文字,“始一終亥”即《歸藏》之《易》學(xué),老子據(jù)以發(fā)揮,孔子也據(jù)以發(fā)揮。對此推論,宋翔鳳也覺得太過大膽,故他還有補充說:
老子為黃帝之學(xué)何證?考黃帝號曰自然氏,“自然”之字,他書皆作“有熊”,獨《白虎通義》曰:“皇帝號曰自然,自然者,獨宏大道德也?!卑?,《老子》曰:“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蔽艺?,蓋黃帝之辭而老子述之也?!世献幼匀恢f,皆黃帝之說也。[7]113-114
黃帝之號為“自然”,證據(jù)來自今文經(jīng)學(xué)的《白虎通義》,這就與《老子》一書“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一句可以對應(yīng),那么老子以“自然”為宗,本源于黃帝及其《歸藏》。宋翔鳳還補充孔子從學(xué)于老子:
宋不足征,求于柱下,得之老彭。問禮老聃,《春秋》之禮,皆殷禮也。《小戴》所錄七十子之記,皆為殷禮,合乎《春秋》,蓋問乎老聃而折其中,不徒《曾子問》所記也。故《春秋》為禮義之大宗,而得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之義,可謂遠矣。又《論語》不曰“彭老”而曰“老彭”者,以老子有親炙之義且尊周史也。[7]115
此即為《述而》章之背景,在宋翔鳳的曲折推論之下,孔子的“竊比之義”,也就是孔子問禮于彭祖、老子,并學(xué)黃帝的《歸藏》之《易》學(xué)的證明。最終則還是為了說明,《春秋》之公羊?qū)W,與《歸藏》與《易》學(xué),以及《老子》都可以與《論語》相互發(fā)明。
此外還需要補充的是,宋翔鳳系統(tǒng)研究了《論語》全書,并認為各篇之間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他將全書每兩章合為一卷來作研討,也是為了兩章之間的聯(lián)系。比如關(guān)于前四章,他說:
上三篇,既詳大學(xué)、明堂、宗廟之法,此篇明治國,當(dāng)察鄰里風(fēng)俗之厚薄。故仁、知、禮、義,皆仁性所固有,必一一反求于性,而使自擇之,則俗無不化,而人無不格,父子、君臣、朋友之道,由是而能不失其理。觀于“里仁為美”,而治太平有其象矣。[7]67
在宋翔鳳看來,《學(xué)而》闡述的是大學(xué)之道,然后《為政》和《八佾》分別闡述明堂、宗廟之法,到第四篇《里仁》則為如何明察“鄰里風(fēng)俗之厚薄”,故此章所講都是仁、知、禮、義等“仁性”的問題,說明如何落實化民成俗的道理,從而實現(xiàn)治國之太平。有意思的是,比如上文曾論及的《學(xué)而》篇“父在觀其志”一節(jié),到了《里仁》篇也有此節(jié),邢昺的《論語注疏》認為有重出,然而宋翔鳳也卻認為這是有意如此安排,所謂“語雖若一,而義有兩施”:
《學(xué)而》篇明大學(xué)之法,“父在觀其志”一節(jié),是言繼體之君,以天子、諸侯皆視學(xué),世子亦入學(xué)也?!独锶省菲骼镟忥L(fēng)俗所系,至此類言孝事,以著為仁之本。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是概言人子事親能三年無改,則可要之沒身矣。語雖若一,而義有兩施,邢氏以為重出者,非也。[7]84
也就是說,《學(xué)而》中此節(jié)是從大學(xué)之道著眼,說明“繼體之君”,即世子如何繼承君父之志的問題;而《里仁》中此節(jié),則是為了說明里鄰風(fēng)俗,孝是“為仁之本”,已經(jīng)轉(zhuǎn)而從培養(yǎng)仁孝治道著眼了。故在宋翔鳳看來,《論語》一書為一套完整系統(tǒng)的士大夫之學(xué),篇章次序都是謹嚴(yán)有序,都有其微言大義。
宋翔鳳的《論語說義》,就其字詞訓(xùn)詁而言,則有著傳統(tǒng)漢學(xué)的考據(jù)工夫,然而他又喜好不失時機地揭示《論語》中孔子微言之所在,并強調(diào)其與《春秋》,特別是《公羊傳》中的大義都是相通的。宋翔鳳的《論語》學(xué)還有著清中葉以來群經(jīng)互證的特點,主要則集中于《春秋》《周易》《老子》這三種經(jīng)典,因為其中都有包含較多“性與天道”的微言大義。值得注意的是,如易學(xué)名家焦循,其《論語通釋》與《孟子正義》之中亦有以《周易》互證的,只是以《老子》與《四書》類經(jīng)典互證,則極為少見,作為今文經(jīng)學(xué)家的宋翔鳳,其思想比古文經(jīng)學(xué)家或宋學(xué)家更為開放,方才較早和較多地以《老子》與《論語》互證。
關(guān)于宋翔鳳經(jīng)學(xué)的特色,有學(xué)者總結(jié)為公羊?qū)W的基本取向之外,還雜采古今與漢宋,又以孔老同源說而援道入儒,偶有雜引讖緯牽強附會[9]。其實章太炎早就指出:
長洲宋翔鳳,最善傅會,牽引飾說,或采翼奉諸家,而雜以讖緯神秘之辭。翔鳳嘗語人曰:“《說文》始一而終亥,即古之《歸藏》也?!逼淞x瑰瑋,而文特華妙,與治樸學(xué)者異術(shù),故文士尤利之。[10]156
若就《論語說義》一書之整體而言,則諸如推論黃帝的《歸藏》之《易》為孔、老之源等略顯無稽,其他牽強附會之說還是不多的。此書能以《春秋》公羊?qū)W為主,又通過群經(jīng)互證,從而將《論語》理解為一套系統(tǒng)的士大夫之學(xué),即便偶有推論過度的嘗試,整體而論則既是公羊?qū)W解經(jīng)的新發(fā)展,又是《論語》學(xué)的一大貢獻,亦是基于《論語》文本開放性而進行的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