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迪江
鄭州大學/廣西科技大學
伴隨著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有效實施與深入推進,目前中國文學外譯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它的問題與實質(zhì)(謝天振,2014)、濾寫策略思考(陳偉,2014)、學科范式(陳偉,2016)、影響因素(許多,2017)、成就與反思(胡安江,2018)、路徑探索(戴文靜、焦鵬帥,2019)、評價(劉云虹,2019a)、譯者主體視角(張汨,2019)、困境與出路(張丹丹,2020)等,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然而,需要正視的是,中國讀者對于本土文學的漠視、西方讀者對于中國文學的認知空白、英語世界對于翻譯作品的先天歧視,以及翻譯策略的決策偏失與本土傳媒的缺席使得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依然長路漫漫(許鈞,2018a)。這些癥結性問題,歸根結底是與始終貫穿和“操縱”中國文學外譯過程的“無形之手”——翻譯價值——密切相關。
翻譯價值,一方面制約著中國文學外譯的進程,另一方面也隱含著解決上述問題的神秘力量,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研究中的關鍵論域。但就目前研究而言,翻譯價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處于翻譯事實的遮蔽之下,對其研究相對沉寂,這是中國文學對外譯介實踐的一大遺憾。翻譯價值涉及多個領域,包括翻譯策略、翻譯評價、翻譯主體甚至困境出路,猶如一只“無形之手”始終貫穿中國文學外譯的整個歷程。本文試圖從這只“無形之手”來審視中國文學外譯的實踐與研究,對中國文學外譯進行整體省察,有效反撥此過程中對翻譯價值之維的忽視,同時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偏向性與合法性進行深入闡釋,從而推動當前中國文學外譯之價值理論的深入研究。
翻譯學在本質(zhì)上不是一類以價值中立、文化無涉為前提,以事實發(fā)現(xiàn)和知識積累為目的,以嚴密的邏輯體系為依托的科學活動,而是一類以價值建構和意義闡釋為目的的價值科學或文化科學(張柏然、許鈞,2002)。眾所周知,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大量案例分析揭示了中國文學外譯并不是價值無涉(value-free)的,而是價值負載(value-laden)與價值關聯(lián)(value-relevant)的。進一步來說,中國文學外譯本質(zhì)上是一個由“價值驅(qū)動”(value-driven)的文學外譯過程,其過程總是由翻譯價值這個隱秘力量驅(qū)動并滲透著相關翻譯主體的價值觀?!皟r值驅(qū)動”的中國文學外譯,核心在于確立關于中國文學外譯的基本認知價值及其相關認識價值理論,為中國文學外譯的癥結性問題尋求新的理論資源,從而揭示中國文學外譯固有的價值形態(tài)。中國文學外譯指向兩個方面:一方面,它指向的是翻譯價值偏向性的反思,是對中國文學外譯的翻譯方法、翻譯策略、翻譯模式等所做的有益探討,要求的是一種合乎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價值分析;另一方面,它指向的是對翻譯價值合法性的反思與審視,關注中國文學外譯之中運用的翻譯策略、方法、模式等方面的論證,對中國文學外譯進行有效的批判進而做出合法性地推進。如此定位的翻譯價值理論,使得這只“無形之手”始終貫穿于中國文學外譯之中,并使之具有了價值負載、價值關聯(lián)與價值驅(qū)動的本真形態(tài)。
作為價值負載與價值驅(qū)動的中國文學外譯,體現(xiàn)了中外文學之間的“視域融合”關系,是重要的研究對象。這其中必然涉及翻譯價值觀問題,因其蘊含翻譯價值所以其外譯的內(nèi)容就存在著價值偏向性,即要么以符合西方文化主流翻譯規(guī)范為標準,要么以準確傳播中國文化思想的真實形態(tài)為己任。由于價值具有偏向性,翻譯策略也具有相應的偏向性。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偏向性,決定了翻譯策略的不同選擇,而不同的策略選擇就是一種基于歸化與異化的邏輯選擇。不管是作為方法、策略抑或倫理,歸化和異化基本上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并不能截然分開,尤其是在語篇層面(馮全功,2019)。綜觀整個中國文學外譯的發(fā)展歷程,或聚焦于歸化,或選擇異化,或兩者兼顧。無論是歸化,還是異化,它們始終起著決定性作用并深刻影響著中國文學外譯的整個進程。在此意義上,中國文學外譯的歷史就是一部關于承載著價值意向并驅(qū)動著翻譯策略要么歸化要么異化的選擇史。
縱觀中國文學外譯的發(fā)展歷程,中國文學在“走出去”的前期,主要是選擇以目的語文化為導向的“歸化”策略,強調(diào)中國文學外譯的可讀性與可接受性,潛在地凸顯了西方文化的價值偏向性。在該時期,符合西方文化價值觀被視為文學翻譯的價值根據(jù),“歸化式”翻譯策略成為中國文學“走出去”的一種重要方式,但它同時更多地滲透了西方文化價值觀的痕跡與影子。以《道德經(jīng)》英譯為例,綜觀《道德經(jīng)》英譯的歷程,從1859年耶魯大學英譯本手稿到1868年湛約翰(John Chalmers)版本,從1891年英國傳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版本到1898年卡魯斯(Paul Carus)版本,再到21 世紀諸如羅慕士(Moss Roberts)、韓祿伯(Robert.G.Henrick)、安樂哲(Roger T.Ames)、戴爾(Wayne W.Dyner)、閔福德(John Minford)、 米切爾(Stephen Mitchell)、 漢密爾(Sam Hamill) 等英譯版本,《道德經(jīng)》英譯的大部分歷程是由外國傳教士與外國譯者主導的,這些譯者翻譯時遵循的主要是西方的文化價值觀。對核心關鍵詞“道”的翻譯也滲透著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思維,由音譯的Tao 到直譯的the Way、the Path、the Road,再到意譯的primal、cosmic、existence、infinity、infinite、spirit、atheism、ineffable、guide、nature等皆是如此。然而,也正是在“歸化”翻譯策略的操縱下,“這一龐大而又神圣的文化翻譯事業(yè)中,華夏文明的精神格局、智慧知性體系建構未能形成自覺意識,皆按照西方文化的價值體系、認識范式、問題框架裁剪、肢解之”(包通法,2018:127)。如此而來,中國文學外譯也就相應地變成了一種由西方文化價值觀支配的實踐行為,因而這種歸化策略使中國文學的本真形態(tài)難以接受“異的考驗”,無法在異域中獲得“持續(xù)的生命”。由于西方譯者所處的歷史背景、文化語境及其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立場等因素,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解讀會不可避免地受到制約,其中不排除有誤讀、誤釋、誤譯、誤導的成分,甚至有過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化的成分,從而影響著讀者的價值取向(楊琍玲,2014)。翻譯策略的偏向性將中外文學關系中的西方價值偏向性推向西方讀者,也“異化”了中國文學的價值形態(tài),中國文學所蘊含的文化精神也隨之“異化”,這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隨著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深入推進,中國文學外譯逐漸轉向選擇與遵循以中國文化為中心的“異化”策略,旨在強調(diào)中國文學外譯的文化形態(tài)與真實面貌。王向遠(2015:59)指出,“民國前后到20世紀30年代上半期,中國翻譯文學的文化價值取向由晚清的‘歸化’轉變?yōu)椤惢?,可以說是對晚清以林紓為代表的‘竄譯’的一種反撥”。這種反撥就是對“異化”策略的回歸與關注,盡可能地保持中國文學內(nèi)在的文學性與價值觀。當然,回歸“異化”,并非是用“異化”替代“歸化”,而是加大“異化”策略的選擇以凸顯中國文學外譯的焦點,讓世界真實地了解中國文學,領悟中國文學的價值精神,從而使中國文學真正融入世界文學。就翻譯價值偏向性而言,由“異化”驅(qū)動的中國文學外譯為中國文學外譯提供了一種新翻譯視角,在這一新視角下中國文學“走出去”所涉及的價值問題無疑需要被重新審視,并在中國文化價值化的背景下獲得新的說明與解釋?;氐健兜赖陆?jīng)》的英譯歷程,自20 世紀30年代開始,華裔學者逐步加入英譯《道德經(jīng)》的隊伍之中,先后誕生了四川大學胡子霖英譯版本、英語語言學家初大告英譯版本、法學家吳經(jīng)熊英譯版本、文學家林語堂英譯版本、陳榮捷英譯版本、趙彥春英譯版本等。其中,“陳榮捷的譯介工作還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過去西方《道德經(jīng)》英譯中的神秘化和宗教化傾向,凸顯了《道德經(jīng)》的哲學意蘊”(劉玲娣,2016:136);“外文出版社版英譯《道德經(jīng)》采用基于可拓邏輯的類比法,再現(xiàn)了原典獨特的語言形式、修辭手法以及思想文風,從而再現(xiàn)了原典的文學性”(趙彥春、呂麗榮,2019:84)。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過去主要由西方學者主導《道德經(jīng)》英譯的局面,“異化”策略的偏向性從西方文化價值觀轉向了中國文化價值觀。換言之,“因其特定的文化身份及向外國讀者闡釋中華文化的翻譯目的使然,這類譯者采取的翻譯策略往往體現(xiàn)出一種旨在尋求中華文化榮耀的譯者姿態(tài)”(汪寶榮,2017:118)。目前,推進中國文學外譯的發(fā)展就是要讓中國文學在異域中獲得“來世生命”,在尋求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價值觀的過程中強化“異化”的翻譯策略,向異域文學展示中國文學外譯固有的文學性與中國文化“走出去”的獨特的文化價值,形成一種尋求中國文學榮耀的譯者姿態(tài)與尋求中國文化榮耀的精神姿態(tài)。
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合法性是從中國文學外譯“歸化”與“異化”的翻譯策略選擇中引發(fā)的價值思考,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文化自覺,對推進中國文學外譯的深入發(fā)展頗為重要。就中國文學外譯而言,翻譯合法性一般是指人們對翻譯實踐活動的倫理信念以及由此帶來的翻譯價值的合理性。它的立足點是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觀,通過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分析,剖析當代中國文學外譯的翻譯策略選擇隱含的價值觀念,從而對“歸化”與“異化”策略做出價值評價與判斷,進而審視中國文學外譯蘊含的價值取向。作為一個價值體系,中國文學外譯的內(nèi)容雖然豐富多樣,但卻存在著一種隱秘力量——翻譯價值。藍紅軍(2016:98)指出:“衡量我們一個時代的翻譯成就如何,最終要看翻譯對社會發(fā)展所起的文化引領和精神提升的作用,要看我們的翻譯是否向世界講述好了中國故事,傳遞出中國情懷之美和中華文化價值觀之高尚,要看我們的翻譯是否無愧于我們民族的發(fā)展和時代的進步”。因此,中國文學外譯的合法性最終要通過翻譯價值來體現(xiàn),它既是對自身文學性的根本保障,也是對自身價值觀的具體確證與文化彰顯。
許均(2017:2)指出:“建立翻譯價值觀,一方面要以對翻譯之‘用’的理論探討與歷史思考為基礎,另一方面又要超越對翻譯的實際之用的描述與分析,對翻譯之‘用’進行價值的是非評判”。對翻譯之“用”的價值評判,實質(zhì)上涉及翻譯活動的合法性問題。“翻譯活動的合法性指向什么?我認為是指向倫理。例如,在翻譯過程中,我們不尊重原文,這樣的翻譯是合法的嗎?對原文不斷地修改、修訂甚至是改編,這樣的翻譯是合法的嗎”(許均,2019:2)?進而論之,翻譯活動的合法性問題本質(zhì)上就是翻譯價值的合法性問題,也可以說是翻譯活動的價值判斷(value judgement)問題。它所涉及的是翻譯“應當”還是“不應當”的問題,是一種關于中國文學外譯“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應當做什么”和“不應當做什么”的價值判斷,凸顯文學外譯的價值理性與價值信念。因此,它需要我們亟待思考、關注與解決如下根本性問題:“翻譯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zhàn)略進程中應承擔怎樣的責任?中國文學、文化怎樣能夠在‘走出去’過程中得到真實而有效的傳播?如何從中國文化與世界多元文化平等交流、共同發(fā)展這個開放的視野下來認識與理解翻譯?如何促使翻譯在社會發(fā)展、文化建構以及中國文化軟實力與國際影響力的提升中凸顯其應有的價值”(劉云虹、許鈞,2017:59)?就此而言,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是價值判斷所指導的中國文學“走出去”之結果的一種性質(zhì),而其價值合法性就是要求中國文學“走出去”需確立一種合理性的價值觀,通過對翻譯作為一種中國文化的建構力量與作為一種人類文明的存在方式進行價值論分析,從翻譯策略的西方價值觀轉向批判性地審視西方價值觀的策略選擇,回歸到以“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的翻譯策略上來,切入中國文學的現(xiàn)實土壤,深入并扎根于中國文化思想,領會、譯介與傳播當代中國文化的精神思想,確定中國文化外譯的合理性,從而彰顯翻譯的語言符號、社會功能、歷史傳承與精神文化的共享。
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論建構是利用價值論的觀點對整個文學外譯的過程進行重新解讀,將中國文化“走出去”的翻譯實踐價值化,建構一種合理化與合法化的價值理念與價值形態(tài)。它既不是在追問“何謂翻譯”的本質(zhì)問題,也不是對中國文學“走出去”的語言性描述,盡管這種描述會或多或少地存在,而是以“翻譯應當成為什么”“應當如何翻譯”為出發(fā)點,來探討并確定翻譯價值對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意義。運用翻譯價值的隱秘力量來分析中國文學外譯的合法性,換句話說,就是進入中國文學外譯范疇的問題終究能夠被“還原”為一種價值的問題或解釋。在此意義上,中國文學外譯是負載著不同的價值,或者說被價值化了而顯露出翻譯價值的光環(huán),其深入發(fā)展就是要重新挖掘中國文學外譯本身業(yè)已存在的“價值力量”,是對中國文學“走出去”進行價值化與合法化的更深層次的說明與解釋,其建構路徑可通過祛除功利性價值思維之“魅”、去除譯者身份之“偽”與解除主體性價值觀之“蔽”等方式來實現(xiàn)。
價值思維展現(xiàn)的是翻譯價值研究一個獨特的視角,包含了主體的價值觀念、價值評價、價值選擇、價值策略、價值操控等多方面內(nèi)容(劉曉暉、朱源,2017)。從價值思維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導向與動因。翻譯研究的后現(xiàn)代性發(fā)展,使中國文學外譯前所未有地遭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之間的沖突,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功利性價值思維風靡盛行,成為翻譯實踐的主導思想。中國文學外譯最大問題就在于功利性價值思維的操縱,導致中國文學外譯“只從市場角度評價翻譯作為一種工程項目的即期效益,而未從精神建構的角度來衡量翻譯作為一種促進人類文明交流和發(fā)展的事業(yè)所產(chǎn)生的長遠的歷史影響,急功近利必然會導致翻譯焦躁癥和市場決定論”(許鈞,2017:2)。這使得翻譯在各界關于翻譯問題的討論中往往被與諸如“象征性文本”“影子”“包裝”“欺騙”等頗具負面色彩的用語以及對中國文學、文化的誤解和曲解聯(lián)系在一起(劉云虹、許鈞,2016a:100)。因此,祛除功利性價值思維之“魅”成為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關鍵。如果單純從功利性價值思維來對待中國文學外譯,那么翻譯就只是一種外在的、表象的工具性活動,它與“象征性文本”“影子”“包裝”“欺騙”等翻譯隱喻彼此契合,形成了翻譯價值觀之“魅”。如此之“魅”賦予中國文學外譯以一種市場性的功利主義價值,追求即期效益的價值行為將不斷腐蝕翻譯本身的價值信念,從而“遮蔽”了其真正的文學性與價值觀。事實上,功利性價值思維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中國文學外譯的內(nèi)在價值在異域中被“異化”,遮蔽了其自身應具有的文學性與文化性,造成讀者對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的誤讀、誤解、曲解,成為中國文學“走出去”中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在此意義上,祛除功利性思維價值之“魅”,就是要尋回與彰顯出中國文學“走出去”應具有的文學性。誠如許鈞(2018b:7)所說:“在多元文化的語境下,翻譯學者更應自覺地從文化交流、思想驅(qū)動的高度來認識翻譯的跨文化交流本質(zhì)與維護文化多樣性的崇高歷史使命,促進世界文明的互學互鑒,共同豐富和提高”??梢哉f,祛除功利性思維價值之“魅”就是保留中國文學自身文學性最重要且最緊迫的問題。
祛除功利性思維價值之“魅”,就是要在中國文學“走出去”中彰顯出中國文學自身的文學性,并以此進入翻譯活動的價值化謀劃。這種謀劃從另一角度來說就是如何處理好翻譯之“異”的問題、自我與他者的問題。就“異”而言,中國文學外譯的本質(zhì)要求就是既要維護中國文學的獨特文學性,又要尊重異域文學的異質(zhì)性,做到求同存異、異中存同,因而它并不是一個孤立的語言轉換,而是滲透著自我價值與他者價值相互博弈的復雜性活動。在自我與他者對立的視域下,由于對自我價值的誤解以及對自我價值與他者價值關系的誤解,中國文學外譯必定會在自我與他者的對立中缺失本身應有的文學性與價值觀。只有在自我與他者統(tǒng)一的視域下,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觀才具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因為“翻譯溝通兩種語言、兩種文化,它應建立并實現(xiàn)的是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雙向交流與對話。無論何種溝通與對話,翻譯都意味著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并促成各種關系的發(fā)生”(劉云虹,2018:98)。因此,祛除功利性思維價值之“魅”,就是警惕與避免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的價值思維,強調(diào)中國文學外譯是一種價值化的實踐活動,做到對他者的尊重與對異質(zhì)性的保留,維護中外文化的多樣性,有效地彰顯自身獨特的文學性與價值觀。
在“文化轉向”的背景下,各種翻譯理念往往抓住譯者概念的某個點(如主觀性、主體性、能動性)而予以淋漓盡致地發(fā)揮,譯者不再隱身于文本而顯形于翻譯之中,呈現(xiàn)出一種主體性價值論難題。這種難題表明,譯者主體性的過度張揚造成中國文學價值觀的“異化”,翻譯價值與翻譯事實由此分道揚鑣。翻譯主體手持利劍,對中國文學隨意刪減增補,既可為翻譯市場決定論所“操縱”,也可成為功利性翻譯的“同謀”,其本身應該彰顯的文學性遭遇“遮蔽”,從而造成文化誤讀。歸根結底,翻譯如果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文化誤讀或文化過濾的同謀,那就完全背離了翻譯在其跨文化交流本質(zhì)下的根本目標(劉云虹、許鈞,2016b:75)。因此,要去除譯者身份之“偽”,就是要摒棄譯者主體性的過度張揚,使譯者以“生態(tài)人”的身份出場。譯者作為“生態(tài)人”,與文本是互生共存的平等關系,而不是任何一方被改寫、被主宰、被操縱的絕對關系;譯者與翻譯群落彼此之間是相互協(xié)調(diào)、相互依存的和諧狀態(tài);譯者與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彼此之間是相互依賴、彼此適應的和諧關系(羅迪江,2020:18)。在“生態(tài)人”的作用下,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論建構就是追求翻譯價值與翻譯實踐的統(tǒng)一,避免將中國文學外譯功利化與市場化,促使翻譯價值朝向合法性前行。在此,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合法性,“不是完全拋棄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全盤吸收西方文化,而是既要保持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靈魂,又要吸收西方文化的精華,將兩者結合在一起,以創(chuàng)造出與時代相適應的獨特的中國新文化”(許鈞、沈珂,2013:66)。
翻譯價值論的建構既要強調(diào)翻譯主體的重要性,又要去除譯者身份之“偽”。譯者身份之“偽”就是在中國文學外譯中一味地凸顯與彰顯譯者主體性而無視各種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限制,其后果就是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觀被“遮蔽”。強調(diào)合理的價值觀就是回歸本真的翻譯實踐活動以去除某種超越主體性的“權力”與“地位”,因而預設了譯者在中國文學外譯中應該以“生態(tài)人”的身份出場。譯者作為“生態(tài)人”出場,是一種生態(tài)化生存的出場,是一種以價值主體的方式出場,是對操縱者、改寫者、吞噬者、背叛者的揚棄。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譯者不僅被翻譯活動賦予具有主導作用的翻譯能力,將譯前、譯中、譯后內(nèi)在地聯(lián)系起來并建構一種穩(wěn)定的翻譯生態(tài)系統(tǒng),而且還被賦予協(xié)調(diào)翻譯群落其他成員的關系、履行生態(tài)理性、保持生態(tài)平衡與維護生態(tài)和諧的特殊使命(羅迪江,2019)。因此,譯者唯有以“生態(tài)人”的方式出場,才能去除譯者身份之“偽”,將自身作為價值主體來建構中國文學外譯應有的價值理論。如果審視中國文學所蘊含的文學性,立足于中國文學所體現(xiàn)的價值維度,那么它們都蘊含著譯者要作為“生態(tài)人”出場、要促使中國文學外譯凸顯自身的價值的理念,而除去譯者身份之“偽”的認識旨趣就是來源于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合法性及其價值論建構的敏銳洞察。
不論是祛除功利性價值思維之“魅”,還是去除譯者身份之“偽”,兩者都與主體性價值觀發(fā)生著密切的聯(lián)系,最終將會匯聚并落腳于解除主體性價值觀之“蔽”。中國文學外譯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面向異域文化的譯介活動,而且是一種承載翻譯價值的合法化過程。簡而言之,翻譯價值作為中國文學外譯所承載的屬性,既要附著于中國文學外譯之上,又要達到翻譯主體需要的效應。當然,這種效應離不開中國文學外譯的性質(zhì)和功能,需要借用翻譯主體的活動作為中介,并表現(xiàn)為翻譯主體的價值判斷。主體性價值觀就是在翻譯主體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判斷之中產(chǎn)生的,它是翻譯主體從自身的翻譯活動出發(fā)來考察翻譯主體與客體關系的一種價值觀念,其目標在于超越翻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體現(xiàn)并確證翻譯主體在中國文學外譯的過程中自我發(fā)展的生存方式。那么,主體性價值觀的“蔽”何在呢?那就是翻譯價值與翻譯事實的二元分離。事實上,翻譯價值與翻譯事實是相互依存的,“翻譯事實是翻譯價值認識的基礎,翻譯價值應該反映翻譯事實”(高雷,2016:15-16)。主體性價值觀不僅從翻譯客體的角度看待中國文學外譯,而且也要強調(diào)從翻譯主體的角度看待中國文學外譯。這樣,翻譯事實性與翻譯價值性就被區(qū)分開來,否定了從中國文學外譯這個翻譯事實的陳述中直接推導出翻譯價值及其價值評價,而是認定價值評價是從翻譯主體的需要出發(fā)做出的;同時,翻譯價值也并非只是翻譯主體的自我追求而與翻譯事實無關,而是在與翻譯事實交互耦合的過程中體現(xiàn)翻譯價值的優(yōu)先性。作為一種翻譯活動的事實,中國文學外譯被納入翻譯主體的活動之中而承載了價值屬性,從而被翻譯主體做出肯定的評價。在此意義上,翻譯價值雖然不是中國文學外譯這個翻譯事實的本身,卻是翻譯事實向翻譯主體呈現(xiàn)出的價值屬性。
解除主體性價值觀之“蔽”,還在于約束翻譯主體的主觀性,回歸翻譯實踐的合法性與翻譯活動的“理性”。對于翻譯主體來說,中國文學外譯的翻譯價值是主觀的,但是翻譯價值與翻譯事實、翻譯主體與翻譯客體是互生共存的。翻譯價值存在于翻譯事實之中,翻譯主體離不開翻譯客體,彼此構成的依存關系為主體性價值觀起到了直接的奠基作用。因此,中國文學外譯不僅要關注翻譯價值,也要將理性作為翻譯價值評價的相關條件,并且承認理性在價值評價中的輔助作用。翻譯是一個滲透著譯者主觀選擇的能動過程,而任何選擇都不應是盲目的,翻譯理性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譯者必須自覺地遵循一定的原則、合理地運用一定的方法(劉云虹,2019b)。因此,翻譯活動不僅要強調(diào)中國文學外譯(外在尺度)對翻譯主體的約束,也要強調(diào)翻譯主體(內(nèi)在尺度)對其價值屬性的定位。翻譯理性與主體性、外在尺度與內(nèi)在尺度的統(tǒng)一,從根本上促使中國文學外譯回歸并嵌入價值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之中,具體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一方面,翻譯理性能夠最大限度地解除主體性價值觀之“蔽”,超越翻譯主體的主觀意愿,發(fā)現(xiàn)并指出翻譯主體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判斷是正面價值還是負面價值,從而讓人們對中國文學外譯的評價盡可能地符合翻譯價值性事實。另一方面,翻譯理性并非主體性價值觀的基礎,因而它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評價較為客觀,充分發(fā)揮分析與引導作用并深入地思考中國文學外譯的長遠規(guī)劃,尋求翻譯事實與翻譯價值的統(tǒng)一,從而避免翻譯行為陷入市場決定論與功利主義傾向。換而言之,當以合法性作為價值追求,這種追求所體現(xiàn)的主體性,就不再是一種主觀性,而是一種合乎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形態(tài),它既摒棄了翻譯主體性之單純的主觀性,也讓中國文學外譯本身的事實性得到呈現(xiàn),并且與翻譯主體不斷地在更大的廣度與深度上達到“視域融合”,讓彼此的價值意義合乎其本性地呈現(xiàn)出來。翻譯價值的主體性、合法性與理性在中國文學外譯的活動中獲得了內(nèi)在的統(tǒng)一。
綜上所述,翻譯價值猶如一只“無形之手”貫穿中國文學外譯的整個過程,它既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偏向性,又要求中國文學外譯回歸價值合法性。在此意義上,建構中國文學外譯的價值論就成了中國文學“走出去”的一個迫切要求,它是通過祛除功利性價值思維之“魅”、去除譯者身份之“偽”與解除主體性價值觀之“蔽”的途徑來實現(xiàn)的。當我們從價值論來審視中國文學外譯時,我們就不再像原來那樣緊緊抓住“翻譯事實”這個“金科玉律”而忽視貫穿與操縱中國文學外譯的“無形之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為中國文學外譯的深入研究注入新的活力,為中國文學“走出去”提供新思考與新思路。以此為視域?qū)徱曋袊膶W外譯,翻譯價值的偏向性與合法性、自我價值與他者價值、正面價值與負面價值、翻譯事實與翻譯價值、翻譯主觀性與理性等相關話題將會進一步涌現(xiàn),并在中國文學外譯的研究中得以延伸與拓展,而這些話題將構成當代中國文學外譯價值論研究的新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