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曦
(石家莊鐵道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050043)
《葛覃》之旨,《毛詩序》言:“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盵1]30言后妃未嫁之事。然《毛傳》又言“婦人謂嫁曰歸”[1]30,言女子歸寧父母家,由此形成了待嫁與已嫁的闡釋困境。后世學者認為詩述后妃在父母家之事,卻又稱其出嫁。同一詩篇,兼及嫁與未嫁之意,于詩旨似難疏通②袁行霈言:“前人就未嫁與已嫁,聚訟紛紜,皆因《小序》之含糊引起?!眳⒁娫婿⑿旖ㄎ?、程蘇東《詩經(jīng)國風新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1頁。。詩中女子是否出嫁?詩篇所言之身份為何?是解開此詩詩義的關鍵。這就需要我們結合詩中的內證,對其中蘊含的禮制背景進行考察,從更為深廣的維度探尋此詩的詩義,并在此基礎上觀察后世對其題旨的理解是如何遠離詩義而進行推衍,由此觀察詩義脫離禮制背景而形成諸多闡釋的生成方式。
最早對《葛覃》主旨進行討論的是孔子:
孔子以“氏初”總括《葛覃》詩義,是目前我們能看到較早對《葛覃》詩義進行的解釋,我們可以由此觀察春秋時期對《葛覃》一詩的理解。氏,是基于姓以下的具體分支。而姓,本義指女子所生,同一血統(tǒng)的子孫同姓③能夠對此說明的如《說文·女部》言:“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薄锻ㄖ尽吩唬骸芭鸀樾眨市罩侄鄰呐?。如姬、姜、嬴、姒、媯、姞、妘、婤、姶、?、嫪之類是也?!笨追f達言:“姓者,生也?!薄稄V雅·釋親》言:“姓,子也?!蓖跄顚O疏:“姓者,生也,子孫之通稱也?!眳⒁娫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12頁。鄭樵《通志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頁。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13頁。王念孫《廣雅疏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87-788頁。?!妒辣尽酚涊d:“言姓即在上,言氏即在下?!盵3]段玉裁云:“姓者,統(tǒng)于上者也;氏者,別于下者也。”[4]628氏為姓的分支?!蹲髠鳌る[公八年》就記載了周天子以功德賜姓命氏的情況:“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盵5]112如魯、蔡、鄭等國諸侯與周天子同為姬姓,賜以國號為氏?!栋谆⑼āば彰吩唬骸坝惺险吆危克再F功德,賤伎力……聞其氏即可知其德?!盵6]402根據(jù)功德以命氏,通過氏而知其功德。鄭樵言氏的用意:“氏所以別貴賤,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盵7]氏用來別貴賤、論功德,貴族有氏,平民有名無氏。男子有氏,女子的“氏”則依其夫而定?!额伿霞矣枴わL操》云:“已嫁,則以夫氏稱之?!盵8]女子在嫁前跟隨父氏,出嫁后歸屬夫家,獲得夫氏?!蹲髠鳌匪d雍姬、息媯、芮姜,以及出土的媵器銘文中畢媿、京氏婦叔姬、親姬孌人、豐孟妘、成姜桓母等人的稱謂均冠以夫氏①參見高兵《周代婚姻形態(tài)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43-44頁。。
值得注意的是,女子嫁入夫家之后,得以夫氏命之;若不為夫家接納,則無法稱氏?!洞呵铩べ夜拍辍酚涊d伯姬因婚姻尚未完成便去世,故無法以夫氏相稱②《春秋·僖公九年》:“秋七月乙酉,伯姬卒”,竹添光鴻《左氏會箋》云:“稱伯姬,則許嫁可知……但未往彼國,不成彼國之婦,故不稱國也?!眳⒁娭裉砉怿欀?,于景祥、柳海松整理《左氏會箋》,沈陽:遼海出版社,2008年,第109頁。。《左傳·文公十二年》言:“叔姬卒。不言杞,絕也?!盵5]539叔姬本為杞桓公的妻子,被其休棄,便不能再稱夫氏。由此來看,孔子所言“得氏初之詩”,是說《葛覃》這首詩,敘述女性嫁入夫家,初得夫氏之事。從周之貴族婚儀來看,女子嫁入夫家,獲得夫家的認同,是為“得氏初”。
孔子認為《葛覃》與廟見禮有關,我們可以回歸到詩篇本身,來觀察女子初嫁的情形: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1]30-33。
詩中對黃鳥的描寫,交代了詩篇發(fā)生的時令。陸機釋黃鳥云:“一名倉庚……應節(jié)趨時之鳥也?!盵1]31黃鳥,又名倉庚,是感應時節(jié)而遷徙的鳥類?!睹娒锝狻吩啤包S鳥,其鳴以春為期,其去以秋為度”[9]2,進一步指出黃鳥為春來秋去之鳥,以其鳴作為春天來時之征。據(jù)《禮記·月令》《大戴禮記·夏小正》《逸周書·時訓》的記載,黃鳥鳴叫為仲春二月的物候③《禮記·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大戴禮記·夏小正》:“二月,有鳴倉庚?!薄兑葜軙r訓》:“雨水之日,桃始華,又五日倉庚鳴。”參見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70-471頁。戴德撰,盧辯注《大戴禮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頁。皇甫謐撰,宋翔鳳、錢寶塘輯,劉曉東校點《逸周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5頁。。黃鳥鳴飛,匯集于木,即發(fā)生在仲春二月。《周禮·地官·媒氏》言:“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鄭玄注:“中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10]362按照周制,仲春為婚配之時,男女于此時約會、成婚。《大戴禮記·夏小正》“二月,冠子取婦之時也”[11],亦言仲春二月適宜婚嫁。《白虎通·嫁娶》解釋仲春成婚之理:“嫁娶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盵6]466因此從物候來看,《葛覃》所言女子出嫁,發(fā)生在仲春二月,合乎周俗。
詩以葛起興,以采葛、治葛、服葛、浣葛之事為時間流程,我們可以由此觀察詩時與詩事。《說文·艸部》云:“葛,絺绤草也?!盵4]35《系部》言:“絺,細葛也。绤,粗葛也?!盵4]660絺為精致的葛布,绤為較粗的葛布。周代專門設置了“掌葛”一職,征收葛草用作絺绤之材④《周禮·地官·掌葛》記載:“掌葛,掌以時征絺绤之材于山農(nóng)?!眳⒁娻嵭ⅲZ公彥疏《周禮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21頁。?!兑葜軙の膫鳌费浴皹渲?、木,以為絺绤,以為材用”[12],記載文王九年樹葛以為民生利。葛經(jīng)過煮制后脫膠,分離出的植物纖維可用于紡織。因此,周人種葛、采葛、征葛是為制作葛布。此外,《周禮·天官·屨人》記載王、后服“葛屨”[10]215?!秲x禮·士喪禮》云:“夏葛屨?!盵13]673有王、后、士人穿著葛屨的記載,這表明葛亦為士階層以上所服原料??鬃釉f:“夫葛之見歌也,則以絺绤之故也?!盵14]葛作為紡織的原料出現(xiàn)在詩歌里,是言采葛以制絺绤之事?!锻躏L·采葛》言采集葛草,《齊風·南山》《魏風·葛屨》《小雅·大東》之“葛屨”,便是以葛為材錄于詩中,以為興辭?!陡瘃分胁粌H以采葛起興,而且明確言“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正是敘述采集葛草到煮制的葛布加工過程。
從傳世文獻來看,治葛為女子嫁入夫家所必備的技能,是為女功之事。《禮記·內則》言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zhí)麻枲,治絲繭……學女事以供衣服?!盵15]870女事即女功之事,尚為女子之時便要學習如何使用葛麻一類原料制衣?!栋谆⑼āば彰吩啤皨D人十五通乎織纴紡績之事,思慮定,故許嫁”[6]416,知女性掌握紡織才能夠許嫁成婦。女子既已出嫁為婦,理應操持女功之事?!抖Y記·昏義》指出“婦順者,順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當于夫,以成絲麻布帛之事”[15]1622,要求女子為婦后完成治葛在內的紡織之事以孝順公婆,使室家和睦?!赌印し菢贰费浴皨D人夙興夜寐,紡績織纴,多治麻絲葛緒,捆布縿,此其分事也”[16],強調紡織麻葛等物為婦人本分。女子熟練掌握紡織以完成對女功的學習,出嫁成婦后便要承擔此務。因此,包含治葛在內的女功之事是為女子與婦人所須通習、操持之事,始終伴隨著女子成婦的過程。
初嫁入夫家的女子,需要在夫家三月之后,才能舉行廟見禮?!抖Y記·曾子問》詳細描述了三月廟見之禮,“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擇日而祭于禰,成婦之義也”[15]584。又言:“女未廟見而死,則如之何?孔子曰:‘不遷于祖,不袝于皇姑……歸葬于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盵15]584也就是說,廟見之禮是關乎女性是否被夫家正式接納,即女子成婦的重大婚儀。而廟見之禮的完成,標志著兩家婚姻的正式締結。
《白虎通·嫁娶》同樣記敘了這一古禮:“婦入三月然后祭行,舅姑既歿,亦婦入三月奠采于廟?!盵6]464記敘揭示了舅姑存沒與否,廟見儀程的細微差異。在這一婚制中,廟見“三月”是為判別新婦是否懷孕的考察期。首先,胎兒三月初成人形,女性身形彰顯,醫(yī)書中有“三月始脂”“三月始胎”等說,故為期三月足以驗證[17]。其次,在廟見期間,夫妻不得行房事。
《左傳·隱公八年》記載了鄭公子忽與迎娶之女媯氏“先配而后祖”,陳鍼子評價其“是不為夫婦,誣其祖矣。非禮也”,賈逵注云“三月廟見,然后配”[5]111。顯然,忽、媯二人成婚,未行三月廟見便同居,是有違禮制的?!读信畟鳌酚涗浟怂喂РАR孟孝姬“三月廟見,而后行夫婦之道”[18],清楚地表明夫婦理應于廟見之后同房。最后,廟見之制的形成,是在周代宗法制的背景下,出于對繼承人血統(tǒng)之考量,其或根源于原始社會風俗的某些遺留①胡新生對三月廟見禮的創(chuàng)制意圖和起源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并認為:“三月廟見禮是在父權制已經(jīng)確立而原始的兩性風俗仍然殘存的社會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它的性質與某些民族曾經(jīng)流行的‘殺首子’風俗和‘審新娘’風俗極為相似?!眳⒁姾律吨艽亩Y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07頁。。廟見禮設有三月之期,即“來婦”需要有三個月的時間無法與丈夫同房而被安置在別處,以檢驗其是否懷孕。三月之后,若無身孕,則拜見男方宗廟,完成婚禮。
廟見禮設有三月之期,這一時間長度恰恰暗合詩中的描述。詩狀葛之形狀“萋萋”“莫莫”,暗喻時間的流逝?!睹珎鳌费裕骸拜螺拢⒚病盵1]30,“莫莫,成就之貌”[1]32,以葛之興旺與成熟為時間流程,這與《豳風·七月》描寫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的表述相類,透露出時間的推移。葛為苧麻,每年收割數(shù)次,在黃河流域每次90天左右。根據(jù)葛的習性,其從仲春繁茂到夏日長成,需歷經(jīng)三個月?!侗静菥V目》記載,“春生苗,引藤蔓,長一、二丈”[19],知葛在春日生長。又因黃鳥鳴為仲春之月的物候,此時草木生長繁茂,正與葛“萋萋”之貌的描述相符。葛春生而夏成,夏季方可采練。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中引《葛覃》并詳細介紹了采葛、練葛之法:“采葛法,夏月葛成,嫩而短者留之……練葛法,采后,即挽成網(wǎng),緊火煮爛熟……紡之以織?!盵20]夏日葛成,采治以織布。由此便能理解詩二章采、煮以練治葛布的描述。這樣看來,葛從“萋萋”到“莫莫”需三個月長成,這三個月與女子在夫家等待廟見的時期相合。
詩中所言“師氏”,則為女功之事的傳授者?!抖Y記·昏義》記載了婦人在成婦前,需要學習女功在內的事人之道:“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禰未毀,教于公宮。祖禰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盵15]1622依周制,婦人在正式成婦前,需在指定地點接受為期三個月的學習,以培養(yǎng)其德、言、容、功,而“師氏”即為她們的培訓者?!睹珎鳌吩唬骸皫煟畮熞?。古者女師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1]33可見,專門有女師傳習女功等事。《白虎通·嫁娶》亦云:“婦人所以有師何?學事人之道也。詩云:‘言告師氏,言告言歸。’《昏禮經(jīng)》曰:‘教于公宮三月。’婦人學一時,足以成矣。”[6]485婦人有師,師氏是為教授其事人之道的老師,即女師。值得注意的是,師氏并非當時陪伴在女性身邊的“姆”??追f達根據(jù)鄭玄注《儀禮·士昏禮》“姆纚筓綃衣”之“姆”為“姆,婦人五十無子,出而不復嫁,能以婦道教人者,若今時之乳母矣”[1]34,遂認為姆即為詩句中的“師氏”。事實上,姆與師氏雖同樣承擔教育女性職責,但卻不能等同。《禮記·內則》言:“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zhí)麻枲……學女事以供衣服……二十而嫁?!盵15]870-871可見,姆在女子十歲之時就已教導女功等事。然《禮記·昏義》中師氏教育未成婦少女只有三個月。倘若姆即為師氏,同出于一書之記載何以采用兩種稱謂?且姆與師氏的教授時間本就存在差異,《禮記》對古禮的記載更不至相互違背。又據(jù)《公羊傳·襄公三十年》記載伯姬因不見傅母不得下堂的禮制而困死于火中①《公羊傳·襄公三十年》載:“伯姬曰:‘不可。吾聞之也,婦人夜出,不見傅母不下堂……’逮乎火而死?!眳⒁姾涡葑?,徐彥疏《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69頁。,《齊風·南山》中《箋》云“文姜與侄娣及傅姆同處”[1]343,知姆在女性尚為女子之時及嫁為人婦后始終伴隨?!抖Y記·昏義》之“先嫁三月”與《白虎通》“婦人學一時”,均揭示出姆與師氏的這種差異。此外,按照《禮記·內則》的記載,大夫以上有子師、慈母、保母三母②《禮記·內則》:“擇于諸母與可者,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其次為慈母,其次為保母。”《正義》:“士不具三母耳,大夫以上則具三母?!眳⒁娻嵭?,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62頁。。而根據(jù)《儀禮·士昏禮》的記錄知士階層仍有姆,而師氏必不會是當時之“姆”,因此《葛覃》中有“師氏”教習的女子,當出于大夫以上階層。
師氏既為婚前短暫教導女子的老師,那么詩中操持女功、告歸、浣衣之人則可以確定為將成人婦的貴族女子。詩中女子告師氏“歸”,點明了女子出嫁之意。“歸”有“嫁”義,《公羊傳·隱公二年》言“婦人謂嫁曰歸”[21]33,《春秋·成公九年》記載伯姬嫁入宋國為“伯姬歸于宋”[5]735,《說文·止部》云:“歸,女嫁也?!盵4]68孔穎達疏“歸”義言:“以夫為家,故謂嫁曰‘歸’也?!盵22]女子出嫁往歸于夫,故以嫁為“歸”,《桃夭》《鵲巢》《東山》等“之子于歸”的“歸”均指女子出嫁。再聯(lián)系師氏的身份與出現(xiàn)的場合,此處“歸”解作“嫁”較為合適。
詩中女子受師氏教導學習女功,也是在其成婦前的三個月進行的,即《昏義》“婦人先嫁三月”時學習。既言先嫁,顯然已確定嫁期,經(jīng)歷了女方許嫁、夫家請期等儀程后,被送往某處跟隨師氏學習三個月。由詩中女子隨師氏采葛、治葛、作衣,可知娶入男方之家的新婦在這三個月中從事女功,以待廟見。《禮記·昏義》言:“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禰未毀,教于公宮;祖禰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15]1622規(guī)定女子正式成婦前,根據(jù)血緣之親疏,被送至公室或者宗室進行婦德學習。查諸史料,女子初入夫家至廟見之禮成婦有三月之期,因此,女子隨師氏學女德、成女功之事,正是女子三月廟見期間的主要內容,也就是說,《葛覃》所寫的正是女子被娶入夫家之后、三月廟見之前的女功之事。
需要補充的是,三月廟見之禮是大夫以上階層的婚制,士階層也有拜祭夫家祖廟之儀,但常在成婚當夜便已圓房,夫妻不必相隔以待三月之久③《儀禮·士昏禮》記載親迎當天夫婦同居,屬于士禮??追f達引賈逵、服虔語:“大夫以上……皆三月見祖廟之后,乃始成昏。”參見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85頁。。因此,《葛覃》所言的有師氏教習并需要三月廟見者,當是大夫以上階層,依照《毛詩》的“后妃”之德的解釋,其或為諸侯以上階層的婚禮描寫。
由此我們可以大致作出一個判斷:《葛覃》因絺绤之事而詠葛,因葛言及女功,黃鳥、師氏、歸等詞又揭示出詩與女子成婚有關。女子學習女功,婦人操持女功本為尋常之事,而受教于師氏,宣告出嫁,則又透露出與婚姻相關之儀程。據(jù)孔子的表述可知,《葛覃》體現(xiàn)的當為周代昏禮中的廟見禮。若以三月廟見為禮制背景,則能夠合理地印證、解讀詩句描述的主要內容。
孔子對《葛覃》“氏初”的評論,反映出女子廟見前后身份的轉變,點明了詩的形成背景,“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則是對詩中情感的解讀,認為《葛覃》體現(xiàn)了嫁入夫家而不忘父母的人之常情,是為“見其美必欲反其本”。
初嫁女子通過三月廟見禮后得到夫家認可,于宗廟祭祀加以確認,從此成為夫家的一員,方可以夫氏相稱,是為“得氏”,也就是說,女子從此有了夫家的身份。姓氏相合的稱呼,成為女子的新身份,出土文獻中蘇治妊、鄭同媿、呂雔姬的稱謂即是父氏加夫氏④參見張淑一《周代婚姻形態(tài)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4頁。。女子的“夫氏”為婚后獲得,“父氏”卻與生俱來,無法剝奪,因此已嫁女子仍不絕于宗族?!秲x禮·喪服》言:“婦人雖在外,必有歸宗?!盵13]581已嫁婦人為父家服喪,表明其與宗族之間的聯(lián)系?!蹲髠鳌せ腹迥辍份d雍糾欲殺雍姬之父,雍姬問其母:“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5]206父母宗族始終為子女的至親?!豆騻鳌る[公元年》載:“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休注曰“仲,字,子,姓。婦人以姓配字,不忘本也,因示不適同姓”[21]19,認為女子稱姓為不忘本。在這種語境下,本,正是包括女子父母在內的家族,故孔子所謂“返本”,便是強調女子嫁入夫家并被認同的時候,心中更加思念父母。
《葛覃》末章言“薄汙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正是敘述女子在三月廟見期滿時念親而不忘本的情感。汙,《毛傳》云:“煩也。”鄭玄箋曰:“煩撋之”,即搓洗以去除污垢。浣,《箋》言“謂濯之耳”[1]33,浣有濯洗之義。汙、浣即是清洗私、衣的污漬。私,為貼身衣物?!夺屆吩疲骸八?,近身衣?!蓖跸戎t根據(jù)“私”字“親褻”之意,指出《釋名》所言近身衣當為褻服,且衣與私“對文以見義”,故“衣”為外衣,“私”為內衣[23]22?!氨@我私,薄浣我衣”,是言女子親自清洗自己的全部衣物?!睹珎鳌吩啤昂Γ我病盵1]33,與“何”相通;“害浣害否”,是女子反問“哪些衣服還沒有清洗干凈?”如此反復地陳述對自己衣物的濯洗與整理,常為此前釋者所不解,然將之放置于廟見之禮中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重大的禮制。
來嫁女子通過三月廟見期考察后,便正式成為夫家成員??鬃印笆铣踔姟?,也指出了女子身份的轉變。在廟見之前,雖然名義上嫁入夫家,但仍在三月考察期間,其有可能被送還父母家,因而并沒有獲得與丈夫相配的“命婦”身份,只有在廟見之時,才能獲得與丈夫爵位相應的“命婦”身份,因此換服,成為女子得到夫家承認的標志。
周人認為服飾是禮的體現(xiàn),有明確的服制規(guī)定?!抖Y記·坊記》言:“夫禮者,所以章疑別微,以為民坊者也。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別,朝廷有位,則民有所讓?!盵15]1403禮別親疏同異,服飾亦需體現(xiàn)這種差異。《禮記》中《王制》《檀弓》《祭義》《昏義》《月令》等篇,對服之數(shù)、料、色、度等方面有嚴格要求。在重要的禮儀場合,婦女需身著與之地位相符的服飾以合于禮制?!捌抟苑蛸F”,初嫁的女子在廟見禮上著相應的服飾,祭拜夫家宗廟,標志著成為夫家的重要成員。周制,公侯伯子男之妻受封為“命婦”,著相應的服飾。王后亦有特定的服制?!吨芏Y·天官·內司服》載王后、內外命婦的服飾:“掌王后之六服,褘衣,揄狄,闕翟,鞠衣,展衣,緣衣,素沙。辨外內命婦之服,鞠衣,展衣,緣衣,素沙。”[10]202-205王后六服用于不同場合,褘衣、揄翟、闕翟為祭祀之衣,鞠衣桑服,展衣待王及賓客,褖衣作御王或燕服。內外命婦也有相應的服制:
內命婦之服:鞠衣,九嬪也;展衣,世婦也;緣衣,女御也。外命婦者:其夫孤也,則服鞠衣;其夫卿大夫也,則服展衣;其夫士也,則服緣衣。三夫人及公之妻,其闕狄以下乎?侯伯之夫人揄狄,子男之夫人亦闕狄,唯二王后褘衣[10]205-206。
不同身份的命婦著不同的服裝,也就是說《葛覃》中的女子要根據(jù)丈夫的身份著相應的服飾。而且,諸侯邦國的服飾也有不同,齊魯?shù)貐^(qū)“多文?布帛”;秦國服飾則“其服不挑”;楚國與中原的服制不同,《戰(zhàn)國策·秦策五》載秦王孫異人著“楚服而見”華陽夫人,顯然“楚服”有別秦服①參見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013頁。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盾髯蛹狻?,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03頁。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9頁。。因此,女子若嫁入他國,三月廟見之前尚未得到夫家承認,因而可以著父母之邦的服飾;三月廟見時,得到了夫家的承認,則要著命婦之裝而成婚。《葛覃》最后四句,寫的正是女子在換服時事夫念親的感受。
在等待三月廟見的時間內,女子在師氏的教習下,采葛、治葛、制衣,依照未來的身份準備了廟見之服。其中的“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描述了女子采葛而制成衣裳?!抖Y記·月令》言:“后妃齊戒,親東鄉(xiāng)躬桑……以共郊廟之服,無有敢惰?!盵15]485-486周制,即便后妃也有親自治桑,以為丈夫制作郊廟祭祀之服。其中的“無有敢惰”,意同“服之無斁”,是言三月期間,女子已經(jīng)制成了廟見的禮服。這樣便能理解詩中所言女子親自治葛、心無厭惰的描述,正是虔誠地制作廟見拜祭夫家祖廟的禮服。
三月之期結束后,女子告別師氏,“言告師氏,言告言歸”便是感謝師氏三月教誨陪伴,然后換上與夫家身份相符的服飾,行廟見之禮?!抖Y記·祭義》云“夫婦齊戒,沐浴,盛服奉承而進之”[15]1317,便是言新婚夫婦齋戒之后,依照身份著相應服制,參加祭祀。在換夫家盛服之前,其所言的“薄汙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是對娘家衣物的仔細清洗、認真整理,將來自父母之邦的衣物收歸放好,此刻內心思念父母愈甚,希望將來有一天回去“歸寧父母”時,仍能著當初在娘家的服飾。
已嫁女子回娘家歸省,向父母問安,為“歸寧父母”。女子出嫁后回家探望父母本是人之常情,但對諸侯以上階層的女子來說,是一件可以想象而很難實現(xiàn)的愿望?!蹲髠鳌でf公二十七年》記載:“冬,杞伯姬來,歸寧也。”[5]286遵照常事不書的筆錄原則,杞伯姬既嫁歸寧顯然有悖常理而被書之于史。何休注此事云:“諸侯夫人尊重,既嫁,非有大故不得反?!盵21]176女子既嫁諸侯,便不能像尋常女子一樣返家探親。婦人“踰竟”也被視作非禮,《谷梁傳·僖公二十五年》記載了因宋蕩伯姬越竟迎婦,宋殺其大夫,《鄘風·載馳》中許穆夫人因國破君亡欲趕至漕邑吊唁,而被許國大夫攔下①參見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榖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4頁。鄭玄注,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11頁。。朱熹言:“夫人知其必將以不可歸之義來告……既而終不果歸,乃作此詩,以自言其意爾?!盵24]44所謂“不可歸之義”,正是指當時諸侯夫人不得出境吊唁的禮法限定。毛序《邶風·泉水》云:“衛(wèi)女思歸也。嫁于諸侯,父母終,思歸寧而不得?!盵1]165已嫁女子即便在宗國覆滅、父兄去世之時也不得歸。而女子要真正返歸娘家,常常是在被休棄后,稱為“來歸”或“歸于某”②《左傳·莊公二十七年》:“凡諸侯之女,歸寧曰來,出曰來歸。夫人歸寧曰如某,出曰歸于某?!薄洞呵铩ば辍罚骸扒?,郯伯姬來歸?!薄稇?zhàn)國策》記載趙威后送燕后出嫁“持其踵為之泣”,“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趙太后縱使不舍,也不希望女兒遭受變故返國。參見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86、674頁。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70頁。。因此,《葛覃》寫女子換服之時的歸寧之思,得到了孔子的高度贊揚,言之為“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這正是人之常性、常情,孔子所言即是對詩中女子事其夫而念其親的情感肯定。
可以印證的是,《禮記·緇衣》對“服之無射”句的解釋,也是從成禮的角度來言:
子曰:“茍有車,必見其軾。茍有衣,必見其敝。人茍或言之,必聞其聲。茍或行之,必見其成?!陡瘃吩唬骸疅o射。’”③鄭玄注《禮記》時言:“射,厭也。”而《毛詩》作“斁”,《毛傳》云:“斁,厭也?!敝洹咀之惗馔?。參見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17-1518頁。鄭玄注,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2頁。
《葛覃》中的“服之無射”,是為廟見期女子治葛以供祭祀,無敢厭怠的恭謹之狀,孔子借以告誡人應謹言慎行,堅持禮制,必有所成。鄭注“凡人舉事,必有后驗也”,孔穎達認為乃言“言行必慎其所終”的道理[15]1517-1518。其中的見車之軾、睹衣之敝、聞言之聲、觀行之成,皆言事情的發(fā)生必能得到相應的驗證,由此闡釋人要謹慎自身言行、不敢懈怠的道理。結合三月廟見的理解,我們更能看出孔子引用“服之無射”的原義。
由于對廟見之禮的疏忽,齊、魯、毛三家對《葛覃》的闡釋,便存在了較大的分歧。
齊詩對《葛覃》的闡釋主要有兩處。《禮記·緇衣》引“服之無射”句,鄭玄注云:“言己愿采葛以為君子之衣,令君子服之無厭,言不虛也。”[15]1518王先謙指出:“云‘為衣令君子服之’者,是以為女適人后事……此齊說也。”[23]21鄭玄注解《禮記》采用《齊詩》的說法,《齊詩》認為詩句是說女子為君子整治葛衣而無所厭倦,可以看到詩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定的偏移。且根據(jù)“為令君子服之”的解說,知齊詩認為《葛覃》記述的是女子嫁人之后的事。《易林·兌之謙》曰:“葛生衍蔓,絺綌為愿?!盵25]言“為愿”與鄭玄“已愿”同,都是《齊詩》的觀點。而鄭玄在注《毛詩》該句時則云“女在父母之家,未知將所適,故習之以絺绤煩辱之事,乃能整治之無厭倦”[1]32,認為詩句敘述女子在父母家之事,即其尚未出嫁。這至少表明,《毛詩》《齊詩》在詩句的解釋上不僅存在已嫁、未嫁之差別,同時皆已偏離詩句原初之義。
魯詩對《葛覃》的解釋,保存在蔡邕《協(xié)和婚賦》:
惟情性之至好,歡莫備乎夫婦……考遂初之原本,覽陰陽之綱紀,乾坤和其剛柔,艮兌感其脢腓?!陡瘃房制涫r,《摽梅》求其庶士。唯休和之盛代,男女得乎年齒?;橐鰠f(xié)而莫違,播欣欣之繁祉。[26]
在蔡邕看來,婚姻本乎人之情性,順應陰陽綱紀,故應莫違婚時,《葛覃》中的女子正是“協(xié)而莫違”,不失時而嫁。徐璈具體闡釋道“賦意蓋以葛之長大而可為絺綌,如女之及時而當歸于夫家”[23]17,將詩對葛的描述理解為葛長成可做絺绤之材,是對女子到達一定年歲,及時嫁入夫家的比喻。漢人對出嫁年齡十分重視,《白虎通·嫁娶》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女二十肌膚充盈,任為人母,合為五十,應大衍之數(shù),生萬物也”[6]453,女子十五及笄許嫁,至二十歲是其出嫁的最佳時間。蔡邕言“男女得乎年齒”,重視婚時。蔡邕舉證《葛覃》,以說明女子當按時出嫁,使婚姻協(xié)和,認為《葛覃》敘述了女子順時而嫁。
從《詩序》《毛傳》《鄭箋》可以較為完整地看到毛詩學派對《葛覃》的闡釋。《詩序》云“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1]30,總括詩義,將詩中女子身份確解為后妃,認為詩敘述后妃在父母家研習女功,又描述了出嫁后事。具體而言,從首句至“服之無斁”句,毛、鄭皆以為述女子尚未出嫁時事。而末章“言告師氏”等句,則認為是描述女子嫁入夫家后的情況?!把愿嫜詺w”句才宣告女子出嫁,師氏亦是在嫁前三月教授女功。倘若全詩是言女子嫁入夫家之后的事,不僅前兩章顯得鋪墊過長,且難以闡明治葛、師氏等事的緣由。《毛詩》稱前兩章言女子未嫁,末章已嫁,調和了齊、魯之說而顯得更為融通,但其忽略了詩句背后的禮制背景,使得注解顯得勉難成說。
《葛覃》為女子廟見之詩,孔子所言“本”原是就事夫念親的情感而言?!睹姟穼⑵鋵θ酥拘缘挠懻撉飧綍椤昂箦尽眮砝斫?、闡釋詩義,詩旨解析雖然詳盡,卻悉非原意。《葛覃》原可入樂而歌,到了漢代周樂失傳,樂義亡而詩義興,前人對詩的記載及詩篇文本成為漢人解詩的依據(jù)。《儀禮》《禮記》記載了舉行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燕禮時,合樂演奏《葛覃》等詩的情形。鄭玄言之為“房中之樂歌也”①《儀禮·鄉(xiāng)飲酒禮》《儀禮·鄉(xiāng)射禮》載:“乃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薄秲x禮·燕禮》言:“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大師告于樂正曰:‘正歌備?!薄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曰:“合樂三終?!眳⒁娻嵭?,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1、186、275-276頁。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34頁。。周代房中樂由后妃所演唱,漢儒以后妃說詩,則是將《葛覃》的音聲義附會到文本義當中②王先謙言“此推言房中樂歌義例,若用以說詩,則不可通”,意識到了樂義與詩義的差別,惜未能做出解釋。參見王先謙撰,吳格點?!对娙伊x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7頁。。
后世眾多學者受《毛詩》“后妃”說的影響進一步推衍詩旨。一是著眼于對“后妃之本”的疏解??追f達認為后妃之本是說后妃的本性,其在《正義》中言“謂貞專節(jié)儉,自有性也”[1]30,將這種本性定義為后妃“貞專節(jié)儉”的品格。張文伯、黃式三則認為“本”與勤儉有關③張文伯《九經(jīng)疑難》:“曷謂本?……貴而勤儉?!秉S式三《儆居經(jīng)說》:“在家為女,勤儉淑慎,是其本也。”參見劉毓慶等撰《詩義稽考》,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80-81頁。。而胡承珙《毛詩后箋》分析指出,“蓋勤儉自是后妃之本性,女功亦是后妃之本務”[27],將“本”理解為本性及本務。此外,尹繼美《詩管見》云“《葛覃》見婦孝敬之道,故首《序》云后妃之本,孝敬者,立身之本也”[28]45,以孝敬釋“本”。這些學者致力于分析“后妃之本”來討論詩旨,無疑是對《詩序》的承襲。二是將后妃的品德具體落實于詩句之中。如劉玉汝《詩纘緒》“此篇《傳》以勤儉敬孝論之精切矣,竊又因此而推之,以為古者女子,姆教四徳,今詩所言為絺為绤者,婦功也。服绤澣濯者,婦容也。言告,婦言也。勤儉孝敬,婦徳也”,明言推衍《傳》義,把婦功、婦容、婦言、婦德對應具體詩事。又如朱善《詩經(jīng)解頤》言“‘為絺為绤’之辭而知其能勤,即‘瀚濯’‘無斁’之辭而知其能儉,因其‘告師氏’而知其能敬,因其‘歸寧父母’而知其能孝”,分析詩句所體現(xiàn)的后妃勤、儉、敬、孝的品格。與之同理的還有范家相《詩沈》“治絺绤,勤也;服無斁,儉也;念歸寧,孝也;澣私衣,敬也;告師氏,禮也”,以后妃的五種美德解釋詩句。此外,朱謀?、范處義等人則將后妃的身份明確為“太姒”[28]43-44。三是同樣認為《葛覃》為后妃之詩,但對詩旨的理解有所差別。朱熹在《詩集傳》中言“此詩后妃所自作,故無贊美之辭”[24]4,將詩解讀為后妃自述自作之詩。李光地認同這一觀點,“后妃所自作以訓嬪御者”指出后妃作詩是為訓導嬪御。而劉克《詩說》則認為“被覃及之義,此蓋名詩之旨……明后妃自公室風化天下也”[28]45-47,根據(jù)詩題“覃”有“延施”之義,進而將詩解讀為后妃自內及外風化天下。這些解說較漢儒之說更為細致、新穎,但仍未擺脫舊說的干擾,踵蹈“后妃”言詩的窠臼,其關鍵在于不以廟見之禮視之,使詩義不明,又輾轉于樂義的闡釋之中,遂使得說解愈繁而愈難通。
綜上所述,《葛覃》原為女子三月廟見之禮的記述,表達其出嫁后對父母思念、眷戀的宗族情感。孔子基于對廟見傳統(tǒng)的洞悉,看到了這一禮制背景下女子身份的轉變,以“反本”點明蘊含其中的人性、人情。齊、魯、毛對于詩旨的解說糾結于已嫁、未嫁,已偏離原義。特別是毛詩的“后妃之本”說,將事夫念親之思曲解為后妃勤儉的本性,而“治葛”“師氏”“歸寧”等文本所蘊含的禮制意義又被消解,此詩的題旨便成為沒有禮制附著的開放文本,可以任意推衍詩義,使得其解釋愈行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