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春彥
2021年1月18日,國際冰球聯(lián)合會決定取消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舉辦2021年冰球世錦賽的權利。該比賽原計劃于當年5月21日至6月6日同時在明斯克和里加(拉脫維亞首都)舉行。國際冰球聯(lián)合會在距離正式比賽前不足半年做出此決定,被認為是西方少數(shù)政治精英對白總統(tǒng)大選結果不滿的政治化投射。白冰球聯(lián)合會主席巴斯科夫和俄聯(lián)邦委員會社會政策委員會第一副主席梁贊斯基分別批評其為“國際政治游戲的犧牲品”“有政治背景”①。幾乎與此同時,美英等西方國家的政客借所謂中國涉疆人權問題,叫囂抵制2022年北京冬奧會,企圖重現(xiàn)2008年藏獨分子在巴黎等地阻擾北京奧運火炬?zhèn)鬟f的政治鬧劇。此類事件一再警醒國際社會:體育遠離政治的美好愿望不僅難以實現(xiàn),而且泛政治化傾向日益加劇。
誠如已故資深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先生所洞察,“人們常說體育與政治是我們社會中兩個毫無共同之處的領域。奧運歷史上諸多例子卻表明,兩者存在直接或間接的相互影響”②。已有研究亦發(fā)現(xiàn),“體育本身的內(nèi)在屬性,決定了體育政治化傾向成為歷史的必然”③。但現(xiàn)有研究缺乏將傳播作為影響體育與政治關系的重要變量予以一體化研究的視角,容易形成體育泛政治化不可避免的判斷。
回顧世界體育史,尤其是奧運發(fā)展史,昔日的蘇聯(lián)和今天的俄羅斯是遭遇體育政治化影響最大的現(xiàn)代主權國家之一。從1980年莫斯科夏季奧運會遭遇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國家的抵制,到2014年索契冬奧會和2018年莫斯科世界杯,蘇聯(lián)和俄羅斯均遭遇大規(guī)模的泛政治化傳播,尤以索契冬奧會為盛。以此為例,借鑒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本文將體育、政治和傳播置于體育泛政治化傳播場域中予以一體化研究,分析場域內(nèi)不同力量構成及其作用機制,并對西方主要國家對索契冬奧會的泛政治化傳播偏向予以研究,進而探討通過改變場域內(nèi)力量對比,引導場域內(nèi)各種力量從基于意識形態(tài)沖突的“敵我”運行邏輯向基于體育精神的“是非”運行邏輯轉變的路徑,以消解體育泛政治化傳播的影響,促進體育傳播回歸人文精神,助力人的全面發(fā)展和社會的政治和解。
“泛化”通常是指將特殊的事物普遍化,將有限的作用廣泛化?!胺赫位奔磳⒄我蛩氐淖饔脭U大化,使之具有普遍意義。④吉登斯從現(xiàn)代性的視角對泛政治化進行探討,提出了“生活政治”⑤概念,朱承以此為基礎提出了“生活政治化”⑥的概念,即政治權力和政治意志在日常生活中的泛化,是日常生活被提升到政治層面予以解讀的一種政治范式,其最大特點是政治彌漫在日常生活中,使得日常生活不僅僅是滿足人們精神物質(zhì)需要的場域,還充斥著政治意味,將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上升到政治秩序和政治觀念的角度來理解。全媒體環(huán)境的形成令媒介對體育的“再現(xiàn)”與“詮釋”功能更強大,同時也讓體育賽事奇觀的泛政治化傾向更加明顯。⑦據(jù)此,本文將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定義為:媒體在報道中將體育運動,特別是大型國際體育運動的申辦、籌備、舉辦及具體參賽行為、結果等與特定政治背景、政治事件、政治人物、政治制度等廣泛關聯(lián),并構建支持、默認或抵制的傳播框架,根據(jù)媒體的政治立場做出肯定、中性或否定的輿論引導。
根據(jù)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場域是由各種不同地位所構成的多維度的空間,是社會關系的構成單位,是一種關系系統(tǒng)”⑧。概括而言,它首先是一個客觀關系構成的系統(tǒng),其存在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們只能通過改變內(nèi)部的結構使其向預想的方向發(fā)展;其次,每個場域有其自身的規(guī)則和原則,有自主的空間;最后,場域內(nèi)充滿斗爭,權利因斗爭而不斷轉換,擁有資本的多少決定斗爭的結果,斗爭又推動事物的進步。此處資本并非僅指經(jīng)濟資本,更重要的是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傳播本身也是一種資本。
廣義上的體育,是社會文化總體的一部分,其發(fā)展受一定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條件的制約,其目的也是為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jīng)濟服務。⑨因此,脫離政治和傳播談體育的獨立運行并不現(xiàn)實。體育傳播的泛政治化正是場域內(nèi)多種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本文將體育泛政治化傳播場域的社會關系構成單位分為三部分,即體育、政治和傳播,其涉及的主體包括體育組織者、體育參與者、政治組織與政治人物、媒體(包括UGC)。不同主體按照特定的規(guī)則和原則運行,場域內(nèi)的權利會因為體育組織者、參與者、政治力量和媒體的資本斗爭而調(diào)整,并因此推動場域的演進。
根據(jù)體育、政治和傳播的關系,本文假設有三種主要力量決定了該場域的走向。它們是體育獨立于政治的內(nèi)在定力、體育對政治的吸引力和傳媒報道體育活動的平衡力。所謂體育獨立于政治的內(nèi)在定力是指,體育組織和運動參與者拒絕迫于政治壓力采取有悖于體育精神的行為的一種內(nèi)在獨立性和自主性;所謂體育的政治吸引力是指,體育作為公共活動平臺所具有的政治傳播功能及其為政治人物和組織展示自我提供機會的能力。它可以吸引政治力量和政治人物通過各種方式參與體育組織、體育活動和體育發(fā)展。體育獨立自主的內(nèi)在定力使之始終對政治及其它外部力量的干預和介入保持警惕和排斥的態(tài)度,而政治傳播吸引力又決定了體育與政治難以割舍。而且,重大國際體育比賽追求人類和平的價值目標,如奧運休戰(zhàn)等,也不斷孕育體育與政治合作的內(nèi)在需求。在獨立與合作之間,真正能夠發(fā)揮平衡作用的是媒體傳播力量,后者通過議程設置、事件解釋和輿論引導,形成公眾意見,同時作用于體育和政治兩大力量主體,影響體育和政治力量的消長。因此,某種意義上決定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場域的力量便是傳播的平衡力。它向體育自主性和政治擴張性的任何一方偏向,便可能導致該場域呈現(xiàn)不同的表征。
既然場域是通過特定的制度運行的多維度空間,那么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場域內(nèi)存在哪些運行維度空間呢?研究索契冬奧會遭遇的泛政治化傳播發(fā)現(xiàn),在不同力量的作用下,該場域內(nèi)存在四種維度的空間,即自主運行、政治傳播、政治和解和傳播平衡。只有理解系統(tǒng)內(nèi)部各維度的運行特征,才能引導該系統(tǒng)向預期方向發(fā)展。
幾乎所有國際體育組織均強調(diào),體育應獨立于政治之外。在2014年索契冬奧會期間,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曾呼吁各國領導人恪守國內(nèi)政治遠離奧運的原則,“要拿出勇氣來,通過直接的國際政治對話而非犧牲運動員來解決你們間存在的分歧”⑩。土耳其媒體曾援引巴赫的話稱,某些國家領導人最高級別的抵制索契冬奧會的行動僅具有展示作用,它們可以成為報紙的頭條新聞,但沒有任何意義,不可能因此將索契冬奧會以及所有的事情都變成政治工具。
所謂“體育獨立”通常有兩層含義,一是體育與政治屬于兩類不同的活動,彼此沒有隸屬關系;二是體育組織擁有完全的行為自主性和獨立性,不受政治的干預和影響。長期以來,重大國際體育比賽的組織者都在尋求組織的獨立性和內(nèi)部運營的自主性,特別是類似奧委會這樣的非政治性組織,一直強調(diào)其具有獨立的思想體系、組織體系和活動體系,不受任何國際組織左右。即使是在體育泛政治化語境中,體育自主性運轉仍然是該場域內(nèi)的主要空間維度。
該維度的空間運轉具有強大的歷史和制度支撐。今天,當人們討論體育與政治的關系時,首先想到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對奧運非政治性的明確界定。現(xiàn)代奧運之父顧拜旦在1894年確立國際奧委會的目的、任務、行動原則、成員規(guī)范時,均強調(diào)奧運獨立于社會活動中的政治范疇,而且首先是不受特定國家干預?!秺W林匹克憲章》將“反對體育運動和運動員濫用于任何政治或商業(yè)目的”列入國際奧委會職能之一,奧委會接受新委員時要宣誓“決不接受任何政治或商業(yè)影響”,同時強調(diào)“以種族、宗教、政治、性別或其他理由對某個國家或個人的任何歧視都與奧林匹克運動員的身份不相容”。不僅如此,作為國家與國際奧委會聯(lián)絡的重要組織,各個國家奧委會也要承諾“保持其自主性,抵制可能妨礙其遵守《奧林匹克憲章》的任何壓力,包括政治、宗教、經(jīng)濟上的壓力”。奧運會如此,其它國際體育組織也循此精神,表達遠離政治的立場,以便讓體育運動更純潔、更干凈,鼓勵更多的人或組織參與其中,促進人的和諧發(fā)展。它是維護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場域內(nèi)體育獨立于政治的內(nèi)在定力的價值觀基礎。
如今,國際體育活動的東道國早已將體育場演變成外交場。邀請外國政要出席各類體育活動的開閉幕式、各國領導人共同觀看體育比賽等議程設置為東道國提供了難得的政治公關機遇。以索契冬奧會為例,該冬奧會有65位國際政要現(xiàn)場觀禮,創(chuàng)歷屆奧運之首。其中,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出席開幕式,開創(chuàng)中國國家元首境外觀禮國際體育賽事的先河,他在索契接受俄羅斯電視臺專訪并在奧運村看望中國代表團的新聞被廣泛傳播;土耳其總理與烏茲別克斯坦總統(tǒng)在索契實現(xiàn)近十年的首次會面等,從更多視角闡釋了奧運對于人類和平與團結的促進功能,彰顯國際間尊重與友誼的價值,同時也展示體育強大的政治傳播功能。
在此,體育至少展示出三種政治傳播機制。第一,為政治人物提供令公眾可見、關注和了解的平臺。無論是宣布開賽還是簡單地坐在觀眾席間,政治人物都注定會成為媒體焦點,至少能保持其在公眾中的存在感。第二,也是最顯著的,即有助于固化政治家的威望、認同和社會地位。它表明,政治家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大伙兒中的一員。政治家出現(xiàn)在比賽場上,表明其與廣大公眾分享共情。第三,體育為政治家聯(lián)系社區(qū)提供難得的機會,成為其與不同意識形態(tài)派別交流的橋梁。政治家們將自己和那些公眾喜愛的、充滿正能量的運動員聯(lián)系起來,會增強自己的合法性、可愛性和可信度。
政治和解是在奧運會等重大國際體育賽事長期實踐中形成的特有的一種習俗?,F(xiàn)代奧運史上,體育促進政治和解的主動性越來越強。20世紀70年代,中美之間的“乒乓外交”成為國際體育史上的佳話。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一些未與韓國建交的國家獲準參加比賽,創(chuàng)造了國家間對話的基礎。第25屆巴塞羅拉奧運會期間,埃塞俄比亞金牌得主圖魯和南非銀牌得主梅耶并肩的場景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時,看臺上全體觀眾起立,對消除種族隔離和歧視的政治和解表達敬意。此時,人們更多感嘆的是體育對政治沖突的消解力量和世界和平的象征性。第26屆亞特蘭大奧運會期間,奧運身份證首次作為簽證,保證運動員免受外交關系影響順利出入美國,彰顯了國際體育獨立于政治之外,不受其控制的價值追求。2014年1月30日,應俄羅斯倡議,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向全球呼吁實施奧運休戰(zhàn)。該決議得到了聯(lián)合國大會的一致通過,并特別吁請各國攜手,推動敘利亞、南蘇丹、中非共和國等沖突區(qū)域?;稹?/p>
體育政治和解的實踐表明,政治與體育相互作用并不必然形成負面效果。如果沒有外部力量的干預,體育與政治兩種力量構成的場域,可以形成強大的自主性,能夠促進基于體育精神的“是非”邏輯運行。當政治力量企圖干涉體育的正常運轉機制,體育精神遭遇損害時,體育面臨泛政治化危險,需要傳播媒介的平衡作用,激活場域內(nèi)公眾意見的力量,參與調(diào)節(jié)場域關系。
長期以來,將體育與政治聯(lián)系的企圖始終存在,只是程度、范圍和影響力因時而異。泛政治化破壞的不僅是體育獨立的美好愿景,而且超出體育與政治應有的關系框架,既影響體育事業(yè)的正常發(fā)展,也會導致人們對于體育政治和政治體育的反感,應該受到國際社會的一致抵制。在影響體育泛政治化的眾多因素中,傳播行為具有極為重要的平衡作用。
日益嚴重的體育泛政治化傳播正是體育傳播不平衡的表現(xiàn)。中國學者穆丹研究《紐約時報》和《洛杉機時報》對卡特呼吁抵制莫斯科1980年夏季奧運會的相關報道發(fā)現(xiàn),媒體的“過濾宣傳”不僅影響公眾的意見,也直接影響政治領導人的態(tài)度。比較1980年莫斯科夏季奧運會和2014年索契冬奧會遭遇的媒體政治干預發(fā)現(xiàn),盡管兩屆奧運會的時代背景存在巨大差異,但美國媒體對于奧運會一貫的政治干預熱情并沒有發(fā)生改變。如果沒有媒體的泛政治化傳播,即使政治人物、政黨組織有意將體育政治化,也難以影響公眾的意見。當媒體選擇泛政治化傳播時,便會選擇性地將反對泛政治化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予以忽略。比如,1980年美國抵制莫斯科夏季奧運會,引發(fā)美國國內(nèi)運動員的強烈不滿,一些運動員因此訴諸法律,希望法院判決取消抵制。但運動員們的司法救濟行為并未獲得媒體的應有關注,因而難以獲得公眾的理解與支持。
印度金達爾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斯雷拉姆·喬利亞教授在索契冬奧會開幕后在印度最大的英語日報《政治家》撰文稱,“理論上奧運會支持保留神圣的人類共有價值觀——展示尊重和友誼的價值,最終加強各族人民間的和平。但2014年冬奧會正相反,西方媒體不僅沒有努力通過比賽尋求俄羅斯與西方國家關系的融冰之策,而是圍繞冬奧會所謂的丑聞,展開針對俄羅斯的信息戰(zhàn),具有‘新冷戰(zhàn)’的味道”。正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沖突的邏輯,西方主要媒體成為索契冬奧會泛政治化傳播場域的主要構建者。
通過對2014年索契冬奧會(含冬殘奧會)開幕前一個月到結束后一天202篇國際媒體相關報道的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當前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存在五個方面的偏向,即泛政治化解釋舉辦動機、質(zhì)疑合法性、渲染浪費與腐敗、政治化詮釋賽事組織與結果和“同一奧運,兩種圖景”。
在泛政治化傳播中,東道主的動機成為首要被質(zhì)疑目標,并通常被解釋為不擇手段申辦、掩蓋國內(nèi)問題、轉移民眾視線或假公濟私等。西方主要媒體對索契冬奧會申辦手段和動機的輿論攻擊從其獲得主辦權至閉幕始終未停。在西方媒體的解讀中,非西方國家申辦大型體育運動的目的便是鞏固集權政治,用愛國主義麻醉公眾,維護社會穩(wěn)定,甚至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追問其申辦是否行賄、是否弄虛作假等。
2014年2月6日,索契冬奧會正式開幕前一天,福克斯新聞德語網(wǎng)站援引ABC的消息,稱俄羅斯獲得本屆奧運會主辦權得益于世界最大的海洛因經(jīng)銷商的支持,而美國一直試圖凍結該經(jīng)銷商的賬戶。在泛政治化傳播語境中,俄羅斯舉辦索契冬奧會是實現(xiàn)“普京大帝”的個人夢想。波蘭《政治報》將2014年索契的備戰(zhàn)冬奧與1704年建設彼得堡聯(lián)系起來,將普京與彼得大帝相比,強調(diào)俄羅斯在展示其核武器和經(jīng)濟能力的同時,希望通過“軟實力”來吸引外國人,打造真正帝國形象。這種類比被西方媒體多次重復。德國《世界報》諷刺道:“一切都為2014年2月弗拉基米爾大帝的加冕儀式做好了準備”,“這是一個盛大的事件,他打算變成個人的勝利”。創(chuàng)辦于1886年的意大利報紙《十九世紀》(Il Secolo XIX)將普京親駕吉普車與國際奧委會代表共同參觀索契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的雪豹之舉解釋為展示大男子主義形象的又一場“普京秀”。
當索契市長阿納托利·帕霍莫夫批評國際社會對俄羅斯存在錯誤看法,稱索契奧運會將向世界展示另一個俄羅斯,一個新的俄羅斯時,美國《時代》周刊不忘提醒讀者,該市長是普京的盟友,并稱俄羅斯人希望借此向世界展示所謂的“可控式民主”,普京總理將借此重返總統(tǒng)職位。
盡管國際奧委會有一套完整的遴選東道國的制度和程序,但泛政治化場域內(nèi)的賽事舉辦方,特別是非西方國家,在合法性方面常常面臨體育之外的政治因素的拷問。一些西方媒體試圖通過對俄羅斯政治制度,國內(nèi)法律、人權、民主等方面的攻擊,否定俄舉辦索契冬奧會的合法性。曾經(jīng)有記者向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提問,在選擇奧運會舉辦地時是否應該遵循一些政治性指標。巴赫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這樣,過一段時間,奧運會可能只有在天堂上舉行”。
盡管俄羅斯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當年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lián),但普京時代的俄羅斯顯然不如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令西方主要國家滿意。普京的“可控式民主”對于西方部分政治精英和主流媒體而言不可接受。這種政治觀點的沖突清晰地投射到西方主流媒體對俄羅斯舉辦索契冬奧會的態(tài)度上?!度A盛頓郵報》于2014年1月10日直接公開呼吁奧馬巴抵制俄羅斯冬奧會。該報認為,如果運動員不得不參加比賽,那么政治家并不是這一進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美國沒有理由縱容俄羅斯,更沒必要讓他們獲得國際社會的掌聲。事實上,雖奧巴馬未抵制2014年冬奧會,亦未出席開幕式,但采取共同行動的國家領導人有時任法國總統(tǒng)奧特朗、英國首相卡梅倫、加拿大總理哈珀等。他們的選擇不能說與媒體的泛政治化傳播無關。對此,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稱,美國和歐洲主要領導人缺席索契冬奧會的做法,得到了西方人權活動家的歡迎,他們認為這些領導人雖未公開發(fā)表嚴厲批評,卻用行動向俄政府發(fā)出了明確信號:“西方政府反對俄羅斯日益嚴重的人權狀況”。
在泛政治化傳播場域內(nèi),媒體對舉辦國的民主、人權和自由的關注遠遠超過體育比賽本身。它不僅表現(xiàn)在俄羅斯冬奧會期間,還表現(xiàn)在2008年北京夏季奧會圣火在法國和英國傳遞期間遭遇藏獨分子的暴力襲擊,希拉里·克林頓以“人權改善”為由要求小布什總統(tǒng)不要出席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表現(xiàn)在2021年美國、加拿大、英國一些政客以新疆存在所謂“種族滅絕”為借口宣揚抵制北京冬奧會等事件,以上事件均表明西方國家少數(shù)政客和媒體不惜制造所謂民主、人權和自由的謊言,以詆毀、貶損舉辦國際體育賽事的非西方國家。它是體育泛政治化傳播中的一股強大的破壞力。
當事實證明,所謂的申辦動機、民主、自由和人權的問題屬子虛烏有時,場館建設議題則成為最具持續(xù)性的泛政治化傳播客體。相關報道主要指向場館對環(huán)境的破壞、場館建設對當?shù)鼐用裆畹呢撁嬗绊?、建設中存在的質(zhì)量問題和腐敗問題、建設成本高昂以及體育遺產(chǎn)的浪費等方面,通常的解釋框架則是“政治面子—少數(shù)人獲利—浪費納稅人錢”,將執(zhí)政者與普通民眾對立。此類話題即使在冬奧會閉幕后仍在喧嘩。
索契冬奧會申辦成功后,西方媒體曾普遍對冬季運動會在亞熱帶和缺乏必要基礎設施的城市舉行表示擔憂。當索契大興土木,相關體育設施建設順利,甚至有望提前完工的消息傳來后,美國《時代》周刊話鋒一轉,強調(diào)“沒有一個國家僅靠點燃奧運火炬就可以從根本上改變”。在索契冬奧會泛政治化傳播中,俄政府對冬奧會的投入一直是焦點。此時,“最昂貴”的概念還被賦予另一特別屬性:最腐敗。《經(jīng)濟學人》稱,腐敗是大型建筑項目的常有的副作用,但在俄羅斯,腐敗是一種產(chǎn)品,幾乎與體育賽事同樣的重要,并得出一個結論,即“蘇聯(lián)時代夏季奧運會與索契冬奧會相比,公共資金支出相形見絀”。
根據(jù)《奧林匹克憲章》規(guī)定,奧運賽事期間,禁止在賽場上進行政治宣傳。因此,奧運的泛政治化傳播活動主要集中在賽前和賽后。即便如此,2014年索契冬奧會盛大開幕式并未完全改變美歐等西方媒體的泛政治化傳播趨勢。“從比賽開支到索契運動設施中某個廁所不暢的現(xiàn)象,所有的一切都被西方肢解,被嘲笑,仿佛是在挑戰(zhàn)普京虛構的虛榮心和俄羅斯的虛擬性?!?/p>
《洛杉磯時報》在開幕式當天聲稱,俄羅斯冬奧會萬事俱備,“唯一缺乏歡樂”“顯得死氣沉沉”。獲得獨家轉播權的美國國家電視臺NBC不僅沒有實時轉播,而且對開幕式的內(nèi)容進行了“新聞政治審查”,在延時8.5小時后轉播開幕式時,NBC剪掉了俄羅斯塔圖樂隊的表演、內(nèi)務部合唱團演唱的達夫特·朋克歌曲“走運”(get lucky)、關于俄羅斯共產(chǎn)主義的歷史情節(jié)、國際奧委會主席托馬斯·巴赫對俄羅斯和活動組織者的感謝、奧運會吉祥物的表演等鏡頭。
其中,塔圖樂隊兩名女歌手曾在21世紀初期扮演過女同性戀,她們的出場可以從側面駁斥對俄羅斯歧視同性戀的批評。此前俄羅斯通過的《關于禁止在青少年中傳播非傳統(tǒng)性關系的法律》,被西方解釋為對同性戀群體的迫害。2013年8月,英國演員、作家斯蒂芬·弗萊因此指責俄羅斯限制同性戀,提出抵制索契冬奧會的呼吁,并在社交媒體上@時任英國總理戴維·卡梅倫。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在開幕式上對俄羅斯賽事組織工作的肯定與感謝之詞因為與美國主流媒體的觀點不一致而被美國電視NBC剪去,充分暴露美國媒體泛政治化傳播的強烈沖動。
盡管比賽開始后,相關報道更加正面,但西方話語的中心思想仍然是,俄羅斯是一個邪惡帝國?!度A爾街日報》重點報道,俄羅斯企圖通過高價吸引加拿大運動員加入俄羅斯國籍,在索契冬奧會上重拾蘇聯(lián)時代的榮耀,但最終因加拿大年輕人不愿離開自己的祖國而失敗?!缎鹿埠蛨蟆放u獲得首金的俄羅斯運動員尚為小姑娘,討論如何限制未成年人參加奧運會?!督鹑跁r報》則強調(diào),索契冬奧會的成功舉辦,無助于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正?;?。
重大體育賽事與政治關聯(lián)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但泛政治化并非必然的選擇。在以美國媒體為主的泛政治化傳播力量的操縱下,索契冬奧會變成了史上最具政治性的運動會。同時,研究也發(fā)現(xiàn),在索契冬奧會期間,與美國、英國、德國等國媒體的泛政治化報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體育專業(yè)媒體以及以中國、伊朗、韓國、獨聯(lián)體國家為主要構成的大眾傳媒,更多地堅守著體育與政治共生互動的原則,抵制政治對體育的干涉,堅決反對少數(shù)國家和政治力量抵制冬奧會的企圖。他們在索契冬奧會期間,秉持新聞專業(yè)思想,構建了另一幅冬奧圖景和俄羅斯國家形象,努力修復西方媒體基于意識形態(tài)沖突對體育精神的傷害。
索契冬奧會體現(xiàn)了體育與政治、文化、經(jīng)濟的共生互動性。其政治性突出表現(xiàn)為,大量國際政要參加觀禮,索契冬奧會的代表團大大超過以往任一屆,達88個,更多的熱帶國家運動員亮相冬奧會等。其中,東帝汶、馬耳他、巴拉圭、多哥、津巴布韋、湯加和多米尼加等國家和地區(qū)均首次參加冬奧會。不僅如此,索契冬奧會火炬史無前例地傳遞到宇宙空間站,深入世界最深的淡水湖貝加爾湖,冬奧會開幕式用33個俄羅斯字母將俄羅斯的歷史、文化和自然環(huán)境特征巧妙串連,分享俄羅斯經(jīng)典的文學、音樂、舞蹈等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等,此類新聞場景,從更多的視角闡釋了奧運對人類和平與團結的促進,彰顯尊重和友誼的價值,彰顯政治與體育的和諧互動。
在抵制泛政治化傳播過程中,中國等反對泛政治化傳播的媒體強調(diào)讓賽事主體回歸傳播中心。眾所周知,運動員是重大國際體育活動的主體,理應成為其傳播活動的主要信息源。所以,秉承新聞職業(yè)操守的媒體大多通過運動員的視角來評價比賽的得失。比如,在場館建設問題方面,中國新華社采訪運動員,獲悉中國代表團的住所簡樸大方,除了有油漆味外,一切都很好。伊朗網(wǎng)站Gol.ir則援引運動員拍攝的圖片稱,由于匆忙趕建,2014索契冬奧會設施和其他許多大型比賽一樣,存在著違章建設的情況。針對西方媒體廣泛報道的“兩只馬桶爭位”等怪象,斯洛伐克國家冰球隊后衛(wèi)伊萬·巴蘭卡對Sme.sk網(wǎng)站編輯介紹說,房間很美,他一進去便想看看是否有兩個馬桶或者是否將散熱器裝到天花板上,結果所有好奇心均未得到滿足。西班牙體操隊員、入場式旗手告訴該國體育日報《三月》(Marca),其為索契冬奧會感到高興,感謝高水平的組織者。巴基斯坦英文報紙《論壇快報》(The Express Tribune)質(zhì)疑,場館內(nèi)沒有示威者,也沒有明顯的問題,為什么其它國家要制造不必要的沖突?為什么俄羅斯一次一次地成為罔顧事實的攻擊目標?為什么俄羅斯在奧運會開始前便被認定必將失?。?/p>
索契冬奧會期間,體育專業(yè)媒體和主張體育與政治互不干涉的媒體與以美國為首的堅持泛政治化立場的西方主流媒體,構建了兩種不同的奧運傳播場景。相對而言,更多國家的媒體采取較為客觀和中立立場,既反映了體育與政治不可分離的關系,也努力避免體育傳播的泛政治化傾向,最終形成了“同一奧運,兩個世界”的輿論圖景。但由于國際傳播信息流的不平等、不均衡,西方媒體泛政治化傳播先入為主,對國際輿論造成的消極影響尚難消解。
研究索契冬奧會的案例發(fā)現(xiàn),在西方媒體竭力構建一個泛政治化傳播圖景時,俄羅斯、中國等國家的大眾傳媒和世界體育專業(yè)媒體一直在努力構建另一種圖景:國際體育節(jié)。他們更多地報道體育賽場真正的主角的聲音,如體育官員、教練員、運動員等,而不是街頭的流浪狗、鋪管道的工人、酒店的房間。只不過,由于傳播能力、規(guī)模和平臺的差別,在冬奧會正式開幕前,西方媒體的泛政治化傳播對受眾形成強烈的先入為主的影響。受美國媒體對索契冬奧會危險的渲染,許多美國人自稱不希望在索契舉辦冬奧會不是因為俄羅斯人權惡化,而是因為擔心可能出現(xiàn)恐怖活動,57%的受訪者認為索契很可能會發(fā)生恐怖襲擊,54%的美國人對普京持負面觀點。但事實證明,索契冬奧會的安保非常成功,并沒有發(fā)生西方媒體所警告的恐怖活動。
因此,全面提升體育泛政治化傳播場域內(nèi)其他主體的傳播能力,是消解泛政治化傳播負面影響的最有效手段。當前,一方面要加大對體育賽事東道國對外傳播能力的建設,另一方面要更加充分地釋放出體育專業(yè)媒體的傳播能力。同時,要高度重視新媒體賦能,發(fā)揮體育官員、運動員、教練員的自媒體傳播優(yōu)勢。在俄羅斯冬奧會期間,運動員主要是通過接受記者采訪表達心聲,自己通過社交媒體發(fā)布賽事新聞、趣聞等尚不充分,但是到2018年莫斯科世界杯時,足球運動員、世界各地的足球迷們通過社交媒體上傳的各類音視頻極大豐富了本屆世界杯對外傳播的效果,很多沒有到現(xiàn)場的足球迷們開始后悔聽信本國媒體的宣傳和政府的所謂安全警告未能赴俄。未來,面對短期難以根本改變傳統(tǒng)媒體既有國際傳播格局的現(xiàn)實,挖掘國際體育賽場的真正主角們(運動員等)的傳播潛力,通過多主體參與傳播,改變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場域力量對比,強化體育自主運行的原則,強調(diào)體育政治和解價值,提升公眾對體育泛政治化傳播的認知度和辨析力,或能適度糾正當前存在的泛政治化傳播偏向。
索契冬奧會形成的泛政治化傳播趨勢并未隨著比賽的結束而終結,反而在2018年莫斯科世界杯期間重現(xiàn),并且仍將可能出現(xiàn)在其它重大體育賽事中,尤其是出現(xiàn)在非西方國家舉辦的重大國際體育活動中。目前,西方少數(shù)政客和媒體對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政治化攻擊已經(jīng)初顯端倪,值得警惕。
研究表明,體育、政治和傳播共同構成了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場域的假設能夠成立,場域內(nèi)政治、體育和傳媒三者的力量關系客觀存在。其中的傳播同時作用于體育的自主運行、政治傳播和政治和解三大空間,媒介的平衡力和偏向決定著場域的趨勢,并直接影響公眾意見的形成。它也是改變體育傳播泛政治化場域斗爭模式、力量構成和發(fā)展趨勢的關鍵變量。如果媒體報道發(fā)揮應有的平衡作用,強調(diào)體育的獨立性和社會和解,公眾便會對政治干預給予抵制;如果媒體強調(diào)的是體育的政治意義和政治對體育的促進性,社會公眾便會對政治干預體育給予更多的認同與理解。西方政治力量和媒體之所以能夠合謀,形成索契冬奧會期間強大的泛政治化傳播,與其長期形成的傳播能力不無關系。目前要改變西方主流媒體報道中俄等非西方國家舉辦的重大國際體育賽時奉行的意識形態(tài)“敵我”運行模式,非常困難。從長遠看,需要不斷壯大體育泛政治化傳播場域內(nèi)反對泛政治化的傳播力量,特別是體育賽事舉辦國的大眾傳媒和國際體育專業(yè)媒體的傳播能力,擴大體育不受政治干預的自主運行空間,提高公眾對體育和政治關系的辯證認知。但實現(xiàn)這一目標需要假以時日,當前切實可行的優(yōu)選路徑,是激活場域內(nèi)其他主體的傳播意識,鼓勵運動員、教練員等更多主體借助新媒體賦能,參與體育傳播,改變場域內(nèi)力量對比,消解西方媒體主導的泛政治化傳播的負面影響,彰顯體育精神,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和社會的團結。
注釋:
① 柳玉鵬:《白俄羅斯被取消冰球世錦賽辦賽權》,《環(huán)球時報》,2021年1月20日,第12版。
② [西班牙]Juan Antonio Samaranch.Sport and politic.Thesis.autumn 1997.http://www.hri.org/MFA/thesis/autumn97/sport.html.
③ 喬玉成、許登云:《論體育的政治化傾向——以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為例》,《體育學刊》,2009年第7期,第2頁。
④ 許曉龍:《網(wǎng)絡公共事件中的“泛政治化”現(xiàn)象探微》,《電子政務》,2015年第7期,第66頁。
⑤ [英]吉登斯 A.:《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方文、王銘銘譯,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52頁。
⑥ 朱晨:《論中國式的“生活政治”》,《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10期,第90頁。
⑦ 石林:《體育賽事奇觀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38頁。
⑧ 高宣揚:《布迪厄的社會理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頁。
⑨ 劉吉:《我說體育——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的發(fā)展趨勢和潛在危機》,《體育文史》,1999年第2期,第5頁。
⑩ [俄]Томас Бах:Нужно спросить тех,кто критиковал Игры в Сочи,готовы ли они поменять мнение.https://www.kp.ru/online/news/1668844/https://www.kp.ru/online/news/1668844/.2014-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