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瑋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在寫作之余兼事翻譯工作、積極引介文藝作品及理論資源是很多具備一定外語能力的現(xiàn)代作家的共同選擇,曾于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授漢語數(shù)年的老舍自然也不例外。雖未專門從事過翻譯工作,但老舍一生中有過數(shù)次翻譯各體裁文章的嘗試。據學者考證,老舍目前已被發(fā)現(xiàn)的譯文共有16篇,約十幾萬字。在這些譯文中,有四篇以連載形式刊載的譯文值得注意:1932年,《齊大月刊》第2卷的7、8兩期連載了譯文《批評與批評者》,譯者署名“舍予”,后附譯者注:“上文系譯自Elizabeth Nitchie的《文學批評》。這是第一章,希望將全書繼續(xù)譯出。此書沒有別的好處,只是清楚淺近,適用作教本”(1)[美]伊麗莎白·尼奇:《批評與批評者》,舍予譯,《齊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此后,老舍又陸續(xù)以筆名“舍予”譯介了該書的另外三章:《文學與作家》《文藝中理智的價值》《文藝中道德的價值》,分別刊載于1932年12月、1933年6月與1934年6月的《齊大季刊》。1934年6月底,老舍辭去齊魯大學教職,譯文的刊載也就此中斷。雖然未能如計劃譯完全書,但這卻是老舍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譯介文學批評類著作的嘗試。
老舍所譯的《文學批評》是由美國學者伊麗莎白·尼奇編著的文藝批評教材,1928年由紐約麥克米倫出版社出版發(fā)行(2)Nitchie, Elizabeth, The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New York: Macmillan,1928.。由于該書在內容上偏重對文藝批評的啟蒙與教學,較少獨創(chuàng)性的理論見解,國內外目前關于此書及其著者的資料均較為匱乏。老舍譯介此書時正于濟南私立齊魯大學擔任教職,譯文以??癁榭d媒介,譯介的接受與傳播主要集中于校園空間內。因此,此次譯介嘗試在以往的研究中常被視為充實教學內容、積極引介知識資源的努力。
老舍譯介《文學批評》的動機固然與其在齊魯大學的授課教學有關,但若是將譯文單純視為文藝知識的載體,便忽略了譯文文本的相對獨立性與譯者在譯介過程中的主體性作用。譯文并非原文文本在不同語言系統(tǒng)中的鏡像呈現(xiàn),而是在承載著原文內容的同時也附著譯者的譯介意圖與豐富的語境信息。譯介既是一種跨語際的文化信息傳遞行為,在特定的語境中也可被視為一種征用話語資源、傳遞自身觀點與立場的隱蔽方式。將老舍的四篇譯文置于譯介的發(fā)生語境中,會發(fā)現(xiàn)譯文所傳達的觀點與意涵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指涉意味,其中不少表述也與老舍同時期的其他文章存在互文聯(lián)系。本文將嘗試返歸具體的譯介發(fā)生語境,比照《文學批評》原著所傳達的內容信息,將審視的目光聚焦于譯者主體,在此基礎上對《批評與批評者》《文學與作家》《文藝中理智的價值》《文藝中道德的價值》四篇譯文進行重新解讀,探尋老舍隱蔽的譯介意圖。
在進一步探討老舍具體的譯介意圖之前,首先應對《文學批評》及其著者作大致的了解。雖然今日看來,《文學批評》是一部相當“小眾”的教材讀物,但在1930年代,老舍并不是唯一一個曾提及此書的作家。在刊載于1933年《青年界》第3卷第4期的《英文文藝批評書目舉要》一文中,郁達夫列舉了15部“皆淺近易讀,也容易買得到”的文藝批評參考書籍,其中伊麗莎白·尼奇的《文學批評》與瑞恰慈的《文學批評原理》一同被列為“適用于大學作課本者”薦予讀者(3)郁達夫:《英國文藝批評數(shù)目舉要》,《青年界》,1933年第3卷第4期。。在1935年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所作的導言中,郁達夫又再次提及“美國有一位名尼姊Nitchie的文藝理論家”(4)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載《郁達夫文集》第6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65頁。,并大篇幅引用《文學批評》第十章中關于散文概念范疇的表述。幾乎在老舍發(fā)表最后一篇譯文《文藝中道德的價值》的同一時間,由成都文藝月刊社編輯發(fā)行的《文藝》雜志也在創(chuàng)刊號刊載了同章譯文《文學批評上的道德價值》,譯者為該刊的通訊聯(lián)絡人李伏加。從刊物的《刊前》與《編后》來看,這是一份由成都皇城四川大學文學院中“幾個人因為共同研究的需要,與想擴大這研究于大家”(5)《編后》,《文藝》,1934年第1卷第1期。而創(chuàng)辦的同人刊物,主要刊載各體裁文學作品、文藝批評以及譯介“或于內容有深湛之意;或于形式有特殊之佳點”的“東西洋名作”(6)《刊前》,《文藝》,1934年第1卷第1期。。雖然尚無法確認老舍獲知《文學批評》一書的具體渠道,但從上述信息來看,該書在1930年代似乎并不是一本難以獲取的外文書籍。
據筆者搜尋到的資料來看,《文學批評》的作者伊麗莎白·尼奇曾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語與比較文學系攻讀文學博士學位,其畢業(yè)論文《維吉爾與英國詩人》(7)Elizabeth Nitchie, Vergil and the English poet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19.于1919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除此之外,尼奇還發(fā)表過《賀拉斯與薩克雷》(8)Elizabeth Nitchie, “Horace and Thackeray”, in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 13 (March 1918), pp.393-410.《朗吉努斯與英國十七、十八世紀的詩學模仿論》(9)Elizabeth Nitchie, “Longinus and the Theory of Poetic Imitation in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y England”, in Studies in Philology, Vol. 32 (October 1935), pp.580-597.《布朗寧對古典的運用》(10)Elizabeth Nitchie, “Browning's Use of the Classics”, in The Classical Weekly, Vol. 14 (January 1921), pp.105-110.等學術文章。相較于建構個人的批評理論體系,尼奇更多地將研究興趣與筆墨傾注于具體的作家作品解讀與比較研究,其文章、著作可讀性強,但欠缺一定的理論深度。博士畢業(yè)后,尼奇任職于綜合型私立文理學院古徹學院(Goucher College)并于此執(zhí)教數(shù)十年,《文學批評》便是在她擔任副教授一職時根據多年的課堂經驗編著而成??傮w而言,作為一本凝聚著課堂經驗的教材讀物,該書主要顯現(xiàn)出以下三點特征:
其一,以文學批評寫作啟蒙為編著旨歸,內容詳實,深入淺出。《文學批評》全書共分十二章,前兩章總論文學批評與批評者、文學與作家之間的關系,第三、四、五章分別討論“理智”“道德”“情感”要素在文學作品中的價值與意義,第六至第八章從寫作發(fā)生的角度論述作家如何通過“想象”將個體經驗轉化為文學表達,最后四章則聚焦于不同文體形式特征。在前言中,尼奇希望此書既能為有專業(yè)需求的讀者提供批評寫作與授課方面的基礎指導,也希望能幫助普通讀者掌握欣賞文學經典與鑒賞現(xiàn)代文藝的能力(11)參見Elizabeth Nitchie, The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New York: Macmillan, 1928. p.vii.。因此,《文學批評》并不局限于對特定批評范式的講解,而是旁征博引各派言論,試圖在知識層面匯集古今,呈現(xiàn)一種全面、綜合的文學批評知識概觀,引導讀者依照個體偏好構建個性化的批評尺度(12)同上,p.10.。此書的參照資源也較為駁雜,書后所附的參考文獻中不乏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現(xiàn)代批評著作及教材,如溫徹斯特的《文學批評之原理》、瑞恰慈的《文學批評原理》、白璧德的《新拉奧孔》以及泰納的《英國文學史》等。在文學知識的闡述外,該書也注重引導讀者將所學知識運用于批評實踐,每章節(jié)皆配備習題或批評素材,啟發(fā)讀者的思索與寫作。
其二,強調人文傳統(tǒng)的資源意義,帶有新人文主義的影響痕跡?!段膶W批評》在知識闡釋層面力圖做到內容的全面與論調的折衷,但這并不意味此書僅意在重述蕪雜的知識內容而缺乏貫穿始終的批評理念。事實上,“折衷”正是書中所推崇的批評原則:理想的批評者應以同情、真誠的特質調和鑒賞、判斷的能力,在充足知識儲備的基礎上,在各種批評范式之間尋找折衷的方式,并在批評寫作中實現(xiàn)科學實證性與審美創(chuàng)造性的平衡。為了達到這一理想狀態(tài),批評者應將目光聚焦于文學自身,以人文傳統(tǒng)豐富批評素養(yǎng),從文學經典的閱讀中感知批評的標準(13)同上,pp.16-29.。雖然此書并未論及白璧德或新人文主義思想理論,但書中所提出的批評理念以及對人文傳統(tǒng)、文學經典的重視與新人文主義的話語模式存在明顯的重合之處。尼奇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主攻西方古典文學與英美文學的比較研究,白璧德所提倡的注重“古典-現(xiàn)代”之承續(xù)性的“比較的方法”(Comparative Method)正是她在學術寫作中慣用的研究思路(14)白璧德在《文學與美國的大學》一書中詳細闡述了在研究古典作品時應廣泛采用的“比較的方法”:“任何對個體作家的單純割裂研究都完全不足以說明問題。確實,每個作家的作品首先都應當就其自身的具體情形單獨加以考慮,但同時也應當把它們作為古代與現(xiàn)代世界一脈相承的發(fā)展鏈條上的環(huán)節(jié)而予以研究”,并以維吉爾為例解釋了應如何運用“比較的方法”:“要研究他不僅需要熟悉古典時期的‘維吉爾’,也需要熟悉后來的那個‘維吉爾’——誘導中世紀想象的那個魔幻‘維吉爾’,作為但丁向導的那個‘維吉爾’等等”。([美]歐文·白璧德:《文學與美國的大學》,張沛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108頁)而這也正是尼奇在博士畢業(yè)論文《維吉爾與英國詩人》中采用的研究思路。。其畢業(yè)論文《維吉爾與英國詩人》與《賀拉斯與薩克雷》《布朗寧對古典的運用》等學術文章中均存在一條顯明的、試圖厘清古典傳統(tǒng)影響脈絡的思路線索,這種方法論層面的影響也滲透到了尼奇的教材寫作之中?!段膶W批評》所引用的理論資源主要來自亞歷山大·蒲柏、約翰·德萊頓等新古典主義批評家,所提出的批評理念實際也暗含著“比較”的思路:對作品意義、價值的評定需在與經典作品及人文傳統(tǒng)的比對過程中完成。
其三,凸顯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地位,詳盡論述了文學寫作的發(fā)生過程?!段膶W批評》的章節(jié)結構與溫徹斯特的《文學批評原理》頗為相似,但不同之處在于,尼奇將溫徹斯特提出的文學四要素:“情感”“思想”“想象”“形式”置換為“理智”“道德”“情感”“想象”,并將有關“想象”要素的內容擴充為三章:《想象的處理》《想象的構建》與《想象的表達》。由章節(jié)標題不難看出,以上三章實際上是在闡述一種理想的寫作發(fā)生過程:作家擇取富有價值的個體經驗作為文學寫作之素材,在文學想象的過程中對各經驗要素進行裁剪、拆分、協(xié)調與重組,使構思合乎邏輯并具備和諧、統(tǒng)一的美感,最后再以得體的語言、形式將文學想象訴諸文字。換而言之,尼奇將作家的個體經驗資源、主觀想象能力與表達方式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要素,強調了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主體作用,這或許也是身為新文學作家的老舍與郁達夫對這本教材青睞有加的一個重要原因。
綜上所述,伊麗莎白·尼奇的《文學批評》是一本注重文學批評啟蒙與人文素養(yǎng)培養(yǎng)的西方批評理論通識教材,適宜作授課教學之參考,其不足之處在于書中的折衷論調有時略顯矛盾與冗長,缺少鮮明獨到的批評理念。在各類文藝理論譯著已頗為豐富的1930年代,《文學批評》的譯介價值并不甚高,老舍也自言此書除淺近易懂外并無其他好處。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老舍選擇這樣一本平平無奇的教材作為譯介素材?從時間上看,老舍譯介《文學批評》并非僅因授課教學所需,其自編的教材《文學概論講義》在1931年便已由齊魯大學鉛印成書供學生使用,且老舍用近兩年時間才譯出四篇譯文,譯介速度遠慢于授課進度;就譯文文本而言,老舍大體遵循了直譯的原則,忠于原文內容并較好地傳達了尼奇的折衷立場,從中亦難以窺探譯者的主觀意圖。若要進一步探尋老舍的譯介意圖,除關注譯文文本內容外,還應參照老舍在1930年代初期的經歷與處境,從“學院”與“文壇”兩個維度考量譯介發(fā)生的具體語境。
1930年7月,老舍應林濟青之邀到齊魯大學任教,任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兼文學院教授。老舍的譯介實踐與他身處的學院語境之間存在著不可忽視的關聯(lián):一方面,學院內部的知識生產需求構成了老舍譯介《文學批評》的重要動力;另一方面,老舍對譯介文本的選擇又微妙地折射出他對于學院體制與學術生產機制的態(tài)度與立場。
齊魯大學是中國最早開辦的教會大學之一,其早期國文教育以培養(yǎng)教會學校的教員人才為主要目標,課程設置偏于傳統(tǒng)、陳舊。自1920年代中期,受“非基督教運動”等因素的影響,齊大在學術層面開始尋求現(xiàn)代研究方法的融入,國文系的學風也隨之發(fā)生變化,但研究內容仍以國學為主(15)參照王蕾:《圖書館、出版與教育:哈佛燕京學社在華中國研究史(1928-1951)》,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79頁。。身為文學院首位與新文學發(fā)展關系密切的教師,老舍自然肩負著開設新文學課程并進行相關研究的使命。為籌備課堂內容、編寫課程講義,老舍閱讀了大量的中英文文獻,很可能正是在此期間,他閱讀了伊麗莎白·尼奇的《文學批評》并對其頗為青睞,其同一時期的講義、文章多與此書存在互文性關聯(lián)(16)如論文《論創(chuàng)作》(1930)與譯文《學者》(1931),以及演講稿《怎樣認識文學》(1934)。?!段膶W概論講義》與《文學批評》在參照、引用的理論資源上存在重合之處,在具體表述上也常有借鑒:如在第四講《文學的特質》中,老舍將“想象”列為文學的重要特質之一,認為作家唯有完成“想象的結構”“想象的處置”與“想象的表現(xiàn)”三步,才能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文藝作品(17)④舒舍予:《文學概論講義》,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54頁,第48頁。,這顯然參照了尼奇有關文學想象機制的表述。
老舍在齊大開設的多是文學通識課程,《文學批評》淺明易懂、注重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闡述相關知識,頗適宜用于教學參照。然而,這似乎并不是促使老舍譯介《文學批評》的主要原因,老舍教學內容的整體思路與其譯文的知識架構實際頗為不同。主張批評實踐應從作品自身出發(fā),從“想象”的角度理解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并以“理智”“道德”“情感”為尺度衡量文學作品價值是老舍四篇譯文所傳達的主要內容?!段膶W概論講義》雖同樣堅持以文學自身為中心的批評原則,將“想象”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機制,但并不認同“理智”與“道德”的尺度意義,主張以“美”代替二者:“美是一切藝術的要素,文學自然不能拋棄了它;有它在這里,道德的目的便無法上前”④,“理智不是壞物件,但是理智的分子越多,文學的感動力越少”(18)舒舍予:《文學概論講義》,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44頁。。另外,老舍的首篇譯文《批評與批評者》并不認同莫爾頓在《文學的近代研究》中將文學批評劃分為理論型、歸納型、判斷型與主觀型四類的做法(19)[美]伊麗莎白·尼奇:《批評與批評者》,舍予譯,《齊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而他在講義第十二講《文學的批評》中參照的卻正是莫爾頓的分類體系:“文學批評有許多種,我們?yōu)槭∈缕鹨?,就用莫爾頓(R.G.Moulton)的方法,將文學批評分為四大類”(20)舒舍予:《文學概論講義》,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頁。。老舍對教學內容的設定主要依托于個人的文藝觀念與教學思路,在此基礎上對各類理論資源均有所取舍(21)除伊麗莎白·尼奇的《文學批評》與外,老舍在編寫講義時也參照了由魯迅譯介的《苦悶的象征》、章錫琛譯本間久雄的《文學概論》,林語堂譯王爾德的《批評家即藝術家》等已被譯介到中國的書籍、文章。,他對于尼奇的借鑒多體現(xiàn)在論述細節(jié)而不是整體思路?!段膶W批評》一書適用于課堂教學卻并不契合老舍的教學內容,他著手譯介此書主要還是為了滿足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的知識生產需求。
國學研究所創(chuàng)辦于1930年,是受哈佛燕京學社資金資助,以系統(tǒng)研究中國文化、培養(yǎng)專業(yè)的學術人才為宗旨創(chuàng)辦的學術研究機構。在成立之初,國學所擬將研究范圍劃分為哲學、史地、文學、社會經濟四科,“每科各有主任一人,助理研究員一二人,現(xiàn)正分頭研究,擬于年終刊行學報,藉資表現(xiàn)研究之成績云”(22)《國學研究所業(yè)已成立》,《齊大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老舍在其中擔任文學主任一職,薪水由國學所支取,這無疑給他帶來了學術生產方面的壓力。據同時期任職于齊魯大學的歷史學家張維華回憶,曾有人對老舍并未接受過專業(yè)的學科訓練卻任職于國學研究所表示不滿,老舍聽聞后便申報了研究“三禮”(《周禮》《儀禮》《禮記》)的課題(23)張桂興:《老舍資料考釋》,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頁。。從國學研究所的檔案資料來看,為配合所內的研究工作,老舍還申報過“戲劇研究”的課題,擬對中國元曲與希臘戲劇作比較研究(24)參照《齊大給哈佛燕京社的年報(1934年)(英文)》J109-03-0011-003,山東省檔案館館藏。。
既要籌備教學內容,又需承擔學術研究任務,文學創(chuàng)作也要兼顧,老舍著實分身乏力。在這種情況下,選擇文章或著作進行譯介便成了值得嘗試的解決路徑。譯介西方知識資源在齊魯大學也被視為有利于學科與研究所發(fā)展的知識生產活動,??洱R大月刊》每期依照“學術研究-文學寫作-校事報告”的順序對刊載內容進行排版,對各學科的學術譯文與研究論文則不會細化的區(qū)分。在研究所1934年向哈佛燕京學社遞交的年度匯報中,老舍的譯介便被列入了他該年的工作成果之一:“對于伊麗莎白·尼奇《文學批評》的譯介。已經完成了大半的翻譯工作,譯文以連載的形式刊載于《齊大月刊》”(25)譯自《齊大給哈佛燕京社的年報(1934年)(英文)》J109-03-0011-003,山東省檔案館館藏。。
在滿足齊魯大學知識生產需求的同時,譯介也為老舍在學院空間內表達自身立場提供了一條隱蔽的途徑。將四篇譯文置于譯介語境之中加以閱讀,會發(fā)現(xiàn)譯文的內容也微妙地折射出老舍對于他自身所處的學院體制及整體學術研究氛圍的立場與態(tài)度。如《批評與批評者》在列舉了若干不同流派的批評范式后指出:
現(xiàn)今學校與學院的文學研究太不注意文學的本身。學識與講授每每降落到集聚搜求“關于”書與作者的知識,而忘了去認明這些知識不過是為幫助我們去了解,欣賞,與享受。(26)[美]伊麗莎白·尼奇:《批評與批評者》,舍予譯,《齊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
《文學批評》中帶有新人文主義色彩的觀念表述一旦被置于??洱R大月刊》的版面之中,便生發(fā)出些許反諷的指涉意味。老舍此前也曾在《齊大月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刊載過意味極為相近的文章《論創(chuàng)作》,在文中老舍寫道:
好考證的,好研究文章義法的,好研究詩詞格律的,好考究作家歷史的,好玩弄版本沿革的,都足以著書立論,都足以作研究文學的輔助;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文學的本身,文學的本身是高于這一切,而不是這些專家所能懂的。(27)舍予:《論創(chuàng)作》,《齊大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
這顯然與《批評與批評者》中的觀點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由于老舍并未在文中標注參考文獻,以上段落也更能代表其個人對于學院體制的態(tài)度與立場。不久后,老舍又在《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以筆名“絜青”發(fā)表了譯文《學者》,該文譯自T. Bailey Saunders英譯的叔本華短文集《文學的藝術》的第四章(28)參見譯文后附譯者注:“本篇譯自T. Bailey Saunders的英譯的叔本華 (Schopenhauer)短文集……這短文集的名字是:The Art of Literature?!?[德]叔本華:《學者》,絜青譯,《齊大月刊》,1931年第2卷第1期。),文中批判了利己、功利主義的研究態(tài)度,推崇以求知為目的的獨立求索與思考。聯(lián)系老舍在文學院及國學研究所中的境遇來看,譯文中不少詞句都帶有含沙射影的意味:
門外漢,外行!這種名詞往往由以得錢為目的者,加之那為愛好一種藝術或學問而研究它的人…但是,究其實,外行是以治學為目的,而專門家一點不錯的以它為工具。只有外行是真干,真感興趣,他愛它,所以研究它。(29)[德]叔本華:《學者》,絜青譯,《齊大月刊》,1931年第2卷第1期。
值得注意的是,《學者》與《文學批評》之間也存在著不易察覺的關聯(lián):《文學批評》在附錄中列出了各章節(jié)的參考文獻,由T. Bailey Saunders英譯的叔本華短文集正是該書首章《批評與批評者》的參考文獻之一。老舍此前并未提及自己對叔本華思想的特別偏好,他很可能是出于對《批評與批評者》中有關學院批評范式反思的認同進一步閱覽過書中參考文獻列出的書目,并在其中選擇了能夠佐證自身觀點與立場合理性的文章進行翻譯。
除四篇譯文后附的譯者注外,老舍并未在其他文章中提及過《文學批評》一書,也未曾介紹過尼奇本人的批評理念,這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譯介方式為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提供了更大的空間。雖然采取了直譯的譯介方式,但老舍將原著拆分為章節(jié)進行譯介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使文本抽離于其整體的思路。可以說,老舍的譯介嘗試更像是在以譯介的方式征用伊麗莎白·尼奇的教材文本,在滿足齊魯大學學院內部的知識生產需求的同時,也為其自身提供了在學院空間中可加以利用的話語資源,以一種曲折的方式傳達出作為一名“作家型教授”對精英學者立場與齊魯大學學術生產氛圍的抗拒與不滿。
從譯文刊載的時間來看,老舍譯介《文學批評》的嘗試跨越了從1932至1934年的兩年時間。在此期間,文壇內部左翼與自由主義思潮頡頏互競,各類論爭頻繁展開,老舍始終對此保持著一種疏離的態(tài)度。然而,沒有參與論爭并不意味著老舍對論爭中的諸多議題沒有個人的思考與見解,若是將審視的視域從齊魯大學的學院空間延展至1930年代的文藝思想領域,則老舍的譯介實踐也可被視為他對文壇論爭所進行的一種間接的回應。
在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學院”與“文壇”始終保持著或近或疏的對話狀態(tài),老舍當時雖身處在新文學場域中較為邊緣的齊魯大學,其譯介實踐仍然呈現(xiàn)出了與文壇語境豐富的內在關聯(lián)。于老舍而言,齊魯大學并不是一個封閉的知識生產空間,他的作家身份與新文學的學科屬性使其教學、研究活動無法脫離于整體的文壇語境。切近文藝界現(xiàn)狀的知識內容本就是老舍所教授的新文學課程的重要部分,文壇語境自然構成了其授課教學與譯介西方知識資源時的必要參照。齊魯大學雖沒有深厚的新文學傳統(tǒng),但就讀的學生中不乏對新文學滿懷熱情的文學愛好者,在他們眼中,老舍的課堂與文章所提供的不僅是文學知識,更是能夠近距離接觸新文學、感知文壇動向的途徑。據學生回憶:“無論是《齊大月刊》《現(xiàn)代》還是林語堂主辦的《論語》半月刊,只要一有先生的文章登出,都會在一些愛好文學的學生中引起一陣騷動;大家爭相傳閱,先睹為快”(30)張昆河,李耀曦:《憶老舍在齊魯大學》,《山東醫(y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對于譯文的主要閱讀對象——齊魯大學的學生群體而言,??洱R大月刊》的資源性意義并不亞于《現(xiàn)代》與《論語》等雜志。因此,盡管老舍是為了滿足齊魯大學內部的知識生產壓力而著手譯介,其譯文依舊與文壇的整體語境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并且,老舍的譯文在內容層面也的確涉及了1930年代文壇論爭延伸出的關鍵議題。1920至1930年代之交,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為指導資源的文學批評模式逐漸興起,所提倡批評模式采用了唯物史觀的觀念體系與問題框架,主張以“依據社會潮流闡明作者思想與其作品底構成,并批判這社會潮流與作品傾向之真實否”(31)馮雪峰:《社會的作家論·題引》,載《馮雪峰論文集》(上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2-13頁。的方式觀照作家、剖析文學現(xiàn)象。此后,圍繞文學與政治之關系、文學有無獨立價值、作家創(chuàng)作的個性與自由等議題,左翼批評界與自由主義作家群展開了激烈的論爭。老舍所譯介的《文學批評》對上述議題均有所論及,雖然如前文所述作者伊麗莎白·尼奇試圖以一種折衷的論調彌合不同流派批評模式之間的張力,但書中內容實際上暗含著對文學非功利價值的重視。從首篇譯文《批評與批評者》中,便可看出一條偏重文學獨立價值的邏輯脈絡:
哪一家的批評思想都看著有些道理。或者逃出這種迷陣的最好方法是先別落在名稱的陷阱里,不去管我們是印象主義的還是判斷批評的,而是去看文學本身……我們去分析,并且與我們覺得偉大的作品去比較,注意我們對形式與內容的感應,這樣,我們便可以對某一本書的價值下個一定的判斷……(32)[美]伊麗莎白·尼奇:《批評與批評者》,舍予譯,《齊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
以上表述要求批評者應將批評的重心放置于作品本身,將文學作品從歷史與社會的脈絡中剝離出來,調用批評者自身的文學知識儲備,將文本置于由“偉大文學”所構成的參照系中,對其形式與內容進行共時性比照,以此衡估作品的價值。其余的三篇譯文《文學與作家》《文藝中理智的價值》《文藝中道德的價值》則圍繞著“理智”“道德”“情感”的文藝價值進行論述,認為批評者應以這些要素,尤其是“情感”的有無作為評判作品價值之尺度,原因在于相較于思想知識與道德倫理,情感的價值具有某種恒定性:“知識的標準與倫理的規(guī)習是隨時隨地不同而變換的,可是人類情感是自古至今一樣的”(33)[美]伊麗莎白·尼奇:《文學與作家》,舍予譯,《齊大季刊》,1932年第1期。。因此,批評者在文學素養(yǎng)之外也需具備共情能力與包容的特質,盡其所能摒棄“事先的成見”:“好的批評者是心無城府的去工作,而后用包容的態(tài)度去下判斷”(34)[美]伊麗莎白·尼奇:《批評與批評者》,舍予譯,《齊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8期。。
對于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相關問題,老舍的譯文也有所涉及?!段乃囍欣碇堑膬r值》一文在論及文學的思想性問題時指出,作品是否蘊含深刻的思想并不依賴于狹義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而是取決于作家能否通過對個體經驗的文學轉化觸發(fā)“生命的基本命題”與“普遍的感訴”(35)⑦[美]伊麗莎白·尼奇:《文藝中理智的價值》,舍予譯,《齊大季刊》,1933年第2期。。“寫實主義是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走到極端時的一個自然的結果,并且在一些方面上是個有益的反動”,但對客觀寫實的亦步亦趨也會有損于藝術的“真實”,無論是批評家或是作者都不應被創(chuàng)作手法的律條所束縛(36)⑦[美]伊麗莎白·尼奇:《文藝中理智的價值》,舍予譯,《齊大季刊》,1933年第2期。。
總的來說,老舍的四篇譯文表露出的是一種與當時左翼批評界不盡相同的文藝立場,但整體論調偏于折衷,對不同的文藝觀點也均給予部分的肯定。這大致與老舍個人的立場態(tài)度相契合,在未公開出版的《文學概論講義》的第三講中,老舍曾表明過自己對于普羅文藝的審慎態(tài)度:
普羅文藝中所宣傳的主義也許是很精確的,但是假如它們不能成為文藝,豈非勞而無功?……他們有了題目而沒能交上卷子;因為他們太重視了‘普羅’而忘了“文藝”。(37)舒舍予:《文學概論講義》,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頁。
在老舍的講義中,同樣可以勾勒出一條偏重文學獨立價值與作家創(chuàng)作自由的觀點脈絡,且其行文中不時采取與譯文相似的折衷策略,著意規(guī)避過于尖銳的觀點表述方式。譯者往往會選擇與自身文化立場相似的文本進行譯介,譯介的過程與譯文的刊載也會進一步強化譯介主體的價值取向。在1930年代初期,老舍并無意公開申明個人的文藝觀念及價值立場,而是保持著審慎的態(tài)度,盡力避免被裹挾進迭起的論戰(zhàn)之中。在此種情境下,濟南私立齊魯大學這一在當時疏離于文壇的學院空間在為老舍帶來知識生產壓力的同時,也為其提供了在不參與論爭的前提下表明自身立場的可能性途徑。
結合前文,可以發(fā)現(xiàn)老舍的譯介實踐中內含了一種饒有意味的“錯位”:“關注文學自身”這一理念貫穿了四篇譯文的始末,在齊魯大學的校園語境中,老舍對這一理念的征用折射出的是其對于學院體制及精英學者立場的疏離姿態(tài),但當我們將其譯文放置于1930年代整體的文壇語境中時,會發(fā)現(xiàn)譯文所傳達的批評觀念實際更為偏近注重文學素養(yǎng)與人文傳統(tǒng)的學院派立場。
造成這一“錯位”的關鍵原因是《文學批評》的著者伊麗莎白·尼奇與譯者老舍對于“關注文學自身”這一命題略有不同的理解與認知。對于任職于美國私立文理學院的尼奇而言,“關注文學自身”意味著在教學層面上強調文學經典與人文傳統(tǒng)的重要意義,其目的在于對閱讀者文學趣味與鑒賞能力的形塑;而對于懷有家國憂患意識的老舍來說,“文學自身”已經內含了關照現(xiàn)實與改造國民性的使命,只是這種文學社會效能的實現(xiàn)唯有通過引發(fā)讀者經驗或情感層面的共鳴才能在審美的進程中完成。因而“關注文學自身”在老舍眼中更多意味著肯定文學知識素養(yǎng)、文學審美要素的啟蒙價值及對國民精神塑造的積極意義。老舍的作家身份與中國新文學強烈的現(xiàn)實關涉性使他對這一問題有著更為復雜的體味,這也使其譯介以隱而不顯的方式融入了老舍的個人視域與個性特質。
從這種饒有意味的“錯位”之中也可以看出,在1930年代初期,無論是疏離于研究體制內的精英立場,還是持與學院派相近的文藝理念,老舍并未將自己限于任何一種立場之中,而是秉持著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本位的原則,試圖維持一種游離與折衷的姿態(tài)?!杜u與批評者》《文學與作家》《文藝中理智的價值》與《文藝中道德的價值》四篇譯文既是老舍初次嘗試譯介教材著作的實踐成果,也是老舍以譯介形式進行征用的話語資源。其價值意義不僅在于文本所傳遞的知識內容或引發(fā)的譯介影響,更在于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進一步探尋老舍在1930年代初期的學院空間與文壇語境中具體境遇與心態(tài)的隱蔽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