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勇
(中國傳媒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今年是一個很重要的年份,魯迅誕辰140周年,逝世85周年,有很多紀念活動。關于魯迅誕辰或者逝世周年紀念,最經(jīng)典的,當屬1981年魯迅誕辰100周年紀念,那種國家層面的盛大紀念活動今后恐怕再難以見到了。那么,這個現(xiàn)象如何評價呢?說法不一。我個人的意見則是,以前魯迅的形象被過度意識形態(tài)化了,進入民間層面后反倒能夠釋放出更多的東西?;蛘邠Q句話來說,長期以來對魯迅的理解存在某種誤區(qū),即魯迅在中國大陸之所以擁有如此高的聲譽,可能是我們的黨和國家把他舉上“神壇”的緣故。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一種說法叫“馬恩列斯毛魯”,也就是,魯迅是排在偉大領袖之后的唯一的一個作家。如此一來,就形成了一個印象,即有些人以為魯迅是由于官方高度認可才有今天的這么一個地位。但是我們?nèi)绻剡^頭去看,魯迅在1936年10月19號去世之后,他的葬禮是萬人葬禮,他的遺體上蓋的是“民族魂”,而且蔡元培對他的蓋棺定論非常之高,稱其為“青年人的領袖”。而那個時候共產(chǎn)黨在陜北,剛剛經(jīng)歷過長征,還沒有什么勢力,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魯迅的高人氣,是其在文壇的威望所致,與政治力量 “抬舉”的直接關聯(lián)并不大。今天關于魯迅的任何話題動輒都是舉國上下的話題,魯迅的文章從中小學教材當中哪怕是撤出一篇,也都會牽動億萬人的神經(jīng)。當今中國大陸知識界喜愛魯迅的有頂級知識分子,還有很多年輕人,包括中學生,喜愛魯迅的大有人在,甚而對魯迅也有深刻的理解。扼言之,魯迅在中國大陸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其實跟政治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那么,魯迅到底是怎樣一個地位?在中國文化史上,如果再過1000年、2000年,他到底會占據(jù)一個怎樣的位置?錢理群有過一個說法,他說在中國大學通識人文教育當中,必讀的基本修養(yǎng)只有那么幾個,即《論語》《莊子》《史記》“李杜”、《紅樓夢》、魯迅。換言之,在中國如果一個人對于魯迅沒有基本常識的話,那么,就不能算受到過最基本的人文教育。
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定位,絕不僅僅限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他更是中國現(xiàn)代“國語”的奠基者,中國現(xiàn)代“范式”的定立者。他對于現(xiàn)代中國的貢獻相當于但丁對于意大利,塞萬提斯對于西班牙,拉伯雷對于法國,莎士比亞對于英國,普希金對于俄國的貢獻。如果說,2000年之前人類歷史上有過一個以老子、孔子、蘇格拉底、柏拉圖、釋迦牟尼為核心的“軸心時代”的話,那么,1919年前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代就是我們中國現(xiàn)代的“軸心時代”,而其核心就是魯迅及其同人們。在現(xiàn)代中國,唯有他們的思想與文字才具備原創(chuàng)性與源泉性,源源不斷地為我們提供現(xiàn)代思想與書寫的資源。以孔夫子為代表的先秦諸子為我們造就了不朽的古代經(jīng)典與思想典范,而魯迅這一代人則為我們造就了同樣不朽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和書寫范式。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的理論(1)[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現(xiàn)代國家意識”的形成通常跟一個國家現(xiàn)代的第一、二代書寫直接相關聯(lián),尤其是第一代書寫者,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奠定了一個國家的現(xiàn)代書寫范式,并同時也決定了后來所有書寫者的道路。因此,各國言文一致運動的開啟者即是拓荒者,如前所述,他們都是各國現(xiàn)代的第一人。而但丁則是第一人中的第一人,他是第一個提倡言文一致的人,也是第一個用方言寫作的人。他的《神曲》成為意大利第一個“現(xiàn)代”共通讀本,并為后來意大利形成民族國家的共通意識奠定了基礎。這也就是文學之于現(xiàn)代的最為重要的功效。
我們的現(xiàn)代可以叫做“文學時代”,對應于古典的“經(jīng)學時代”。決定一個時代的是共通讀本。在中世紀的歐洲,《圣經(jīng)》是歐洲的共通讀本。它既聯(lián)絡個人的信仰與思想感情,同時又提供組織社會的功能,甚至還相當于法律。在中國古代,具有相似功能的是《四書五經(jīng)》。在經(jīng)學時代,每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有非常明確的規(guī)定,甚至細微的日常的行為都有仔細的規(guī)定,譬如《周禮·曲禮》講得非常細致,到鄰居家吃飯,進門應該怎么做,出門應該怎么做,都不厭其煩地講。這些在那個時代都是共通的。這樣,遵照同一部經(jīng)典來行動的這一群人,就是一個共同體。但是這些經(jīng)書在“現(xiàn)代”失效了,被邊緣化了。舊的經(jīng)典喪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學成為了我們現(xiàn)代的經(jīng)典。而各國最早的那一批現(xiàn)代文學作品則成為了經(jīng)典當中的經(jīng)典,成為了“范式”的訂立者。這就是但丁、塞萬提斯、拉伯雷、莎士比亞、魯迅……
不僅如此,魯迅作為一個文學家,他和任何一位世界偉大作家放在一起也毫不遜色。余華曾經(jīng)說,以前上學的時候很討厭魯迅,因為都是教科書式的閱讀,老師要強迫背誦一些段落,理解魯迅作品要標準答案,那個時候甚至不愿意閱讀魯迅,但成年以后再來閱讀魯迅時,卻被震撼到了,突然之間意識到原來中國還有一位可以和托爾斯泰、馬爾克斯放在一起毫不遜色的作家。20世紀90年代,轉(zhuǎn)型之后的余華的確受到了魯迅很深的影響,《我沒有自己的名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中都能看到魯迅的影響。
魯迅置于世界巨匠之林能夠毫不遜色,應該是因其獨創(chuàng)性。當然,不單是因為他有《吶喊》《彷徨》這兩部經(jīng)典小說集,還在于他晚期創(chuàng)作的《故事新編》和雜文寫作。魯迅后期的寫作,其實是一種“體制”外的寫作,或者叫“反體制”寫作。我們講“體制”,國家體制、政治體制等,其實我們的文學也有體制,文學其實是一種制度,譬如說要寫一篇小說,就自然而然想到小說應該怎么寫,小說應該有人物、情節(jié),有故事發(fā)生發(fā)展高潮結局,這就是體制,它是人的一種思維限制。詩歌應該怎么寫?要分行,要跳躍。但是,我們常常聽到另外一句話:“原來小說、詩歌還可以這么寫?”這其實就是對原有的體制和規(guī)范的一種顛覆,一種突破。后期魯迅的寫作不是一種很小的顛覆,他后來會經(jīng)常說,你瞧,我現(xiàn)在寫的東西,是在“文學概論”當中找不到的(2)“我們試去查一通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么大學的講義,的確,總不能發(fā)見一種叫作Tsa-wen的東西。這真要使有志于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的青年,見雜文而心灰意懶:原來這并不是爬進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梯子。托爾斯泰將要動筆時,是否查了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么大學的講義之后,明白了小說是文學的正宗,這才決心來做《戰(zhàn)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chuàng)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國的這幾年的雜文作者,他的作文,卻沒有一個想到‘文學概論’的規(guī)定,或者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的,他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因為他只知道這樣的寫起來,于大家有益?!币婔斞福骸肚医橥るs文二集·徐懋庸作〈打雜集〉序》,載《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0-301頁。。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自覺,同時也帶著那么一點自豪。他是有意為之的,突破一種成規(guī)的寫作,讓寫作更言之有物。1999年,香港《中文周刊》遴選中文小說100強,頭名是《吶喊》,而《故事新編》并沒有出現(xiàn)在選單當中。這種認知當然還是局限在傳統(tǒng)的理解當中:魯迅是一個反封建的斗士,魯迅的《吶喊》是反封建的檄文。但日本的劇作家花田清輝卻說:“如一國一部地列舉二十世紀各國的文學作品,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相提并論,我在中國就選《故事新編》”,“它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新穎性,在我們?nèi)毡編缀跎袩o人意識到。”(3)尾崎文昭2013年3月27、28日在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的講演稿《日本學者眼中的〈故事新編〉》?!霸谖覀?nèi)毡編缀跎袩o人意識到”,其實這句話同樣適用于中國。直到現(xiàn)在我們講到魯迅,還是《吶喊》《彷徨》。一百多年來,我們還是在一個固定的思維框架中去看待魯迅。這是個問題。
正因為有這樣一種思維定式,我們通常將魯迅的面孔定格為一個標準像:苦大仇深,怒發(fā)沖冠。其實魯迅有很多的面孔,我們只不過是把他的某一個局部、某一張面孔放大了,然后,對他形成了一種固定的認知。趙延年木刻的魯迅像最為典型,展現(xiàn)的常常是怒目的一面。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副木刻是魯迅站在最前面,一手拿煙,怒發(fā)沖冠,橫眉冷對著一群很渺小的敵人,后邊站著蔡元培、宋慶齡等。這樣一種理解其實是有問題的,實際生活中的魯迅似乎并不是這樣。陳平原先生曾經(jīng)說過,要“走出符號化的魯迅形象”(4)陳平原:《分裂的趣味與抵抗的立場——魯迅的述學文體及其接受》,《文學評論》,2005年第5期。。聞一多回憶說,1920年代教育部經(jīng)常欠薪,拖欠教師的工資,北大、清華、北師大的教師都去財政部門前討薪,一群人在那兒情緒激昂,有些在那做演講,大罵政府,然后有一個人在一個墻角臺階上坐著打盹兒,那就是魯迅(5)“聞先生在講演中插入了一個故事。他說,我跟魯迅先生從未會見過,不過記得有一次,是許世英組閣的時候,我們教育界到財政部去索薪,當時我也去了,談話中間記得林語堂先生說話最多,我是一向不喜歡說話的,所以一句也沒有說,可是我注意到另外一個長胡須的人也不說話,不但不說話,并且睡覺。事后問起來,才知道那位就是魯迅?!眱骸遏斞缸返繒洝?,《清華周刊》,1936年第45卷第1期。。王曉明其實有一句話講得很好,他說“五四”時期,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不是因為魯迅比別人喊得響,跳得高,而是因為他對中國的前途比別人要看得暗淡,對中國的信心要比別人小(6)原話如下,“魯迅是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加入‘五四’那一代啟蒙者的行列的,這獨特并不在他的戰(zhàn)斗熱情比其他人高,也不在他的啟蒙主張比其他人對,他的獨特是在另一面,那就是對啟蒙的信心,他其實比其他人小,對中國的前途,也看得比其他人糟?!?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59頁)?!拔逅摹睍r期錢玄同和陳獨秀他們都沖在最前面,很決絕,但魯迅在沖之前一定會問,“這沖有沒有用?”這才是魯迅的真實狀態(tài)。用魯迅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所見識的人和世界是有限的,所以我不能判定我的判斷就是絕對正確的,所以我要為別人留下余地(7)原話如下,“……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不過我卻又懷疑于自己的失望,因為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有限得很的,這想頭,就給了我提筆的力量?!?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載《魯迅全集》第4卷,第468頁。。所以魯迅式的“希望”是這種要留下“余地”的“希望”。所謂“敷衍朋友們的囑托”(8)魯迅:《吶喊·自序》,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就是這種狀態(tài)。魯迅還常被塑造成中國20世紀最痛苦的靈魂,實際上,生活中的魯迅是很有情趣的一個人,他很懂得生活,喜歡看電影,甚至還會很注意服飾顏色的搭配。
魯迅還有“韌性”(他自己稱為“無賴”精神)和“匪徒氣”的一面,可能很多人覺得這有點匪夷所思吧?魯迅曾經(jīng)在講座時,跟學生提到過要學習一種“青皮”勁兒。在談到女子怎么爭取經(jīng)濟權的時候,他說,女孩子怎么能夠獨立呢?一定要有經(jīng)濟權,經(jīng)濟權怎么爭取呢?要學習青皮的那股子“韌”勁兒,任你怎么說我還是要堅持的那種勁兒,他說:“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聽說拳匪亂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道路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9)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169頁。魯迅身上其實是有這股子“韌”勁兒的。五四時期,他對所謂“啟蒙”這個東西,其實是不太信任的,很懷疑,但,一旦他進入了之后,他卻是堅持得最久的那一個人。他曾說過,“五四”退潮之后,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我自個落了一個作家頭銜,在沙漠里走來走去,就是講他那個時候的孤獨和堅持(10)“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載《魯迅全集》第4卷,第469頁。。所以他很有“韌”勁。1925年,還跟“現(xiàn)代評論派”打筆仗的時候,他就經(jīng)常講一個事兒,他說:好,你們是正人君子,我就是“匪徒”,并且把自己的書房取名叫“綠林書屋”。他在《野草》當中也經(jīng)常寫,好,你們是人,我且要去尋找魔鬼與野獸(11)“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魯迅:《野草·失掉的好地獄》,載《魯迅全集》第2卷,第205頁。;以及“愧不如人”(12)魯迅:《野草·狗的駁詰》,載《魯迅全集》第2卷,第203頁。,這樣的一些話。一方面顯示了他對“人”的不信任,另一方面,也確實有“匪徒”氣。
這些都是魯迅鮮活的一面,但為我們所很少觸碰。要閱讀魯迅,要理解魯迅,我們非常有必要從這些鮮活的面向去認識魯迅,然后,才能逐漸接近他,而不是像教科書那樣去呆板地理解。閱讀魯迅一定不能從前期作品入手,不能從《吶喊》《彷徨》、“隨感錄”,甚至《野草》入手,而要從《兩地書》《朝花夕拾》《故事新編》以及晚期的一些很有意思的雜文入手,你才有可能知道魯迅是一個有趣、好玩的人,他很鮮活。如果一開始閱讀魯迅,就從所謂的“反封建”,怒發(fā)沖冠,苦大仇深去認識和理解魯迅,那注定就會走偏。
1926年10月,魯迅寫了一篇非常重要的雜文,叫做《寫在〈墳〉后面》。這篇作品,用木山英雄的話說,是魯迅一生的轉(zhuǎn)折點(13)木山說,“其實,在寫作《吶喊·自序》時,其‘吶喊’的根據(jù)已經(jīng)消失了。因此對作者來說,在目前的主客觀條件下重新審視作為已過‘不惑之年’的戰(zhàn)斗者自我,才是問題所在。散文詩《野草》的連續(xù)性課題亦在這里。而《吶喊·自序》,以越發(fā)內(nèi)化了的‘寂寞’為契機,將陰暗的自我從《吶喊》的混沌中引出表面來,由這一點觀之,是位于《野草》形成的端緒上的。”([日]木山英雄:《〈野草〉主體構建的邏輯及其方法》,載《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頁)在文章臨要結尾時,他又說,“距《野草》最后一篇的創(chuàng)作晚半年多所寫的,可以看做是散文形式的《野草》終篇的這篇文章(指《寫在〈墳〉后面》)……”(同上,第67頁)。。在這篇雜文當中,魯迅對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一個總結,實際上,也同時開啟了他后來的道路。文章當中他說:“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酌系臅易x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14)魯迅:《墳·寫在〈墳〉后面》,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301頁。韓非莊周講的是怎么統(tǒng)治人,怎樣逍遙之類。魯迅說他深受這兩個人的毒害,實際上講的就是“瞥清世人真面目”之后的一種痛苦的內(nèi)心狀態(tài)。所以才說,他身上有極重的毒氣和鬼氣。他上課的時候,課間,有一個學生來買他的書,將錢從口袋里掏出來,遞在他手里,還帶著體溫。魯迅說,他就害怕起來,怕自己的毒氣和鬼氣傳遞給了像他一樣的年輕人(15)“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里掏出錢來放在我手里,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濒斞福骸秹灐懺凇磯灐岛竺妗?,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301頁。。為此,他就經(jīng)常在文章當中用“曲筆”,不敢將自己所看到的全部都袒露出來,怕傷害了這樣的一些年輕人。他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16)⑤⑥⑦《魯迅全集》第1卷,第300頁,第299頁,第299頁,第301-302頁。我們常常以為,魯迅是面對各種敵人的投槍和匕首,魯迅自己卻說,他更多的時候是把解剖刀對準他自己。那意思就是,我是從黑暗中爬出來的,所以要消滅黑暗,就要首先消滅我自己。因此,“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17)⑤⑥⑦《魯迅全集》第1卷,第300頁,第299頁,第299頁,第301-302頁。然后一切都要逝去,“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18)⑤⑥⑦《魯迅全集》第1卷,第300頁,第299頁,第299頁,第301-302頁。最后他給自己做了一個定位,“以為一切事物,在轉(zhuǎn)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19)⑤⑥⑦《魯迅全集》第1卷,第300頁,第299頁,第299頁,第301-302頁。這里顯然是他對自己前半生的一個總結,從某個側面來看,甚至有點像卡夫卡??ǚ蚩ㄊ?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可是卡夫卡沒有自信,他總是覺得自己寫的東西很差。魯迅比他稍微好一點,更積極一點。但“中間物”的定位其實同樣包含了自己的東西終究要過去的意思。為什么后來魯迅只寫雜文,其實與這種觀念是有很大關系,一切都是中間物,一切都是橋梁,而不是目的。因此,雜文就是記錄一個“過程”,看到什么,發(fā)生什么,想到什么,都是即刻發(fā)生的,記錄下來,隨寫隨發(fā)。將來有好的東西出來,這些就都進入歷史的塵埃當中,就都消失掉了。
但吊詭的是,有些人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最后歷史反過來證明,不過如此。胡適就老覺得自己是個里程碑,所以拼命留下自傳,“三十自傳”“四十自傳”,到老了還要留下“口述自傳”,還要把“聲音”留下來。而且不僅自己寫自傳,還勸告朋友們,將來我們都會名垂青史,所以,要把該留下來的東西留下來,省得后人費很大勁去研究。周作人也寫自傳。寫他出生的時候,家來了個穿著袍子袈裟的和尚,結果他一出生,和尚就不見了,那意思,自己大概是這個和尚轉(zhuǎn)世的。這一代人當中,很少有像魯迅這樣基本不寫自傳的。魯迅一生大概只有兩篇字數(shù)很短的自傳,那是被人逼出來的,俄國的翻譯家翻譯了他的《阿Q正傳》,小說前面必須要一個作者簡介,于是魯迅就寫一篇,很簡短。他從來不講自己怎么著,這個人很謙虛,同時也很“不自信”。
但這種謙虛與“不自信”,又跟卡夫卡的那種完全的絕望是不一樣的,他其實又很“自信”。這也正是魯迅值得我們玩賞的地方。他自信在什么地方?譬如說,他要寫一本中國文學史,他說,一定會說出別人說不出來的話,這很自信。但他的“不自信”來自于什么呢?來自于對“人類局限性”的認知,人類是作為人而不是神,都是有限的,所以他才說,我所接觸的人和事件是有限的,所以我不能判斷我對事物的判定是絕對正確的(20)“不過我卻又懷疑于自己的失望,因為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有限得很的,這想頭,就給了我提筆的力量。”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載《魯迅全集》第4卷,第468頁。,這是魯迅的“不自信”?!白孕拧笔窃谌祟愡M入現(xiàn)代以后,依賴于“理性至高無上”的判斷所產(chǎn)生的一個現(xiàn)代詞語?,F(xiàn)代人以為憑借自己的理性,可以把世界引向至善。在以前的古典時期,人類伸手去觸摸的時候,觸摸到的是上帝。可是進入現(xiàn)代以后,那個原本屬神的位置空白了,于是人類以為可以填以“理性”,認為“人”可以替代神占有那個地方。但是,魯迅對此持有懷疑,他并不敢去填充那個地方,而是始終留一個空白。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魯迅“不自信”,這也就是魯迅的多疑?!拔逅摹睍r期是一個懷疑一切的時代,是一個對一切東西都要用自己的理性去試探一下的時代,但是唯獨魯迅不是這樣。胡適的學生唐德剛曾說,我的老師胡適,他鼓勵年輕人要懷疑一切,但是當有人要懷疑杜威和安吉爾的時候,他就很不高興(21)《胡適的自傳》,胡適英文口述,唐德剛編校譯注,見《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葛懋春、李興芝編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3頁。。但是魯迅不一樣,在魯迅那里可能沒有一個不能懷疑的東西。所以,夏濟安說,胡適之所以比魯迅要淺薄,就在于他看不見妖魔附身,魯迅看得見(22)“夏濟安認為:與魯迅比較,胡適就淺薄得多,后者雖然認為故紙堆中藏著吃人的妖怪,卻自信有降妖伏魔的本領,并不像魯迅那般看到妖怪已經(jīng)附在自己的身上?!币奫美]孫隆基:《歷史學家的經(jīng)線》,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2頁。。同樣站在“五四”那個起點,胡適面對中國古典的時候,要整理國故,要把中國古書中的糟粕的東西都清理出來,所謂“降妖伏魔”,而自己是不是妖魔呢?大概不是。但是魯迅跟胡適的態(tài)度不一樣,魯迅認為,既然我是從那個陣營當中走過來的,則妖怪自然就附在我身上,我怎么能撇清呢?我自己或許就是個妖怪。這就是《狂人日記》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犊袢巳沼洝穼懙溃骸拔曳_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狂人勸他哥哥不要吃人。但他哥哥說以前都是這么吃過來的,狂人發(fā)出了疑問:“從來如此,便對么?”(23)魯迅:《吶喊·狂人日記》,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451頁??墒亲詈蠛懿恍业氖?,狂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也參與了吃人。即承認我也是妖怪。這是魯迅同胡適最大的不同。
可以看出來,魯迅的寫作一起步,就帶著一個根深蒂固的屬于魯迅專有的一個面孔,即:我就是一個從黑暗中走過來的人,所以,要消除所謂的黑暗,首先要消除我自己,只有我與黑暗一同逝去,新的世界才有可能打開。
那么,魯迅到底是在什么層面上成其為魯迅的呢?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回答這個問題,也非常之難。木山英雄的《〈野草〉論》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fā)。
王曉明說,“五四”時期魯迅是“戴著面具的吶喊”(24)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第49頁。?!皺M眉冷對”,這在王曉明看來是面具,面具下面的魯迅其實是另外一幅模樣。當《吶喊》開始寫作的時候,魯迅其實對這些沖鋒陷陣已經(jīng)沒有留日時期那么有興致了,認為搗毀“鐵屋子”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很猶疑。但因為答應了朋友們的要求,又因為那個時候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所以要“且聽將令” ,盡量“搖旗吶喊”,是為了讓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不憚于前驅(qū)”(25)②③魯迅:《吶喊·自序》,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第441頁,第441頁。,但是實際上在很堅決的“沖”的“面具”的聲音下面,魯迅自己的聲音是“沖……沖……沖啊”這樣的一個“猶豫”的聲音。因為要且聽將令,所以他用了很多的曲筆,譬如《藥》的最后,在夏瑜的墳上添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26)②③魯迅:《吶喊·自序》,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第441頁,第441頁。。
魯迅的面具下面到底有沒有真心?關于這個問題,《吶喊·自序》其實透露了某種信息:“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27)②③魯迅:《吶喊·自序》,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第441頁,第441頁?!氨疽詾椤笔且环N“應然”的狀態(tài),但“實然”的卻不是這樣的,而是從內(nèi)心還想“吶喊”幾聲,原因是“不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很顯然,魯迅內(nèi)心其實一直有一個未完成的夢想,也就是木山英雄所為的“寂寞之青春的喊叫”(28)[日]木山英雄:《〈野草〉主體構建的邏輯及其方法》,載《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第55頁。,或者汪暉所講的“忠誠”(29)汪暉:《魯迅文學的誕生——讀〈吶喊·自序〉》,載《聲之善惡——魯迅〈破惡聲論〉〈吶喊·自序〉講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留日時期的啟蒙的夢想,《新生》雜志的流產(chǎn),“摩羅詩力”的向往等等,這些所謂“當日不能忘卻”的東西皆因辛亥革命的失敗而被壓抑了下去,成為了“死火”,然而,在“五四”“身外的青春”的激蕩之下,開始緩慢復蘇了,“死火重溫”了。因此,到了“五四”時期魯迅處于一種很糾結的狀態(tài),真的像是一團將要被溫熱的“死火”一樣,一方面他因懷疑社會改造與文化啟蒙的成效而“彷徨”,一方面則又因為“不能忘卻”的青春的夢想而想“吶喊”幾聲。于是,這幾聲“吶喊”就化為了魯迅的文學,但自始至終處于糾結之中。就魯迅一生對于文學的信念而言,他是不斷做減法的。在日本,其實是他“吶喊”最猛烈的時期,對文學的信仰那個時候也是最堅決,棄醫(yī)從文,要用文藝療治人的精神。然而,到了“五四”時期,他卻對文學的功效懷疑了起來,寫點東西有用嗎?到1927年在廣州的時候,他跟黃埔軍校學生講,我現(xiàn)在更愿意聽炮火的聲音,文學是無用的(30)“我呢,自然倒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闭Z見魯迅:《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載《魯迅全集》第3卷,第442頁。。這個轉(zhuǎn)變很有意思,不斷在轉(zhuǎn)變,到了最后幾乎要把文學這個事物拋棄掉了。
在文學信念轉(zhuǎn)變的同時,魯迅的精神狀況也在轉(zhuǎn)變。五四時期,魯迅的身上有極重的毒氣和鬼氣。一天,有一個記者來采訪他,之后就非常的失望,說這么一個寫過《吶喊》的中國國民作家,怎么就對中國如此絕望,將中國看得這么暗淡?(31)趙京華:《魯迅與日本的中國研究——以橘樸為中心》,《新文學史料》,2013年第4期。這是《吶喊》時期的魯迅,但是這樣一個魯迅到了晚期,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1934年寫的《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到底還是相信中國還是會有希望?!秴群啊贰夺葆濉穾缀醵际前瞪{(diào)的作品,但晚期《故事新編》中卻有不小的亮色。對大禹、墨子這些正面英雄的塑造,讓人看見了真的中國的脊梁。所謂“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32)魯迅:《且介亭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載《魯迅全集》第6卷,第122頁。,“從古以來,就有……”那意思就是,現(xiàn)在也還有。這樣的意思在以前的《吶喊》《彷徨》里幾乎是沒有的。這跟他后來接觸的那批人關系莫大,譬如瞿秋白、柔石,包括馮雪峰,這一批都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魯迅從他身上看到一線曙光?!独硭肥窃邛那锇拙土x之后寫成的,其中大禹的原型,在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于瞿秋白(33)劉春勇:《從〈非攻〉〈理水〉看魯迅對革命前驅(qū)者的書寫》,《黨的文獻》,2015年第6期。。
這跟前期的那么一個毒氣與鬼氣,對中國徹底失望的魯迅很不一樣,轉(zhuǎn)變到底在什么地方?轉(zhuǎn)變在《野草》?!耙安荨笔鞘裁??“野草”這個名字很有意思,野草就是怎么燒也燒不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兑安荨肥囚斞笍姆浅:诎担胱詺?、想殺人的這么一個境地(34)“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魯迅:《書信·240924致李秉中》,載《魯迅全集》第11卷,第453頁。,然后慢慢把黑暗甩掉,慢慢走向“我還想活下去”(35)“因為我近來忽然還想活下去了。為什么呢?說起來或者有些可笑,一,是世上還有幾個人希望我活下去……” 魯迅:《書信·260617致李秉中》,載《魯迅全集》第11卷,第527頁。這么一個過程。
木山英雄認為《野草》中有兩篇非常重要的文本(36)“在僅有23篇作品卻包含了多種傾向的《野草》集中,《希望》和《墓碣文》是特別顯著的對稱的兩篇。如果說《希望》的意境為實,那么,《墓碣文》則為虛,《希望》的力度由內(nèi)向外,《墓碣文》乃步步逼近內(nèi)面世界。無論注意其時間的線性展開,還是設想其空間性的放射狀態(tài),總之,在把《野草》作為一個整體眺望時,會感到這種對稱關系一定在表現(xiàn)著什么。不過,這里我想思考的不是對稱本身,而是于對稱的兩篇之間,似乎存在著屬于魯迅思想核心的東西。” [日]木山英雄:《〈野草〉主體構建的邏輯及其方法》,載《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第50-51頁。,其一就是《墓碣文》,講墳墓,講得非常的黑暗,是魯迅一生當中最黑暗的作品。文中說,夢中,“我”來到一個墳墓,有墓碣,“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我”轉(zhuǎn)到墓碣后面,墳墓中有死尸,心肝沒有了,死尸坐起來了,沒有任何表情,“蒙蒙如煙然”,寫這個人死因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這個人想把自己心挖出來,然后想嘗嘗自己心是什么味道,結果太疼了,嘗不出味道來。“……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我等一會兒慢慢吃了,心又變味了,也不是本心的味道。這個時候死尸突然說話了,“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而“我”則“疾走,不敢反顧”(37)這一段引文皆出自魯迅:《野草·墓碣文》,載《魯迅全集》第2卷,第207、208頁。。就是逃離。這個是一個非常虛無的文本,是魯迅寫得最為黑暗的一部作品,類似于卡夫卡的名作——《夢》。夢中,K看見兩個人在挖一個墳墓,走近,看到墓碑上面寫的就是K,然后K就被埋葬了。這兩篇很像,但,不一樣的是卡夫卡更加的絕望,魯迅的“不敢反顧”則是向生。所以,《野草》是魯迅由死向生的一種逃離。用丸尾常喜的話說,是從生的連續(xù)性向生的一次性的轉(zhuǎn)變(38)[日]尾崎文昭:《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讀書》,2009年第10期。?!吧倪B續(xù)性”,就是為別人,而犧牲自我,所謂“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39)魯迅:《墳·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135頁。“生的一次性”,是我要為自己活。這是《野草》的一個轉(zhuǎn)變。
另外一篇《希望》,同《墓碣文》處于兩個極端上,一篇是黑暗的頂點,一篇則是希望的開始。1925年的元旦,魯迅寫下了《希望》。該篇里面有一句大家非常熟悉的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40)魯迅:《野草·希望》,載《魯迅全集》第2卷,第182頁。絕望是虛妄的,希望也是虛妄的,大家都不要太拿它當回事。后來村上春樹化用了魯迅的這句話,寫在自己小說里,沒有完美的希望,也沒有完美的絕望。世界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中間狀態(tài),就是“虛妄”的狀態(tài)。此前,魯迅對世界的理解,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即留日時期,他對世界所持的是一種理想,因為經(jīng)過“吶喊”之后,這個世界會達到“至善”,這是一種極致的思想,一個絕大的希望。但是辛亥革命失敗后,到了“五四”,他又到了另外一個極端,即絕大的絕望,將世界看成一片黑暗,這是一種虛無的狀態(tài)。但是,通過《野草》的寫作,他從絕望當中走過來了,他最后理解到了,這個世界沒有那么絕望,也沒有那么有希望,它只是個中間的、一個虛妄的狀態(tài)?!断M愤@篇實際上是在講“虛妄”,只有意識到世界是虛妄的中間狀態(tài),真正的“希望”才會開啟。
魯迅在這樣的一種世界觀的體認之下,他對待自己、對待世界就會溫和許多。所以“我還想活下去”(41)“因為我近來忽然還想活下去了。為什么呢?說起來或者有些可笑,一,是世上還有幾個人希望我活下去……” 魯迅:《書信·260617致李秉中》,載《魯迅全集》第11卷,第527頁。。這之后,魯迅的敘述作品,就跟之前不一樣了。相對于《吶喊》而言,《朝花夕拾》則溫和太多了,文字中雖然也有悲涼,然而卻令人感到無限溫暖。
除了敘事文本變得溫和與溫暖之外,轉(zhuǎn)變之后,魯迅的文章中還有一種“有余裕”的東西,或者叫留白。1925年,他在《忽然想到(二)》中說了下面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他說過去中國的書,天地頭很寬,有很多留白,我可以任意寫點東西,最近出版的書天地頭很窄,而且文字密密麻麻的,不留白,不留余地,他說,這樣的下去,中國人的精神就要“被擠小”了,并且,外國的教科書有一些很生動的東西,可是中國人翻譯過來,就把這些個枝葉全部去掉了,就像一個人摘花,把花的葉子全部去掉,單留一朵花,毫無生氣可言,這就叫沒有余裕,不留白(42)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一至四)》,載《魯迅全集》第3卷,第15-16頁。。
我們現(xiàn)在語文課的作文當中,幾乎每句話都要圍繞主題,緊扣主題,最后甚至還要點題,升華主題等等。小時候分析語文課文的中心思想的時候,就是“本文通過……表達了……”,一個小孩子如果很早就掌握了這個技巧,就會深得語文老師的心??墒沁@一套技巧到了分析魯迅的文本時,似乎并不好用。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很難講,魯迅的文章不是在跑題,就是在跑題的路上。這其實是魯迅對“留白”的實踐。對魯迅而言,所謂的“留白”,不是減而是加,就像在干巴巴的一個花桿上加上葉子一樣。舉個例子,《我的第一個師父》,這幾乎算是魯迅最后的作品了,寫得非常好:魯迅小時候因為很金貴,家人怕他養(yǎng)不大,所以不到一歲就送到長慶寺的龍師傅那里,拜和尚為師,算是舍給寺院了。龍師傅有好幾個兒子,也都做了和尚,然后兒子的兒子,將來可能也做和尚。魯迅小時候就覺得這很奇怪,“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里,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guī)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43)④⑤⑥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我的第一個師父》,載《魯迅全集》第6卷,第602頁,第602頁,第599頁,第596-602頁。,三師兄不耐煩了,“大喝一聲道,‘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里來!?’”(44)④⑤⑥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我的第一個師父》,載《魯迅全集》第6卷,第602頁,第602頁,第599頁,第596-602頁。文章寫道,龍師傅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漂亮的和尚,但是不好好念經(jīng),他經(jīng)常跟戲班子一起耍,有一天戲班子演出的時候,他就跟臺下的觀眾起了沖突,結果就打起來,一個人打不過很多人了,就跑,結果跑進了一個寡婦家里。然后,隔了一整段,魯迅就寫,“因此,我就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45)④⑤⑥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我的第一個師父》,載《魯迅全集》第6卷,第602頁,第602頁,第599頁,第596-602頁。按照正常的邏輯,這句話應該是緊接著寫下去的,可是,魯迅一筆蕩開,發(fā)了一大通議論,什么《不以成敗論英雄》之類,總之游離于主題之外的拉拉雜雜(46)④⑤⑥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我的第一個師父》,載《魯迅全集》第6卷,第602頁,第602頁,第599頁,第596-602頁。。
魯迅后來的文章幾乎都這樣,常常是從所見所聞起筆,拉拉雜雜,說到自己想要說的事情上,可能剛說幾句,又跑到別的議論上去了,總之,不斷的這樣滑動,后來的雜文幾乎都這種方式,很好玩。不僅如此,晚期創(chuàng)作《故事新編》也同樣如此?!侗荚隆贰独硭贰恫赊薄范际沁@樣,似乎常常跑題??墒呛芎每?,很耐看,魯迅的精神在這樣一些文本中變得非常的開闊,我們閱讀者的精神也因閱讀如此“好玩”的文本而變得開闊。
這是《吶喊》所不可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