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散步

廚房的窗前有一株苦楝樹，枝丫上綻放著淡紫色的花朵。推開窗戶，便聞到微微苦澀的花香。我把米淘洗干凈，放進(jìn)電飯煲里煮，然后換上平底鞋，拿鑰匙和手機。我決意徒步到后山轉(zhuǎn)轉(zhuǎn)。愛人下班回來后，被同事約去打籃球，看情形吃晚飯的時辰又要推遲。出去走走也好，呼吸新鮮的氣息，以隱秘的方式供養(yǎng)所需生長的肉體和靈魂。記不得是在哪本書上讀到一段話，說是一個人若是喜歡上散步和回憶，便是慢慢走向人生晚景的趨勢。我不懼衰老。既然挽不住晨來夕往，不如安心領(lǐng)受時光的饋贈。

出了小區(qū)，穿過溪流，市聲消隱。走上通向后山的小徑，仿佛是走進(jìn)了另一種歲月。小徑曲折幽深，平常鮮有行人走動。我貪戀一隅的安寧和寂靜。落日掛在遠(yuǎn)山，懸而不沉。天邊涌起絢爛的霞光，又濃又稠，猶如不斷翻滾的河流，蕩起一波波金色的水浪。不一會兒，樹木花草和菜園，以及山頂上的古庵，全放射出橘紅色，漸漸地融入暮靄里。黃昏逼近，一切事物染上柔和的光線，改變著局部最細(xì)微的地方。

野地里，灌木扶疏，籠罩著流光溢彩，野花若一群精靈隱伏其間。野花的種類繁多，喊得出名字的只有飛蓬、梵天花和金絲桃。野花依然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模樣，時間似乎忘記在它們身上留下印記。飛蓬隨性地開，一朵挨著一朵，淌著濃濃的情意；梵天花在綠葉中探出腦袋，含著羞赧，略顯少女的矜持之態(tài)；金絲桃的花蕊顫動著，像是新進(jìn)門媳婦的香囊包上掛著的流蘇，惹人揣測：到底是怎樣的女子才有如此高超的技藝？春夏之際，植物的長勢尤為旺盛。這一撥花開盡，另一撥花接著開。走了一會兒，我聞到一股異香。很熟悉的香氣。是梔子花。一抬頭，望見梔子花提著素雅的裙子，站在低矮的枝丫上抿嘴傻笑。鄉(xiāng)下人常說，香花不艷，艷花不香。這是草木的境界。梔子花無甚奇特，唯有以香打動人。風(fēng)只需輕輕撩撥一下，甜柔的香氣便洶涌而至。記得小時候，我們到山上放牛，每個女孩子都會編一個梔子花手串，戴在手腕上，一路走一路香；晚上，手串掛在蚊帳的鐵鉤上，人枕著香氣入夢?，F(xiàn)在想想，有梔子花陪伴著舊時歲月，真是我們的福氣。我采摘了一大把的飛蓬和梔子花。家里淘來的幾只粗陶罐，配得上這些樸實的野花。

下過一場雨，菜園里的蔬菜噌噌地長起來。路旁的地里，栽植幾壟青豆，葉片寬厚鮮亮，結(jié)著月牙般的豆莢。豆科植物自帶風(fēng)水。它們的根瘤菌仿若一個小小的化肥廠，滋養(yǎng)著莖干。要不了多久，結(jié)出的豆莢就鼓起來，日臻飽滿。蔬菜的形態(tài)綽約多姿，開花有開花的好，結(jié)果有結(jié)果的好。辣椒的花朵是白色的，花未完全凋落，近蒂處長出綠色的辣椒。紫色的茄子出落得水靈靈，一如鄰家女孩初長成的模樣。豆角、黃瓜的藤蔓順著竹竿爬了上去。南瓜和絲瓜的藤蔓匍匐在地，找不到攀爬的對象，便順著籬笆爬，一直爬到路邊的梧桐樹上。去歲秋末散步，就曾看到爬到樹枝上的藤蔓枯萎，南瓜和絲瓜卻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它們爬得太高了，菜農(nóng)束手無策，只能忍痛棄之。山里無須憂慮家畜糟蹋蔬菜，菜農(nóng)防范著人心，圍起了籬笆。編籬笆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門。有的砍伐細(xì)竹枝，疏密有致，彌漫著悠然的古韻；有的省事，胡亂插幾根木棍敷衍；還有的拉來街上丟棄的廣告橫幅，上面赫然印著靚麗而時髦的女明星頭像。遠(yuǎn)遠(yuǎn)望去，不管是充滿古意的抑或是洋溢現(xiàn)代元素的，都給山野平添了幾許生活氣息。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鋪開，林子的邊緣被勾上了金邊。樹木多半是松樹和油茶樹，站立這里已經(jīng)數(shù)十年了。地上層疊著厚厚的松針，腳踩上去，軟綿綿的，聽不到聲音。松果時不時地跌落，滾得滿林子都是，很自然的過程。有一段時間，我養(yǎng)蘭花。福建的散文家陳元武教我，松果鋪在花盆底，透氣性好，不積水；松針帶有弱酸性，最是適合蘭花的生長。每次散步，我就帶一些松針和松果回家。松樹蒼勁虬枝，郁郁蔥蔥。枝干皴染出來的褐色，顯得一派老成?？吹剿上?，透明狀，黏黏的，從魚鱗般翹起的樹皮中分泌出來。我不敢靠近松樹。松香沾到衣服上，清洗起來教人頭痛。蟲子聞到松香，抵抗不住誘惑，落在上面，被液體粘住了。微小的蟲子凝固在松香里，剎那間，它的生命定格在某一時段，永遠(yuǎn)不會老去。若干年后，成了一塊琥珀。白天，松樹枝上的綠無邊無際地涌動著。深的，淺的，老的，新的，一眼便看得分明。當(dāng)白晝消逝，黃昏來時，林中樹木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屈下身段，儼然是一把把收攏的雨傘。油茶樹的枝丫上綴滿果子。霜降前后，附近的村民挑著籮筐采摘油茶果。那段時間，林子里甚是熱鬧。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林中靜悄悄的，只有來來去去的風(fēng)，不動聲色地吹著有序的四季。

風(fēng)里傳來鳥鳴，填塞了樹林的每一道縫隙。鳥是天生的歌者，鳴叫是它們宿命的一部分。我自幼生活在鄉(xiāng)下，能辨認(rèn)出一些鳥。隱身于樹林深處的斑鳩，生性敏慧，可以洞察到天氣嬗變的玄機?！耙恢话啉F晴，兩只斑鳩雨，三只四只漲大水?！边@是身為農(nóng)人的父親告訴我的諺語。每天傍晚，他根據(jù)斑鳩鳴叫的只數(shù)，有條不紊地安排第二天地里的農(nóng)事。黑枕黃鸝的鳴叫清澈，前一個音節(jié)出去，后一音節(jié)拐了一個彎回來，仿佛喉嚨里裝著潺湲的溪水。牛屎八哥即絲光掠鳥。牛耕田時，它站在牛背上，等著犁耙翻出蟲來。絲光掠鳥的嗓門粗，叫聲像極了生銹的鐵閘門往上卷。林子里的鳥不怕人，常常有麻雀和白頭婆跟在我的身后，陪我一起散步。我停下腳步，它們也停下來，瞪著一雙黑花椒似的眼睛，瞅著我，像主人責(zé)怪來客的不懂事。我凝神，滿心歡喜地聽更多的鳥的演奏。畫眉，杜鵑，伯勞，烏灰鶇，金腰燕，啄木鳥……每只鳥的叫聲是獨立的，但音節(jié)與音節(jié)之間的銜接，排列得無懈可擊，絲毫沒有不妥。此起彼伏的鳥聲沒有令我感到聒噪，反而使我心里很靜，也很空。古人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因了鳥鳴，整個樹林遁入了寂靜之中，我突然領(lǐng)略到一種遼闊和清遠(yuǎn)，覺得人和樹林，與自然和宇宙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一個人走著走著，感官越來越寬闊，心境也被打開了。不經(jīng)意間，身上攜帶的諸多困惑和情緒，被山風(fēng)擄走了，隨之替換的是來自各個方向的草木氣息。人仿佛成了山野里的一株植物，身體變得輕盈起來。據(jù)說魏晉時期，士大夫為求長生不老之身，吞服丹藥?？傻に幍乃幜^猛，易郁結(jié)肺腑，須得在自然中疾跑才能散發(fā)藥性，謂之行散。一個人的散步，敞開身心，與許多毫不相干的意象相契，覓得了個體的自由和安寧。

湖

它其實是一個水庫。我固執(zhí)地稱之為湖。

水庫含有太多的人為成分，脫不了搔首弄姿的嫌疑；而湖的屬性是自然的，帶著野性。野性的事物，蓬勃著生機，總是讓人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看到湖，常常忍不住想起梭羅。梭羅在某個黃昏走向他的瓦爾登湖，認(rèn)為黃昏的美好在于整個身心的收攝，每個毛孔皆充盈著愉悅。黃昏走近湖，是不是有一種追尋先人逐水而居的意味？

春夏雨水豐沛。湖水晃晃蕩蕩，幾欲晃到了路面上來。人在路上行走，能感覺到湖的鼻息和呵氣。云霞潑灑下來，把湖面染紅了。水鳥的翅膀也被染紅了，砉然飛出樹林。它們的身子貼著湖面傾斜，向路人賣弄飛行技術(shù)。一不留神，翅膀沾上了湖水，又驚慌失措地遁回樹林里梳理羽毛。岸上的峰巒和樹林拿粉刷給湖面打上了暗影，使其有了豐富的立體感。我們只要往湖中扔進(jìn)一顆小石子，暗影迅疾暈開，仿佛琴弦上滑動的顫音，閃爍不定地跳躍著。但是，轉(zhuǎn)眼間，湖面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仍向著暮色靜默，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云霞散盡，天空和湖水同樣泛著瑩潤的光澤，仿佛蒙上一層淡淡的銀粉。前些年，聽說縣里高中部的一個生物老師發(fā)現(xiàn)湖里藏著桃花水母。近幾年不知何緣故，桃花水母突然在湖中失去了蹤影。我在網(wǎng)上搜索過桃花水母的視頻，看到通體晶瑩的桃花水母在水中蹁躚舞蹈，像一樹的花轟然盛放，美到極致。世人流傳桃花水母“以桃花為生死，桃花既盡，則是物無有矣”。世間萬物不論是存在的或是消逝的，最終抵達(dá)永恒的彼岸。博爾赫斯曾說，我們持續(xù)地與人、與事物說再見，而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估摸，像桃花水母那般靈性的生物，在徂徠之間，早已洞察到永恒的真諦。省里的專家?guī)е鴥x器來勘察，豎起大拇指夸水質(zhì)純凈，難得未被環(huán)境污染。于是，在天氣炎熱的傍晚，一些愛好游泳的人氣不喘、臉不紅從湖的此岸游到彼岸；不會游泳的小孩和女人，套著花花綠綠的游泳圈在湖面上飄蕩，任憑清涼的湖水安撫躁動的肉體和靈魂。

湖的北面有個小斜坡，坡上樹木林立，密密匝匝的影子簌簌投下。一個愛好攝影的朋友告訴我，樹林里野生一株禾雀花。一俟谷雨，藤蔓上棲落紫色的禾雀。我進(jìn)樹林幾次，每次沾一褲腿管的鬼針草，無功而返。人和人講究緣分，人和植物亦如此。緣深的，在對的時間里，它站在那里等著和你撞個滿懷；緣淺的，你尋它千百回，它也會與你擦肩而過。

坡下，密生幾叢蘆葦。蘆葦疏朗的身姿，在晚照中搖曳，襯出了湖深處滿溢而出的靜謐。林風(fēng)眠喜歡畫蘆葦，虛淡幾筆，向我們展示了從容和絕美的氣象。有一位老人坐在蘆葦叢里釣魚，身邊擺放一個塑料紅桶。我走過去檢驗他的戰(zhàn)利品，卻大失所望，塑料紅桶里僅裝著一個保溫杯和半導(dǎo)體。我問老人：“釣多長時間？”老人笑著回答：“半天了。”我開玩笑地說：“魚很難釣到嗎？”在我的認(rèn)知里，魚是最懶惰最貪婪的家伙，人用竿子將誘餌送過去，魚想也沒想就會一口咬住誘餌，結(jié)果可想而知——它淪為餐桌上的美食。老人沒有回答我的話，雙眼盯著湖面。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魚竿的頂端在半空中震顫，發(fā)出了吟唱。老人一動不動。眼看著誘餌被魚拖著往水深處拽，我驚叫道：“別讓它逃了，快拉上來。”老人一臉笑意望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收起魚竿。鉤子上誘餌已然被魚得手了。他換上一條新的誘餌。銀色的漁線在我們的面前拋出好看的弧線。老人重新坐回板凳上，喃喃說道：“退休了，靠釣魚打發(fā)時間，并不是真的想取魚的性命?！崩先说囊环?，使我倏忽想起舊事。記得外公在世時，也愛釣魚。放學(xué)后，我回到家里，看不見外公，便拿起連環(huán)畫冊徑直去屋后的池塘。外公時常坐在池塘邊的一株梧桐樹底下，像個獵人一樣死守著水面。外公釣魚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天僅釣一條魚；小于一斤重的魚，放回魚塘養(yǎng)。每次看到他把釣上來的魚，小心地從鉤子上取下，扔進(jìn)魚塘，我的心里就莫名地生出怨氣。我想，如果將我擱在少年時的空間里，絕對理解不了老人古怪的行徑。人活在不同時段里，一站有一站的風(fēng)景，一歲有一歲的體悟。東坡居士所謂的“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閑如啖蔗”，說的就是這個理。年輕時的我們追求結(jié)果，所做的一切都是奔著目的而去。年歲漸長，方明白在追求的過程中，一些念頭、感動、心酸、掙扎、冥想以及思索的對象，遠(yuǎn)比所謂的結(jié)果更豐富多彩。外公和眼前的釣魚者一樣，他們手中釣的何嘗只是魚啊。

山谷在湖的對岸，散落各種瓷器碎片。瓷片與天上的霞光相遇，全燃燒起來。每一塊瓷片記錄了一段輝煌的過往，既是歷史的碎片，也是這片土地的精魂。瓷片的體內(nèi)收藏著先人的指紋和溫度，在時間的起承轉(zhuǎn)合中，始終散發(fā)著素樸的光芒。據(jù)史載，元末明初，從浙江遷移來一批移民，教當(dāng)?shù)厝藗儫讫埲G，開創(chuàng)制瓷工藝歷史。鼎盛時期，百余窯遍布群山之間，窯工兩千，販夫近萬。我實在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宏偉的場景。我們常用一句歌謠形容縣城的小——城外賣豆腐，城里聽到吆喝。一個如此小得不能再小的縣城，在古時，竟然是一個龐大的瓷器王國。我蹲下身子，拾起瓷片。恍惚間，回到了焚泥煅燒瓷器的古代。一捧捧泥土經(jīng)過一雙手的揉捏、雕塑，呈現(xiàn)出碗、盤、盅、壺等形狀。有人將瓷坯放入窯中，有人搬來槎柴，有人點燃窯火。瓷坯經(jīng)過熊熊火焰的煅燒，生泥變成熟泥，羽化為瑰麗的瓷器。時光流轉(zhuǎn)，繁華過后終究是落寞。高嶺土的缺失，以及多種狀況的發(fā)生，導(dǎo)致瓷窯日漸式微。當(dāng)年隆起的瓷窯，傾圮，離析，漸漸融于泥土。瓷片由最初的一抔土脫穎而出，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希冀、美學(xué)以及形而上的品質(zhì)。它升華于泥土，歸于塵土。我撫摸著手中的瓷片——它們即便破碎，依然棱角分明。只是，這些守著舊時品性的瓷片，還可以穿過多少時光隧道，經(jīng)歷多少千山萬水？它們的風(fēng)骨還能撐到多久？我們都明白，不管多么旺盛的生命，與時間相拼都是以失敗告終。我不知道，多年以后，人是否還能有跡可循。一株合歡樹在窯址上生長，白色的花朵紛紛落下，惋嘆瓷的前生與今世。

暮色愈發(fā)濃了，夜鋪開長卷。聳立的山巒披上黑魆魆的氅衣，湖在陰影里寂靜宴然，若一方古硯臺。我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腦子里一直回蕩著詩人林莉的《山居》：

我愿意就此心滿意足地睡去，在淀山

我肯定我所擁有的不比任何事物少

木質(zhì)的小屋，滿天星斗，甚至懸崖上

細(xì)小的流泉。我在其間走動、歇息、出神

很久都不用說一句話，也不作任何猜想

直到雷雨來臨，它噼噼啪啪地敲打木質(zhì)的屋頂

一聲大過一聲，這些雷雨是從哪來的呢

它把最不安分的樂音灌進(jìn)我沉沉的夢中

那一刻，我是多么驚慌——

“那堅硬的部分開始松動、柔軟……”

以至于讓我懷疑那些轟響就是來自我本身

而那尚未經(jīng)歷過或遺忘過的一切正在發(fā)生……

靜音師傅

黃昏時的一陣急雨將我羈留在庵里。

夏天的雨隔山頭。一塊烏云飄落在這邊山頭上，雨便嘩嘩下起來，另一邊的山頭卻陽光燦爛，晴空萬里。

雨水順著竹筧滴落，打在地上的水窩里。我站在屋檐下避雨。垂于大殿檐角的風(fēng)鈴，被山風(fēng)吹出一種瓷的質(zhì)感，清亮而悅耳。雨是一種心緒，在大地上書寫著，等著郵遞員將它投寄出去。院前種著柏樹，矮小，但樹冠膨大。雨打在枝葉上，窸窣作響，空氣里浮動一縷縷樹木的清香。想起一段禪宗公案。一學(xué)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禪師答曰：庭前松柏子。學(xué)僧無法破參，再問。禪師拈花微笑，答曰：庭前松柏子。境由心生，到底是禪師的修為高深，明心見性。雨滴匯聚在柏樹的葉尖上，搖來晃去，越滾越大，有如一顆晶瑩的珠子。透過珠子看世界，世界也在搖來晃去。很快，柏葉不堪重負(fù)，雨珠啪的一聲跌落，碎了。地上的青草，濕濕的，潛滋暗長。

“進(jìn)來，請喝茶?！膘o音師傅熱情地邀請我進(jìn)殿。茶葉是靜音師傅前幾天上山采來，自己制作的。我跨過門檻，尋了一條木凳坐下。大殿內(nèi)供著神像，神情安然地端坐著。燭火照得殿內(nèi)亮堂堂的，有兩個小尼姑低眉誦讀經(jīng)文。我接過靜音師傅遞過來的粗瓷碗。茶水清冽，一看便知是用后山泉水煮的。茶香清淡，一股草木氣息撲鼻而來。我呷了一口茶水。靜音師傅坐在我的對面，笑眼盈盈地望向殿外。大殿的臺階前，擺放著許多盆栽。盆栽是香客供奉的，交由靜音師傅打理。我很羨慕那些植物在靜音師傅的侍弄下，長得蓬蓬勃勃、熱熱鬧鬧。我喜歡蒔花弄草，卻常常將花草養(yǎng)死。家里的陽臺上堆放的空花盆如小山。花來我家，不消半個月，便一個個一命嗚呼。屢養(yǎng)屢死，卻不改養(yǎng)花之心。外子管我叫“摧花辣手”，說是專索花的性命。盆栽的旁邊插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我猜是告誡人們愛惜草木，積功德、修福報的意思。靜音師傅說：“一花一葉皆佛法。觀花即觀心。以花觀心，心生萬象。以心觀花，花本同心。”我自知愚鈍，沒有慧根，無法悟得博大精深的佛學(xué)。但我喜歡聽靜音師傅說話的聲音，柔軟，若月色照拂過來，讓人心里很安靜，很穩(wěn)妥。

靜音師傅面容姣好，修行前原是個園藝師。大專畢業(yè)后，在市里一家不算景氣的單位供職。二十二歲時，遇見一個男人，相戀，結(jié)婚。女兒出生了，她聽從愛人的建議，辭職當(dāng)了全職太太。白天，她忙著上街買菜，忙著打掃家務(wù)，忙著照顧孩子。夜里，孩子被哄著睡下了，自己累得渾身酸疼，一點睡意都沒有。有段時間，對著鏡子梳妝，她察覺到烏黑的長發(fā)一綹綹地掉落，魚尾紋從眼角不斷長出來，涂抹多少粉底也遮蓋不住。來自身體上的變化，引起她精神上的恐慌?！袄稀贝_實不是個好東西。沒有人不懼怕它的存在。能淡然面對老的人，其實都是在與時間和解。一次，她上街，邂逅原來單位的女同事。當(dāng)女同事驚呼一聲“認(rèn)不出來了”，她手足無措，匆忙逃回家。她再也不愿出門，內(nèi)心不甘接受這樣被動的命運。她像怨婦，愛嘮叨，變得非常易怒。起初，愛人體諒她的辛苦，還會安慰她，甚至早早下班回來幫忙一起帶孩子。然而，她的體內(nèi)仿佛被巫師下了一道蠱，情緒開始不太對勁了。生活中的任何一件瑣事，都成了脾氣爆發(fā)的導(dǎo)火線。她毫無節(jié)制地對著愛人大吼大叫，抱怨他害了她的前程，她的未來，然后一遍遍地流淚。一天晚上，她當(dāng)著愛人的面，舉起茶幾上的水果刀，往手腕上割了幾道傷口……終于，她的過激行為使愛人感到身心俱累。他抱著幼小的孩子，選擇離開了她。

離婚后，她覺得整個世界充滿悲傷和絕望，怨恨、自憐、憂憤、抑郁的情緒兀自發(fā)酵。一會兒咬牙切齒地咒罵前夫，一會兒把所有的過錯全推到自己的身上。她跌入一個荊棘叢生的深坑，越掙扎，越是被荊棘困住，勒得喘不過氣來。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中開篇寫道：“我是一個有病的人?！毙≌f中的主人公在生活中得不到渴望的東西，只能病態(tài)式地將自己藏在了一間地下室。她亦然。蜷縮著身子，將自己鎖閉在堅硬的殼中，拒絕家人的詢問和關(guān)心。她盯視著孩子的照片，苦苦思索：愛情是什么？婚姻又是什么？為什么好好的日子被自己過成一地雞毛？這些問題仿佛是個迷宮，把她繞進(jìn)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好的出口。白天想不通，夜晚接著想。想來想去，腦子處于一團(tuán)糨糊里。不知不覺中，她好像丟失了睡眠。無數(shù)次，她躺在床上嘗試進(jìn)入睡眠。然而，腦子里像是駐扎下千軍萬馬，不分晝夜廝殺，折騰得她根本無法入眠。她苦不堪言，決定跳河解脫自己。幸運的是，她被一個路人救上岸。父母把她送入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她，患了抑郁癥。她住進(jìn)醫(yī)院，吃藥，接受心理和物理治療。

從醫(yī)院出來，她的癥狀明顯好了很多，但睡眠仍舊要依靠藥物的作用。一次，居住縣城的一個親戚到她家串門。親戚吃齋念佛數(shù)十年，說人的心里住進(jìn)妖，才會交上懵懵懂懂的運。親戚拉她到縣城散心。隔日，帶她去了一個古庵。在庵里，她們一起聽師傅講“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師傅的偈語，仿佛在她黑暗的心中點燃一盞燈，倏地亮了起來。她和師傅們做功課，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睗u漸地，她覺得之前命運賜予自己的悲喜，皆是過眼云煙。她在庵里住了一個星期，每個晚上都睡得很沉靜。她覓到了久已相印的心靈。后來，她留在庵里，帶發(fā)修行。

雨停了，我向靜音師傅辭別。轉(zhuǎn)上山路，聽到竹笤帚擦著地面的聲音——雨后，地上落葉多，靜音師傅在掃地。

【責(zé)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