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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幸?;蛞稽c點幸福

2021-11-18 08:55巴音博羅
野草 2021年6期

巴音博羅

人……是多么奇妙的東西!他的品質(zhì)多么驚人!

——威廉·詹姆斯

1

老鸛樂顛顛拎一袋黃燦燦的玉米餅從市場回來時,轉過樓角,剛一挨近他那幢歪七裂八的“宮殿”,心里就突地一跳,腦袋轟轟作響,張口結舌僵在那兒啦!

一個陌生人……不!確切地說,是一個邋里邋遢的陌生女人拱在他的被窩里,呼呼睡得正香。

這可把老鸛嚇得夠嗆。他躡手躡腳地湊近了,仔細看去,那是一個分不清年齡也看不出丑俊的女人,枯草一樣凌亂的黃發(fā)下是一張臟兮兮的臉,一縷滿足的涎水正沿著一張一合愜意濃郁的嘴角,爬過睡相正酣的面龐,鉆進了她贅肉累累的脖頸上……老鸛驚慌失措地立在那兒,踮起腳跟,正不知如何是好,耳畔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嚕聲,同時他又嗅到一股嗆鼻的女人的體臭。

他趕緊捂了捂蒜頭鼻子,屏住呼吸。真不要臉,他想,她怎么竟敢平白無故拱進別人被窩?老鸛又氣又怕,全身微微顫抖起來,正待亮起嗓門呵斥那無恥女人,卻見睡得心滿意足的蠢豬忽地一翻身,口里哼哼唧唧似在說著夢話,同時衣襟處露出一線雪白肚皮,直刺老鸛瞪圓的眸子,他趕緊閉了閉眼。又瞥見那女人斜伸過來的裸腳,破了一個洞的襪底處,露出長滿厚繭的足跟,一陣惡心涌上喉頭,他慌忙扭身,拎著那袋玉米面餅子落荒而逃。

老鸛今年剛滿五十,模樣看起來至少要蒼老二十歲。面餅臉,高顴骨,黃眼珠子,稀疏的眉毛、鼻毛和胡茬兒,外加稍稍有些發(fā)紅的蒜頭鼻和黑褐色的殘缺不全的門牙……給人的感覺是既蒼老又凄苦,既滑稽又莊重,既無聊又有趣??傊?,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碰見這么個家伙,肯定不會引起你的驚訝,但若是面對面與他碰巧坐在一起,又禁不住讓你暗暗發(fā)笑。

怎么說呢,因為他的表情,他那既悲天憫人又故作嚴肅的表情就像這個城市的什么大人物——一位灰頭土腦常年不洗臉的大人物。

他的大名叫黃福祿,如今大概沒幾個人會記得這個大號,包括他分居多年的老婆——他老婆也隨了四周的鄰人喊他老鸛、老鸛的,這是他的恥辱,也是他的無奈。剛開始他堅決反對過,誰對他這么叫他都大為光火,不僅不答應,還沖人家翻黃眼珠子。但是當周圍所有人都這么叫并形成某種慣勢時,老鸛也便由沉默到答應承認了這個事實。老鸛,老鸛——有時候他也在心里這么叫自己。想想覺得好笑,卻又感到恰如其分的受用,何況人還不都是有個名兒才好應承。這樣一想便又覺得很坦然。老鸛身材瘦削,脖頸又偏長,確實像極了水老鸛。他自小沒有父母,是親戚朋友(主要是他的一個叔伯兄弟)和街道居委會的大媽們把他養(yǎng)大的。他的那位表兄比他大二十幾歲,在一家工廠給人當門衛(wèi),是偽滿時期的鐵路工人,所以開口閉口總愿提當年的年號——康德幾幾年什么的。那時吃住不用花錢,老鸛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惜好景不長,他的表兄得了肺病,常常因為喘不出氣來憋得面皮發(fā)青,終于沒能熬過那年的春節(jié),無牽無掛地去了“那邊”。老鸛便由鄰近的一個好心的大媽接了過去,后來又轉過幾戶人家,到了一位責任心極強的街道女主任膝下。終于熬到十七歲,便隨了一位可憐他的首長跳上了開往北大荒的招兵火車混日子去了。十七歲半的老鸛那時還沒有上了刺刀的半自動步槍高。在部隊這座大學校里,拖著鼻涕泡泡的這位小伙兒主要的課程就是掃地、燒水、種菜、喂豬……一直到三年之后他復員,轉業(yè)回到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他的那座城市,他被分配到了燃料公司,公司人事科又將他分去了城市北部的一家小煤廠,做裝卸工。他分到了一套小號的工作服和一把大號的平板鍬。他似乎從來就洗不干凈的臉,在烏煙瘴氣的煤灰中,就更加不成樣子了。

但他畢竟屬于令人自豪的工人階級,所以不斷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最終接受了其中之一,一個出身城郊菜農(nóng)家庭的矮個姑娘。他們結了婚,住在單位分給他的不足40平方米的舊樓房中。不到一年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當他們正式分居時,他們總共生育了三男二女。

而老鸛在部隊這座大熔爐鍛煉了足足三年留下的唯一痕跡:見人會突然啪的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手紋絲不動舉到耳際,黃眼珠子直瞪瞪盯住對方,身子挺得像個木頭橛子,硬邦邦立在那兒,冷不丁的,常常嚇人一跳。此外,他的十一年婚姻生活留給他的,除了越來越稀疏的頭發(fā)、眉毛、胡茬兒之外,就是一連串讓他深感憎惡和傷心的綽號:大板鍬、大茶壺、大掃帚、大窩囊廢……他老婆每次這么面帶挖苦地喚他,他內(nèi)心深處都會對這沒有愛情的婚姻產(chǎn)生厭惡,濃重的厭惡!直到有一天,因臨時回家取件東西,碰上了那幕令他一輩子恥辱和顫抖的場景,那一刻,他就像今天一樣狼狽不堪落荒而逃。

從此老鸛得出一個結論,女人不可輕易相信,即便是滾了半輩子被窩的老婆!女人是丑惡的,令人惡心的,就像開春發(fā)情的騍驢,只有遠離她們才能過上安逸的日子。他成了熟鄰們的笑柄,但是他還是意志堅定地收拾行囊,凈身出戶了。

他感到他真正的生活剛剛開始。

是啊,在以后的無拘無束自由散漫的日子里,老鸛一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就像回憶起暗無天日的舊社會。他在那個小個子女人的壓迫下喘息、工作、睡覺、吃飯,乃至性交……他像一個無辜的倒霉蛋一樣聽人擺弄。他從沒感覺到一點婚姻的快樂,也就是所謂的生活的快樂,自由的快樂,所幸的是如今他得到了!他再也不必因為當裝卸工而被那女人喚作“大板鍬”了,他再也不會因為給領導燒熱水而被戲謔為“大茶壺”了,他再也不會因為每天清掃數(shù)條街道而被冠以“大掃帚”了,他也再不必被那女人的尖指頭戳著額頭恨恨指責為“窩囊廢”了。也就是說,自從他一狠心走出那幢居住了整整十一年零三個月又五天的舊磚房,他的人生記錄便由此開辟了光輝的新篇章。

2

老鸛剛出來時過了一段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涯,很短,四十天左右。后來命運之神又光顧了他一次,在離他過去工作的單位不遠的樓群之間——一個胡同末端不被人注意的高墻下,他幸運地找到了棲身之所——一輛廢棄的老式解放牌貨車的駕駛室,即便有些銹跡斑駁,但窗子和門完好無損,寬大的皮座椅都還健在,他只要略加收拾一番,把歪斜的駕駛室挪正墊牢,把卸掉了離合器的空洞用撿來的木板蓋緊,他又用半盒與暗綠色駕駛室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藏青色油漆在斑駁銹跡之處補了一補,即便氣味刺鼻,看上去很不順眼,但能遮風擋雨,老鸛就滿足了。

此外他又用從建筑工地上撿來的廢鋼筋、腳手架木桿,在他的“新房”外搭建了簡陋廚房,但他只用它做過一次飯。那口破鍋流下的鐵紅色銹液以及鍋灶下嗆鼻的炊煙熏得他頭昏眼花,從此老鸛再也沒動過親手做飯的念頭。他的一日三餐全部到附近一家小吃鋪解決:兩只饅頭,一份菜湯……這么多年他從沒欠過賬,他有自己的工資,即便由于被那婆娘扣掉贍養(yǎng)費后少得可憐,即便后來他下崗,每月僅開二百三十元零伍角三分的最低生活保證金,但是他有本事變著法子保持他目前的生活狀況。

是啊,終于有了一個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他心里別提有多得意啦。在老鸛心里,他就像個擁有無限江山的皇帝老兒,他的居所無疑就是他華麗的宮殿——已令他絕對滿足了。你還奢求什么呢?你終于尋覓到了只屬于你自己的領地,從而不必遭人白眼,讓人呵斥,老鸛甚至感到他已嘗到了幸福的滋味。

就像一只水老鸛,立在河邊的老柳樹上。

“你已經(jīng)是一個老天爺可憐見兒的幸運兒啦,你還要求什么呢?”他又一次在心里對自己這么說。

在這段平靜安逸的日子里,他為他的小屋添置了許多小物件:一個暖瓶(在垃圾箱邊揀到的)、一只露了一個孔的水盆(他自己又把它修補好了)、一些生活中經(jīng)常用的瓶瓶罐罐,比如啤酒瓶啦,罐頭盒啦,別人家丟棄的化妝盒、調(diào)味盒啦,等等,甚至幾只衣帽掛,被人丟棄的舊檔案柜……他充分運用繩索和鐵絲,將那些東西吊的吊,掛的掛,他把他的小小宮殿收拾得既干凈又實用,

他甚至還弄了半片打碎的鏡片,貼在窗子邊,每次出門時他的那張皺褶重重的灰臉定然會出現(xiàn)在銀光閃爍的鏡片中那么一小會兒。

冬天,室內(nèi)沒有取暖設施寒冷難熬時,他會用厚棉被和舊苫布把他的駕駛室整個包裹起來,然后在廚房的鐵爐子上升一爐炭火,燒一壺滾燙的沸水,灌進熱水袋中帶回被窩取暖。那么多漫長難熬的冬日都是這么度過的。

3

盛夏的朝陽明晃晃地從樓群之間的縫隙中升起來。老鸛一出胡同口,就看見對面勞動就業(yè)局門口圍了一大幫人。老鸛知道那些人都是找工作的下崗工人,他們每天早早起來,下午晚晚地走,人人臉上掛著一副茫然神色,仿佛聽天由命的乞丐。老鸛心里頗瞧不起他們,他就從不去那兒排隊。即便他下崗那天,也是若無其事轉身就走,他可不愿意得到別人的憐憫。

這地方原來是勞務市場,除了下崗工人,民工也蒼蠅一樣整日蹲在馬路邊找活干。那些人就像牲畜似的,等著用工的人前來招領。每次老鸛從他們中間閑閑適適地走過,心里便陡然升起一種滿足感。

他現(xiàn)在還有另一份令他滿意的工作——凌晨三時清掃一條街道,工資微薄了些(每月150元人民幣),但是對于老鸛來說,足以讓他有了劫后重生的自信。

他站在那條大街的十字路口,一時有些心慌,類似無家可歸的心慌。他是頭一遭有這么糟糕的感覺。

街角旁邊有一家粥店,粥店旁邊是一家南美風味的烤肉店,然后是四川火鍋城,夢思思酒吧,天姿美容院,康泰皮膚病醫(yī)院和天上人間夜總會……老鸛對這些地方很熟悉,他經(jīng)常從店門前走過,看見那些泊在門口馬路牙子上的各種叫不上名字的小汽車,以及氣派非凡的男男女女,暗自猜測里面的情景,只是猜測而已。他可不想上那些地方去。他是個正派人!

他慢慢走到粥店門前,坐在鑲了地磚的臺階上。金質(zhì)的陽光照得奶油色的地磚有些晃眼。老鸛掏出半張舊報紙,鋪開,墊在臺階上,穩(wěn)穩(wěn)坐下來,解開溫熱的塑料袋,慢條斯理地開始享用那兩塊黃燦燦的玉米面餅子。

這么多年來,老鸛早晨只吃玉米面餅子,中午是一碗玉米做的大茬子(有時也吃高粱米過水飯),晚上哩,通常是大個兒的菜餃子外加兩碗小米粥。老鸛不怎么吃細糧,一吃大米就酸胃。有一個穿制服的粥店服務員從他身旁經(jīng)過,忽然停住腳,回頭盯視他一眼,沒說什么,又快步回去了。

老鸛兀自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的玉米餅子。他一只手牢牢捧著,一只手做出接狀,防備餅屑掉落,他吃得極為仔細。當然,如果真有不慎手心中有了珍貴的碎屑,他也會小心翼翼伸出舌尖舔個干凈。他有節(jié)儉的美德。但是今天,突然爆發(fā)的呵斥,他的這一舉動不得不中斷下來。

“嗨,說你哩——快走快走,別在這兒礙事!”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小青年倚在粥店門框上,高聲粗氣地對他吆喝。老鸛扭回臉,望望那人,又看看四周,確信是喊他,這才皺皺眉,又咬一口。思量著是不是走開,但對方卻急不可耐,早已三步并做兩步?jīng)_下臺階,輕蔑地瞪視著,以為他在故意磨蹭:

“耳朵塞驢毛啦,他媽沒聽見啊,快滾!”

老鸛本來打算離開,這時也有點惱,就不軟不硬回敬一句:“坐你一會兒臺階有啥叫的,不讓坐拉倒唄,張牙舞爪嚇唬誰?”

那人眉毛一下立起來,劈手揪住老鸛衣領,兇狠地罵道:“你奶奶的臭要飯的,說你你還不服氣,想找打是吧,嗯?皮子緊了言語一聲……”

老鸛抬眼望見那人兒惡狠狠的目光,心里直打怯,想再說點什么,半天沒找到詞,只好扭過臉喘粗氣。

周圍的兩個路人好心上前勸解,那人看見老鸛軟了,恨恨把手一松,突然失去平衡的老鸛滾下臺階,額角磕在水泥地上,立刻滲出了血。

那人見出了血,路邊有人要找警察,轉身縮回店內(nèi)去了。老鸛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撕一小塊手紙捂住額頭傷口,也一瘸一拐離開了。邊上有一路見不平的婦女慫恿他報案,但是老鸛搖搖頭拒絕了。他不是沒有恥辱感,只是更愿意歸于平靜。有一次在一家小吃鋪被人污蔑偷吃了東西,他也忍氣吞聲沒有吱聲。

“柳枝倒軟,可是從來難以折斷;楊樹倒硬,誰不知道那東西大風一刮就攔腰變成了兩截?!边@就是老鸛的哲學。現(xiàn)在,他一邊溜達著在街上晃悠,一邊想象著自己像柳枝一樣的堅韌柔性,即使額頭上貼了塊難看的白紙,傷口還火辣辣地疼,可一會兒工夫,老鸛便像柳條一樣反彈起來,心里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4

太陽從樓群中心升起來,像個烤得香噴噴熱烘烘的吊爐餅掛在半空。大街上此刻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噪音和氣味。老鸛對這種嘈雜和怪味太熟悉了,就像老鼠熟悉自己的巢穴。他在汽車喇叭、小販的吆喝聲、行人亂糟糟的腳步聲中蹚過去;他也在人們的汗臭味、食物的發(fā)酵味、街角垃圾桶里的腐爛味和陽光烤得柏油馬路散發(fā)出的嗆人的焦糊味中游蕩著……后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又一次站在自己的“宮殿”前,像夢游癥患者回到他黑夜深處的那個老地方,當他睜大眼睛注視著這間給他庇佑和溫暖的舊駕駛室時,內(nèi)心簡直如擂鼓一般響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他伸出手按了按胸口,擔心劇烈跳動的心臟會破壁而出。

那個女人還在酣睡,上一次他慌慌張張的,只看見側臉,這回她把整個身子轉了過來,毫無遮擋的臉對著大街。這使老鸛的全部,不,是整個大街全都暴露在女人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只要她猛然一睜眼,一切的一切就都在劫難逃了。

老鸛膽戰(zhàn)心驚慢慢靠近過去,他拎著自己那雙磨禿跟的舊皮鞋,僅穿一雙露腳趾頭的棉襪走過去。女人的頭發(fā)黏糊糊纏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餿味。女人的臉又圓又胖,發(fā)面窩頭般無羞無恥地枕在老鸛的枕頭上,睡得正香,靠近鼻梁的顴骨上看起來紅撲撲的,實則是爬滿了血絲。她大概是睡熱了,有意無意扯掉了胸襟上的扣子,露出肥突突的半拉奶膀子和半截油滾滾的肚腹上的贅肉。她的樣子既肉欲又骯臟,仿佛一塊落到污水里的熏豬肉。

老鸛像僵尸般佇立在那兒,足足有十分鐘不能動彈。他覺得自己早已死掉了,被一只無形的手握緊喉嚨窒息死掉了。此刻他不知道是繼續(xù)前進好呢,還是撒腿就跑好,反正像一只呆雞一樣靜峙了好大一會兒,若不是夢中的那個女人吧唧一下厚而外突的嘴巴,半睜半閉的眼瞼微微跳動起來,又針灸一樣轉瞬即逝,側立一旁的男人立刻腦袋冰涼,顫抖著想蹲下去。

突然他聽見一聲悶響——突兀的,有如撕布似的怪響傳向他的耳郭,起初他還有點莫名其妙,不相信似的又一次將眼珠轉向左側,貼近女人隆起的那塊人們稱之為臀的方位。后來他聽見那條若有若無宛如游絲的怪聲倏然大了起來,這才猛醒般意識到,敢情那女人在放屁——醫(yī)學上文雅點說是排氣。對,沒錯!一個睡得如此丑陋的女人竟然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坦坦然然賴在別人的被窩里,還肆無忌憚地說胡話,放響屁,這的確讓人難以忍受。

老鸛聽見自己大叫一聲,落荒而逃。

他一口氣狂奔了一百余米,停下時看見周圍的人都在看他,他的樣子一定極為恐怖?!澳阃甑傲耍粋€女人就把你嚇得要死,一個要飯花子似的女人就讓你東奔西逃無地自容,你太不中用了,太沒個爺們樣了。虧你褲襠里還長個雞巴!還自稱是個男子漢,啊——呸!你死了算了,你還活個啥滋味兒……從小到大你就沒活出個人樣子來。你被雙親丟棄,你被你老婆欺負,你被兒女們不當個父親,你在家庭里從來就沒個發(fā)言權,一丁點也沒有!半點也沒有??!現(xiàn)在……現(xiàn)在你又被一個呼呼大睡臭氣熏天的女人嚇個半死,不,是被那邋遢女人的響屁嚇得落荒而逃,你還有沒有一點出息啦??。?!真是讓人笑話,這事若傳出去肯定會成為全城人的笑料。人們會說,瞧哇,那個窩囊廢,連自己的窩都守不住,還趕不上一條狗呢!是啊,連街頭那些流浪狗都有個自己臨時的棲身之處,別人想占都不好使,那東西絕對會兇狠地咬你一口汪汪亂叫的,更甭提有家有室的寵物狗了。是的,有時瞧見闊太太們牽著挺胸腆肚的小狗在街頭溜達,看見那小東西油光可鑒耷拉著粉紅的舌頭的神氣樣兒,你就喪氣透頂嫉妒得要命,就感到胸悶氣短臉紅心跳恨不能鉆到地縫里。人有時真是連一只狗也不如哩,不,人許多時候不如一只狗,或者人剛好就如一只狗,反正都一樣,人得像狗一樣生活,搖尾乞憐,低眉順眼,會討主人的喜歡,能吃剩飯殘汁,還能舔主人的手心和腳后跟,更能狗仗人勢狂吠亂叫,這是生活的準則,也是漫漫生命之途磨煉出來的真理。你不遵循就會出錯,你不一心一意順著這條路委曲求全地向前延續(xù)你就會遭受當頭一棒撞了南墻,沒什么好商量的,你的命永遠攥在別人手心,就像一棵草之于一頭驢,一轉眼你就通過牙齒的切割,口腔的咀嚼和胃腸的消化,從肛門中排泄出來,變成了讓人掩鼻的糞便……你還有什么抱屈的?”

他腦袋越脹越大,就這么一個勁地胡思亂想著,心中是那么迷茫和絕望。說實話,自打他從牢籠一般的家里毅然逃出來并找到那個廢舊汽車駕駛室之后,他對自己新家的熱愛就超過了世間的任何東西。他自己的??!不是與別人共同擁有的。這里面的味道絕非尋常,仿佛一個天才人物開墾出的處女地,仿佛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美洲大陸,也仿佛一個帝王擁有了自己的萬里河山——反正都一樣。是的,對自己那窩,老鸛堅持每天清掃三次,做到一塵不染。這還不算,他甚至從不在離他那窩兩百米以內(nèi)的地方大小便。說實話,有時,由于吃得不好——往往是饑不擇食的狀態(tài)下——他的胃腸功能也不太好,如果他感覺到有屁他就趕忙拉開車門,褪下褲子,將又黑又瘦的屁股對準外面。

想一想吧,老鸛——如果一個連放屁這種人人常見的生活細節(jié)都如此講究的人,如今卻親眼見到那個灰頭土臉的女人在自己的圣潔領地大放臭屁,他怎么能不悲憤?我一定要讓她的惡行早點終止。我一定要把她趕出去——從自己的家園里完全徹底地趕出去,但不是現(xiàn)在!他一想到這個問題就全身抽搐。雙手發(fā)抖,眼眶里積滿了淚水。

后來他一邊嘟噥,一邊拐到日常工作的地點——他每天上午都要光顧不止一次的那五個垃圾箱前。這條大街叫安樂街。位于整個城市的西部,兩個區(qū)之間的交匯點上。往前通過地道橋就會到另一個區(qū),往后經(jīng)過兩個廣場又會直接進入一個大型公園。所以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從來就不少。如果是萬籟俱寂的深夜,你還會聽到地道橋鐵路線上火車經(jīng)過時的汽笛聲,通常是悠悠緩緩打著瞌睡似嘆似怨的那種。老鸛特別喜歡夤夜時分的火車鳴笛,好像在他死氣沉沉的枯寂之夢中平添了一筆生動的色彩。

安樂街上一共有五個大垃圾箱,在第一個街口并排有三個,之后呢,是第二個街口的一個和中間的一個,老鸛每天上午8時半左右會由西而東,逐一巡視翻撿一遍,無論刮風下雨,從不缺席。

對那五個垃圾箱,路人是唯恐避之不及,而老鸛卻趨之若鶩。他把它們當寶貝哩,他把它們當成自己的百寶箱哩,他在這兒能找到他所需要的一切———舊繩頭啦,臟塑料袋啦,廢燈座、燈泡啦,用過的瓶瓶罐罐啦,稍稍有些過期的牛奶、飲料、水果啦……有一次他還撿到一整袋完全沒有壞的,只是生了幾只蟲子的大米,他用它從換大米的商販那兒換了整整十元錢!另一次他還拾到一只漏了個眼的鋁飯鍋,他自己動手補了一下,結果完全可以用。當然,用過的家居物品,比如廢塑料桶、破爛的瓷碗瓷盤,鐵制的臉盆什么的撿到的比較少,更多的是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的陶質(zhì)花瓶,女人穿破的絲襪,不成樣子的廢紙箱,碎鏡片,污跡斑斑的紙片,以及那種5號的可以裝在刮胡須器里的小電池。

還有一次,他竟然在一只紙袋里發(fā)現(xiàn)了整整十九只帶刺粒的安全套,當然它們都是被人用過的,是被一個不知名的男人裝備在他的武器——某種軟軟硬硬忽大忽小張牙舞爪又垂頭喪氣的器官上,它在女人的身體深處摩擦,挺進,嘯叫,開火射擊,那電光石火的激戰(zhàn)過程卻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這只柔韌十足的薄薄的橡膠制品——小小的口袋,魔法師的神秘戲法,老鸛甚至至今還能嗅到那種特殊的腥氣,即便在那種味道污雜混濁的地方。

他心情復雜,悲喜交加。他只是把那東西當作可以兌換鈔票的廢品,而不是某種男女之間的穢物,一種淫具。從物質(zhì)的到精神的,從低級趣味的到高雅情操的,垃圾箱是人類日常遺棄物的最后匯集地,是人類文明的縮影,也是一座城市生活史在細節(jié)上的寫照。你看看垃圾箱就看到當下人們生活的品位,你看看垃圾箱就看到了底層市民們的生活準則。

通常情況下,居民們大約在早上七點到九點之間會睡眼惺忪松松垮垮各自走出濁味熏天的臥室來到這兒丟棄垃圾,那時老鸛會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期盼之心守候在那兒,就像一個獵人守候在下好的套子前。當他看到一只只塑料口袋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扔進骯臟的鐵制箱體內(nèi)并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之后,立刻從暗處竄出來,不顧來人的厭惡和白眼,迫不及待地扯起人家系好的扣,埋頭翻揀起來。有時,他也會主動上前接過丟垃圾者手中的口袋,但要注意不讓自己的手觸碰到別人的手,那會遭到“高貴者們”毫不留情的呵斥的。一旦這種事情發(fā)生了,他也會心甘情愿低頭領受的,誰叫對方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而老鸛只是乞討人呢?

從南到北,從西街口的第一個到東街口的最末一個,一般要用大約三個小時零十分鐘,長久以來,經(jīng)過日日測試,老鸛早已心中有數(shù),因為超過了這個時辰,即使你眼巴巴在那守候,也不會有什么收獲了。除非你挨過漫長的下午到了傍晚,日暮時分下班的人潮散盡之后,各幢大樓里的廚房間會響起鍋鏟和鐵勺磕碰的美妙音響,各家各戶的窗戶也會飄出縷縷誘人的飯香,這時偶爾也會有人趿拉著便鞋前來扔掉一天的垃圾,但很少。這時候光顧垃圾箱的一種是飯后散步的老年人,一種是格外勤快的家庭主婦。

而對于一個終日與垃圾箱為伍的男人來說,他所擁有的尊嚴大概僅僅是不擇手段活著的權利,不是人們的同情、憐憫。有時,他也會在生活的最底層看到優(yōu)越的燭光,比如,有一次,正在為揀到一個廢色拉油桶而沾沾自喜的老鸛就為自己的處境感到由衷的自豪,那是他坐在那兒,看一個騎著吱扭吱扭響的三輪車四處吆喝收破爛的矮個男人之后。他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翻揀,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位正在大聲吆喝的約有五十幾歲的老男人疲憊而茫然的臉,他發(fā)覺比照這個因四周毫無回應而垂頭喪氣的老男人來說,他該有多么幸運哩。他不必走街串巷四處游蕩并聲嘶力竭地叫喊,也不必頂風沐雨用一把舊銅鈸單調(diào)刺耳地敲擊三輪車的車把,以便于讓人聽見他的經(jīng)過,更不用因長久的無人應答而心焦口燥。他坐在這兒只要牢牢守住這幾只鐵箱子,即可過上無憂無慮的安逸日子,這該有多么幸運——不,是幸福!實實在在難以比擬的幸福。他微笑著,為自己感到驕傲。為那些四處騎三輪車收破爛的家伙感到丟臉和喪氣,是啊,是啊,他現(xiàn)在真的應該可憐他們了,同樣,他也開始瞧不起他們了。

5

一個上午的工作很快便順利結束了。他把揀出的東西分堆捆扎好,然后用一只大蛇皮袋全部裝起來。下一個要做的就是去一個就近的廢物收購站,那里的人他都熟悉,就像蜜蜂熟悉蜂巢一樣。他每天都至少去一次。今天他去的時候稍稍有些晚,所以當他出現(xiàn)在院子里那只磅秤前時,只剩收購站的主人——那個名叫蔡嫂的瘦高個的女人了。

“怎么才來?”她笑嘻嘻看著老鸛,眼光里有種戲謔的味道。

“我……我……”老鸛囁嚅道,只顧將蛇皮袋口解開,倒出里面的物品。

“做夢想老婆了吧?”女人似乎就愛看老鸛的窘樣,見他惶惶然只顧彎腰往磅秤上擺廢紙廢塑料,就更加放肆地摸了老鸛的頭頂一下,嘎嘎大笑起來。

“你個熊餅子,給你個娘們你也不敢受用,虧你褲襠里還吊著個老茄種哩……”

老板娘的話里有話,明顯有挑逗的意思。老鸛只作不知,他是怕那母老虎眼眶里的欲火哩。慌亂之中只有趕緊掖緊老板娘氣惱遞過的幾張毛票夾著尾巴溜走,哪還有閑心再看那女人搓衣板似的故意撩開的衣襟。

他從沒正眼細瞧過這個女人,盡管每日都有一回接觸,每每都有她的嬉笑怒罵,但吃過女人虧的老鸛只管裝聾作啞,和那些一見女人就亢奮的老男人不同,老鸛抵觸天下所有的女人,尤其身上有霉味的娘們,她整年生活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之中,她身上的一切——腦袋、胸脯、腰肢、屁股、膝蓋、大腿和小腿,以及一雙僵硬枯瘦的腳掌,怎么說哩,她身上的一切都被垃圾廢物腌熏透了,有了一種死亡般的霉味。所以老鸛一見到那個在垃圾堆間穿梭忙碌的背影,心頭就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反感,仿佛一個人面對一桌吃剩下的餿飯。

老鸛挽起袖子在水龍頭前洗手,每次一賣完他都立即走到這個劣質(zhì)的水龍頭前仔仔細細洗刷一遍,無論火熱的夏季還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在他的意識里,他是不能帶著一雙臟手走到大街上去的,即使他一直穿得挺舊,但他的身體不臟,這也是一個當過兵的人養(yǎng)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那個一身霉味的老板娘呢,大概也正是看中了他的清爽,或者是看中了他的拒絕。老鸛可不像別的男人,喜好到處拈花惹草,老鸛這一輩子除了自己的老婆,還從沒在外面有過別的女人呢。這對那個寡居多年的老板娘的熊熊欲火來說,無疑又是一種辛辣的諷刺。她一直將怒火強壓在心底,但是此刻她一扭頭看到獨自在水龍頭前專心洗手的男人的后背,聽見那一直嘩嘩流淌的水聲,久久憋悶的怒火忽然爆發(fā)出來。她悄悄走到男人身后,一下子抱住了男人的后腰,一只手迅速地伸向下面,握住了男人褲襠間的尤物。

老鸛一驚,身子一下僵住了。有一瞬間,兩人誰也未動,突然,男人叫了一聲,干出了他一輩子從沒干過的事,把女人甩到了地上并狠狠怒視著她:“你……”他氣得滿臉通紅,渾身篩糠般戰(zhàn)抖。但是面對女人咄咄逼人的目光,老鸛的怒視也只堅持了不到三秒鐘,就蔫了。

他能聽見那女人的喘氣聲,他也感到了女人對他的無限柔情。但是老鸛不為所動,盡管他們彼此之間離得這么近,也就只有半米左右——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和一個膽戰(zhàn)心驚的男人,他卻以冰冷而嚴厲的語氣一字一頓對那老潑婦說:

“你真不要臉!”

說完便甩甩手上的水珠,離開了收購站的大門。

6

這個中午他也是在街頭吃的午飯。他是到市場里買的盒飯——一份粉條炒圓蔥、一份土豆絲炒雞蛋和一份白米飯。他吃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好像有人會搶了他的午餐盒一樣。太陽正從那株最高最茂實的老槐樹冠上放射出她的威力,灼燙的光線也使人頭暈目眩不敢仰望。馬路上的瀝青由于暴曬變得柔軟起來,散發(fā)出一股煙味兒,汽車輪胎的碾壓又升高了熱浪的溫度。

老鸛想不起他一生中還有比今天更別扭的時刻,從早晨到現(xiàn)在,他真是別扭極了,別扭出鼻涕泡了,呸!真是喝口涼水都塞牙,這是怎么的了,難道老天爺真的拿他開涮了,拿他當玩物了?老天爺真的要拿一個可憐的男人耍一耍,以便讓他在生活面前發(fā)出絕望的嘆息?

他坐在那兒,感到全身的血液直往頭頂上涌,就像剛才在收購站里被那個粗魯?shù)睦习迥镂兆∠麦w的一剎。啊,上天啊,你老人家要再這么羞辱我,我還怎么生活?怎么忍受?你是讓我往死路上奔哩!他的眼里突然溢滿了淚水,是委屈的熱淚,但是他沒哭。

后來他站起身,準備往回走。他要在如此恥辱的激憤下去奪取自己的領地,他的宮殿——那間布置得舒服可人的解放牌卡車的駕駛室!

當他鼓足勇氣,重新回到那兒時,看見那個陌生女人坐起來正在梳頭。她歪側著身子,用一把掉了幾個齒兒的木梳一上一下,姿態(tài)安閑地梳著她那亂草似的頭發(fā)。模樣就像坐在自己家的熱炕頭上。后來她一邊用一只手卡住梳好的發(fā)根,一邊騰出另一只手把銜在牙縫間的橡皮套費力地扎上去,然后搔首弄姿笨笨拙拙地扭動著腰肢前后察看,臉上還露出滿意的陶醉狀,這可把老鸛氣壞了。媽媽的,什么玩意兒,還臭美哩……他決定采取行動,對她進行一次偷襲。他貓下腰四處巡視,撿起兩個小石塊并迅速搶占有利地形,又目測好距離。雖說他也曾是個軍人出身,但他的工夫卻沒用在戰(zhàn)斗訓練舞槍弄炮上,而是用在了那群膘肥體壯的肥豬身上了。平日里除了喂豬放豬,最可以標榜的一次就是——他放過一次槍,三年當兵生涯中他確實放過一次槍,是在一次軍訓當中,他被破例允許進了部隊的實戰(zhàn)演習場,他舉槍瞄準,射擊,哆哆嗦嗦地射盡彈匣里的子彈,然后稀里糊涂得到了他的頂頭上司的一句臭罵:飯桶!真是個廢物!他射出的子彈不僅沒打到靶心,甚至連毛也沒挨著,他還不是飯桶是什么。可是今天,當他摸起石塊,以一個老兵的滿腔怒火大膽投擲過去時,當啷一聲,他準確地擊中了目標——解放牌汽車的駕駛室頂。

那女人吃了一驚,跳起來,四下張望,老鸛趕緊伏下身,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

媽媽的,她會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了?一旦她發(fā)現(xiàn)了,會不會采取暴力手段狂怒地對付他……老鸛趴在那兒心里直打鼓。要知道,一個發(fā)怒的女人遠比一頭發(fā)怒的母豬更難應付。這是他三年前在部隊飼養(yǎng)肉食豬時得出的結論。

就這樣,良久,再沒一絲動靜。老鸛感到奇怪,再次探出頭,看見那女人不知從哪弄了塊硬饅頭,正大嚼特嚼。

老鸛看得心驚肉跳,覺得女人的吃相實在是有些下作。看來,她真是餓狠了,只有餓急眼了才是這么一種吃相的。這事老鸛也曾有過體會,就不免又有些心酸,可憐起那個女人來。

唉,她也不易呀,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面流落到這地步,家里一定遭受到什么不測才變得如此可怕。不是么,一個女人連在哪睡覺都不管不顧了,那才是到了求生的極限哩。老鸛看女人狂吃大嚼的猴急樣兒,不禁生出些優(yōu)越感來,覺得自己能有這么個遮風擋雨的安穩(wěn)窩,不用委身于人,不用在別人的白眼中受氣,這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就這樣,他坐在那兒前思后想,左顧右盼,不覺時間已過晌午。他想直直腰,想引起女人的注意。但那女人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很漠然,只是一心一意對付那只又黑又硬的剩饅頭。由于用力啃咬,使她左側太陽穴那塊筋絡暴突,并且隨著愈來愈艱難的咀嚼不斷蠕動著,真是讓人擔心。

老鸛等得心焦,終于忍耐不住,遠遠又投了一顆石子。石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駕駛室的鐵皮頂上,發(fā)出一記清脆的敲擊聲,嚇得那位專心致志的女人渾身一激靈。這回她嗖地跳起身,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叫道:“誰……怎么回事?”老鸛的腿一軟,連忙一低頭,伏下身子。

“你站起來,站起來呀,你個尿泥的東西!”有一個聲音一直在他的耳邊嘯叫著,仿佛揮之不去的陰魂。

“呵呵,你不敢站起來,你一見女人腿就軟,你從來也不敢堂堂正正站在女人面前,你對女人從心里就發(fā)虛、打怵;你的骨頭是被醋泡過的,你的膽早就被摘除了,你患有膽結石,膽萎縮癥,膽囊炎,同時,你也患有軟骨病,腦癱病,陽痿早泄性功能障礙癥!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閹人,太監(jiān),二尾子,陰陽人,半人半鬼的可憐蟲……”

他的腦袋轟轟作響,像是一顆過度膨脹的氣球,就要被耳畔這些黑老鴰一樣呱呱亂叫的喊聲脹破了。

他對自己鼓勁,失望,生氣……他一千次一萬次命令自己站起來,一定要站起來,像個長卵子的爺們兒那樣挺胸抬頭。后來,當他當真站直身子時,見那女人正下了床,慢慢騰騰向外走。看來,兩顆石子還是解決了問題。老鸛喜滋滋想。

冷不丁的,走到鄰近墻角的女人突然背對著他解下褲子,在男人張口結舌不知所措時,突嚕一下褪了下去,老鸛只覺白光一閃,炫目得刺瞎了他的雙眼,仿佛地洞里久待者驀然撞見鋒利的陽光……

他本能地伸手遮擋一下,就在這時,這個心力衰竭的老男人的身邊,震天動地地響起了女人的小解聲,淋得他渾身冰涼,如處冰窟。

他眼珠發(fā)直,嘴發(fā)干,轉身踉踉蹌蹌往前走,不能說自打離開老婆凈身出戶之后,他就沒有過性。一個功能正常的男人,即使他已年過半百身體孱弱,但是他仍然會有性,會有人類固有的上天賜予他的性的需求,也許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但是身體的反應有時對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來講仍然是具有某種挑戰(zhàn)意味的。說實話,老鸛是個性欲旺盛的人,只不過在外人看來,這個性格溫吞吞的男人從青年時代到中年時代,仿佛一直披一件“性”趣黯然的外衣,作為在一個談性色變年代的正常人來講,對性的偽裝就意味著對生活的尊重,對人生所持的正派表現(xiàn)。所以老鸛自打青年時代起就成功地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毫無性欲的經(jīng)典模范,他有堅韌的毅力,高尚的品格,所以他做得很好。

7

記得他第一次對異性發(fā)生興趣時大約只有十五歲半。在鄉(xiāng)下的老家,隔壁住著的姐妹倆。姐姐叫大華,妹妹叫小紅。姐妹倆都勤勞能干,身體強健。他們一塊上山下田,妹妹小紅經(jīng)常對他表示好感,有幾次在老鸛鋤草時都偷偷幫他幾把。每一回當他瞥見主動在他的地壟前彎腰拉動鋤板的少女的身姿時,就會突然被那塞滿眼眶的結實緊繃的臀部所震撼!天哩,他停下動作,呼吸急促,全身如燎荒的山坡一樣熱躁起來。他對那位少女充滿了渴望。但是他卻覺得那是一種罪孽,他必須遏制住,強制性地遏制住。他既痛苦又難熬,有一次突然手捂住小腹蹲下去,面色蒼白得嚇人。少女小紅發(fā)現(xiàn)了,關切地走過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怎么了……”他呻吟著,羞愧得不發(fā)一言。

有一天晚上,村里放露天電影,因為看過多遍,便自己窩在家里沒去湊那份熱鬧。洗過臉后本打算熄燈睡覺的少年,忽然聽見隔壁有嘩嘩撩水的聲響,出于好奇,他悄悄潛到那扇沒拉窗簾的窗戶下,朝內(nèi)看了一眼,頓時全身的血都急遽地往頭頂上涌。小紅站在明晃晃燈光下的一個大號木盆里,正肆無忌憚地洗身子。這是他第一次這么真切地看到女人的身體,只覺得眼前一片炫白,然后是控制不住的沖動……當他啊的一聲叫喊出來時,屋里隔著玻璃窗的女孩兒似乎有所覺察,目光刀刃似地射向窗外,嚇得膽戰(zhàn)心驚的少年拼命逃回自己家里。

自此之后他一直害怕再見到小紅,即便白天偶然相遇他也會刻意繞路躲避。這樣一直到他當兵離開那里,再沒對一個女性懷有青春式的沖動。偶爾他也會想起一個少女幽怨的眼神,但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不后悔,永遠都不!

服役時他整日面對的都是臭氣熏天的豬舍。他觀察從小豬到膘肥體壯的成年豬的飼養(yǎng)過程深有體會。是啊,當一頭豬從活生生的生物變作餐桌上的食品時,飼養(yǎng)者不是感到悲傷,而是感到欣慰,感到“過程”的榮光,這是真的。而且他還固執(zhí)地認為,人有時與豬并沒什么區(qū)別,豬的爭食、交媾、生育、被屠宰等等,與人類完全類似,當他對一對兒正在哼哼唧唧配種的公豬和母豬發(fā)出滿意乃至贊許的感嘆時,實質(zhì)上他也是對自己的成績做了肯定。

當然,這期間他不是徹底失去了性,而是更旺盛了。他不止一次躲到僻靜的角落自行解決。

“去吧,”每一次滿足后他都會說:“你們從哪兒來,再把你們還給哪兒?!?/p>

他在實際操作時,他的腦子里也會浮現(xiàn)出一個女人——面容模糊的肥碩女人,那個女人每次都用母羊似的胸部從閃閃發(fā)光的天空中向他壓迫下來,使正在夢想中的這位痛苦不堪的年青人大叫一聲,一泄如注……

后來他復員,回到地方并很快結了婚。他在婚姻里沒有感到一丁點的快樂,當他跟那個女人在土炕上翻滾時,實際上他的腦子里仍然是那個面容模糊的肥碩女人,并且他還會在那種類似痛苦狀的女人的呻吟中,聞到他熟識的母羊似的膻腥味。

所以,當婚姻的繩索愈來愈緊地勒住他的頸部時,他便立刻毫不遲疑地掙脫了,逃離了。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精明。

不能說這幾年他再沒有過艷遇。一個在墻角賣水果的中年婦女對他有過好感,她曾不止一次讓她的小丫頭來找老鸛去她家吃飯,也不止一次去他的“宮殿”想幫忙打掃衛(wèi)生收拾家當,但都被老鸛拒絕了。“我怎么能干剛出牢籠再進火炕的傻事?”成熟的男人想。

還有一次半夜時分,他正清掃大街時,突然從路燈光曖昧的暗處閃出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顯然她是喝醉了,抑或剛剛受到某種刺激,所以那女人半裸著身體強行攔住老鸛,一邊撩起裙子挑逗他,一邊上前猛地抱住他的腰。老鸛被勒得死死的,掙扎幾下竟沒掙脫。女人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幽秘的玫瑰花型香水的芬芳,一時間竟讓老鸛有些眩暈,他聳動著鼻翼貪婪地嗅著,似乎要尋找到香味的源頭。驀地,在半朦朧的光影中,他瞥見緊摟著他的那截赤裸的手臂上,赫然露出一塊文身來,是一只面目猙獰的四腳蛇的圖案,老鸛一驚,一下子警醒過來,拼力一推,將那女人推出足有數(shù)米之遠,跌倒地上了。

“滾……滾開!”老鸛吼道,那女人嚇得渾身一哆嗦,好像也才明白過來什么似的,默然爬起,跌跌撞撞消失在夜幕深處。

8

整個下午他都是在惶恐和悲傷中度過的。他完成了白日的任務——去垃圾箱撿寶貝,如今離他夜晚的清掃時間還早,所以他變得無所事事,像個真正可憐的流浪漢一樣無依無靠內(nèi)心空虛。他東瞧瞧西看看,不知不覺來到另一條大街的街心公園。那兒有一群退休后的老人整天聚在一起,或坐或站在太陽下聊天,他以前也見過他們,但從沒參加過他們的討論。那是一些讓人覺得真正無聊的討論,比如逝去的情人們的傳說啦,目前政府的大政方針啦,某市長的緋聞啦,某區(qū)長被雙規(guī)后從家里搜出的美元啦,等等。他聽著他們忘情的談論,覺得那些內(nèi)容仿佛天外來客的新聞,總是離自己很遠很遠的。尤其是有時看見老人們?yōu)槟骋粏栴}爭執(zhí)得臉紅脖子粗時,更是覺得奇怪,甚至可笑,這值得大動肝火么?他想,為一些不關乎自己的事情?咱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咱小老百姓永遠是小老百姓!至于大人物們的所作所為就由他們?nèi)ズ昧?,總有人會懲罰他們的,就如同總有人會縱容他們一樣,當他們一旦淪為罪犯時,那就是冥冥之中的神發(fā)怒了,老天爺要給狂妄的人們一個警告了,所以他們鋃鐺入獄然后開始漫長的洗刷自己靈魂的刑罰。

但什么是真正改變?nèi)藗兩畹膭恿??他不止一次這么問自己。

他覺得他更像是一只孤獨的老之將至的水老鸛——既離人類這么近,又不屬于他們平庸的生活范疇。在一定的時限內(nèi),那大鳥還有一小段扇動翅膀飛翔的自由,這有多好,已經(jīng)很令他感到滿足了,即便又老又丑,一直過著枯寂的日子。

通常他還有午睡的習慣。中午吃完飯,睡個呼嚕連天的長覺,這對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來說,確實是一件幸福得有些奢侈的事情。但老鸛一直擁有這個幸福,他無憂無慮,因而睡得愜意而安然。但今天不行了,今天他的安樂窩被那位外來強盜般的陌生女人無故侵占后,他也便失去了長睡的地方,雖然他體內(nèi)的生物鐘一直在提示他,他的腦袋昏昏沉沉,而且一直哈欠不斷,但是他卻咬牙強忍著,想靠自身的力量抵御睡魔的襲擾。

太陽將人的影子壓成小小的一點兒,炫目的陽光讓那些饒舌的老家伙們也停止了喧嚷,他們開始捉對打起撲克牌來。其實幾十人聚一堆的陣容,不過是只有四個人的牌局,余下的都是看客,但熱鬧的卻不是甩牌的四員干將,而是看客們,他們鬧哄哄一邊指手畫腳頻頻支招,一邊急赤白臉互相指責。

老鸛尋到一個地方,在公園西北角一棵高大的古槐樹下的長條木椅上。當他重重躺到上面時,心里才開始為能成功地避開那群不知好歹的老家伙們感到慶幸。藍天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灑下斑斑點點的光塊,大樹卸下一地蔭涼,又加上若有若無的微風,這使這位被折騰半日的人又涌上一層睡意?!拔掖_實該睡一小會兒了?!彼]了閉眼,突然又彈簧般跳起來,雙眼四處巡脧著,他是怕有人看見他在木椅上睡覺的窘態(tài),尤其是熟人。要知道,在這位退役軍人的腦子里,擅自睡在公共場所上的模樣就有如赤身裸體躺在大街中央讓千人觀萬人看,這是關乎到“體面”的大事,也是一個處處以“剛強”自詡的大男人所不屑的。

后來他真的困狠了,他覺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目不轉睛瞅著他的眼睛——松樹們的眼睛,槐樹們的眼睛,柳樹、楓樹、榆樹、白楊樹們的眼睛,而在這些凝視的眼睛里,他還看到了松鼠們、鳥兒們的釘子似的眼眸,轉動的,閃爍的,滑行的,五彩的……明明滅滅,如星似珠。

一對情侶坐在不遠處的草坪上正在熱情接吻,女孩的頭枕在男孩的臂彎里,并做出陶醉狀、幸福狀、滿足狀。一絲冷笑慢慢爬上老鸛的嘴角,好像一條蠕動的百足蟲。哼,別看你們現(xiàn)在臭美,等著吧,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慢慢厭煩彼此的身體、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態(tài)和吃飯發(fā)出的聲音。然后你們還會厭煩男人的懶惰,女人懷孕時臉上出現(xiàn)的斑痕,以及新生嬰兒的尿布,無休無止的啼哭、疾病、吵鬧、柴米油鹽……你們會為此忍不住吵架,生氣,互不搭理對方,不久即會重新走上法庭,去領取那一紙令人傷心的判決證書。他細細打量那對情侶,想象他們懊喪的樣子和狼狽不堪的生活,內(nèi)心就非常受用。他們還是太嫩?。》駝t,就不會為一次接吻而面色潮紅了。他想,如果現(xiàn)在讓他重新回到那個年齡,他會抱住這個女孩兒跟她接吻么,會嗎?他對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感到驚訝,之后又迅速上升為疑惑:他一生都小心謹慎,忍讓謙和,幾乎對任何人都低頭避讓,對誰都忍氣吞聲,可是到頭來還是只有被欺負的份,只有被羞辱的份,這是為什么?難道我做錯了么?!

一個一直忍讓謙和的靈魂是否值得人們尊敬?是否能博得人們的尊敬?

他就這么想呀想的,一直靜悄悄躺在木條長椅上一動不動。一只蒼蠅嗡嗡地飛過來,繞著他的臉低低盤旋起來,后來,也許是他口腔中散發(fā)出的食物的腐爛氣味吸引了它,它一聳翅,輕輕落在他的下嘴唇上。他感到一陣奇妙的癢癢,想揮手趕開那只討厭的東西,但是雙手卻如石頭一樣沉重。

后來他做了個夢,那個久違的面容模糊的豐腴女人又出現(xiàn)了,在夢中慢慢地向他逼近,當她站在他面前時,光裸的上身竟緩緩向他俯下來,仿佛一堵肉欲的墻,悶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大呼小叫,拼命掙扎,當他一頭熱汗猛然驚醒過來時,似乎終于弄清了那女人的相貌:他的前妻。

他點燃一支香煙,大前門牌的。

打火機的火苗帶來些許灼燙感,尤其是在炎熱的午后。他用兩根粗木棍一樣的手指夾住香煙——指甲縫和皮膚褶皺里嵌了黑色的垢土。他的襯衣也很舊了,袖口和領子都磨得有些發(fā)白,并且還有汗?jié)n的印痕。

他凝視著公園北面的那片楊樹林,風搖晃著綠色的葉子簌簌亂響。他知道過了那片林子,再翻過兩堵墻,轉到第二幢大樓的拐角處就是他的宮殿——如今正被一個陌生女人占據(jù)。半下午的陽光會給他的小床撒上一層柔和、安逸的光線,他在門旁用一只舊瓦罐養(yǎng)著的花草也會吐露夢一樣的囈語,而鄰居某家豢養(yǎng)的小貓也許又會跳上他的灶臺喵地叫一聲。當然,駕駛室后的那窩老鼠,是不會在白天溜進門來尋找吃食的,但地下的陰涼,會使鼠輩們窸窸窣窣的走動變得更加可疑。

“我得回去瞅瞅?!彼谀莾旱谑谓o自己下決心:“我不能聽之任之不聞不問,也許她就是個要飯的,沒什么可怕的,我不攆走她,得在外面游蕩多久才是個頭??!”他胸中開始有了怨氣。

他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土,開始一步一蹭往回溜達,下到坡底,忽然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大步流星地往回趕。

“那女人也許會賴在那兒不走,”他想,“一旦她說啥也不走咋辦?”他本能地拍拍腦袋,似乎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后來他咬咬牙,心里又想到在他宮殿里那張只屬于他的暖烘烘的床——睡上去身體就會完全放松下來,并把人世間一切煩惱都統(tǒng)統(tǒng)忘干凈的床,他覺得那張床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定在一遍遍招呼他呢,而作為主人的他竟在為如何處置一位入侵者而猶豫,真沒出息!

他頓了頓,輕呼了口氣,終于下定決心快步往回趕去,他認為如果見到那女人肯定會聲色俱厲地對她下逐客令:“你——從這兒給我滾出去!愿意去哪滾哪去!”如果那女人還在耍賴,他一定會采取武力將她驅逐。決不手軟。

這是一段雄赳赳氣昂昂的歸途,大概只用了十七分鐘零五秒。當他氣宇軒昂重新回到他的“宮殿”前時,那女人正坐在那兒擺弄他的那只小半導體收音機。

“放下!”他沖過去,大喝一聲。那女人顯然嚇了一跳,趕緊丟下,轉過頭警惕地望著來人。

“喂,你在這兒還要待多久?”他氣鼓鼓瞪起眼睛,放肆地盯視著他的“敵人”。他想,現(xiàn)在也該拿她出口惡氣了,不僅是因為她在這亂搗鼓他的物品,還在于她鬧得自己多半天不得安生。

女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她那雙難看的、紅腫腫的眼睛緊張地對著他。

他們倆一言不發(fā)。

空氣好像凝固般,不遠處樓頂空出的半片穹空,有兩只鴿子在盤旋。男人一直等待她說點什么,解釋點什么,哪怕半句也成,但是女人好像滿腹心事地坐在那兒,漸漸垂下頭,只顧用肥胖的指頭擺弄衣襟角。

雖說他對這女人憎惡得很,卻又一下狠不下心來對她采取進一步行動。緩了緩,他用連他自己也驚訝的友好口氣問她:

“能說說你從哪來么?”

女人又一次揚起臉,眼角黏糊著眼眵使她的模樣更加邋遢。她呆若木雞地坐著,既不回答,也沒有道歉的意思。

老鸛按捺不住怒火,沖口說出一句:“說話呀,啞巴啦!”

女人這才活動起來,卻只是拼命搖頭,仍舊不開口。

男人火冒三丈,想大聲吼叫,末了卻用蚊子一樣細小聲音柔聲問她:“你到底是誰?怎么跑到這兒來了?”老鸛這么問的時候,望見了她的身體,她腹間的贅肉幾乎把褲帶都脹爆了,想象那堆肥油樣并帶有妊娠紋的脂肪抓在手里的感覺,又使他滿是厭惡地皺起眉頭。

“我……我是誰?”女人傻呆呆重復著,失神的眸子一直望著老鸛身后的某處——那種遙不可及的地方。有一刻,她癡呆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但不久,又慢慢黯淡下去,像一堆燃剩的灰燼。

“我……我叫什么來著??。课摇医惺裁磥碇??”女人自言自語著,從床上欠起身,向老鸛靠攏過來,雙手好像要抓住老鸛的肩膀,眼光也直瞪瞪凝視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物質(zhì)。

當她搖搖晃晃,雙腳踩棉花一樣幾欲跌倒般逼近老鸛時,他趕忙憎惡地閃在一旁。他不愿意讓那陌生女人過分靠近。

“你病了吧?”他聽見自己關切的詢問,不相信自己到這時還會這么說。女人仿佛聽見了一聲晴天霹靂,一屁股重新癱倒在床上,神經(jīng)質(zhì)地重復著:“我病了么?……是病了么?”似乎很久沒人這么問她了,聽了這話,她甩掉那雙骯臟的鞋,光腳躺在床上,口里仍嘮嘮叨叨反復問著。老鸛倒了杯水,遞給她,女人欠身接了,用積著眼屎的眼睛凝望過來,小心翼翼啜了一口,眼淚忽然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噼噼啪啪落下來,有兩顆混濁的淚珠還掉在了杯子里。

唉,老鸛嘆息一聲,聲音里充滿了膩歪和討厭。看來,這還真是一個不幸的人哩。對于一個精疲力竭的女人。他一時真的找不出辦法將她攆出去,同時,他也不愿再拿挑剔的目光去審視她。

9

太陽落山了。

他幾乎沒吃晚飯。他感到很疲憊,仿佛一連趕了幾天的路。

夕陽把西天染得一片凄艷。透過公園四周高大的樹木,他望見暮靄把橘紅色的油料重重疊疊堆積在遠山的山埡口。那兒有一盆正在熄滅的火堆,就像重新回到公園里的這個老男人,他不會擁有重新生活的權力了,他不會對幸福和自由有自己的領地啦,他完蛋啦,徹徹底底完蛋啦!而對那個女人,他還能怎么辦?他對一棵楓樹發(fā)火,又對一只孤獨地立在樹陰里的垃圾桶踢了一腳。

正在這時,四周呼啦一暗,落日咚的一聲,是真的沉進了山脊的背面,仿佛一個死者被釘進了棺材。四野里萬籟俱寂,除了一只夜歸的鳥兒凄切地啼喚一聲,小小的身子一聳一聳掠過他的頭頂,消失在正在變濃的夜幕當中。

黑夜使他感到稍許安全。他開始沿著一條碎石小徑向前走。左拐右繞,大約半個小時后,他已經(jīng)來到燈紅酒綠的大街上了。車水馬龍中,前前后后到處都是摩肩接踵的人。世界真是五花八門,從事什么行當?shù)亩加校信嫌?,看起來都是那么高興,仿佛幸福隨時都會降臨到他們頭頂,各個角落都有他們要去趕赴的約會似的。他討厭這樣的人群,他討厭如此嘈雜的紅塵世界,即便他們沒惹他,此刻他真希望他能用一種神奇的力量將這世界變作一片荒涼的廢墟!

他什么也沒做。他站在那兒,淌著臭汗,心中升起一股對蕓蕓眾生的恨。看啊,這就是生活最真實的景象!他對它完全無可奈何,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什么扭曲了,“像一個小丑……”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這一刻他開始鄙視他自己,痛恨他自己,藐視他自己。這是一種痛苦至深的藐視。是一種想徹底毀滅的放縱。他一直向大街盡頭走去。他決定這一晚就這樣不停地走下去,一直走到把這個集高貴與骯臟、光明與黑暗、憎恨與苦戀、繁華與荒蕪相融在一起的城市遠遠甩在背后。

星星一粒一粒出現(xiàn)在碧藍色的穹隆上,仿佛某個人胸前墜著的紐扣。如果有誰嘩地一把將這紐扣一扯,夜的衣衫必然就會全部滑落,露出它丑陋的襯里。

這時,他的腳趾酸疼,腳后跟也有些麻木,此外,他的脊椎也越來越彎,年青時他就犯過胸椎風濕的毛病,現(xiàn)在經(jīng)過整整一天的折磨,那種腫脹感就越發(fā)嚴重了。身體內(nèi)本來就不安分的血液,正沸騰著掠過他的血管,使太陽穴那兒幾欲爆裂。

“我必須盡快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否則,我一定會倒臥街頭。說不定,還會出現(xiàn)可怕的意外?!崩消X忍受著雙腳火燒火燎的疼痛想。

夜色正在加深,昏暗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會兒拽長,一會兒又揉短。他突然發(fā)覺他已連續(xù)走了兩個小時,雙腿、腰肢和胸部都在隱隱作痛,胃也在痙攣,嗓眼里干渴得似乎要冒煙。

一個男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突然攔住他:“大哥住宿么,一晚上十元,很便宜的?!?/p>

“有熱水么?”他問。

“有,有?!蹦侨它c頭,往不遠處亮著霓虹燈的地方指指。老鸛到了樓下的前廳,向一個睡得昏頭脹腦的服務員交了押金,幾步下了地下室。當他推開那扇低矮的破門,一頭撲上散發(fā)著汗氣味、腳臭味和混濁的精液味的木床上時,全身早已散架了。

他小睡了一小會兒,不!準確地說,他昏迷了一小會兒,像死過去一小會兒。他像一具還在微弱喘息的“尸體”,被埋在了一堆破爛不堪的被褥中間。而這狹窄陰暗的房間多么像具可怖的棺材!

后來,隔壁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把他吵醒。隱隱約約,宛如從遙遠的地方傳遞過來,那聲音混合著某種欲望,某種氣味,某種濕淋淋的水汽,一浪蓋過一浪敲擊著他的耳鼓。

是什么,老鼠們么?他那緩慢蘇醒的意識里正在急切地進行著分辨、過濾。終于,他睜開了眼睛,努力證實自己還活著,正躺在一張黑乎乎的床上。隔壁的聲響也終于進行到了最激烈和最肆無忌憚的高潮部分。他們喘息,囈語,兩具肉體猛力撞擊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刺激著傾聽者的神經(jīng),如同一場鏖戰(zhàn),當雙方的拼殺終于摧毀對方并又使對方為自己燃燒時,那種似愛似快樂又似痛苦的呻吟就變成了畜牲一般的嚎叫:

“啊…………”男人吼叫著。

“啊……啊……”女人回應著。

老鸛聽得神經(jīng)快要崩潰了。本來,他想至少湊合到天亮再離開這兒,可是現(xiàn)在他真的熬不下去了,他像個丟盔卸甲的士兵,失魂落魄地收拾一下東西,然后趔趔趄趄下了床,用肩膀撞開門,穿過昏暗的走廊,溜到外面的大街上。

當清新的空氣一下子涌入他的肺腑時,老鸛大口大口狂吸著。

空蕩蕩的大街上寂寥無人,仿佛史前的荒原。城市的樓群隱藏在夜幕中正在瞌睡,此時,東方天際的曙色正發(fā)出淡青色的魚肚白。

正是凌晨時分,東方朦朧的霞靄中似乎有一個活力四射的大獸正在蘇醒,盡管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但是老鸛能感覺到它體內(nèi)那充滿激情的聚集。它就要發(fā)出雷鳴般的悶吼和暴跳,以便結束一個舊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光明的新世界。

男人內(nèi)心歡呼一聲,不顧一切向前跑去。他拐過一個街頭,又越過另兩個巷口,當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抓住那只他老早就藏在垃圾箱后的竹掃帚把時,全身如同注射了某種激素一樣恢復了力量。是的,老鸛覺得自己至少比平日長高了五厘米,強壯了十倍。他以這個城市——不,是這個黎明的主人的身份干起活來。當掃帚和瀝青街面摩擦發(fā)出猶如船槳和河水相激的嘩啦聲時,老鸛真想驕傲地沖周圍死一般的靜寂大吼幾聲。

東方紅彤彤的,太陽就要躍出地平線了。老鸛想象一顆赤紅的心臟活脫脫躍出胸壁的壯麗場面——那巨人,不對!那巨獸正在把他的所有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用一種海水一樣的清涼灌滿了。他掃一下,抬頭望望遠處,再掃一下,再望望。后來他干脆加快了速度,仿佛那個喜歡在街頭狂草的老書法家一路飽蘸濃墨,狂突瘋甩,汗墨淋漓。就快要掃到大街的盡處時,猛聽得轟隆一響,老鸛舉目望去,車輪大的太陽紅通通光燦燦出現(xiàn)在前方,把老鸛照成個薄薄的紙人兒啦。

過了一會兒,周遭開始有了人聲,早起者們開始離開憋悶的臥室走向街頭晨練。一支筆直的煙囪炮筒般對著天空開始噴吐白煙。當?shù)谝宦暪财嚨镍Q笛聲自街角傳來時,古老日子里的又一天又開始了。

老鸛覺得通體舒泰,勇氣倍增。他一邊用撮子收拾起幾小堆垃圾,一邊把垃圾桶里的可用之物分袋整理妥當。真是收獲不少,這些在別人眼里的廢物,將通過他的手變成萬能鈔票!老鸛為自己的工作欣慰著,自傲著,并盡情享受這種微小收獲帶給他的巨大快活。當他精神抖擻回到自己那座靜泊在晨曦中的宮殿前時,他仍然沉浸在喜悅中。

“我什么也不怕,真的,一個男人什么也不應害怕?!彼哌^去,強行抑制住心跳,伸出手,遲疑片刻,終于一狠心推開了那扇門。

“滾吧,壞東西!從我的房間里滾出去,滾得遠遠的,我一點也不怕你……”他亂叫一通,鼻尖上沁出汗珠。聲音輕飄飄傳播開去,竟沒引起一點回響。

屋里空蕩蕩的,那女人不在!不在不在?。。±消X一步跨進屋地中間,發(fā)現(xiàn)屋里的陳設井然有序,還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床鋪上纖塵不染,一絲皺褶也沒有。他彎下腰,湊近去使勁嗅了一陣,企圖聞到某種異味,但是他失敗了。干爽整潔的床單上除了那股無比熟悉的,他自己的體味之外,沒有任何讓他感到憤怒的味道。

他頓時放下心來,全身松弛地斜倚到被子上。陽光把舊駕駛室照得異常華麗,這位剛剛從噩夢中復蘇過來的老男人,此刻正躊躇滿志,開始織補那張一直懸在那兒的生活的網(wǎng)。

只不過他一邊織一邊懷疑,昨天夜間所發(fā)生的一切真的是一場無頭無尾的幻夢嗎?

【責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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