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殷睿
宋 科
《弗萊徹建筑史》是西方最負盛名的“全球建筑史”(或“世界建筑史”)著作之一,在西方建筑史學界占據(jù)重要地位,自1896 年首次出版以來,持續(xù)修訂,至今已歷經(jīng)20 次版本更迭。盡管某些版本并不能代表西方建筑史學的最高水準,但此書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方建筑史學界的主流視野、方法和觀點,其學術(shù)權(quán)威性得到了西方學界的普遍認可。
《弗萊徹建筑史》最初由英國建筑師班尼斯特·弗萊徹(Banister Fletcher,稱“老弗萊徹”)和其子班尼斯特·F.弗萊徹(Banister F. Fletcher,與其父同名,稱“小弗萊徹”)共同撰寫,旨在對歐洲各國建筑史進行系統(tǒng)歸類和比較,為建筑從業(yè)者提供歷史參考。1899 年,老弗萊徹去世,之后的版本由小弗萊徹定期修訂,開始加入非西方建筑內(nèi)容,逐漸成為一部囊括全球建筑史的鴻篇巨著。1953 年,小弗萊徹去世,其生前修訂的最后一版(第16 版)《弗萊徹建筑史》于1954 年出版。此后《弗萊徹建筑史》的版權(quán)由英國皇家建筑師協(xié)會(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和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London)[1]共同享有,定期委托權(quán)威的建筑歷史學者組織修訂。曼徹斯特大學建筑學教授R.A.科丁利(R. A. Cordingley)受委托完成《弗萊徹建筑史》第17 版的編撰工作。接下來的第18、19、20、21版《弗萊徹建筑史》分別由詹姆斯·帕姆斯(James Palmes,英國皇家建筑師協(xié)會會員)、約翰·馬斯格羅夫(John Musgrove,倫敦大學學院教授)、丹·克魯克香克(Dan Cruickshank,謝菲爾德大學教授)和穆雷·弗雷澤(Murray Fraser,倫敦大學學院教授)主持修訂,眾多建筑學者參與編寫(表1)。
《弗萊徹建筑史》版本年份和主要編纂者 表1
首版《弗萊徹建筑史》是19 世紀末建筑史學界突破“國別史”,走向“世界史”的一個重要里程碑。該書在時間跨度上涵蓋了整個西方文明史,在地域范圍上覆蓋了從埃及到西歐的多個區(qū)域,以當時流行的“風格”(style)概念概括特定時代和地域的建筑,并以“比較方法”(comparative method)對不同建筑“風格”進行對比分析?;凇帮L格”概念和“比較方法”,全書建立了統(tǒng)一的分析框架,體例清晰:每章論述一種“風格”,包含五個小節(jié),即“影響”(Influence)、“建筑特征”(Architectural Character)、“代表實例”(Examples)、“比較表”(Comparative Table)和“參考書目”(Reference Books)(圖1)。其中,“影響”是對形成特定建筑風格的地理、歷史和社會背景進行總體描述;“建筑特征”是對建筑總體情況及風格進行特征總結(jié);而“比較表”是從平面、柱子、屋頂?shù)冉ㄖ问浇M合要素出發(fā),對不同時代和地域的建筑風格進行比較分析。
圖1:首版《弗萊徹建筑史》建立了基于“風格”和“比較方法”的分析框架
1901 年的第4 版《弗萊徹建筑史》首次納入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討論。盡管《弗萊徹建筑史》不是西方建筑學著作中最早涉獵中國建筑的,相關(guān)論述也并非最全面和深入的,但此書長期作為西方建筑歷史研究的標桿,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各個時期西方建筑學界關(guān)于中國建筑史的主流觀點。另外,其版本更迭具有罕見的連續(xù)性,橫跨整個20 世紀從未中斷,而在不同版本中,關(guān)于中國建筑史的論述幾經(jīng)修改,從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西方建筑學者對中國建筑史由淺入深的認知演進脈絡。
該書過去一百多年間的四個版本具有代表性:1901 的第4 版首次提及中國建筑;1921 年的第6 版首次將中國建筑獨立成章;1987 年的第19 版首次邀請中國學者參與編寫,中國建筑的編排邏輯和論述內(nèi)容均出現(xiàn)重大調(diào)整,特別強調(diào)了中國建筑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以及現(xiàn)代建筑在中國的發(fā)展成就;2019 年的第21 版對中國建筑史的論述進一步擴充,反映了當代西方學界在中國建筑史領域的研究水準。本文以這四個版本為線索,分析討論了各版本的時代背景、論述方式以及與同時代世界范圍內(nèi)中國建筑史主流研究成果的關(guān)聯(lián),力求從一個側(cè)面理解20 世紀以來西方對中國建筑史的認知演進脈絡,并反思世界建筑史學思潮的內(nèi)在發(fā)展邏輯。
中國建筑首次被納入《弗萊徹建筑史》是在1901 年發(fā)行的第4 版中。此前3 版《弗萊徹建筑史》主要關(guān)注歐洲建筑的歷史演進,雖然對埃及建筑和亞述建筑也有所涉及,但其目的在于論述歐洲建筑的起源問題。[2]在第3 版的序言中,弗萊徹父子提到兩人正在籌措編撰一部分補充內(nèi)容,以囊括之前未被納入討論的歐洲之外的建筑。[3]1899 年,老弗萊徹去世。1901年,由小弗萊徹編輯完成的第4 版《弗萊徹建筑史》正式加入了一個全新的部分,即“第二部分:非歷史的風格(Non-Historical Styles)”。這一部分包括印度建筑、中國和日本建筑、古代美洲建筑、撒拉遜建筑等非西方內(nèi)容,篇幅約占全書的15%;此前的歐洲建筑相關(guān)內(nèi)容,則歸入“第一部分:歷史的風格(Historical Styles)”,占據(jù)全書篇幅的85%。
《弗萊徹建筑史》提出的所謂“歷史的風格”和“非歷史的風格”在20 世紀初具有重要學術(shù)影響。按照書中定義,“歷史的”建筑指那些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不斷演化和進步的建筑,主要是歐洲建筑;而“非歷史的”建筑則是那些原始的、停滯不前的、未體現(xiàn)出任何歷史演進的建筑,主要是非西方建筑,中國建筑被歸入此類。[4]弗萊徹在“中國建筑的特征”中寫道:“(中國的)建筑是文明的忠實反映,似乎從最早的時候便靜止不動了。在整個發(fā)展歷程中,(中國)建筑似乎沒有什么進步,對其他建筑風格也沒有什么影響”。[5]弗萊徹在《弗萊徹建筑史》的后續(xù)版本中(從1905 年的第5版開始),加入了一張名為“建筑之樹”的插圖,將建筑風格的“歷史性”與“非歷史性”具象化:歐洲建筑構(gòu)成樹的主干,從古典建筑中汲取養(yǎng)分,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演化出枝繁葉茂的各種建筑風格;其他“非歷史的”建筑,包括印度、中國和日本、埃及和中美洲建筑,則構(gòu)成樹的底部枝葉,過早地停止生長。
“建筑之樹”體現(xiàn)了《弗萊徹建筑史》早期版本強烈的歐洲中心主義史觀[6],這與當時歐洲日益強勢的殖民主義思潮緊密相關(guān)。19 世紀以來,西方國家憑借堅船利炮征服了大量東方和非洲國家,建立起近代殖民體系,西方的文化自信和文化霸權(quán)登上頂峰。[7]東方文化在歐洲人心中的神秘感迅速消解,西方人不再像過去一樣對東方心懷向往和敬意,轉(zhuǎn)而以“居高臨下”的輕視和偏見看待東方,認為西方的“科學、理性、進步”遠遠優(yōu)于東方的“蒙昧和落后”。這一研究模式及其背后的認識論框架被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等學者稱為“東方主義”[8]。
在“東方主義”的認知框架下,1901版《弗萊徹建筑史》并未將中國建筑獨立成章,而是與日本建筑一起編入“中國和日本建筑”一章。盡管該章的每一部分都會具體細分為“中國”和“日本”兩個小節(jié)作分別討論,但這一章節(jié)編排方式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當時西方社會對東亞建筑相對籠統(tǒng)的認知和將中日建筑混為一談的整體傾向。例如,1909 年,中國建筑和日本建筑曾在西雅圖舉辦的阿拉斯加-育空-太平洋博覽會(Alaska-Yukon-Pacific Exposition)上被混淆——在建造日本展館的過程中,美國工人依據(jù)對“中國建筑”的印象,擅自把設計圖紙上日本館的素色梁柱涂成了紅色,引發(fā)了日本建筑師的抗議。[9]
基于當時的“風格”概念,弗萊徹父子將中國建筑視為一種恒定不變的建筑“風格”,對中國建筑特征(architectural character)的總結(jié)以外觀描述為主,概括如下:(1)明亮的建筑色彩,體現(xiàn)在琉璃瓦的用色上;(2)塔作為一種獨特的建筑結(jié)構(gòu),有重疊的樓層和色彩艷麗的彎曲屋頂,屋角有雕塑裝飾;(3)寺廟和住宅沒有明顯區(qū)別,只是建筑品質(zhì)更好一些。在“比較表”的部分,《弗萊徹建筑史》從平面、墻體、開口、屋頂、柱子、線腳、裝飾等方面,分析了中國建筑異于歐洲建筑的特征。例如,在關(guān)于屋頂?shù)挠懻撝?,提出屋頂是中國建筑的主要視覺重心,由脫離墻體的獨立木構(gòu)架支撐,這一點與希臘、羅馬建筑對屋頂?shù)牟恢匾曅纬甚r明對比。[10]弗萊徹對中國建筑特征的討論帶有較強的主觀性,同時體現(xiàn)出一定的“獵奇”心理。例如,弗萊徹采納了當時西方的流行觀點,認為中國屋頂?shù)那€源自對帳篷形態(tài)的模仿,甚至認為中國建筑柱子的圓形截面來源于竹子[11];在論述中國建筑的裝飾時,弗萊徹不加掩飾地揶揄道:“中國建筑裝飾體現(xiàn)出中國人古怪的民族特征”。[12]總體而言,這一版本的《弗萊徹建筑史》對中國建筑的討論大多局限于對外形的簡單概括,分析中包含大量不加求證的主觀臆測,折射出當時弗萊徹乃至西方主流建筑界對中國建筑的輕視。
在建筑實例方面,弗萊徹父子將中國建筑歸納為壇廟(temples and monasteries)、宮殿(palaces)、塔(pagodas)、牌樓(pailoos)、橋梁(bridges)、陵墓(tombs)、住宅(houses)、茶室(tea houses)、工程(engineering works)和城市(cities)等類型。每一類下均列舉少量建筑實例,并附有照片或手繪插圖。例如,“壇廟建筑”列舉了北京天壇、地壇兩例;“塔”列舉了南京大報恩寺琉璃塔、北京通州塔、廣州花塔等六例;“宮殿建筑”“陵墓”“工程”“城市”分別舉圓明園、明十三陵、明長城、明清北京城各一例。不難看出,這一版本僅從類型上對中國建筑進行了籠統(tǒng)介紹,并未從時間和空間上對中國建筑史進行全面梳理。
《弗萊徹建筑史》關(guān)于中國建筑“非歷史性”的認知代表了當時西方建筑史學界的主流觀點,源于西方學界對中國建筑的有限認知。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弗萊徹本人從未踏足中國,其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研究資料全部來源于西方學界已出版的文字或圖像,并未加以考證,因而沿襲了一部分陳舊、錯誤的觀點。弗萊徹書中提及的一個重要參考文獻是威廉·錢伯斯(William Chambers)1757 年出版的《中國建筑、家具、服裝和器物設計》(Designs of Chinese Buildings,F(xiàn)urniture,Dresses,Machines,and Utensils)。該書介紹了中國的寺廟、塔、民居、柱式和園林,并附有12 幅手繪的中國建筑插圖。[13]錢伯斯不僅認為中國建筑“千年來未曾變化、千篇一律、如同玩具一般”,其手繪插圖也出現(xiàn)了一定比例的失真,對中國建筑的形體特征,如曲線形的坡屋頂、起翹的屋角和復雜的裝飾等進行了夸張。盡管如此,近150 年后問世的1901 版《弗萊徹建筑史》依然采納了錢伯斯的部分論述,書中展示的中國建筑圖像也幾乎全部來自錢伯斯的手繪插圖,僅僅添加了三張未注明來源的中國建筑黑白照片作為補充。[14]這說明早期的《弗萊徹建筑史》對中國建筑的相關(guān)論述和呈現(xiàn)沿襲了歐洲18 世紀“中國熱”時期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獵奇式認知。稍早于弗萊徹,英國建筑史學家詹姆斯·弗格森(James Fergusson)是另一位研究中國建筑的重要學者,其論述方式與《弗萊徹建筑史》非常類似,但并未出現(xiàn)在后者的參考文獻中。弗格森1876 年出版的《印度及東方建筑史》(History of Indian and Eastern Architecture)用一個分冊(Book IX)的篇幅討論中國建筑,認為中國缺乏宏大的紀念性建筑,因而在建筑藝術(shù)上無法與西方比肩。[15]與弗萊徹相似,弗格森同樣忽略了中國建筑的歷史演進,主要將其作為一種風格進行研究,介紹了天壇及一些代表性的佛寺、塔、陵墓、牌樓和民居。但與弗萊徹不同的是,弗格森將其未討論中國建筑“歷史性”的原因歸咎于當時考古資料的匱乏,并表示未來資料充足時,撰寫一部中國建筑史便會成為可能。
在弗萊徹等人將中國建筑視為一種非歷史“風格”的同時,西方學界還出現(xiàn)了另外兩種研究中國建筑的重要傾向。一方面,19 世紀末,一些德國學者開始前往中國,對中國建筑與城市進行實地調(diào)研和測繪,通過現(xiàn)代的攝影和測量技術(shù)呈現(xiàn)中國建筑的準確形式,同時也揭示了中國建筑豐富的地域性。例如,1891 年,普魯士建筑師海因里希·希爾德布蘭德(Heinrich Hildebrand)隨德國使團前往中國,利用業(yè)余時間精確測繪了北京大覺寺,其測繪成果在德國出版成冊。史學界認為,希爾德布蘭德是首位對中國建筑進行精確測繪的西方學者。[16]隨后,德國建筑師鮑希曼(Ernst Boerschmann)在德國政府資助下歷時三年(1906—1909 年),跨越中國14 個省份,以大量照片和測繪記錄展現(xiàn)了中國建筑豐富的類型和地域性[17]。鮑希曼先后出版了七部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著作,主要內(nèi)容為調(diào)研和測繪數(shù)據(jù)的呈現(xiàn)以及關(guān)于建筑形式的個案討論。此外,鮑希曼于1924 年起執(zhí)教于柏林夏洛滕堡工學院(即后來的柏林工業(yè)大學)建筑系,講授中國建筑相關(guān)課程,還指導了中國學者奚福泉對清代陵墓建筑的研究。[18]然而,鮑希曼等人對中國建筑的研究以呈現(xiàn)調(diào)研成果為主,并未對中國建筑的整體歷史發(fā)展作全面分析。
另一方面,以艾約瑟(Joseph Edkins)為代表的歐洲漢學家基于對中國古籍的研究和對中國建筑的實地考察,率先從歷史分期入手,討論了中國建筑的“歷史性”。艾約瑟于1848 年受英國倫敦會差遣前往中國傳教,在上海、北京等地生活近57 年,期間翻譯和撰寫了大量有關(guān)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著作。[19]1890 年,艾約瑟在《英國皇家亞洲學會中國分會雜志》(Journal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發(fā)表了一篇名為《中國建筑》(Chinese Architecture)的文章,以中國社會主流宗教信仰的歷史演變?yōu)榫€索,對中國建筑史進行了斷代,分為四個時期:“古典”建筑時期(Classical Chinese Architecture,夏至周)、“后孔子”時期(Architecture of the Post-Confucian Age,秦漢)、佛教建筑時期(Buddhist Architecture,具體朝代原文未言明,推測為晉至五代),以及 “現(xiàn)代”時 期(Architecture of the Modern Period,宋朝以后)。[20]在“古典”建筑一節(jié),艾約瑟以《周禮·考工記》和《詩經(jīng)》為基礎,討論了先民信仰和先秦禮制對中國建筑的影響,重點介紹了明堂、辟雍等宮殿建筑和早期民居的形制、布局和構(gòu)造;在“后孔子”時期一節(jié),艾約瑟依托《史記》,重點關(guān)注了周禮沒落后封建帝制的建立及相應的宮殿建筑發(fā)展,如阿房宮等,同時結(jié)合西方學者在山東濟寧嘉祥石刻的考古發(fā)現(xiàn),討論了漢代石刻的發(fā)展;在佛教建筑一節(jié),艾約瑟討論了佛教傳入后,寺院建筑在中國的發(fā)展以及佛教信仰對中國世俗建筑的影響,如影壁的設置和金飾的運用等;宋朝以后的時期被艾約瑟統(tǒng)一歸納為所謂“現(xiàn)代”時期,他討論了儒釋道三教合流及基督教、伊斯蘭教傳入中國后,其宗教信仰和建筑文化相互影響交織的格局。艾約瑟在書中以中國古籍及考古資料為證據(jù),駁斥了在西方學界頗為流行的中國屋頂曲線的“帳篷”起源說。艾約瑟以宗教信仰作為中國建筑歷史分期的單一依據(jù),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其作為涉獵廣泛的漢學家,基于對中國古籍的研究,對中國建筑“歷史性”的討論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需要指出的是,盡管1901 版《弗萊徹建筑史》將艾約瑟的著作列為參考文獻之一,但并未吸收艾約瑟對中國建筑“歷史性”的認知。
概括而言,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西方學界出現(xiàn)了研究中國建筑的三條路徑:(1)弗萊徹、弗格森基于對西方現(xiàn)有二手研究資料的整合,以 “風格學”視角將中國建筑理解為一種缺乏歷史演進的單一建筑樣式,體現(xiàn)出殖民主義影響下的歐洲中心主義思潮及東方主義情調(diào),這一流派在藝術(shù)史和建筑史領域具有較大影響力;(2)希爾德布蘭德、鮑希曼等德國學者以“田野調(diào)查”方式,借助現(xiàn)代測量和攝影技術(shù),準確、客觀地呈現(xiàn)了中國建筑的具體形象,同時揭示了中國建筑豐富的地域性,但并未作深入的建筑史學討論;(3)艾約瑟等漢學家以歷史學視角,研究中國古籍,同時涉獵考古成果,率先開啟了對中國建筑“歷史性”的討論,但在建筑史學界影響有限。
1921 年出版的《弗萊徹建筑史》第6 版相對于上一版本已間隔16 年。在這一版本中,小弗萊徹和第一任妻子愛麗絲·布萊瑟頓(Alice Bretherton)對大量內(nèi)容進行了重寫[21]。由于改動之大,自此版本開始,小弗萊徹將自己的父親老弗萊徹從作者中去掉,自己成為《弗萊徹建筑史》的唯一編撰者。也是在這一版本中,中國建筑首次脫離日本建筑,獨立成為一個章節(jié)。該版本中,小弗萊徹補充了更多的建筑實例。例如,在壇廟建筑類型下,除了此前版本提及的天壇[22],還加入了廣州海幢寺、北京臥佛寺兩個案例;宮殿建筑除圓明園外,加入了紫禁城;陵墓建筑除明十三陵外,將明長陵(the Tomb of Yung-lo)作為典型案例單獨介紹。值得注意的是,盡管20 世紀初期的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量西洋及中式風格的現(xiàn)代建筑,但該版本卻只字未提。[23]這說明小弗萊徹對中國建筑的認知并未跳出基于歐洲中心主義的“建筑之樹”史觀,并不承認中國建筑的歷史性,因而未能全面客觀地看待中國建筑在20 世紀初的發(fā)展。小弗萊徹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研究在“風格學”框架下有所深入:一方面,拓展了關(guān)于中國建筑形式特征的討論,特別關(guān)注了形式背后的思想及社會政治成因;另一方面,受鮑希曼等人調(diào)研成果的啟發(fā),嘗試探討了中國建筑的結(jié)構(gòu)邏輯,但仍然延續(xù)了之前版本的許多“主觀臆測”成分。
小弗萊徹在該版本中擴充并更新了關(guān)于中國建筑特征的論述,進一步強調(diào)從社會、政治和文化視角看待建筑形式問題。在“建筑特征”一節(jié)中,小弗萊徹認為,中國建筑以磚木為主要材料的原因是 “中國人不在乎(建筑的)耐久性,也不在乎子孫后代的利益”。[24]這一觀點體現(xiàn)出小弗萊徹對中國文明的輕視,但也不全是偏見。梁思成在《中國建筑史》中也曾提出,中國建筑文化歷來有“不求原物長存之觀念”,“視建筑如被服輿馬,時得而更換之”,認為這是中國建筑不重視耐久性的一大主因;加上中國匠人對石質(zhì)力學缺乏了解,以及石材墊灰的問題難以解決,導致耐久性不如石材的磚木長期成為中國建筑的主要材料。[25]小弗萊徹還認為中國缺乏宏大的紀念性建筑是因為缺少相應的社會基礎:“中國人沒有宗教熱忱,因此少有偉大的寺廟;沒有地方貴族,因此缺乏卓越的鄉(xiāng)野宅??;沒有家族榮耀感,因此缺乏城鎮(zhèn)豪宅;民用建筑被法律所限制,以顯示出屋主的社會等級劃分”。[26]這些論述盡管過于絕對,體現(xiàn)出歐洲中心主義的傲慢色彩,與客觀事實不盡相符,但在研究方法層面上與之前版本相比已有一定進步:之前版本僅在“影響”一節(jié)對中國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背景作了簡單介紹,注意到了中國社會的“世俗性”,但未明確建立中國建筑特征與相應社會文化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而該版本更加明確地將建筑視為社會、政治與文化的產(chǎn)物,在“建筑特征”一節(jié)強調(diào)了中國社會的“世俗性”與中國建筑類型、材料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出小弗萊徹試圖從更加理性的角度分析中國建筑。
此外,小弗萊徹在該版本中開始嘗試解讀中國建筑的結(jié)構(gòu)邏輯。在“比較表”部分,小弗萊徹重點拓展了對“柱子”部分的分析,擯棄了老弗萊徹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柱子起源于“竹”的觀點,重新分析了中國木構(gòu)架的形態(tài)和成因,認為中國建筑的結(jié)構(gòu)核心在于屋架,建造順序上則是先搭好屋架,再固定屋架與柱子。[27]另外,小弗萊徹觀察到中國建筑的榫卯結(jié)構(gòu)以及斗栱的結(jié)構(gòu)作用。他判斷道,由于中國的木柱細長,且下端直接放置在柱礎上,為了保證柱子不會傾倒,梁柱之間必須采用牢固的榫接,利用上方屋架和梁的剛度保證柱子的穩(wěn)定性。他認為,這也解釋了中國的梁柱為何不采用如西方一般的柱頭連接,而是發(fā)展出了斗栱來加固榫接的整體剛度。[28]小弗萊徹注意到了中國木構(gòu)架建筑梁柱之間的關(guān)系和斗栱的結(jié)構(gòu)意義,比起此前版本有顯著的進步:中國建筑不僅被視為是一種美學形式,也開始被視為一個具有結(jié)構(gòu)邏輯的建造體系。但其論述試圖以西方古典建筑常見的“基礎-柱子-屋頂”三段式邏輯來解釋中國建筑結(jié)構(gòu),忽視了中國建筑結(jié)構(gòu)的整體性,而關(guān)于建造順序的論述更是無稽之談。
1921 年第6 版之后,由小弗萊徹親自修訂的10 個版本(至1954 年的16 版)中,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敘述幾乎沒有任何修改,在中國建筑研究領域已明顯落后,不能代表這一時期的西方研究水準。20 世紀上半葉,瑞典藝術(shù)史學者喜龍仁(Osvald Sirén)發(fā)揚了鮑希曼等人的“田野調(diào)查”研究方法,通過實地考察、攝影和測量對中國建筑和城市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喜龍仁曾赴北京考察城墻、城門和紫禁城,1920 至1950 年代發(fā)表了一系列關(guān)于中國建筑、藝術(shù)的論著。在其1930 年出版的《中國早期藝術(shù)史》(A History of Early Chinese Art)中,喜龍仁指出了中國建筑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關(guān)系、內(nèi)部蘊含的陰陽調(diào)和哲學以及背后的實用主義和建構(gòu)思想,論述較弗萊徹更為客觀、深入[29]。與1901 版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希爾德布蘭德、鮑希曼、喜龍仁等人的著作先后被列入1921 及后續(xù)版本《弗萊徹建筑史》的參考文獻中。這些實地調(diào)研成果的加入,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弗萊徹建筑史》研究中國建筑的資料來源,為其討論中國建筑的構(gòu)造邏輯提供了重要基礎。
1920 至1930 年代,《弗萊徹建筑史》關(guān)于中國建筑“非歷史風格”的認知成為東方建筑史學者批判的標靶。日本學者伊東忠太結(jié)合歷史學視角和實地調(diào)研方法,依托一手調(diào)研和測繪資料,深入研究了中國建筑的歷史演進脈絡。伊東忠太1926年出版的《中國建筑史》是非西方作者出版的第一本較為系統(tǒng)的中國建筑通史[30]。伊東忠太將中國建筑史分為前期(包括“有史以前”“周”“秦”“漢”四個小節(jié))和后期(包括“三國至隋”一個小節(jié))兩個時期。隋朝以后的部分,則在另一本著作《中國古建筑裝飾》中得到補充,分為“吸收西域文化鼎盛的時期(六朝)”“鼎盛時期(唐)”“低潮時期(五代十國、遼、金、宋)”“轉(zhuǎn)型時期(元)”和“衰落時期(明、清)”。這一分期帶有明顯的歷史循環(huán)論思想。[31]伊東忠太在第一章“總論”中從宮室本位、平面、外觀、裝修、裝飾花樣、色彩、材料與構(gòu)造等七個方面較為客觀地歸納了中國建筑的特征,特別是通過對中國民居建筑的調(diào)研駁斥了弗萊徹等西方學者認為中國建筑平面千篇一律的錯誤認知。盡管伊東忠太關(guān)于中國建筑史的分期顯得較為主觀,對建筑結(jié)構(gòu)發(fā)展演進過程的研究也不夠深入,但其研究在方法和視角上綜合了風格學、歷史學和田野調(diào)查——或許可以認為,西方學者開創(chuàng)的相互分離的三條路徑在伊東忠太的研究中得以初步匯合。
1930—1950 年代,中國建筑學者在借鑒西方和日本學術(shù)成果的基礎上,開始對中國建筑進行更為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32]1929 年,中國營造學社成立。1940 年代初,梁思成基于對中國建筑的實地調(diào)研和對《營造法式》的深入分析,完成了《中國建筑史》的寫作。[33]在中國建筑史的斷代上,梁思成《中國建筑史》對伊東忠太的著述有所借鑒,并在最后添加了“清末及民國以后之建筑”一章。梁思成在緒論中將中國建筑的特征分為兩大類,每類下細分四點:第一類,屬于“結(jié)構(gòu)取法及發(fā)展方面之特征”,包括“以木料為主要構(gòu)材”“歷用構(gòu)架制之結(jié)構(gòu)原則”“以斗拱為結(jié)構(gòu)之關(guān)鍵及度量單位”和“外部輪廓之特異”等;第二類,屬于“環(huán)境思想方面之特征”,包括“不求原物長存之觀念”“建筑活動受道德觀念之制裁”“著重布置之規(guī)制”和“建筑之術(shù),師徒傳授,不重書籍”等。[34]梁思成發(fā)掘并強調(diào)了中國建筑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邏輯及其與社會、地理、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理性主義、環(huán)境思想等較為先進的觀點。然而,由于中國的長期政治動蕩,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未能及時出版,正式出版已是40余年后。[35]此外,其他學者這一時期的學術(shù)成果,如劉敦楨的《中國住宅概說》(1957)以及劉致平的《中國建筑類型及結(jié)構(gòu)》(1957)也被引入西方,成為歐美大學中國建筑史課程的參考書,極大影響了安德魯·博伊德(Andrew Boyd)、夏南悉(Nancy Steinhardt)等西方學者對中國建筑的認知。[36]
1950 年代后,西方學界興起了“后殖民”“后現(xiàn)代”等學術(shù)思潮。[37]受此影響,西方的建筑史研究開始脫離偏重“風格”和“經(jīng)典”的藝術(shù)史研究框架,開始轉(zhuǎn)向重視對“非西方”建筑和“無名”建筑(anonymous architecture)的研究。[38]受后殖民思潮和中國學者相關(guān)成果傳入西方的雙重影響,西方學界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研究形成了新的局面。一方面,以維爾納·施派澤(Werner Speiser)為代表的學者依舊堅持歐洲中心主義的傳統(tǒng)史觀,沿襲了將中國建筑作為一種“風格”的研究模式。[39]另一方面,以亞歷山大·索伯(Alexander Soper)、博伊德為代表的學者受到中、日學者論著的影響,開始系統(tǒng)性地探討中國建筑的歷史發(fā)展和分期,挑戰(zhàn)以弗萊徹為代表的“風格學”治史思路。索伯在1956年出版的《中國的建筑與藝術(shù)》(The Art and Architecture of China)中,吸收了伊東忠太的中國建筑史分期方法并加以調(diào)整,擯棄了其歷史循環(huán)論思想,將中國建筑分為六個時期(史前至周、秦至六朝、隋唐、五代與宋、遼金元、明清)。建筑案例和具體論述則大量來自伊東忠太的著作和中國營造學社編撰的《中國營造學社匯刊》。[40]博伊德于1962 年出版《中國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公元前1500 年—公元1911 年》(Chinese Architecture and Town Planning:
1500 B.C. — A.D. 1911),引 用 了 劉 敦 楨、劉致平等人的研究成果,從唐宋和明清兩個時期討論了中國建筑屋頂?shù)臍v史演化,并從漢、唐、宋元、明四個時期探討了中國傳統(tǒng)住宅平面布局、木構(gòu)架、建筑材料和色彩的歷史演化。[41]不過,索伯、博伊德的研究范圍僅限于中國古代建筑,未涉及近現(xiàn)代建筑。
在上述背景下,《弗萊徹建筑史》對非西方建筑的態(tài)度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變。1953年小弗萊徹去世后,由科丁利主編的第17 版(1961 年)和帕姆斯主編的第18版(1975 年)對全書結(jié)構(gòu)進行了重大調(diào)整。其中,在第17 版中,科丁利將全書的兩個部分(“歷史的建筑”與“非歷史的建筑”)分別重新命名為“古代建筑及其在西方的延續(xù)”和“東方建筑”,試圖從命名上弱化《弗萊徹建筑史》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帕姆斯則重塑了全書結(jié)構(gòu),將東西方建筑全部打亂,按照全球建筑的出現(xiàn)時間重新編排為40 章。但非西方建筑全部被視為“古代”建筑,章節(jié)排序上放在靠前的位置,甚至早于作為西方建筑起源的古希臘建筑。為了提高《弗萊徹建筑史》對非西方建筑的覆蓋度,帕姆斯還邀請了斯里蘭卡建筑師席爾瓦(Minnette de Silva)參與編寫有關(guān)斯里蘭卡建筑和東南亞建筑的全新章節(jié)。[42]這是《弗萊徹建筑史》首次邀請非西方學者參與編寫工作,標志著《弗萊徹建筑史》開始嘗試將世界建筑史編纂的學術(shù)話語權(quán)分享給非西方學者。不過,第17 與18 版《弗萊徹建筑史》盡管嘗試從編排上擺脫歐洲中心主義,但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具體論述卻幾乎未作修改,基本照搬了小弗萊徹1954 年版本的內(nèi)容,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冷戰(zhàn)影響,1950至1970 年代中西方之間的學術(shù)交流較為有限。
1970 年代中后期,隨著中國與西方關(guān)系的改善,中西建筑學界之間的交流愈發(fā)緊密。1973—1974 年間,在美國建筑學會代表團訪華前后,西方建筑界掀起了一個關(guān)注和報道中國建筑的熱潮,中國的古代建筑遺產(chǎn)和新中國的建筑成就均受到關(guān)注。[43]在學術(shù)研究領域,李約瑟(Joseph Needham)1971 年出版的《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第四卷第三冊》(Physics and Physical Technology Civil Engineering and Nautics)在吸收梁思成和劉敦楨學術(shù)成果的基礎上開展了關(guān)于中國古代建筑的全方位高水平研究。[44]1982 年,李允鉌在香港出版《華夏意匠》受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啟發(fā),從結(jié)構(gòu)原則、建筑技術(shù)等角度對中國古代建筑的技術(shù)合理性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討論,同時對早期版本《弗萊徹建筑史》中有關(guān)中國建筑的偏見,尤其是“非歷史性”的問題予以明確抨擊。[45]改革開放后,國內(nèi)學者重新整理之前的學術(shù)成果,出版了一系列重要著作。1980 年,劉敦楨出版《中國古代建筑史》,以馬克思主義理論視角系統(tǒng)闡釋了中國古代建筑的發(fā)展過程,特別重視建筑發(fā)展的社會政治及生產(chǎn)力條件,依據(jù)建筑的社會功能從宮室、住宅、陵墓、寺和塔等類別論述各個時期的建筑成就。[46]1984 年,基于梁思成生前研究的英文版《圖像中國建筑史》(A Pictorial History of Chinese Architecture)首次在西方出版,引起了極大反響。次年,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正式出版。與古代建筑研究相比,同期的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47]汪坦、藤森照信等中、日學者于1985 年前后開始合作研究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中國近代建筑史,對中國16 個城市的近代建筑展開全面調(diào)查。[48]同時,鄒德儂等學者也開始系統(tǒng)編寫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國現(xiàn)代建筑史。
在這些學術(shù)成果的基礎上,1987 年由馬斯格羅夫主編的第19 版《弗萊徹建筑史》實現(xiàn)了巨大的突破。該版本首次邀請郭黛姮(清華大學)和吳光祖(同濟大學)兩位中國學者參與編寫中國建筑的有關(guān)章節(jié)。郭、吳二人均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建筑系,師從梁思成。郭黛姮深耕中國古代建筑史,尤以宋遼金西夏和圓明園建筑研究聞名;吳光祖在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研究方面頗有建樹。兩位中國學者幾乎完全重寫了《弗萊徹建筑史》中有關(guān)中國建筑的內(nèi)容,比以往版本實現(xiàn)了三個層面的突破:
第一,該版本首次肯定了中國建筑的“歷史性”,實現(xiàn)了從“風格”研究到“歷史”研究的跨越,呈現(xiàn)了中國建筑的歷史發(fā)展進程。具體而言,配合全書的整體編排,中國建筑的發(fā)展歷程被劃分為四個階段:早期中國建筑(史前時期至周朝,歸入“早期亞洲建筑”一章)、前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周朝至明清)、殖民與后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18—19 世紀)以及20 世紀的中國建筑(圖2)。[49]“早期中國建筑”介紹了史前中國與夏、商、周的聚落、城市、宮殿和陵墓,“前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則囊括了主要封建王朝時期的中國建筑,并簡要敘述了不同朝代建筑特征的演變。“殖民與后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介紹了晚清時期西方建筑在中國的傳播及其對中國建筑的影響,涉及案例包括圓明園西洋樓、廣州十三行、各地教堂建筑和1900 年以前的租界建筑等。“20 世紀的中國建筑”介紹了1900 年以后在中國出現(xiàn)的各類建筑實踐,包括中外建筑師對中國古典建筑形式的探索、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和演變、改革開放后國際合作背景下的中國建筑等。這一版本覆蓋了古代和近現(xiàn)代,呈現(xiàn)了一個較為完整的中國建筑史框架。
圖2:1987版《弗萊徹建筑史》封面,標注了中國建筑所在章節(jié)(本文作者標注)
第二,該版本更加系統(tǒng)地總結(jié)了中國建筑的特征,綜合討論了形式特征、結(jié)構(gòu)特征和布局特征等幾個方面。在“前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一章中,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特征進行了如下總結(jié):(1)結(jié)構(gòu)與建筑藝術(shù)的完美融合;(2)良好的抗震性能;(3)高度的標準化;(4)明麗的色彩運用;(5)建筑的系統(tǒng)性組團。[50]這些特征跳出了形式分析的框架,更加關(guān)注中國建筑的建造邏輯、設計理念和美學原理,體現(xiàn)出梁思成結(jié)構(gòu)理性主義觀點和體形環(huán)境論的影響。同時,中國建筑的多樣性也得以展現(xiàn)。例如,在介紹中國的“塔”這一建筑類型時,作者在梁思成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上,用連續(xù)9 張照片展示不同樣式和風格的塔,以強調(diào)“塔”本身的多樣性。另外,除了傳統(tǒng)官式建筑外,中國的伊斯蘭建筑、藏族建筑、地方民居、私家園林等也被收錄其中。
第三,該版本首次論述了中國現(xiàn)當代建筑的形成與發(fā)展,并展現(xiàn)了20 世紀中國建筑史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圖3)。在全書整體框架要求下,關(guān)于中國建筑史的敘述采用了西方建筑史寫作常用的基于“世紀”的斷代方式,這種斷代方式不一定符合中國建筑史的發(fā)展邏輯,卻為中國建筑史研究帶來了新的視角。例如,以1900 年為分界點的“20 世紀建筑史”基本符合西方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歷史發(fā)展進程,卻忽視了1840 年鴉片戰(zhàn)爭對于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的重要意義,但這也客觀上促使中國建筑史的寫作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在“20 世紀的中國建筑”一章,作者再次劃分出了兩個時期——“1900—1950 年”為第一時期,“1950 年以后”為第二時期。在第一時期,作者探討了現(xiàn)代建筑如何進入中國,論及1920 年芝加哥學派影響下的上海高層建筑、1940 年代對現(xiàn)代主義國際式建筑(International Style)的吸收、中國的“第一代建筑師”和活躍在中國的外國建筑師[51]、中國營造學社的建筑研究以及中國建筑教育體系的建立等重要議題。在第二時期,作者則按照時間順序簡要介紹了新中國建立以來的建筑成就,論及1950年代的民族風格、1960 年代中國南方興起的帶有中國傳統(tǒng)庭園特色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以及改革開放后中外建筑師的交流與合作等。在具體案例方面,1900 年以后共有97個建筑案例被收錄,其中,中國建筑師(含華人)設計或參與的案例共66 個,包括1949 年以前案例25 個,1949 年以后案例41 個,最新建成作品為1983 年完工的廣州白天鵝賓館。[52]《弗萊徹建筑史》對這些中國現(xiàn)代建筑案例的收錄,呈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當代建筑史的發(fā)展線索,并與時俱進地向世界展現(xiàn)了中國建筑師的設計成就。
圖3:1987版《弗萊徹建筑史》現(xiàn)代建筑案例
1996 年出版的第20 版《弗萊徹建筑史》由同濟大學鄭時齡教授組織翻譯為中文,于2011 年在國內(nèi)出版。這是《弗萊徹建筑史》首次以中文形式全面展示給中國讀者。[53]第20 版的中國建筑史部分延續(xù)了1987 版內(nèi)容,而此時中外學術(shù)界關(guān)于中國建筑史的著作已有了長足進展。[54]相比之下,中文版《弗萊徹建筑史》的意義更多在于作為中國建筑學者了解外國建筑的參考資料。
與此同時,隨著后殖民主義思潮的蓬勃發(fā)展,1990 年代以來的西方學術(shù)界掀起了一場批判《弗萊徹建筑史》的浪潮。其中,以土耳其學者納爾班托盧(Gülsüm Baydar Nalbanto?lu)的批評影響最廣。[55]納爾班托盧認為,科丁利、帕姆斯和馬斯格羅夫等三位《弗萊徹建筑史》主編對弗萊徹歐洲中心主義觀念的修正不夠徹底,原因在于他們僅僅從“文化多元”(cultural diversity)的視角來理解世界建筑史,而并未關(guān)注更深層的“文化差異”(cultural difference)。換言之,納爾班托盧認為,這些西方主編們在對待非西方建筑史時,往往難以擺脫自身根深蒂固的文化偏見和思維定式,仍以西方模式進行所謂“比較研究”,而忽視了特定國家和民族建筑的特殊性。因此,納爾班托盧提出,解決這一困境雖然任重道遠,但至少可以先踏出有益的一步——邀請更多的非西方學者,以更加多元的闡釋方式編寫關(guān)于自己國家和民族的建筑史章節(jié)。
2019 年的第21 版,即最新版《弗萊徹建筑史》可以視作對這一訴求的響應。該版本由倫敦大學學院建筑系教授弗雷澤主編,邀請88 位來自全球各國的學者共同編寫,進一步拓展了非西方建筑的篇幅,同時也將名稱調(diào)整為《弗萊徹全球建筑史》(Sir Banister Fletcher’s Global History of Architecture)。為了徹底擺脫弗萊徹原文蘊含的文化偏見,88 位編寫者將所有文本全部重寫,與弗萊徹原文幾乎不再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全書嚴格按照時間順序分為7 部分,共計102 章。每章內(nèi)容延續(xù)《弗萊徹建筑史》早期的框架,包括“歷史與地理”“文化與社會”“建筑概述”“重要案例”等節(jié)段,但不再強調(diào)基于形式特征的比較。除此框架之外,此版本充分尊重建筑文化的多元性與差異性,具體行文思路由各章編寫者主導,主編不加過多干預。因此,這本書可以視為一本采用多元闡釋方式、匯總當代全球建筑學者最新成果的世界建筑通史。
該版《弗萊徹建筑史》成書之前,當代的中國建筑史研究在中西方學術(shù)界均已頗具規(guī)模,在廣度和深度方面均有顯著進展,中外學術(shù)交流也愈發(fā)密切。古代建筑史方面,由劉敘杰、傅熹年、郭黛姮、潘谷西、孫大章合編的五卷本《中國古代建筑史》于2001 年問世,在繼承劉敦楨《中國古代建筑史》基本思路和方法的同時拓展了大量內(nèi)容。[56]此書一經(jīng)出版,便迅速由美國學者夏南悉等人組織編譯為英文版在國外發(fā)行。[57]夏南悉自1980 年代以來多次赴中國考察,對遼、金等朝代的建筑尤為關(guān)注,與傅熹年等中國學者保持密切的學術(shù)交流,于2019 年出版的《中國建筑:一部歷史》(Chinese Architecture:A History),在西方影響廣泛。[58]近代建筑史(1840—1949 年)及現(xiàn)當代建筑史(1949年之后)研究也取得豐碩成果。由賴德霖、伍江、徐蘇斌主編的五卷本《中國近代建筑史》于2016 年成書,成為研究中國近代建筑最為系統(tǒng)全面的著作。[59]鄒德儂于2001 年出版《中國現(xiàn)代建筑史》,相對于他1989 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建筑史綱》,大幅擴充了相關(guān)案例的介紹,同時將時間跨度拓展到1920 年代至1990 年代。[60]美國學者彼得·羅(Peter Rowe)和關(guān)晟(Seng Kuan)從 “體”與“用”的辯證關(guān)系角度,解釋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爭、形式與內(nèi)容之爭等多條復雜脈絡,同時將研究范圍推進至20 世紀末。[61]海外華人學者朱劍飛以英文完成《中國現(xiàn)代建筑:歷史的批判》(Architecture of Modern China:A Historical Critique),對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進行了一系列深入的專題研究,并將研究范圍拓展至21 世紀。[62]英國學者愛德華·丹尼森(Edward Denison)在史料挖掘的基礎上,出版了多部著作,介紹中國現(xiàn)代建筑的發(fā)展歷程。[63]
在這些學術(shù)成就基礎上,2019 版《弗萊徹全球建筑史》中國建筑史部分的篇幅進一步擴大。中國古代史分期更加細化,現(xiàn)代史方面則更新至21 世紀,同時大幅擴充了建筑案例,但相對于此前郭黛姮與吳光祖對歐洲中心論的破除,該版本并未在史學方法和觀念上有較大突破。該版本將中國建筑史分為八個時期,對應8 章:公元前265 年之前(第13 章)、秦漢時期(第22 章)、三國南北朝時期(第23 章)、隋唐時期(第37 章)、遼至元時期(第53 章)、明清時期(第67 章)、1800—1912 年(第83 章)、1914 年至今(第96 章)。這一分期基本遵循我國主流中國古代建筑史的分期方式,同時兼顧了全書的整體架構(gòu)。其中,中國學者張政偉(復旦大學)、賓慧中(上海大學)和閆愛賓(華東理工大學)分別負責編寫“公元前265 年之前”“秦漢時期”和“三國時期”前3 章,其余5 章由夏南悉和丹尼森兩位西方的中國建筑史學者編寫。夏南悉負責撰寫從隋唐至明清的中國古代建筑史部分,分類介紹了各個時期的中國建筑特征與發(fā)展,史料翔實、論述客觀。丹尼森負責撰寫1800 年以后的中國建筑章節(jié),一方面擴充了對時代背景的討論,更加強調(diào)了建筑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與其背后的 社會、政治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另一方面拓展了建筑史的覆蓋面,1949 年以前的部分加入了日本建筑師在偽滿洲國的建筑實踐,1949 年以后的部分則加入了香港戰(zhàn)后建筑發(fā)展、改革開放后中國建筑師的實踐以及21 世紀的中國建筑現(xiàn)狀。不過,丹尼森對中國新生代建筑師及其作品的關(guān)注嚴重不足,僅提及大舍建筑的上海龍美術(shù)館以及王澍的寧波博物館和水岸山居三個建筑案例[64]。這樣的篇幅設置顯然忽略了近年來中國建筑在本土和國際上取得的重要成就。
在該版本的撰寫中,中國學者所占的比重與所取得的學術(shù)成就不成比例。中國學者僅撰寫8 章中的前3 章,即三國以前部分,卻并未參與撰寫其余5 章,而后5章才是中國建筑史的主要內(nèi)容。這與后殖民主義思潮下《弗萊徹建筑史》邀請更多非西方學者編寫本國建筑史的趨勢背道而馳。盡管夏南悉和丹尼森都是優(yōu)秀的中國建筑史學者,在寫作時也吸收了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但中國當代建筑史學者的缺席仍是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
《弗萊徹建筑史》在過去一百余年間,歷經(jīng)20 次版本更迭,對世界建筑史研究和寫作產(chǎn)生深遠影響。雖然《弗萊徹建筑史》并非總是引領研究前沿,但的確持續(xù)吸收了研究領域的新思潮和新成果,折射出世界建筑史研究思潮的演進,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20 世紀以來中國建筑史研究領域的持續(xù)進展。一些潛在的脈絡值得進一步反思:
第一,世界建筑史研究的重點從關(guān)注風格和形式特征轉(zhuǎn)向重視研究歷史演進脈絡,西方對中國建筑史的研究也經(jīng)歷了同樣的范式轉(zhuǎn)變。19、20 世紀之交的中國建筑研究重點是對中國建筑風格的特征總結(jié),“中國建筑史”的概念尚未成型,研究方法也以二手資料的整合為主。1920 年代后,西方學者對中國建筑的調(diào)研和測繪為討論中國建筑的結(jié)構(gòu)邏輯提供了基礎。盡管少數(shù)西方學者嘗試理解中國建筑的歷史發(fā)展,但對建筑史學界整體影響有限。1930 年代之后,《弗萊徹建筑史》關(guān)于中國建筑“非歷史性”的偏見成為中日學者批判的標靶,也刺激了中日學者開展更深入的歷史研究。在這一過程中,調(diào)研和測繪的方法得到延續(xù)和重視,與歷史和文獻研究相結(jié)合,中國建筑的歷史演進脈絡得以逐漸明晰。1950 年代后,索伯、博伊德等西方學者擯棄了弗萊徹的“風格”框架,轉(zhuǎn)而采用中日學者的“歷史”框架。1987版《弗萊徹建筑史》終于打破了自身局限,邀請中國學者主導撰寫中國建筑史,展現(xiàn)了中國建筑史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弗萊徹建筑史》并未起到引領學術(shù)潮流的作用,而是成為先鋒學者批判的標靶,反向刺激中國建筑史研究完成從“風格”到“歷史”的跨越,見證并促進了東西方學者研究方法與成果的相互影響與交融。
第二,世界建筑史研究的比較方法經(jīng)歷了一個類似的范式轉(zhuǎn)變過程:從形式特征的比較到多元文化和歷史發(fā)展脈絡的比較,但在這一轉(zhuǎn)換過程中,比較方法被逐漸弱化?!陡トR徹建筑史》早期版本的形式特征比較以“比較表”為載體,具有明確且統(tǒng)一的比較分析框架。而在1970 年代之后的版本中,不同國家和文明體的歷史進程被并置在一起,不再追求一個系統(tǒng)的比較分析框架,而是不斷走向多元化的歷史敘事。這一趨勢值得肯定,但也為當代世界建筑史研究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如果拋棄一個統(tǒng)一的分析框架,如何對不同文化和國家的歷史進程進行深入且有意義的比較分析?
第三,世界建筑史研究的全球視野和當代意識不斷加強。1950 年代以來,“非西方的”“當代的”“無名的”建筑被不斷納入主流建筑史研究,體現(xiàn)出建筑史研究邊界的不斷擴展。例如,早期的《弗萊徹建筑史》對當時新興的現(xiàn)代建筑實踐及思潮鮮有提及,直到1970 年代才開始重視“20 世紀現(xiàn)代建筑”。1987 年《弗萊徹建筑史》中,中國學者對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的系統(tǒng)梳理反映了這種重視當代史的趨勢。
第四,世界建筑史研究的話語權(quán)逐漸走向開放,但西方仍占據(jù)主導地位。《弗萊徹建筑史》從1970 年代之后不斷邀請非西方學者參與編寫。1987 年,中國學者幾乎完全負責了中國部分的編寫,在尊重整體研究框架的基礎上,呈現(xiàn)了中國學者的獨到見解。2019 年的最新版《弗萊徹建筑史》由88 名來自全球各地的學者完全重寫,力圖徹底擺脫歐洲中心主義,但遺憾的是,中國學者在這一版本中的話語權(quán)似有倒退。這一現(xiàn)象提醒中國學者應更積極地融入國際學術(shù)語境,在世界范圍內(nèi)爭取更大的影響力。
注釋
[1] 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London)為多個各自運作的機構(gòu)聯(lián)合的聯(lián)邦制組織,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大學系統(tǒng)之一,成員包括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等。
[2] 全書以歷史為線索,依次介紹埃及、亞述、古希臘、古羅馬、拜占庭、羅馬風、哥特、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風格,展現(xiàn)了歐洲建筑發(fā)展演化的歷史脈絡。在論述重要的建筑風格時,還在地理和國別上進行了細分,例如哥特建筑被分為了“英國建筑(羅馬風與哥特)”“法國哥特”“比利時與荷蘭哥特”“德國哥特”“意大利哥特”“西班牙哥特”六個章節(jié)進行論述。
[3] 參見參考文獻[1]序言部分。
[4] 參見參考文獻[2]:437-438.
[5] 同注釋[4]:461-462.
[6] 參見王魯民. 著魅與祛魅——弗萊徹的建筑之樹與中國傳統(tǒng)歷史的敘述 [J]. 建筑師,2005(8):58-64;羅小未. 《弗萊徹建筑史》中譯本序 [J]. 時代建筑,2011(6):152-153.
[7] 1800 年,荷蘭在印尼群島建立起荷屬東印度殖民統(tǒng)治。1801年,法國征服埃及,隨后英國打敗法國取得了埃及的統(tǒng)治權(quán)。1858 年,英國正式推翻莫臥兒帝國,撤銷東印度公司,建立起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全面統(tǒng)治印度次大陸的英屬印度。同年,法國登陸越南,隨后占領柬埔寨、老撾,逐步建立起法屬印支聯(lián)邦。
[8] 參見參考文獻[3]。
[9] 參見參考文獻[4]。
[10] 同注釋[4]:461-471.
[11] 在比較分析中國建筑圓形柱子截面的起源時,弗萊徹分析道,“竹子——由于其輕便、堅固和便于使用,早期比方形截面的木柱更受歡迎。竹子的自然特征決定了柱子的截面不會是方的……竹子影響了中國木結(jié)構(gòu)體系的發(fā)展。”
[12] 同注釋[4]:470.
[13] 參見參考文獻[5]。
[14] 三張照片分別為“北京皇宮”(The Emperor’s Palace,Pekin),上海一座“典型”中國塔(Shanghai:A typical Chinese pagoda)以及一座“典型”中國牌樓(A Pailoo,a typical structure erected as a memorial)。照片來源均僅標注為“Photos”。此外,手繪插圖除大量來自錢伯斯外,另有一小部分來自德國建筑師Albert(Albrecht)Rosengarten(1809—1893)1857年出版的一本德語建筑教材《建筑風格手冊》(Die architektonischen Stylarten / A Handbook of Architectural Styles)。該書關(guān)于中國建筑相關(guān)論述同樣基于錢伯斯等學者的早期研究,缺乏一手調(diào)研資料的支撐。
[15] 參見參考文獻[6]:686-688.
[16] 參見參考文獻[7]。
[17] 參見參考文獻[8]:179-182.
[18] 同注釋[16]:86-87.
[19] 艾約瑟是北京東方學會(Peking Oriental Society)和上海的英國皇家亞洲學會中國分會(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的核心成員,曾供職于清朝海關(guān)總稅務司。
[20] 參見參考文獻[9]。
[21] 參考參考文獻[10]:xxxiv.
[22] 天壇的名稱由The Temple of Heaven改成了The Temple of the Great Dragon,文字描述則基本一致。
[23] 小弗萊徹在1928 年版本中納入了19 世紀以來的折中主義風格,將其歸入“現(xiàn)代建筑”,但在當時盛行的殖民主義思潮和歐洲中心論影響下,他并未將西方殖民者在中國建造的折中主義“現(xiàn)代建筑”納入討論。
[24] 參見參考文獻[11]:809.
[25] 參見參考文獻[12]:17-18.
[26] 同注釋[24]:809-810.
[27] 小弗萊徹認為,中國建筑是如此構(gòu)建起來的:“屋架先被搭好,然后屋架決定了柱子的位置,通過屋架的剛度和梁牢牢地把柱子——通常是杉木材質(zhì)——固定在柱礎上;簡而言之,他們并不是把屋架置于(搭好的)柱子上,而是把柱子置于(搭好的)屋頂下?!?/p>
[28] 同注釋[24]:815-816.
[29] 參見參考文獻[13]。
[30] 參見參考文獻[14]。
[31] 參見參考文獻[15]:332.
[32] 梁思成在美國求學時曾閱讀過鮑希曼、喜龍仁的著作,但對二人的研究思路持不同意見,這也激發(fā)了梁思成撰寫一部中國建筑史的強烈意愿;中國營造學社成立后,鮑希曼曾被聘任為通訊研究員,其成果為營造學社成員的研究活動提供了參考,詳見:賴德霖. 中國近代思想史與建筑史學史 [M].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6。另外,在梁思成等人開展調(diào)研活動的同時,中國學者樂嘉藻于1934 年出版了一本名為《中國建筑史》的專著,但停留在文字描述與文獻梳理上,缺乏相應的實地調(diào)研支撐和專業(yè)的建筑體系和構(gòu)造分析。
[33] 參見參考文獻[12]。
[34] 同注釋[33]:13-21.
[35] 有關(guān)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的出版過程,參見參考文獻[16]。
[36] 有關(guān)劉敦楨、劉致平著作對夏南悉的影響,參見參考文獻[17]:viii-ix.
[37] 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很大程度上破壞了之前的殖民體系,民族獨立浪潮客觀上推動了后殖民思潮的發(fā)展。同時,戰(zhàn)爭的巨大創(chuàng)傷也促使更多學者反思西方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引以為傲的“現(xiàn)代性”,以批判西方現(xiàn)代文明為基礎的后現(xiàn)代思潮開始迅速成長。無論后殖民還是后現(xiàn)代,都試圖打破歐洲中心主義。
[38] 參見參考文獻[18]:190-193.
[39] 施派澤于1964 年出版《彩版東方建筑》(Oriental Architecture in Colour),將中國、日本、韓國壓縮為“遠東建筑”(Far Eastern Architecture)一章,采用了類似弗萊徹早期版本的論調(diào),認為中國建筑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缺乏歷史變化,建筑原型重復單一,因此主要運用樣式論和類型學框架對中國建筑進行分析。參見參考文獻[19]:339-493.
[40] 參見參考文獻[20]。本書由索伯與??寺↙aurence Sickman)合著,其中索伯負責中國建筑史部分,??寺撠熤袊囆g(shù)史部分。
[41] 參見參考文獻[21]:23-46,75-118.
[42] 席爾瓦(Minnette de Silva ,1918—1998),斯里蘭卡著名建筑師,現(xiàn)代主義建筑先驅(qū)。英國皇家建筑師協(xié)會(RIBA)首位亞洲會員,國際建筑師協(xié)會(CIAM)首位亞洲代表。有關(guān)席爾瓦對1975版《弗萊徹建筑史》的貢獻,見參考文獻[22]序言部分。
[43] 參見參考文獻[23]。
[44] 參見參考文獻[18]:173-175.
[45] 參見參考文獻[24]。
[46] 參見參考文獻[25]。本書編纂工作從1959 年開始,歷時七年,前后修改八次,因遭遇“文化大革命”,未能及時出版。相關(guān)討論參見:賴德霖. 文化觀遭遇社會觀:梁劉史學分歧與20 世紀中期中國兩種建筑觀的沖突 [A]//朱劍飛. 中國建筑60 年(1949—2009):歷史理論研究 [C].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9:246-263.
[47] 1959 年,建筑工程部建筑科學研究院主持修訂的《中國近代建筑史(初稿)》完成,作為第一本討論中國近代建筑的通史,對1840 年至1949 年中國的建筑發(fā)展和案例進行了初步歸納。此后,中國學者對近現(xiàn)代建筑的研究因政治因素停滯。
[48] 1992年起匯編為16 冊《中國近代建筑總覽》出版,標志著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研究的重新起步。
[49] 除“早期中國建筑”由英國倫敦大學學院教授朱利安妮·漢森(Julienne Hansen)在“早期亞洲文明”一章中統(tǒng)一撰寫外,郭黛姮負責編寫“前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一章,吳光祖負責編寫“殖民與后殖民時期的中國建筑”和“20 世紀的中國建筑”兩章。
[50] 參見參考文獻[26]:693-694.
[51] 中國的“第一代建筑師”包括呂彥直、董大酉、楊廷寶、趙深和陳植等;活躍在中國的外國建筑師,包括公和洋行(Palmer and Turner)、哈沙德洋行(Hazzard and Phillips)、馬礦司(R. B. Moorhead,馬海洋行合伙人)、通和洋行(Atkinson and Dallas)、墨菲(Henry K. Murphy)、鄔達克(L. E. Hudec)等。
[52] 參見參考文獻[26]:1450-1467.
[53] 參見參考文獻[27]。此前,1944 年沈理源曾翻譯《弗萊徹建筑史》西方建筑的部分,以《西洋建筑史》的名義在國內(nèi)出版。
[54] 代表性著作參見參考文獻[28-33]。
[55] 參見參考文獻[34]。
[56] 參見參考文獻[28]。
[57] 參見參考文獻[29]。
[58] 夏南悉長期研究中國古代建筑史,除組織編譯《中國古代建筑史》外,作品包括通史類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Chinese Traditional Architecture)(1984 年出版)和《中國建筑:一部歷史》(Chinese Architecture:A History)(2019 年出版),以及一些斷代史和專題研究。在《中國建筑:一部歷史》中,夏南悉將中國古代建筑史分為11個階段:史前、先秦、漢、三國兩晉十六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遼與西夏、宋與金、元、明清,同時在其中穿插了“宋《營造法式》”“唐至明的中國城市”“少數(shù)民族建筑”“園林與民居”“近代中西建筑交流”等專題研究章節(jié),是一部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中國古代建筑史。
[59] 參見參考文獻[30]。
[60] 參見參考文獻[31]。
[61] 參見參考文獻[32]。
[62] 參見參考文獻[33]。
[63] 丹尼森主要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作品包括《1949 年前的中國現(xiàn)代建筑與景觀》(Architecture and the Landscape of Modernity in China before 1949,2017年出版)、《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視角與變革》(Modernism in China:Architectural Visions and Revolutions,2008 年出版)以及一些專題研究。參見參考文獻[35][36]。
[64] 被納入討論的新生代建筑師包括馬巖松、李曉東、張永和、馬清運、劉家琨、王澍、大舍建筑、如恩設計等。參見參考文獻[37]:1195-1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