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琳
(中國地質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3)
20 世紀20 年代末,郭沫若秉持“中國與西方社會沒什么不同”的理念,運用馬克思主義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首次劃分出中國上古社會的發(fā)展階段。此后,在長達四十余年的史學生涯中,盡管多次修訂與論證先秦社會分期的具體看法,但郭沫若始終強調中國社會的一般性??梢哉f,強調人類歷史的一般性是郭沫若研究先秦社會形態(tài)的基本準則。
從學術范疇來說,馬克思主義是西方社會學流派的一支。自傳播開來,中外諸多學人將其作為一種闡釋社會發(fā)展史的工具。然而,任何理論都不具有絕對的普適性。當運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來解析中國古代社會的時候,“中國社會是否具有特殊性”就成為一個必須討論的問題。其中,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學代表人物之一的郭沫若,不僅認定中國社會完全適應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而且認為“中國古代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最好標本”。概括言之,就是“中國社會應與他國無異”。關于這一看法的思想成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與他的中西文化觀密切相關。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說,郭沫若接受馬克思主義理論是一種學習西方文化的體現(xiàn)。郭沫若自小受到中國傳統(tǒng)經學的訓練,形成了獨特的中國文化觀。后來,隨著近代新式教育的開展,郭沫若接觸了許多西方的書籍。抵達日本后,他更加廣泛地了解外國思想文化。同時,他漸漸知道,中國文化之外,世界上還存在諸多不同的文明類型,如希伯來文化、印度文化和希臘文化等等。通過比較,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與印度文化、希伯來文化異趣,而與希臘文化十分契合。此點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1921 年,郭沫若撰寫了《我國思想史上之澎湃城》一文,指出中國文明與希臘文明在起源上是相似的。其二,郭沫若認為,“三代以前的思想,就我們所知,確與希臘哲學之起源相似。”他在《中國文化之傳統(tǒng)精神》中,指出中國與希臘一樣,同樣存在光輝的思想時代。盡管郭沫若對上古神話傳說持懷疑態(tài)度,但他借用希臘哲學思想的例子說明這并不能否認中國三代以前思想時代的存在。其三,郭沫若又進一步指出,中國三代以前的思想與希臘先哲類似,倡導自由、平等、博愛等等。總體來說,郭沫若在20 年代初形成了自己的中西文化觀,認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這為他日后堅持中國古代社會的一般性打下了基礎。眾所周知,恩格斯是郭沫若古史研究的重要引路人。通覽其《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不難發(fā)現(xiàn),恩格斯的理論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古希臘和古羅馬的事例。郭沫若之所以能夠如此認可恩格斯的理論,恐怕也與他的中西文化觀不無關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黃烈先生曾指出,“郭沫若把中國文化擺在世界文化中進行對比研究,從而形成其宏觀的世界文化觀,這對他日后研究中國古史形成自己的系統(tǒng)是有很大影響的?!?/p>
其次,與他接受的理論來源有很大關系。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前言中明確說道“本書的性質可以說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續(xù)篇?!贝_實,“對于郭沫若的分析產生很大的指導作用的,僅有摩爾根和恩格斯。至少從《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這本書中可以看出,郭沫若對于馬克思的理解主要是通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獲得的。”可以說,他的古史研究基本上是效法摩爾根、恩格斯的模式。其中,郭沫若直接取法于恩格斯的主要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學說,即五種生產方式理論?!拔宸N生產方式理論,亦可稱為五種社會經濟形態(tài)理論,或五種社會形態(tài)理論?!?/p>
“五種生產方式理論”是由恩格斯提出的。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繼續(xù)政治經濟學理論的建設工作。1876-1878 年,他撰述了《反杜林論》。1884年,他研讀馬克思生前的讀書筆記《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快速寫成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相較《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fā)生了一個明顯的變化,那就是恩格斯強調人類歷史的共同規(guī)律?!霸凇斗炊帕终摗分校瑬|方尚處于一種特殊的地位,實際未概括于共同規(guī)律之中?!镀鹪础返母爬▍s包含了東方,而且是恩格斯自己明確表示了的?!标P于東方社會的早期社會制度,恩格斯是這樣論述的,“這里明確說明了亞洲文化民族亦在歷史的共同規(guī)律之中,這些民族經歷了古代歷史上氏族制度的過程,隨后才發(fā)展為‘文化民族’。這和過去馬克思一向稱東方為‘半野蠻半文明民族有了區(qū)別?!笨梢哉f,郭沫若一心效法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本身就旨在尋求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而未加區(qū)分東西方社會的不同。
再次,郭沫若對馬克思主義宗旨的理解是他堅持中國社會具有一般性的一個重要原因。1930年,郭沫若在《經濟學方法論》的譯者附白中談及一般性與個別性的問題?!榜R克思叫我們全般地跟隨著他,要放下決心‘由個別的升到一般’,我們現(xiàn)在先來翻譯他這自己‘拋棄’了的未完成的一般論,顯然是違背了他的意旨?!庇缮鲜隹芍?,在郭沫若看來,馬克思的終極目標就是追求人類社會的一般性。即使暫時討論某種社會的特殊性,最后還是要回歸到一般性。馬克思尚未實現(xiàn)宏愿就溘然長逝了,他的摯友恩格斯繼承遺志,將個別性上升到一般性的高度,完成了馬克思的愿望。這項一般性的理論正是認識社會發(fā)展的最良指針。結合郭沫若的史學撰述來看,他所指“恩格斯的一般論”就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郭沫若循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來審視中國古代社會,起初深感“五種生產方式學說”與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結合起來頗具難度,后來經過艱辛的探索,大致劃分出了中國先秦社會的發(fā)展階段。對于自己的這番努力,郭沫若引以為傲,因為他認定自己是深刻領會了馬克思主義精神的。
正如田昌五在《論郭沫若的史學體系》一文中所說,“郭沫若的古史觀點盡管前后有不少變動,其基本觀點卻沒有多少改變?!贝_實,郭沫若一直秉持“中國社會完全符合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的理念來審視中國社會發(fā)展。20 年代末,郭沫若鄭重申明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理論依據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50 年代初,他在《奴隸制時代》中又說道:“中國歷代的生產方式,經過了原始公社制、奴隸制、封建制等,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在今天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了?!?972 年,他在《中國古代史的分期問題》再次重申:“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曾經經歷了原始公社、奴隸制和封建制,和馬克思主義所劃分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完全符合。這已經成為一般的常識了?!笨梢哉f,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群體中,郭沫若對“中國社會具有一般性”的認知最具代表性,他甚至認為“中國社會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最好標本”。
郭沫若堅持中國社會的一般性體現(xiàn)在他反對“中國社會發(fā)展道路具有特殊性”的觀點。其一,圍繞“亞細亞的生產方式”的問題,不少來自蘇聯(lián)、日本和中國等國家的學者提出不同的見解?!半m眾說紛紜,但基本上可歸結為:‘五形態(tài)’體系內和‘五形態(tài)’體系外兩說?!睆膶嵸|上講,兩說之爭的根源是“馬克思的‘五形態(tài)說’是否適用于人類歷史進程的根本理論問題”。換言之,就是“亞細亞的生產方式”是否為獨立于“五種社會形態(tài)”的另一種社會形態(tài)?具體到中國來說,這一爭論關乎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道路是否具有特殊性的問題。面對這樣的情形,郭沫若在《社會發(fā)展階段之再認識——關于論究“亞細亞的生產方式”》中認為,“中國社會發(fā)展道路具有特殊性”的思想需要予以清算?!敖鼇碛泻眯┬欧铖R克思理論的人對于這層毫不過問,只是無批判地根據著舊材料的舊有解釋,以作中國社會史的研究而高調著中國的特異性,這一種根本的謬誤是應該徹底清算的?!蓖瑫r,郭沫若依據自身的研究情況,進一步深化了“中國社會完全符合一般規(guī)律”的觀點,指出“中國社會是‘五種形態(tài)學說’的絕好標本”?!耙?,作為社會發(fā)展之一階段的所謂‘亞細亞的生產方式’是奴隸制以前的一個階段的命名,這是不能和泛論亞細亞的生產方式相混同的。‘亞細亞’中不止一個國家,各個國家的歷史動輒是幾千年,不能夠說這幾千年來的一般的生產方式都在希臘羅馬式以前。尤其我們中國,其前資本主義的各個階級是在罕受外來影響的狀態(tài)之下自然發(fā)生出來的,幾千年來有一貫的歷史。這正是研究社會進展史的絕好的標本。如就中國這個標本研究的結果,沒有經歷過‘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那些階段的痕跡,索性可以說馬克思理論不正確。然而經我研究的結果,我們中國正典型地經歷了這些階段。”1942 年,郭沫若又一次針對“波譎云詭”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大討論發(fā)表看法。他在《古代社會研究答客難》中指出,這場論爭的核心問題在于各方對馬克思主義不同經典所用名稱的誤解?!氨緛磉@問題很簡單,馬克思經過他的相當普遍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過程的檢討,而把以前的社會史定為了四個階段,已成定說,所差的就是名稱問題。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里是定名為族長制(Patriarchalismus)奴隸制,身份制,近代資本制;在《經濟學批判》的《序說》X(Einleitung)里又改名為東洋的(Oriental),古代的,封建的,近代資本制的;在同書的序文里,就生產方式立論又改稱為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近代資本制的。據這三項資料的先后,馬克思自己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便是:族長制的=東洋的=亞細亞的?,F(xiàn)在這三個名稱都不用了,用的就是原始公產社會,或在摩爾剛的發(fā)現(xiàn)被馬恩知道后的‘氏族社會’?!焙喲灾?,郭沫若將“氏族社會”看作是“亞細亞的生產方式”的代名詞。并且,郭沫若強調“亞細亞的生產方式”(氏族社會)是任何民族發(fā)展的必經階段??梢哉f,郭沫若認為,盡管各民族的發(fā)展過程有具體的特點,但總體的社會發(fā)展步驟并無差異。
其二,50 年代,郭沫若指摘嵇文甫“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早熟性”一說是取消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從根本上說,嵇文甫“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早熟性”是“中國社會具有特殊性”的一種。郭沫若《關于周代社會的商討》從中國社會是否具有特殊性的角度反駁了這一說法。郭沫若承認各民族的特殊性是存在的。“人類歷史發(fā)展具有一般的規(guī)律性,而各個民族的各個階段也具有各自的特殊性,這是事實。不僅社會發(fā)展是這樣,就是一般自然現(xiàn)象的發(fā)展也無一不是這樣?!比欢?,這種特殊性的發(fā)生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外來民族的影響或者是多民族的國家。1950 年,郭沫若在《中國奴隸社會》進一步闡述:“依據馬克思的看法,社會的發(fā)展階段可以縮短,卻不能跳躍。這種看法,在今日看來,稍有不同。若是一個單一的民族,它是不能跳躍的;但是在多民族的國家中是可以跳躍的。”“一個單一的民族,不經過奴隸社會而到封建社會是不可能的,只經過一個‘半奴隸社會’也是不可能的。”就中國古代社會來說,是一個典型的單一民族國家并且未受到任何外族的侵擾,因此,中國社會不僅不具有特殊性,而且是馬克思主義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最佳例證?!疤貏e是在受著劇烈的外來影響的時候,這種特殊性會來得特別強烈。但盡管那樣,一般的規(guī)律總是不能含混的。我們今天既承認了馬克思學說是真理,社會發(fā)展可以劃分為五個時期,在我們中國就不能要求例外。特別在我國的古代是沒有受到什么強烈的外來影響的,因此要作古代社會的研究,中國古代應該是最好的標本?!庇纱丝磥?,郭沫若堅信中國社會符合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的理論支撐點就是中國社會并未受到外族影響。
然而,盡管郭沫若對自己所持“中國社會符合人類社會普遍規(guī)律”有充分的理由,也不得不說,他恪守這一理論原則,不顧中國社會可能具有的特殊性,使其古史研究有時出現(xiàn)“牽強附會”的問題。一方面,郭沫若曾因套用“五種社會形態(tài)學說”而低估商代的社會性質。郭沫若將“五種社會形態(tài)”用之于中國古代社會,首先需要弄清的問題就是中國真正的歷史時代到底何時開幕。但是,某些傳世文獻的不實記載和許多傳說的流傳導致中國上古時代撲朔迷離。直到20 世紀早期,河南安陽殷墟發(fā)掘才使得商代的真實面目有所顯露。郭沫若根據羅振玉所編《殷墟書契》中對商代出土實物、文字以及生產狀況,斷定“商代才是中國歷史的真正的源頭?!鄙檀郧暗臓顩r則因缺乏文獻記載與考古材料的證明懸而未決。郭沫若急于將“五種社會形態(tài)學說”用之于中國古代社會,便直接跨過商代以前的社會情況的考察,作出“商代是原始公社社會”的論斷。根據殷墟卜辭,郭沫若反思自己對商代文獻史料的錯誤估計?!霸谶@兒《尚書·盤庚》三篇值得我們引用,以前我把它們的價值評判過低,現(xiàn)在可以承認是錯了。”
另一方面,郭沫若認可中國完全符合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時甚至擴大到等同看待中國古代社會與西方社會的某些制度。最突出的體現(xiàn)是,他認為各個民族的婚姻進化都經歷了恩格斯和摩爾根所發(fā)現(xiàn)的“彭那魯亞家族”。關于婚姻的進化史,郭沫若將摩爾根的見解概述如下:“婚姻的進化是由雜交而純粹的血族結婚而亞血族結婚而成最后的一夫一婦?!逼渲校柛c恩格斯將“亞血族結婚”稱為“彭那魯亞家族”。基于中國古籍《爾雅》中“亞”字的解釋,郭沫若將中國的“彭那魯亞家族”譯介為“亞血族群婚”。郭沫若不僅將“彭那魯亞家族”與“亞血族群婚”等同視之,而且認為中國的“亞血族群婚”頗具典型性。從史學研究的邏輯來看,郭沫若的分析步驟確實不夠嚴謹,在史料尚未得到論證之前就得出“確切的”結論。
還有一個事例就是,60 年代,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時,對待葬俗問題,依然采用摩爾根的理論,認為“當時的血緣關系,婚姻家庭形態(tài)及財產狀況等問題,從埋葬制度中得到了集中的反映”。其實情況恰好與此相反。現(xiàn)代考古學的理論已經基本證明,用葬俗去復原婚姻家庭形態(tài)等社會制度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應當審慎使用??梢?,郭沫若謹守“摩爾根模式”,確實產生了不少謬誤。
無疑,“中西社會無異論”在20 世紀30 年代前半期煥發(fā)出了旺盛的學術能量。但是,“眾所周知,這種社會形態(tài)依次演進模式的提出,主要是以西歐歷史的經驗事實為基礎的。因此,運用這種模式研究中國歷史就產生了攸關全局的重大問題:會不會因此導致削中國歷史之足以適西歐歷史之履?或會不會因強調‘世界歷史的一般性’而削弱、沖淡以至淹沒、取消中國歷史的特殊性?”學界對持這種論調的代表人物郭沫若的質疑自始至終不絕于耳。
二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時期,不少學人對郭沫若的“中西社會無異論”提出批評。例如,程憬在評介《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時,指摘郭沫若犯了公式主義的毛病。丁迪豪在《中國奴隸社會的批評》中極力反對郭沫若肯定中國古代經歷過奴隸社會的觀點?!胺堑S多的野蠻民族是未經過奴隸制以發(fā)展到封建制,近代國家中的德國和英國又何嘗經奴隸制這階段,郭沫若機械的頭腦根本不知中世的重復的歷史現(xiàn)象,故誤以為奴隸社會為任何民族歷史發(fā)展所必經的階段,把中國歷史誤認了,說是‘周代有那樣發(fā)達的農業(yè),所以已經把殷室吞滅了,而且完成了一個新的社會?!磁`社會,這是何等的荒謬絕倫?!辈⑶遥∈蠈ⅰ肮舻腻e誤”歸結于他無視中國社會的特殊性。“他們自信是知道西洋社會和歷史的,然而他們卻只是認識了社會形式上的一般性,并不了解社會內在的特殊性畸形性,死死的認定社會史一般的規(guī)律性的發(fā)展,忽視了社會進程中的特殊偶然及錯綜與變異?!?/p>
30 年代后期,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隨著“學術中國化”和“歷史科學理論中國化”的展開,“中國史學界由主要對‘一般規(guī)律’的闡釋轉向側重對中國史特殊原則的探討”。所謂“有破才有立”,郭沫若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認知便成為眾多史家討伐“只強調中國社會的一般性”、“忽視中國社會特殊法則”的焦點。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說:“自有歷史以來,這種發(fā)展的階段,馬克思在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序言上說‘亞細亞的、古典的、封建的和近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法,大體上可以作為經濟的社會形成之發(fā)展的階段?!薄斑@樣的進化的階段在中國的歷史上也是很正確的存在著的。大抵在西周以前就是所謂‘亞細亞的’原始公社社會,西周是與希臘、羅馬的奴隸制時代相當,東周以后,特別是秦以后,才真正地進入了封建時代。”可以看出,郭沫若直接拿馬克思關于社會發(fā)展的經典論述來條理中國古代社會。
1938 年,翦伯贊在《歷史哲學教程》數次批評郭沫若犯了公式主義的錯誤。在翦伯贊看來,郭沫若將馬克思“亞細亞的”與“古代希臘羅馬的奴隸制”等同視之,而無視兩者各自的生產方法是照搬馬克思主義的表現(xiàn)。1940 年,呂振羽在《中國社會史諸問題》中直指郭沫若對亞細亞的認識完全依照馬克思的“文字順序”、“只是從經典家的理論寶庫中去尋找原理或公式”,而不是“從歷史的具體內容與具體分析出發(fā)”。接下來,他又具體分析了郭沫若只看文字順序所帶來的問題。一是,“郭沫若先生等人依據馬克思在文字的順序上,把‘亞細亞生產方式’排在‘古代生產方式’之前,因而便認為‘他這兒所說的亞細亞的,是指古代的原始公社社會?!倍?,“郭沫若先生等人重視了馬克思的文字順序,但忽視了馬克思所說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是階級社會的構成。”
不止如此,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一文認為,如果照搬馬克思主義理論來描繪中國古代社會圖景,容易造成“削中國歷史之足,以適西歐之履”。其中,他以完全效仿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探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為例加以說明?!袄缍鞲袼沟摹都彝ァ⑺接兄坪蛧业钠鹪础芬粫?,是我們研究古代社會的指南。列寧說過,這本書,‘其中每一句話都是可以相信的,每一句話都不是憑空說出,而都是根據大量的歷史和政治材料寫成的?!热蝗绱耍欠窨梢栽獠粍拥匕醽韺⒅袊糯纺??不行。恩格斯在書中固然把普遍規(guī)律指出了,但這些普遍規(guī)律是同印第安人的原始社會,希臘、羅馬的奴隸社會,西歐的封建社會的特殊規(guī)律結合著的,它們有各自的特殊規(guī)律,和中國相比,就有很多很大的不同。”顯然,范氏所舉的例子是以郭沫若為典型代表的。
盡管侯外廬稱“郭沫若是他的老師”,但是他與郭沫若的古史研究原則截然不同。1946 年,他在《中國古代社會史論》的序言中詳細地闡述了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三個原則。其中兩項原則都重在突出中國社會的特殊性。第一原則是“弄清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理論?!币雽崿F(xiàn)這個目標,他提出需注意:“在一般的規(guī)律上,我們既要遵循著社會發(fā)展史的普遍性,但在特殊的歷史規(guī)律上,我們又要判別具體的社會發(fā)展的具體路徑。同時在中國古代有若干的自然條件,也不可抹殺?!?0 年代,侯外廬對自身古史研究準則的概括進一步印證了此點?!拔已芯抗糯鐣幕驹瓌t,就是力圖把中國的古史資料,和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古代發(fā)展規(guī)律,做一個統(tǒng)一的研究,以便探尋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特殊規(guī)律。郭沫若曾把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看作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續(xù)篇’。而我在古史研究中,則比較注重做馬克思主義關于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理論延長工作’。”侯外廬的一個基本觀點是,“希臘的古代是古典的古代,而中國的古代是亞細亞的古代”,因此,他所說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正是指中國古代的特殊情形。
總體來看,30 年代前半期的主流評價,偏向于贊揚郭沫若的先鋒作用。這是因為他順應了歷史科學發(fā)展的潮流。在當時的形勢下,馬克思主義的先驅們必須駁倒“中國特殊國情論”、“無普遍規(guī)律論”,才能在歷史理論的陣地上安營扎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拓荒者李大釗在《史學要論》中指出,“我們知道史學的目的,不僅在考證特殊史實,同時更宜為一般的理論的研究;于專以記述論究特殊史實的記述歷史以外,尚有討論一般的性質理法的歷史理論,亦不可不成立?!边€有另一位先驅瞿秋白在《東方文化與世界革命》強調:“正因為人類社會之發(fā)展有共同的公律,所以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有相異之處,這確是由于彼此共有同樣的主要原因,以致于結果不同。此點的異點正足以表示其同點,——是時間上的遲速,而非性質上的差別?!比绻f,20 年代前期的馬克思主義者還處在理論呼吁的層面,20 年代后期,郭沫若則結合中國的具體歷史踐行了他們所強調的一般規(guī)律。他運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來考釋中國古代社會,使得中國古史不再只是碎片化的史料,而是變成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史研究的新局面。
30 年代后期,隨著學術潮流的變遷,探索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具體特點漸漸成為歷史科學的任務,走出一條探求中國歷史具體特點的研究道路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時代訴求。越來越多的學人意識到,“20 世紀末到30 年代初的社會史論戰(zhàn),就左翼史學的工作者來說,一個主要缺點就是在強調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理論適用于中國的同時,忽視了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具體特點,因而不免陷于公式化和簡單化?!弊鳛?0 世紀30年代前期代表人物的郭沫若,其治史理念與路徑自然成為反思的重點對象之一,受到了諸如教條主義,機械地使用唯物論等批評。在這一時期,使得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中國化的集大成者是侯外廬先生。白壽彝先生在《外廬同志的學術成就》有一段評議:“但有一點,外老是突出的,這就是,他研究中國歷史是想把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中國化,也可以說把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民族化。這一點很重要,別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宣傳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也試圖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同中國歷史結合起來,但是把中國歷史特點抓出來,這在外廬同志是最突出的。在這一點上,外廬同志比其他幾位同志貢獻更大。它反映了我們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到新的階段,外廬同志的著作是這個階段的標志?!蓖瑫r,白壽彝先生也不忘談及郭沫若的史學成就,說道:“郭沫若同志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代表三十年代的理論成就?!薄肮袭敃r的功勞是指出中國社會發(fā)展同人類發(fā)展的一致性,他還沒有把中國的特點找出來,還沒有來得及講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具體規(guī)律?!币鎸魣猿种袊鐣囊话阈栽瓌t,一味地頌揚與指責都是不科學的。要想客觀公正地予以評價,應該歷史地、辯證地看問題。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史學領域的反映。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馬克思主義主要有兩個經典的理論,即唯物史觀和被斯大林進一步闡發(fā)形成的“五種社會形態(tài)學說”。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群體將唯物史觀作為科學的歷史觀。然而,面對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學說的時候,他們在接受方式上出現(xiàn)了分歧。拿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代表性史家郭沫若、范文瀾和翦伯贊來說,他們“或只言普遍規(guī)律,或強調特殊規(guī)律,或標榜二者的辯證統(tǒng)一?!睔w根結底,郭沫若認定中國社會具有一般性,而無特殊性,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一種選擇。郭沫若的這種選擇曾發(fā)揮過巨大的時代價值。
郭沫若古史研究所堅持的“中西社會無異論”發(fā)揮了一定的革命作用?!榜R克思主義有關原始社會史的理論,是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因服務于批判資本主義的政治斗爭的需要,而在19 世紀后半期形成的。”無獨有偶,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登場之初,被賦予了極強的政治使命。對于當時的歷史形勢,侯外廬回憶道:“我們知道,大革命失敗以后,革命處于低潮時期,馬克思主義者為了探索革命的前途,解決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開始了對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研究。所謂‘中國社會已經走上了一個什么階段?’就是當時引起廣泛討論的總題目。理論界對中國現(xiàn)階段究竟是資本主義社會、封建社會,還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問題展開了爭論。既然要爭論這樣一個涉及中國國情的問題,就不能不回過頭去了解幾千年來的中國歷史。于是問題又從現(xiàn)實轉向歷史,引起了大規(guī)模的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可以說,弄清中國社會到底處于什么階段是當時急需解決的問題。此外,“為了弄清‘中國社會的規(guī)律是什么?’的問題,也為了把當時混亂的思想理順過來,客觀要求馬克思主義學者系統(tǒng)地理清中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過程,揭示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基本特點和規(guī)律。而要做到這一點,就要認真領會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核心思想,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對數千年來中國歷史進行科學的研究、分析、闡述、理出階段特點,建立起中國歷史規(guī)律體系?!卑⒗锓颉さ吕锟苏f:“無論如何,馬克思主義史學是由其時的思想和政治背景所塑造和決定的;同理,它也為理解當時中國思想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線索?!贝_實,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不少學人投入到中國原始社會史的研究。作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先驅,郭沫若便是其中之一。
1928 年,郭沫若投身于中國古史研究。對于當時的研究心態(tài),他這樣描述,“我的從事古代學術的研究,事實上是娛情聊勝無的事。假如有更多的實際工作給我做,我倒也不甘心做一個舊書本子里的蠹魚。然而時代畢竟善于調侃,回國以來轉瞬八年,時局盡管是怎樣繁劇,國內國外都是一片烽火連天,而我在最近的兩三年間卻又得到了充分的閑暇,使我走起回頭路來?!憋@然,郭沫若所指的“實際工作”就是指革命事業(yè)。1927 年底,郭沫若因發(fā)表《請看今日之蔣介石》而被迫流亡日本,不得不中斷了革命工作。不過,從《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來看,郭沫若的古史研究依然蘊含著革命的意味。李澤厚從思想史的層面進一步佐證了郭沫若古史研究具有革命性。他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中說:“在當年,這種純學術卻沒有或不能存在,古史討論也與討論者的政治立場、背景,與現(xiàn)實政治斗爭連在一起;而具有非學術性的意義?!?/p>
郭沫若古史研究的革命功用,體現(xiàn)于他對“中國國情特殊論”的批駁?!爸袊鴩樘厥庹摗笔桥逯袊鐣降滋幱谑裁措A段的一個思想障礙?!?927 年大革命失敗后,如何認識中國性質,準確地了解國情,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有人以中國‘國情特殊論’,否認了馬克思主義普遍規(guī)律能適應中國國情,否認中國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共產黨內也受共產國際內部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爭論的影響。”為了打破這個思想預設,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開篇中說:“中國人有句口頭禪,說是‘我們的國情不同’”?!拔覀儼阎袊鴮嶋H的社會清算出來,把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思想,加以嚴密的批評,讓你們看看中國的國情,中國的傳統(tǒng),究竟是否兩樣!”可以看出,郭沫若古史研究的原則——強調中國社會的一般性就是為了駁斥“中國國情特殊論”。“1927 年后東渡日本的郭沫若出于對中國革命前途的焦慮,特別是為了反駁‘中國國情特殊論’,開始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作認真的研究和清算?!?/p>
不少學者指出,強調中國社會的一般性是反駁“中國國情特殊論”的需要。時人艾思奇對“中國特殊國情論”的看法十分客觀?!皬娬{中國的‘特殊性’抹煞人類歷史的一般的規(guī)律,認為中國的社會發(fā)展只能依循著中國自己的特殊的規(guī)律,中國只能走自己的道路。中國自己的道路是完全在一般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之外的。因此,當革命者努力要求中國進步,要求我們去追趕先進的國家,要求我們向先進國家去學習,學習他們的革命理論以及革命的實際經驗教訓,學習他們的科學文化的優(yōu)秀的成果,以便在中國能夠更順利更迅速地完成中國的革命運動,在這樣的時候,我們的閉關自守主義者就要大聲疾呼地起來反對,說中國的‘國情’和國外不同?!蓖鯇W典進一步指出:“根據艾思奇的觀察,30 年代中期以前強調中國社會的一般性是對‘中國特殊國情論’的清算的需要?!笨陀^來講,郭沫若力證中國社會符合人類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確實迎合了時代的要求。對于郭沫若的貢獻,著名史學家白壽彝評論到,“所謂‘風雨如晦’,指的是大革命失敗后蔣介石反動統(tǒng)治的年代。沫若同志寫這本書,正是要擔負起‘雞鳴不已’的責任,揭示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從而指出中國歷史必然的前途?!敝軐W家馮契主編的《中國近代哲學史》也評述道:“郭沫若的研究成果,糾正了過去許多人對中國歷史的曲解,證明了中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與世界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大抵相同’,從而大大地破除了‘中國國情特殊論’和馬克思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的種種謬論?!?/p>
同時,郭沫若堅持中國社會的一般性,一定程度上產生了反對民族偏見的效應。他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序言中表達了民族平等的觀念?!爸灰且粋€人體,他的發(fā)展,無論是紅黃黑白,大抵相同?!比欢?,在他看來,像“中國國情特殊論”這樣的民族偏見,“差不多各個民族都有”。他所篤定的中國社會一般性,一定程度上是對民族偏見的有力反駁。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研究的權威何干之指出:“郭先生以百分之一百的文學家的精神,來反對民族的偏見,確是最有力的諷刺。中國人所組成的社會,不應有什么變則,東西社會彼此不應走著相反的路。所可惜的是‘世界文化史的關于中國方面的記載,正還是一片白紙’。這個空白是有來由的:第一,‘清算中國的社會,這是前人所未有的工夫’。因為中國封建制度已凝固了二三千年,所有古代的中國史料,大部分已為歷代的官學所‘湮沒’‘改造’和‘曲解’,使我們‘跳不出一切成見的圈中’。第二,‘清算中國的社會,這也不是外人所易辦到’。這辦不到,不是說中國學只有中國人包辦,只是說‘……中國的史料,中國的文字,中國人的傳統(tǒng)生活,只有中國人自身才能更貼切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