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魯

一、半生已過，歸來仍是少年

1978年，我還在上高中時，錢萬成已開始發(fā)表作品。他的散文處女作《公社的大壩》洋洋灑灑5000字，刊登在他家鄉(xiāng)的《梨樹文藝》上，后被《紅色社員報》轉(zhuǎn)載。這是一篇帶著火熱的勞動生活氣息的抒情散文，雖然未脫那個時代的政治話語標(biāo)簽，但已是像模像樣的“楊朔式散文”，今天讀來，仍然覺得不失幾分“美文”的特質(zhì)。

進入80年代，尤其是1984年進入吉林省四平師范學(xué)院（即今天的吉林師范大學(xué)）念書之后，錢萬成在當(dāng)時眾多的大學(xué)生詩歌作者中嶄露頭角，并很快成為了全國知名的青年詩人。他的詩歌當(dāng)時可謂“遍地開花”，他在一篇文章里也寫過：“我?guī)缀醮虮榱酥袊写笮】?，從《詩刊》一直到青海省的《瀚海潮》，果洛州的一本地級刊物。?/p>

我在詩論集《追尋詩歌的黃金時代》里曾寫道，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是我們這一代作者的創(chuàng)作黃金期。進入新世紀(jì)后，我與詩歌開始漸行漸遠，主要轉(zhuǎn)向了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但萬成的詩歌黃金期不僅開始得早，持續(xù)的時間也更長，用他自己的話說：“到了2000年以后，一直到去年（2014年），這個時期是我創(chuàng)作的第四個高峰期?！狈▏娙瞬ㄌ厝R爾在談到巴爾扎克時說：“一定要注意一條永遠有效的強勁原則，就是一個作家有沒有強健的生命的激情?！卞X萬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夠持續(xù)四十多年，其中的“秘辛”，大概就在于他一直葆有一種“強健的生命的激情”。他的新作一本一本地誕生和出版，真實地詮釋了什么叫“永遠有效的強勁原則”。

2020年底，當(dāng)錢萬成的少年抒情詩選集《把憂郁交給風(fēng)——寫給青春的校園詩》由人民日報出版社推出時，我應(yīng)約寫了這樣一段“推介語”：“如同四月的麥笛，吹奏著大自然和春天的明朗與清新；如同波光清亮的小溪流，傳遞著永不停息的歌聲和力量。伴隨著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偉大征程，錢萬成的少年詩以真摯、清麗、雋永的抒情短章，準(zhǔn)確把握和傳達了當(dāng)代少年純真、爽朗、昂然和豐富的情感世界，抒寫了不同年代里朝氣蓬勃、夢想繽紛的青春芳華，以及屬于少年人的迷茫、疼痛與思索。詩人未老，青春萬歲。雖然半生已過，但歸來仍是少年?！?/p>

二、清新豐茂的小樹林之歌

兒童詩創(chuàng)作，雖然并非錢萬成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部，但在他的作品里所占比重甚大，迄今已出版的兒童詩集已有十余冊。從寫給低幼年齡段小朋友的童謠、低幼兒童詩，如《看看上面有什么·錢萬成低幼兒童詩選》，到適合小學(xué)生閱讀的兒童詩，如《留住童年》《星星樹》《童話里的白樺樹》，再到適合中學(xué)生閱讀的少年詩，如《把憂郁交給風(fēng)——寫給青春的校園詩》，他的兒童詩層次分明，且涵蓋了少年兒童群體的“全年齡段”。他對各個年齡段的兒童詩都做過認(rèn)真和反復(fù)的實驗與探索，同時也嘗試了兒童詩在品種和藝術(shù)形態(tài)上的各種可能，如趣味兒歌、抒情詩、童話詩、小敘事詩、哲理詩，等等。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僅是在“盡才”，同時也證實了詩人對少年兒童、對兒童詩的“盡職”與“盡責(zé)”。沒有一種“大愛”的支撐，實難做到。誠如著名詩人、兒童文學(xué)作家高洪波所言：“持童心者初心常隨，且愛心詩心相持相伴”，萬成之所以能做到“童心盈懷而仕途順暢”，“非偶然，乃必然也”。

他在新兒歌的創(chuàng)作實驗上付出了不少心血，也有沉甸甸的收獲。厚厚的一部《看看上面有什么·錢萬成低幼兒童詩選》，是這類童詩的集大成者。這部選集按照十二個月份編排，選入低幼童詩近400首。西班牙散文作家阿左林對身邊青年作家的“夫子自道”：“創(chuàng)作者對于他的職業(yè)的愛，不論是在‘自發(fā)’還是‘被動’的前提下都是至關(guān)重要、不可或缺的東西。無論我們所做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帶著一種熱烈的感情去做?！?/p>

詩人寫過一首《青青的小樹林》：“青青的小樹林/是小鳥的家/那些自由的小生命/飛到哪兒也忘不了它”，青青的小樹林也是兔子、螢火蟲和各種正在生長的小生命的家，“是故事和童話的家”。萬成的這些低幼詩，就像一片青青的小樹林、一片正在生長的幼林，青翠而明亮，清新又豐茂。

低幼童詩最重要的一個文學(xué)特征，也是最難把握和一種近乎天籟般的藝術(shù)效果，就是在明亮的淺語中顯現(xiàn)出自然的童趣。這需要一種創(chuàng)作智慧，需要把所有的“文學(xué)性”融化在妙手天成般的句子里，讓讀者看不見，卻又能感受到。

例如《地球問題》，以小見大，童趣盎然，又通篇可見詩人燦爛的童心、幽默與智慧：“小金魚和小蝌蚪說話/討論地球究竟有多大/一個說和魚缸差不多/一個說比臉盆還要大/小布熊聽了半信半疑/想進山去找他爸爸/他走了一天也沒到山里/他想，這兩個家伙一定說了謊話”?！墩{(diào)皮的小狐貍》通篇用白描手法抒寫冬天的雪地，富有小孩子極易想象的畫面感：“下雪啦，下雪啦/雪花一朵朵白/雪花一朵朵大//雪花掛在樹上/雪花落在原野/整個世界變白了//小鳥在雪中唱歌/小兔在雪中奔跑/小狗在雪地上畫畫”。到結(jié)尾處，出其不意地來一個童趣十足的“小反轉(zhuǎn)”：“最調(diào)皮的/是那只小狐貍/跟著小狗搖尾巴//它嫌小狗畫不好/一尾巴當(dāng)掃帚/全給掃沒了”。

小朋友對一首兒歌和低幼詩的閱讀，往往是在父母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陪伴下即在“親子閱讀”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所以就更具有“詩教”的功能。詩教功能有很多，情感、意境、語言、韻律、生活常識和禮儀、科普小知識……都可以包含在其中。當(dāng)然，這種“認(rèn)知”功能也不能生硬地塞進詩句里，一首再淺顯的低幼詩的前提，仍然必須是“詩”。同樣是寫冬天的雪地之美，《雪地上的畫》里多了一些對小動物的“認(rèn)知”元素，但同樣寫得美而有趣：“一張白紙好大好大/所有小腳都來畫畫/小雞畫片小竹葉/小狗畫朵小梅花/小鴨畫把小扇子/小馬畫彎小月牙/娃娃畫的是小船/春天來了就出發(fā)”。用小動物們“畫”在雪地上的不同的“畫”，讓小讀者對小動物們各不相同的腳印，獲得了生動形象的認(rèn)知。

錢萬成對兒歌、童謠、低幼童詩，不僅做過多年的創(chuàng)作實驗和實踐，而且有自己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和理論總結(jié)。他把自己的這番探索稱之為“兒歌革命”。他在為《趣味童話兒歌》的后跋里提到：“兒歌革命，不僅僅是題材的拓展，在手法、功能、創(chuàng)作主題上也應(yīng)該進行改革。我認(rèn)為，首先也應(yīng)該明確兒歌也是詩，必須用詩的語言，有詩的意境。其次，必須做到藝術(shù)性、趣味性、知識性的有機結(jié)合。否則，它就不能入文學(xué)之列，而只能稱作有韻腳的知識讀物?！彼J(rèn)為，兒歌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寓教于樂、寓教于趣”，“先重情趣，次為意義”，“應(yīng)該像詩一樣，讓孩子在藝術(shù)中能體味出真、善、美，引導(dǎo)他們追求真、善、美?！痹凇冬F(xiàn)代兒歌創(chuàng)作隨想》一文里，他又說道：“不能把現(xiàn)代兒歌的使命只限定在傳授知識講解道理的框子里，它應(yīng)與詩具有同樣的功效，應(yīng)該靠形象、音韻、空間為孩子們提供一個優(yōu)美的意境，讓孩子們在愉悅中受到某種啟迪?！彼麖娬{(diào)，現(xiàn)代兒歌的“趣味性”，比生硬的“教育性”和直白的“知識性”傳遞更為重要，只有具備了一定的趣味，低幼兒童才會樂于接受。這些觀點，顯示了他對童詩和童詩藝術(shù)的愛與知。

艾青在談到擅長抒寫大自然景色的詩人葉賽寧的詩歌特點時說：因為葉賽寧的詩總是和大自然、和周圍的景色聯(lián)系得那么緊密，所以就真切動人，具有神奇的美麗，保留著新鮮的活力。錢萬成的童詩幾乎須臾離不開大自然。大自然的豐富、美麗與神奇，給他的兒童詩帶來了優(yōu)美、鮮活、靈動的意象和想象。

例如《雪中的小樹》：“天下雪了/媽媽給我穿上棉襖/我成了一只狗熊/在雪地上慢慢地跑//天下雪了/小羊穿上了皮袍/可它還是很冷/凍得咩咩直叫//天下雪了/小樹什么也沒穿/爺爺看見了/給它圍上一捆干稻草”。再如《愛美的小鹿》：“花衣花褲梅花鹿/頭上兩棵無葉樹/小鳥來做窩/它說不！不！/松鼠來玩耍/它說不！不！/它站在湖邊照鏡子/要和湖里小鹿換衣服”。同樣是寫小鹿，另一首《小鹿》則是另一番情趣：“水塘邊/站著一頭小鹿/它看著水中的影子/心里好不舒服/頭上光禿禿的/多難看啊/它真希望/也能像爸爸那樣/頭上長出/兩棵漂亮的小樹”。

在《沒紐扣的衣裳》里，鮮活的形象和意趣，也是從大自然里發(fā)現(xiàn)的：“草地是件綠色的衣裳/小花是它的紐扣/大海是件藍色的衣裳/海鳥是它的紐扣/云朵是件白色的衣裳/可太陽媽媽太粗心了/忘了給它釘紐扣”。再如《湖邊的小樹》：“眼睛是一汪湖水/睫毛是湖邊的小樹/天熱的時候/湖水為小樹洗澡/刮風(fēng)的時候/小樹為湖水擋塵土”。這樣的詩不僅閃耀著兒童詩美的光芒，同時也能喚起小讀者對大自然的向往和熱愛之心，潤物無聲一般，培養(yǎng)了小孩子的自然靈性。小孩子沒有不喜歡童話的。錢萬成有不少低幼童詩，把童謠、童詩的詩意、情趣與童話的想象和敘事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一種既富有童趣又帶有故事性的小童話詩，同樣也起到了寓教于樂、寓教于趣的藝術(shù)效果。例如兩首寫小蝸牛的詩，就是典型的小童話詩?！段伵：托』ā罚骸靶∥伵?慢慢爬/風(fēng)不怕/雨不怕/別人譏笑更不怕/它要爬到墻上去/去為媽媽采朵花/小花朵/感動了/爬下墻來迎接它”。《小蝸牛上學(xué)》：“小蝸牛，起個早/背起書包快快跑//跑啊跑，到學(xué)校/進門還是遲到了//蝸牛羞得低下頭/老師沖他微微笑//她說蝸牛走路慢/知道著急這就好”。兒童詩的強項當(dāng)然不是“敘事”，但在兒童詩里適當(dāng)添加一點“故事”元素，往往會起到“引人入勝”的作用，甚至有一種小喜劇般的敘事效果。

三、永葆童心，留住童年

錢萬成在《關(guān)于兒童詩》一文中說道：“保留一顆童心，是為兒童寫作的基本條件”，也是“進入兒童世界的通行證”；“只有那些富于情趣、能折射出童心靈光的詩，才是兒童們所喜歡的詩?！彼诨卮稹秲和膶W(xué)》雜志訪談時也說到，自己一直在努力，“希望能成為少年朋友的知音”。他用自己幾十年一步步走過來的創(chuàng)作足跡和實績，踐行了自己莊重的初衷和承諾。

除了童謠、兒歌、低幼童詩，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寫給中高年級的小學(xué)生和中學(xué)生這個年齡段的兒童詩、少年詩，數(shù)量最多，質(zhì)量也高，四十多年來從未中斷過?！读糇⊥辍贰缎切菢洹贰锻捓锏陌讟鍢洹贰栋褢n郁交給風(fēng)——寫給青春的校園詩》，是這一類兒童詩的代表性選本。

他的心中一直矗立著一棵“星星樹”：“星星樹/是小星星的家/每天夜里/都開滿星星花”（《星星樹》）。他與自己的童年時代也一直保持著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從來也沒有隔斷過。掛在童年樹杈上的那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好像時刻都在伴隨著他，無論他走到了哪里，也無論他已經(jīng)長得多大。

《樹杈上的月亮》是一首優(yōu)美的兒童詩，寫出了每一個鄉(xiāng)村孩子共通的感受：“樹杈上的月亮/是我童年的搖籃/那些光怪的夢幻/至今還在里面//是它的歌謠/喂養(yǎng)我慢慢長大/是它領(lǐng)著我/蹣跚地走出河灘//那淺淺小小的腳窩/是我寫下的第一行詩句/那河里跳動的浪花/是我最早學(xué)會的語言//我被搖大了/可月亮仍掛在樹杈上/它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保姆/屬于每一個山村的少年”。優(yōu)美的意象，真摯的情懷，足以喚醒所有人的童年回憶和心中最溫暖的鄉(xiāng)愁。

所謂兒童文學(xué)作家，更不要說兒童詩作家，其實就要看誰是能夠“返回”童年的那種人。童話大師林格倫說：“為了寫好給孩子的作品，必須回到你的童年去，回想你童年時代是什么樣子的。”她說，“‘那個孩子’活在我的心靈中，一直活到今天?！蓖陼r代的“那個孩子”，也一直“活在”錢萬成的心里，是他的“抒情主人公”，也是他抒寫和歌詠的對象。他這一部分憶念童年、歌詠童年的詩，最為優(yōu)美動人，也最溫暖，每一首都是投入了真摯和溫?zé)岬母星椤?/p>

《山崖上有一座小屋》里寫道：“山崖上有一座小屋/那是山里孩子的家/山里孩子無論走到哪里/永遠也忘不掉她”。山野不僅給了自己懷抱里每個孩子生機勃勃的生命，也哺育他們長大，教會他們走路、說話，給他們智慧、夢想、靈性和不折不撓的性格和勇氣，所以，“她永遠矗立在他的夢里/就像善良慈祥的媽媽/不管她多么瘦小/在兒子心中永遠高大”。童年日常生活中的細(xì)微的感受與記憶，都不再僅僅是具有個人色彩的東西，而變成了人類童年共同的感受與記憶，具有了永恒性、文學(xué)性和真善美的詩意。

萬成的兒童詩，無論是形象、意境和語言，大都呈現(xiàn)出單純、曉暢、明快的風(fēng)格。艾青在《我對詩的要求》里所透露的他對詩美的追求：“我曾經(jīng)和少數(shù)幾個同志談過，我所努力的對詩的要求是四個方面：樸素，有意識地避免用華麗的辭藻來掩蓋空虛；單純，以一個意象來表明一個感覺和觀念；集中，以全部力量去完成自己所選擇的主題；明快，不含糊其辭，不寫為人費解的思想。決不讓讀者誤解和墜入五里霧中?！庇冒鄬υ娒赖囊髞砜创X萬成的詩風(fēng)，是再合適不過了。

他在《金色的搖籃》里寫到的一些細(xì)節(jié)和感受，意象明快、單純，卻又不失詩味，一定也是印在童年記憶里的難忘的瞬間：“牛背/金色的搖籃//我在牛背上睡著/彩色的夢/飛遍遼闊的草灘/熟透的野莓/銜在嘴里/乳汁一般香甜//……我醒了/身上蓋著/媽媽褪色的衣衫/她微笑著/一朵野花/插在蓬亂的鬢邊……”長大后的詩人，怎能忘了這金色的搖籃、忘了媽媽的愛！所以，無論走到哪里，他總會懷念“那飲牛的小河/和河邊的木船/還有夕陽/和村莊上/飄起的炊煙”。

他的詩有一種單純之美，一種歸真返璞、化繁為簡的樸素之美。比如《靜靜的小河》：“一條小河/靜靜地流/河水清清/能照見水中的石頭//云朵在小河里游/風(fēng)箏在小河里游/太陽在小河里游/月亮在小河里游……”又如《小松樹的夢》：“小松樹/在冬天里圓了它的夢/它的夢十分簡單/那就是成為/小樹中的英雄//它不害怕冰雪/也不害怕寒風(fēng)/在所有的小樹/都落光葉子的時候/只有它枝葉青青……”

艾青在談到兒童詩創(chuàng)作時提到：兒童詩不可能是太多的邏輯思維的產(chǎn)物，所以只應(yīng)具有一種“單純的美”，而要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出這種“單純的美”，就必須“為自己的感覺尋找確切的比喻，尋找確切的形容詞，尋找最能表達自己感覺的動詞”。錢萬成的兒童詩，是對艾青這些兒童詩美學(xué)觀最準(zhǔn)確的詮釋。例如他寫《會飛的葉子》，“誰都說怕冬天冷/不敢到野外去/可小麻雀卻說不怕/站在光禿禿的樹丫上/集體朗誦小詩”。小麻雀站在光禿禿的樹丫上“集體朗誦小詩”，這個比喻何其生動和新鮮！在詩人看來，那些站在冬天枝頭的快活的小麻雀，是在“給寂寞的老樹/添上一片一片/會飛的葉子”。單純和鮮明的形象，新鮮貼切的比喻，加上新鮮的形容詞和新鮮的動詞，巧妙地搭配起來后，不僅呈現(xiàn)了優(yōu)美的意境，也蘊含著盎然的童趣和潤物無聲的哲理意趣。

四、世界上沒有渺小的體裁

相對小說、童話等體裁而言，兒童詩是一種“小文體”，不僅篇幅小，讀者面往往也有點“小眾”。無論是在報刊上還是在各類童書中，兒童詩也不是占據(jù)顯眼位置的文體。但是，兒童詩不可或缺，每個孩子的童年閱讀里，如果沒有兒童詩的潤澤和陶冶，那么這樣的童年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一種不知不覺中的嚴(yán)重的喪失與缺憾。古代教育圣賢孔子就忠告過自己的兒子伯魚：“不學(xué)詩，無以言?！笨鬃拥谋疽馐且~多讀《詩經(jīng)》，因為《詩經(jīng)》“皆雅言”，通過學(xué)詩可以“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到了今天，童年里能多讀一點兒童詩，就不單單是“多識草木鳥獸之名”這么“功利”了，而更深遠的意義，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讀詩使人靈秀”，讀兒童詩，關(guān)乎孩子的“情商”培養(yǎng)，關(guān)乎一個人的靈性、心地、情懷與心靈境界的養(yǎng)成。

錢萬成也一直在嘗試著用兒童詩去抒寫一些“大題材”，去抒發(fā)一些崇高、莊嚴(yán)的，甚至是沉重、憂傷的感情。這類詩作，大都出自他的少年詩，即青春校園詩。生活的天空不全是玫瑰色的，少年的人生也不盡是爽朗年華。他的少年詩中有一條“情感主線”，就是“希望能成為少年朋友的知音”，與他們談?wù)摳鞣N嚴(yán)肅和莊重的話題。于是，在錢萬成的少年詩中，就有了諸如《站在國旗下面》《我的信念》《寫一封信給未來》《只要你做一些你十分想做的事情》《寫給自己》《明天，將要遠行》《仰望天空》《追趕太陽》《迎風(fēng)而立》等獻給少男少女們的談心、勵志和抒懷的詩。這些詩篇涉及了家國情懷、人生意義、生命真諦、歷史觀、價值觀、英雄主義等等嚴(yán)峻的青春話題。

如《站在國旗下面》，詩人寄希望于新一代少年正確地理解和處理個人與祖國的關(guān)系，并且能擁有一種崇高的愛國情懷和國家自豪感；只要是站在名為“祖國”的這片莊嚴(yán)和遼闊的大地上，站在鮮艷的國旗下面，你的心中應(yīng)該會升起一種神圣的感情，想象著自己能夠“站成一座高山/巍巍峨峨傲然挺立”；他希望每一位少年能成為這樣的新人：“風(fēng)雨無法把我撼動/盡可讓它吹打千年萬年/冰雪無法把我征服/無論冬天何等嚴(yán)寒//……我代表著我的祖國/我捍衛(wèi)著祖國的尊嚴(yán)/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倒下/我希望我的肩頭/再聳立起另一座高山”。在《關(guān)于英雄的思索》里，他和少年們談?wù)摿擞⑿酆陀⑿塾^這個極其莊重的話題：英雄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不單單是一些不朽的名字、一個染血的故事、一座高高的紀(jì)念碑或一段壯烈的誓詞，英雄是舍生取義的獻身，是緊要關(guān)頭的擔(dān)當(dāng)和宣示，是太陽永遠不落，是野草永遠不死，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光明和美麗的詩。在這首詩的最后，詩人真誠而清晰地告訴少年們：“英雄做我們的路碑/我們的腳步就不會迷失方向/英雄做我們的旗幟/勝利就會永遠和我們站在一起”。

如何處理個人與集體、自我與世界、個性與共性的關(guān)系，往往也是初涉塵世的少年人容易陷入迷茫的青春課題。詩人在《一個人》里這樣寫道：“一個人/就像一棵小樹/只要離開林子/就會變得孤獨//一個人/就像一只小鳥/只有湊到一起/才會熱熱鬧鬧//一個人/就像一條小河/只有匯聚到大海里/才會擁有快樂//一個人/就像一棵小草/只有大家站在一起/才不會被風(fēng)兒吹倒”。在討論人生的低谷與挫折等話題時，他希望少年一代能夠做到：“迎風(fēng)而立/像杉樹一樣傲然挺拔/用生命支撐起天空”（《迎風(fēng)而立》）。

再如《十三歲的禮物》《時間老人的話》《滴水穿石》《遠方》等，都是一些富有哲理和勵志意味的抒情小詩。《滴水穿石》這樣寫道：“一串串水滴/敲擊著堅硬的石板/一滴砰地落下/一滴繼而高懸/……滴，日復(fù)一日/滴，年復(fù)一年/滴，水自有水的堅韌/滴，水自有水的信念……”這些小詩，亦詩亦哲，情理并茂，有思辨色彩，卻又詩意清揚，雋永有味。

世界上沒有渺小的體裁，只有渺小的詩人。兒童詩、少年詩能不能寫出大格局、大境界？這是不言而喻的。那么，如何去寫出大格局、大境界？卻是對每一位兒童詩創(chuàng)作者不小的考驗。兒童詩從來就不是一個渺小的體裁，但它能檢驗出一個詩人的心志、情懷、境界和文學(xué)素養(yǎng)是不是渺小。錢萬成的少年詩在這方面為我們樹立了一種創(chuàng)作風(fēng)范。

20世紀(jì)80年代，我們這一代作者開始進入兒童詩領(lǐng)域時有一種共同的認(rèn)識和追求：兒童詩首先必須是美的，美的情懷、美的意境、美的語言；兒童詩應(yīng)該是明亮向上的，向少年兒童傳達出時代精神之美和世道人心之美，傳達出清晰和明亮的價值觀。直到今天，我仍然認(rèn)為，這是一些基本的也是永恒的價值判斷標(biāo)準(zhǔn)，無論社會怎么轉(zhuǎn)軌、文化怎么轉(zhuǎn)型，這些恒定的價值觀和詩學(xué)準(zhǔn)則，都不應(yīng)消失和改變?？上У氖牵诋?dāng)下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中，這些價值標(biāo)準(zhǔn)和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好像正在變得模糊和稀薄。不少頗有才華的兒童詩作者，一味追求所謂“兒童游戲精神”、所謂“好玩的兒童詩”和童詩創(chuàng)作的“個性化”，“舍本逐末”，毫無節(jié)制地、甚至是恣意地在兒童詩中炫技、逞才、玩弄辭藻、意象和機巧，連真正的兒童生活、情趣、生活和心靈之美，都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遑論傳達時代精神之美、抒寫當(dāng)代少年兒童的整體精神追求、傳遞清晰明亮的價值觀了。結(jié)果，有的兒童詩，別說小讀者看不懂，就連成年人也看不懂了。記得任溶溶曾說，有些兒童詩過分炫技、追求機巧，他讀來也是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相比之下，錢萬成的兒童詩，可以說是從20世紀(jì)80年代流淌而來、且從未間斷、至今依然清清亮亮的一道寶貴的“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