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上
我和盧德坤其實算不上熟。2014年,《西湖》雜志舉辦杭州青年作家改稿會,盧德坤交了稿,人卻沒來。之所以會記得這個名字,一是因為他寫的小說叫《迷魂記》,讓我一下聯想起希區(qū)柯克的同名電影(那是我偏愛的電影之一);二是因為改稿會上聽說他高中就開始寫小說,大學期間還有小說發(fā)表在了《收獲》上。我那時尚算新人,聽到后自是羨慕。
以后再沒有他的消息,等見到他本人是五年以后了。彼時,王安憶老師來浙江大學開課,去蹭課的人很多。他長得相當秀氣。一副黑框眼鏡,一頭短發(fā)微卷,不知是天然的還是燙的。臉很白,臉上還有肉眼可見的一些“坑洼”,想來是青春留下的痕跡。因新認識,未能免俗地問了他的工作。他說他原先在報社上班,幾年前辭了職。一時八卦心起,又問他何以為生?答,工作了些日子,尚有積蓄。且之前有投資,生計不成問題。談話基本屬于一問一答。他顯然不是那種能說會道之人,后來的幾次見面證實了我的想法。但凡大伙兒聊天,他只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才插上幾句。他也不抽煙不喝酒,在眾人觥籌交錯、吞云吐霧之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因加了朋友圈,發(fā)現他的朋友圈單一得可怕。“參加了一個活動,蹭到了兩種書”;“意外收到一個包裹,有的學習了”;“南都年度十大好書。準備去買手頭沒有的五本”……多是書的圖片配上簡單的文字,小說、傳記、書信集、評論集(對,他還寫書評),涉獵相當之廣,好像他的生活里除了書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這樣的生活說一點兒不羨慕是假的。實不相瞞,辭職,在家閱讀、寫作的念頭我不是沒起過,但最后關頭到底沒鼓足勇氣。但話說回來,如果真要過盧德坤式的生活未免也太無趣了吧。生活中有多少樂事啊,美食、服飾、美妝、旅行……可那樣可愛的煙火氣的冒著滋滋熱氣的生活,竟被他全部過濾掉了,以至于他的朋友圈單調得只剩下了書,書,還是書!有次,他曬出一本《對話比利·懷爾德》,配文:比利·懷爾德二十幾部電影,剩三四部未看。哦,看來,還得再加上一筆——標準的電影發(fā)燒友。
假使換作另一個人,這樣做似乎有賣弄之嫌,但盧德坤卻絕不是。這不僅僅因為每每看到他曬書,都能感受到他的那種純粹(或買到心愛之書的歡喜,抑或是重讀某書的感慨),更因為他身上始終保留著一股子少年氣。這種少年氣使得他脫離了他的實際年齡、種種經歷,同周遭的現實隔離開來。
如果說“嗜書”“少年氣”是盧德坤給我的第一印象,那么“游蕩”便是盧德坤筆下人物給我的第一印象。《逛超市學》、《伴游》兩篇小說的題目就自帶游蕩的屬性,而《毒牙》中“軟飯男”趙心東因不愿和同居女友李麗結婚,決計離家出走。
如果說“嗜書”“少年氣”是盧德坤給我的第一印象,那么“游蕩”便是盧德坤筆下人物給我的第一印象
且看趙心東游蕩之處,不過是小區(qū)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第二次出走總算鐵了心。“又不知走多久。趙心東再凝神,發(fā)現已過那個作為坐標點的加油站——以前飯后散步,他最遠就走到這個加油站。四年間,總共走到過三兩回。今日踩過界。”但很快,趙心東的“踩過界”便現了原形。“他斜穿過去,再次看起了站牌:此處離他出發(fā)的那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不過四站。不過四站!”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逛超市學》中。主人公一日興起出門逛家附近的超市,漸漸地,他開始逛遠一點的超市。最后,他甚至萌生出“逛完城中所有超市”的念頭。聽上去很有雄心壯志不是(至少對主人公來說)?但再看“他想:隨意歸隨意,可說到底,他沒走出過東南西北四向構成的結界之外?!薄傲碛幸惶欤诠卉囌?,左等右等車不來,心想不去超市也罷,于是干脆掉頭回自家。他想:沒準,室內可有新曲線了?!边@是屬于宅男式的特有的“游蕩”,與其說他的“游蕩”是離開家,倒不如說是家的延伸與回歸。而“游蕩”距離最遠的《伴游》,主人公老沈總算出了自己所在的城市,去了趟南京。但也僅僅一次而已。
盧德坤曾講自己的新小說集沒準就叫《游蕩學》。《成人教育》里馬立志第二次高考失敗后,不反思、不進取,索性想“或者,干脆游蕩幾年先,反正他是自由散漫慣了的”。這也就解釋了“游蕩”其實更是盧德坤筆下人物的一種狀態(tài)。
粗粗統(tǒng)計,《成人教育》、《逛超市學》、《失眠癥》還有《毒牙》的主人公皆是無業(yè)人士,這在盧德坤的小說中比例不可謂不高?!栋橛巍分欣仙蚴峭诵莸?,《竊之日》中的陸賢宇雖是學生,卻并不怎么關心自己的學業(yè)。
現當代的文學形象歷來不缺失敗者,但盧德坤筆下的人物似乎從沒有失敗者的痛苦。即或有那么一點——那也不是因為失敗,在他們的字典里沒有失敗這個概念——也會消解掉;就像他們總嚷嚷著要完成一件大事,但最終總是不了了之。他們亦沒有走向荒謬、虛無。簡言之,他們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現實生活的,但又是超脫于求學、工作、結婚、生子這樣普通人的生活軌跡的。生活、空間的局限沒能束縛他們,反而愈發(fā)激發(fā)其思想的游蕩。
“‘晚上住哪里也想一想?!仙蛴旨右痪洹W匀欢坏氖?,說得也輕松,可他心里漣漪鋪展得極廣?!薄栋橛巍分械拇司湓捁蠢粘隼仙虻男乃?,亦可以看作盧德坤小說的注腳。
《失眠癥》中的主人公因失眠先幻想談過的女友,待搜索到一個名為“烏有鄉(xiāng)”的網站后,又因快遞導致睡眠紊亂,繼而發(fā)起一項又一項的阻斷行動。失眠作為現代人的通病,作家筆下的“??汀保绽頍o甚新意。但且慢——“我突然意識到,這是阻斷行動的后遺癥:一旦啟動了行動,不是說停就能停的。我以為我到了終點站,其實只又經過一個普通站點。就算有終點站,也會重新變成起點站,就像一輛環(huán)線公交車,起點站與終點站在同一個地方?!薄暗诙涡褋頃r,我才開始琢磨凌晨四點四十八分時,我是怎么醒的?當時,睡著而無夢的我似乎聽到一種切實的召喚,猶如神諭,促我醒來。這是個小小的漏洞,對我的睡眠似乎未造成什么大的影響。近來,我也睡得越來越好了,但我常常想起那道無由來的‘神諭’,覺得恐怖?!?/p>
又如《逛超市學》?!耙粫r間,他自覺成了什么‘達人’。他知道,現在有很多達人:園藝達人、吃漢堡達人、睡覺達人、囤積達人、用腳趾夾筷子達人、比特幣達人、包禮盒達人……現在又多一種,逛超市達人——由他本人做代表。不知現在有多少逛超市達人?未來會不會愈來愈多?他想:他可以寫一本叫《逛超市學》的書。這將不僅僅是一本實用之書?!?/p>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盧德坤所追求的調性:其小說絕不以情節(jié)見長,擅長的是對現代人心理精準、細致的描摹。哦,當然還少不了他非凡的想象。小說中的主人公常常處于一種躁動之中,待短暫的穩(wěn)定后,又會出現新的問題,繼而出現新的躁動。也就是在這一次次的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中完成思緒的飛躍,蕩起一層層漣漪。與其說他筆下的主人公尋求安穩(wěn),毋寧說他們其實同樣需要躁動?!八械揭环N愉悅?;蛟S,無需愉悅,能不躁動就好。但有時候,他又覺得:沒有這種躁動,他就不成其為他了。有時,躁動確乎消失了”(《逛超市學》)。
盧德坤所追求的調性:其小說絕不以情節(jié)見長,擅長的是對現代人心理精準、細致的描摹。哦,當然還少不了他非凡的想象
讀這樣的小說是獨特而愉悅的,它牽動著你的每一條神經,觸發(fā)著你的每一個感官,你能感受其天馬行空,一個又一個的奇思妙想。但當其小說思辨程度不深時,問題也暴露無遺,那更像是一個人的囈語,喋喋不休,卻無關痛癢。不知盧德坤是否發(fā)現了此問題,《電視晶體》里他開始試著針對一個問題深入下去。
初看《電視晶體》這個題目,還以為是什么科幻題材。結果,當然不是?!峨娨暰w》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果然還是盧德坤的風格)。它講的是“我”年少時參加電視臺的一檔背誦古詩的節(jié)目,獲得季軍,一時風光無兩。成年后,成為電視臺攝影師的“我”在年會敬酒時,碰到了當年的節(jié)目主持人陳炳煒。爾后,又成了“我”曾經的粉絲,如今的新晉女主持人——桃桃的攝影助理。大起大落的人生,他人的成功對照自身的失敗,很熟悉不是?但盧德坤消解了其中的失落和悲苦,轉而探討起了“我是誰”。
“實誠、奇特、讓人又驚又喜?!沂沁@樣的嗎’?不管如何,聽著挺順耳?!薄半娔X上撇頭撇腦的人,必定不是我。有誰在冒充我?!薄翱傻降资俏已?。如果是個全然的陌生人,再怎么刺眼,也可以從容打量起來,該笑就笑,該罵就罵,循環(huán)一整天無妨?!薄拔移疬^好幾次這樣的念頭:‘她口中的,就是我么’?”小說中,“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質問自己,以至于多年之后,他讀到一本談攝影的書《明室》?!皶镎f,一個人——比如,“我”——站到照相機前,就形成一個特殊場域,四種想象之物在此匯聚、沖突、變形:我自以為我是的那個人、我希望人家以為我是的那個人、攝影師以為我是的那個人、攝影師要用以展示其藝術的那個人。在這里,有種很奇怪的東西:我好像不停地模仿自己,因之,會覺得自己正在冒名頂替什么人——做噩夢時,也可能會有這種感覺?!?/p>
終于,在一期主題為“曾經或目前從事的奇怪職業(yè)”的節(jié)目中,桃桃將目標對準“我”,邀“我”上臺。這部分情節(jié)在我的預料之中(這再次驗證了盧德坤的小說不以情節(jié)見長),但盧德坤巧妙地繼續(xù)探討下去。“沒準,還沒穿過這道門,重新站到了臺上的我,就像個積木人,滑里滑稽地,整個坍塌一地,東一塊西一塊。全部收攏到一處,卻怎么拼都拼不起來——不對,并不符合原來形狀!……此刻,那種喜悅,從心底升起。不很強烈,我完全不想去壓服它,也不覺得有什么尾巴跟在后頭?!玫?。好的。’我應聲道?!?/p>
本雅明講福樓拜的《情感教育》:小說寫到這樣的感悟便結尾了。從嚴格意義上講,這個結尾對小說是合適的,但對任何故事都是不合適的。事實上,對于任何一個故事來說,如何發(fā)展都是合理的。而小說家就不同了。寫到“結尾”,把讀者帶到對生活的意義的某種預感式的意識,就不應再越過雷池,向前邁一分一毫了?!峨娨暰w》的結尾亦是如此。漣漪蕩開,終歸于平靜,但這平靜里包羅著萬象。《電視晶體》的電子稿末寫有五行日期——此小說前后共改了五稿。那么,這“好的。好的”焉知不是盧德坤本人心境一次次變化的寫照?
盧德坤的小說大多以短篇為主,《伴游》作為他屈指可數的中篇小說,實在算得上異數。這倒并不是因為此篇小說會讓人想起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或是好萊塢經典的公路電影,諸如《雌雄大盜》《末路狂花》之類。
事實上,這個小說的前半段,盧德坤始終以一種不緊不慢的腔調敘述著老沈和一莉之間的關系(甚至叫人疑心是否太慢)。一莉做過老沈的護工,穿得講究,噴和老沈女兒一樣的香水,這是老沈女兒告訴老沈的;平日里喜歡旅游,賞美景,品美食,這是老沈從一莉朋友圈里看到的。你可以說一莉姿色平平,并不年輕,但不可否認的是,和她身份不相稱的自由和神秘感確乎對老沈產生了吸引力。然后,便是兩人的那次南京之行。
我一直在想盧德坤會如何處理老沈和一莉的同處一室。假使兩人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小說便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俗套。幸好沒有。然而,這沒有也未能帶來一點驚喜或者觸動(畢竟小說讀多了,嘴自然會刁)。接下來,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軌道。直至南京行后的某天,老沈一連發(fā)給一莉三條信息,其中一條是:給你錢,要不要一起睡一下?“包藏不住,傾瀉而出,原是這種感覺。”小說后邊緊接一句。這又何嘗不是我閱讀時的感覺?
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里,集自戀、乖戾、自卑為一體的諾瑪舉起槍對準正要離開的喬?!栋橛巍樊斎徊幌瘛度章浯蟮馈烽_場便充滿了懸疑、緊張的氣氛,但至此也夠驚心動魄了。但還不夠。盧德坤讓老沈確定于左上方看見“對方正在輸入”字樣后,迅速撤回此條信息。等一莉回復“不可能”“我看到了”后,迅疾發(fā)出下一條信息“不考慮一下嗎?”“不可能?!被卦捦瑯友讣?。至此,盧德坤之前的耐心得以充分爆發(fā)。這是粗鄙的力量,豁出去的力量,也是子彈出膛后飛得更遠,射得更深的力量。借著這力量,我有理由相信盧德坤未來的寫作多了更多的可能性。
現在,該輪到那篇先于盧德坤認識,和希區(qū)柯克電影同名卻無甚瓜葛的小說了?!把Ρ业娜?,做事總比人慢一拍。都這光景了,還沒給薛冰找到婆家?!薄睹曰暧洝烽_篇,盧德坤仿佛換了個魂靈,意在講起了故事。
假小子薛冰在高中時期和幾個男生結拜;后來眼見周圍的人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她也沒個著落。作為一個大齡剩女,她不急著出嫁,也無心戀愛。唯一有點意思的是高中時一起玩的崔東城,但也沒到十分喜歡的程度。小說最后,崔東城娶了難看卻有錢的蘇家小姐,薛冰到底落了單。小說本身很完整,但盧德坤的小說既不以情節(jié)見長,故事最后自然也就落入了平淡;但如果我們注意到盧德坤寫此篇小說的時間——2014年,或許會有新的發(fā)現。
盧德坤曾出版過一本叫《在少女的四周》的小說集。那是一本黃色封面的書,至今仍能在網上的二手書店買到。翻開,扉頁上赫然印著:盧德坤,網名“尋找格非”。這多少能表明盧德坤那時的寫作趨向。自2008年發(fā)表完最后一篇少作到2017年重新提筆寫小說,在近十年的時間里,盧德坤只寫了一個小說——《迷魂記》。我甚至有一種感覺,《迷魂記》中的薛冰被某樣東西迷失了魂,而盧德坤卻在此后找著了獨屬于他的調子,異質性的魂。
《迷魂記》中的薛冰被某樣東西迷失了魂,而盧德坤卻在此后找著了獨屬于他的調子,異質性的魂
閑聊中,我問起多年前他為何沒參加改稿會。答,那年不是巴西世界杯嘛。前一天看比賽,睡過了頭。好個家伙!原來還有這一出!還有一次,問及最近是否寫小說。答,沒寫。因為這陣子想多看點書。好在如今,盧德坤顯然已在小說與閱讀兩個頻道間切換自如。如《傳道書》所言: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對此,我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