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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種松散的時光 中篇小說

2021-11-11 12:36楊紅旗
邊疆文學(xu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哥

楊紅旗

一只豬有自己的歸宿

2020年正月初三早上,我被電話鈴聲鬧醒。這幾天回家過年,住在老家的平房里,都起得很晚。昨天晚上,小學(xué)同學(xué)馬德、王小木來家里,喝了幾杯,早上很懶得動,加上半坡村的冬天比較冷,腳手瑟縮。我拿起手機(jī)一看,是大哥?!斑€睡著吧?”他說,“起床,把灶里的火燒起,大鐵鍋滿滿燒一鍋水,我要殺豬吃?!?/p>

我睡眼惺忪地說:“殺什么豬,年都過了?”他說:“我有個同學(xué)在家喂的,生態(tài)豬,一點飼料沒喂,殺了拿下來掛著給小孩吃。別睡了,等下我讓他們用拖拉機(jī)送到家,錢我自己付,你不用管,等一會我就到家了。”他在臨滄上班,除夕和初一都值班,沒回來。從臨滄到我們半坡村五十公里,一個多小時就到。我又在床上瞇了十多分鐘,想著太陽怕將上樹梢了,便起來燒水。

我父母早就起來了,在小灶上燒火向?!斑€可以再睡一趟,起來做什么,冷?!蹦赣H瞟了我一眼,遞了個凳子過來?!拔掖蟾缫貋須⒇i,他買了個生態(tài)豬,我起來燒水?!薄澳睦镉惺裁瓷鷳B(tài)豬”,父親說,“又上人家的當(dāng),給人家當(dāng)兒子。”我邊將幾根柴禾塞進(jìn)小灶,邊說:“他說是同學(xué)家喂的,讓人家用拖拉機(jī)送來。管他呢,人家買來就殺,又不用我們出錢?!蔽疫呎f邊笑。“他的錢,你的錢,都是錢。”母親說,“今年豬貴,不知道多少一斤?”確實,今年豬貴,普通生豬十七八二十塊一斤,肉三十上下,如果是生態(tài)豬,還要高一點。我們家這幾年沒喂豬,單父母在家,忙不動了,只在冬臘月上買幾塊滿意的掛著,我也拿點錢讓他們替我買幾塊五花肉、幾只豬前腿;平時,讓他們買鮮肉吃。

我提桶給大鐵鍋加滿了水,蓋上鍋蓋,母親用松明往灶里燃火。然后,我自去倒水洗臉;又喊妻子和女兒起床,弄些早點吃吃。我在麻河中學(xué)教書,離家有二十五公里,現(xiàn)正值寒假,我就到處玩著。洗好臉,我站在院子里翻手機(jī),太陽從院角的火把梨樹頂上射過來,腳下照出疏疏落落的影子,空氣沒有那么冷了,春天的氣息蠢蠢欲動。正出神,門口一輛拖拉機(jī)停下,兩個中年人用一只麻袋拖下一頭豬來,豬在麻袋里拱動,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他們把麻袋提到院角放下就走了。我請他們進(jìn)來坐一會,都說不坐了,“讓你哥過來黃草嶺玩”。我哥認(rèn)識的人,我沒有熱情,但還是給他們遞了一支煙。

過年間的早晨,我只烘一塊糯米粑粑做早點。母親問:“要不要吃湯圓,糖水湯圓?”我說:“不了?!庇謫枺骸疤撬u蛋?”我說:“不吃?!蔽野崃税岩巫釉谠鹤永?,點了一根煙。太陽明澈無塵,暖融融的。那只豬很快就不動了,像睡著似的,隔好幾分鐘才哼一聲。

過了半個小時,我哥推開大門進(jìn)來了,手上提著些東西,看得出的是一桶油、一條煙。一條煙當(dāng)然是他自己抽的。他動身之前,給我打了個電話,問要買什么東西,我說不用買。我不喜歡問,也不喜歡別人問,回家看父母,要買什么自己決定?!斑@個豬好,我看了他發(fā)的照片。”他把東西放在堂屋里,又將外衣脫下來掛在柱子的釘子上,“喂豬的是我的好兄弟,現(xiàn)在,這種生態(tài)豬幾乎沒有了,有錢也買不著?!备赣H關(guān)心地問:“這多少錢一斤?別上人家當(dāng)。”大哥滿不在乎地說:“還沒講定,他不會要高價?!备赣H說:“那也要說定了,親兄弟明算賬。”大哥說:“信得過,他不會多要的,我們是初中同學(xué),人家雖然在農(nóng)村家里,但條件好,不缺錢,房子比別墅都漂亮。”母親從廚房出來,問:“他媽媽和小孩呢,怎不來?”大哥說:“兒子要做作業(yè),作業(yè)試卷一大堆。這個你就別關(guān)心了。媳婦陪兒子,做后勤保障?!蹦赣H嘮叨了一句:“這小孩子,過年也不得玩。”大哥說:“現(xiàn)在可不是以前了,競爭激烈得很,學(xué)校哪里肯放松。現(xiàn)在是高二了,幾乎一天都不能休息?!?/p>

寒暄一通,大哥說:“我約好的這三個家伙怎么還不來?陳鋼、李范、趙伯明,讓他們來殺豬。看一下,水開了沒有,加大火?!彼隳贸鍪謾C(jī)撥打,催這三人。這三人是他的鐵哥們,也在外地上班。他每次回來,都要邀他們來家里玩,特別殺年豬,更是不能缺席。他們稍后便來了,是約在一起的,抬了些啤酒飲料。李范高而勁健,面色堅毅,目光冷峻;陳鋼敦實穩(wěn)重,面色溫和;趙伯明平頭寬臉,瞇縫著眼,面帶微笑,架著黑框眼鏡。彼此都抽了一巡煙,等鍋里水開,便動手殺豬。陳鋼說:“這豬多少斤,好像不太大?”“一百五十斤,太大了肥膩,吃不贏?!蔽腋缯f。趙伯明問:“多少一斤,今年豬貴?”大哥說:“還沒講定。我問他總共多少錢,他說不用給。不給怎么行,過兩天再算給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將它吃了。”

于是找來搭板、尼龍繩、洗菜盆和尖刀。洗菜盆里放了鹽巴水,尖刀磨得鋒利。我們很快動起手來,提手拿腳按臀揪耳朵,將豬拽到搭板上,再把豬嘴處的口袋剪開,露出豬嘴,用繩子扎緊。然后將口袋再剪開一些,放出大半個豬身來。李范抬了半盆清水,洗了洗豬脖子,手握尖刀,喊陳鋼端盆來接豬血,他用手拍拍豬喉嚨,然后一刀進(jìn)去,朝心窩方向扭了扭刀柄,血如泉涌,汩汩地冒到盆里。大哥感慨地說:“這豬生態(tài),叫聲都更響亮,掙扎的勁很大,你看這血,顏色鮮亮,在以前可以吃紅生,現(xiàn)在不時興了。”趙伯明說:“現(xiàn)在不能吃了,疾病傳染得厲害?!标愪撜f:“這幾天武漢就鬧瘟疫,傳染非??欤呀?jīng)封城了?!崩罘墩f:“真是奇怪,這么發(fā)達(dá)的時代,竟然還能鬧瘟疫,這要是放在古代,那還了得?!贝蟾缯f:“現(xiàn)在人口流動大,速度快,古代可以封閉在小范圍,特別這幾天過年,跑動的人太多?!蔽易プ∝i的一條前腿,使勁地按在它的肋骨上,極力制止它的踢蹬。豬的氣力很大,拼命掙扎,我感到手上筋肉緊繃,但很快似乎沒有了力量,幸虧豬的力氣也很快耗盡,嚎叫聲漸漸低下去,由喘粗氣變成低聲呻吟,最后氣若游絲,死掉了。一面說著,一面忙碌,澆開水刮毛,搓洗,開膛破肚下蹄腳。

李范說:“這都過年兩三天了,怎么還想得起殺豬吃呢?”大哥說:“豬什么時候不可以殺,忙碌一年,就該好好吃上幾天,又剛好聽同學(xué)說起,他家有生態(tài)豬,那不是正好嗎?”趙伯明說:“關(guān)鍵是年都過了,天氣暖和了,腌出的肉沒有冬臘月的味道好?!贝蟾缯f:“今年過年早,要到正月初十一才立春的,立春之前都是冬天?!标愪撜f:“那倒是,這兩天還行,而且我們半坡村天氣冷,早上還有霜?!贝蟾缯f:“其實么,豬肉年年吃,也沒什么稀奇的,關(guān)鍵是給兒子準(zhǔn)備點,兒子喜歡吃,做爹的不能無動于衷,對不對?還有,就是約大家聚一下,前幾天值班,家都沒回來”李范說:“那你兒子呢,怎么不回來?”大哥說:“作業(yè)太多,天天關(guān)在房間里做作業(yè)?!崩罘墩f:“作業(yè)再多,過年也應(yīng)該回來一趟,回來給爺爺奶奶拜個年。”“說不動。”大哥嘆了一聲,“孩子大了,不愿跟父母了?!蔽抑肋@小子不喜歡農(nóng)村生活,每次回來必須當(dāng)天走,決不過夜,他嫌老家房子黑,漏風(fēng),晚上老鼠在樓上跑,再加上我大嫂的支持,他更是不感興趣了。陳鋼說:“你婆娘呢,也不回來?”“給兒子做后勤,再說她明天值班,不跑就算?!崩罘墩f:“不回來也好。把你管死了,我們不好玩。”大哥嘿嘿一笑:“她管不了我?!壁w伯明說:“別吹了。不回來我們可以放開玩,大過年的,圖個氣氛,圖個高興?!贝蟾缯f:“我就是專門回來放松的?!标愪撔χf:“你工資卡都被老婆沒收了,你拿什么買這個豬,是不是有自己的小金庫?”大哥說:“買個豬的錢還是弄得到的,放心,放心,一百二十個放寬心吃就是,不要話多?!崩罘墩f:“把你弄錢的秘訣分享一下,我現(xiàn)在手頭很緊啊?!贝蟾缯f:“這個說了也沒用,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資源不同,手段也不一樣。”陳鋼說:“想不到張初林還有這本事,大意不得?!贝蟾邕沁且恍?,說:“我能有什么本事,無非是混碗放吃。”李范說:“不說算了,可別亂干啊做違法的事?!贝蟾缯f:“放心,放心,等下放心吃就好?!?/p>

李范真是一把殺豬的好手,我懷疑他私下兼職擔(dān)任鄉(xiāng)村屠夫,他對整個過程的幾個難點都特別有手段,比如豬腋下細(xì)毛的清除、豬耳郭的處理、豬大腸的去臭。他指揮著陳鋼提一個銅壺給他澆水,他則利索地處理這些要點難點。我大哥命令我找個火盆把炭燒好,等會他們要燒肉吃,他自己則按心愿分解豬肉,一條一塊,讓趙伯明提去放在大銻盆里。我看到大銻盆里堆滿了豬的各個要件,豬肝豬膽在一個小盆里,豬心豬肺在水桶里,豬油和里脊肉在大盆的一邊,大銻盆里的肉一塊塊增多,很快要滿了。他讓我要么去處理豬頭豬蹄腳,要么去做飯。我選擇去做飯,不想弄豬頭腳。妻子到廚房幫我,排骨、豬血、豬肝、白片、豬皮、青菜,一樣樣按程序處理。他們幾個分成兩組,一組負(fù)責(zé)豬頭腳,一組負(fù)責(zé)香腸。豬頭腳先用噴燈處理,再細(xì)細(xì)刮洗干凈;剁好香腸用料后,找來一個用手壓的灌裝機(jī)器,很快能完成任務(wù)。

自在的舌尖會生花

他們的表現(xiàn)真是太好了,利索勤快。接下來都進(jìn)入第二戰(zhàn)場,那就是酒肉相搏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哥帶回的東西里有很多是他的燒烤原料,雞翅、臭豆腐塊、小瓜、洋芋、韭菜、雞爪。他親自把這些收拾好。院子的一角油煙升騰,旁邊擺了一張小方桌,桌上一副撲克牌,四個玻璃杯,一個放辣椒粉的瓷盤,一個盛烤肉的瓷碗,桌下打開一箱啤酒,嘰哩哇啦地干起來。大哥說:“過年好哇,咱老百姓真呀真高興?!标愪撠?fù)責(zé)開酒瓶,他對大哥說:“那先敬我們一杯。今天我們也高興,讓你破費(fèi)了一頭胖豬?!贝蟾缯f:“不好意思,這個豬有點小。不過沒事,放開吃,吃剩的再帶回去。”李范說:“別只想自己吃,把里脊肉和豬腰帶回去給公子點,人家讀書辛苦?!贝蟾缯f:“那當(dāng)然,為了兒子,我才殺這個豬的?!标愪撜f:“那嫂子的呢?”大哥說:“別的都是她的啦,拿回去全部由她負(fù)責(zé)處理?!壁w伯明說:“那還是需要選幾塊留給老人,讓他們也嘗嘗你的生態(tài)豬。”大哥說:“那當(dāng)然。他們吃不了多少,一塊就夠?!崩罘墩f:“一塊怎么夠,你好歹是殺個年豬,兩個豬腿總要留的吧?”大哥說:“他們做不了,這些東西他們不上心了。”陳鋼說:“喝酒,喝酒?!庇谑呛染瓶救獾拇髴?zhàn)激烈起來。大哥說:“打個電話,把你們的家屬小孩都喊來一起吃飯?!彼麄儙讉€都說不用喊,沒時間來,過年比平時都忙。妻子對我說:“他們吃燒烤,喝啤酒,我們把菜做簡單點,不用那么復(fù)雜,吃不了那么多。”我說:“行。反正殺豬飯就那幾個菜,豬血豬肝炒肉排骨,再搞個涼拌菜,拍黃瓜和魚腥草,最后上一個青菜湯?!崩罘对谠鹤永锖拔遥骸皬埳鰜頍獬?,也陪我們喝一杯。”陳鋼說:“別喊,他正忙呢?!崩罘墩f:“不用搞什么菜,多吃些烤肉,多喝些啤酒,最后再喝些水就飽得不行了,飯菜都不用煮。”我高聲回答:“好了。馬上來。你們先喝著?!逼拮诱f:“你不能去喝酒,要炒菜的,你的事我可不管?!蔽艺f:“要不要把馬德和王小木喊來吃飯?”她說:“喊什么,今天又不是你請客。今天大哥殺豬,全是他做的主,你就別搗亂了?!蔽艺f:“那好。等晚上他們都走了,我再約?!彼f:“今天還喝?昨晚不是才喝了?”我說:“也就過年在一起,平時也不見面,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我讓她把要炒的肉切好,用鹽巴、料酒和生抽腌著,再把姜絲、蔥絲、蒜苗和辣椒準(zhǔn)備好。

我來到院子里,跟李范、陳鋼、趙伯明每人喝了滿滿一杯啤酒。他們讓我吃塊肉,我用手叼起一塊肥瘦相間的放進(jìn)嘴里,口腔馬上溢滿了烤肉的香甜。這個肉確實比城市農(nóng)貿(mào)市場上買來的好吃,有純正的香味和淡淡的甜味,嚼著有韌性卻不柴,牙縫間滋滿著肥肉上滲出的油,使舌頭變得更加敏感,越嚼越想嚼,忍不住又叼起一塊。肉的表面微黃,肥瘦相間,上面滲出薄薄的油跡。陳鋼硬要跟我喝一杯,我說:“我去炒菜,你們喝?!彼f:“不礙事,一杯啤酒只是潤潤喉嚨?!蔽医舆^杯子喝了。放杯子的時候,我看了大哥一眼,他臉色通紅,神采飛揚(yáng),嘴巴不停地說話,又是勸人喝酒吃肉,又是談?wù)搯挝簧系氖虑椤⑸鐣系默F(xiàn)象、中國的未來和外國的狀況,這些事本來沒有什么聯(lián)系,但經(jīng)他一說,都攀扯上了。李范看他一眼,笑著說:“今天張初林高興,口才好,可能是平時沒有機(jī)會發(fā)揮?!贝蟾缯f:“主要是今天日子好,老同學(xué)聚會,又是喝酒,又是吃肉,能不高興嗎?”趙伯明說:“張初林平時在家被老婆管著,他哪敢這么說話?!贝蟾缯f:“怎么可能。我從來不怕她?!贝蠹揖凸笮ΑK又f:“當(dāng)然她也不怕我。”大家又笑一場。我趁機(jī)跑進(jìn)廚房。

妻子握著鍋鏟,說:“又喝酒了??梢陨喜肆??!蔽野褟N房里的吃飯桌搬到院子里,用毛巾擦了擦。陳鋼回頭看到我,便問:“要不要我們幫忙?”我說不用了。我搬凳子的時候,我媽說:“另外擺個小桌子,我們坐小桌子,他們吃他們的酒?!蔽矣衷诳靠蛷d這邊支了個小方桌。

吃飯的時候,我也想在小方桌上坐,但李范他們硬讓我坐過去。大哥從堂屋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云南老窖,說不喝啤酒了,改喝白酒。他們并沒有專注地吃飯,有的連半碗飯都沒吃,而是勇于說話,憶苦思甜,回憶他們讀小學(xué)時生活的艱苦。趙伯明說:“真是沒有想到,生活變化太快,酒和肉都可以擺在桌子上隨心吃?!崩罘墩f:“那時候首先是沒錢,其次是買不到,特別是酒,只偶爾聽說自己烤?!标愪撜f:“那時候烤酒的比較少,偷偷烤了放在家里?!崩罘秵栁掖蟾纾骸俺趿?,你在鄉(xiāng)下待了幾年?”大哥說:“七年?!崩罘墩f:“七年太少了,應(yīng)該多蹲幾年?!贝蟾缯f:“那時候的七年也是度日如年,特別是最后兩年,簡直是內(nèi)心狂亂,要發(fā)瘋的樣子。”趙伯明說:“那是怎么回事?”大哥說:“剛參加工作時到了栗樹鄉(xiāng),倒也沒什么,我們的老前輩們都是一直干到退休。我想,我也要在那里干到退休,那樣的話,到四十歲上,考慮在那里蓋個房子,免得退休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但后來情況就變了。年輕人是有夢想的,可是在那里,夢想難以實現(xiàn),非常茫然,內(nèi)心憂郁,只能借酒澆愁。如果我再不調(diào)走,可能就是個酒瘋子,活不到現(xiàn)在了?!崩罘墩f:“那你現(xiàn)在怎么不瘋了?理想實現(xiàn)了嗎?”大哥就笑了,說:“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沒有理想了,行尸走肉,干活吃飯而已,再悲觀點說,就是坐吃等死?!币幌氲礁改冈谂赃吙赡苈牭竭@話,他伸了伸舌頭,剎住了。趙伯明說:“沒必要悲傷,對現(xiàn)實問題,要理解,要看透,我最近在讀哲學(xué)和佛經(jīng),讀哲學(xué)使人思考,讀佛經(jīng)使人淡忘?!崩罘墩f:“年輕人別讀佛經(jīng),心態(tài)要積極向上,可以讀別的書,也可以學(xué)點別的?!蔽掖蟾缇托α?,說:“年輕人,怎么還是年輕人,都四十五歲了?”李范說:“四十五歲正當(dāng)年,有經(jīng)驗,有能力,身體還好,正適合做大事。我反對有些人,三十五歲就開始墮落,老氣橫秋,胸?zé)o大志,得過且過,只會看電視、玩手機(jī)、干麻將,這些東西沒有任何社會價值,這種無所事事就是墮落,你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jì)的。玩這些,七八十歲再說。奇怪的是,許多人沉湎于消費(fèi)和享樂,對生活的認(rèn)知卻十分蒼白,眼下可以學(xué)的東西很多,找一兩樣愛好,比如哲學(xué)、歷史、法律、地理、經(jīng)濟(jì)、金融,或者研究社會問題,也可以搞書法、繪畫、茶道、攝影、圍棋什么的,還可以爬山、騎行、跳舞、健身、美食,就是養(yǎng)養(yǎng)花草也好。”大哥說:“養(yǎng)花草要房子大,場地寬,我們玩不起?!崩罘墩f:“那就搞點別的,走路也好啊,現(xiàn)在流行走路,經(jīng)常會看到路上匆匆走過的人?!壁w伯明說:“你們對佛經(jīng)有誤解,佛經(jīng)不是消極的,而是對社會人生的另一種看法?!崩罘墩f:“是。愛看就看嘛。我的意思是我們這代人文化知識各方面都不夠,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現(xiàn)在社會變化這么快,想想,我們小時候到現(xiàn)在,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以后呢,起碼有三四十年,這三四十年,還會有很多變化,不要到時候人還沒老,知識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了。如果不學(xué)習(xí),連個手機(jī)都不會玩。有些人不是不會,是不愿意學(xué),拿起就說我不會?!标愪撜f:“說得對,只是現(xiàn)在學(xué)習(xí)的風(fēng)氣淡了?!崩罘墩f:“其實不淡,只是你不接觸,現(xiàn)在愛學(xué)習(xí)的人很多的?!蔽掖蟾鐚ξ艺f:“去把涼了的菜熱一下?!崩罘墩f:“不用熱了,已經(jīng)吃不下了?!蔽覄傄酒?,妻子從廚房出來,問我要加什么菜,我說把菜熱一下。

接下來他們又說起培養(yǎng)孩子和買房子。李范說:“我再說一點,哈哈,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可能我們都有,就是把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強(qiáng)加在孩子身上,然而他自己呢,什么都不愛學(xué),卻逼著孩子什么都學(xué)?!贝蟾绻恍Γf:“你是在批評我,說得對,我就是這樣的人?!崩罘墩f:“我不說你。我是說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既然說出來,那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陳鋼說:“懶惰是人類的共同特征?!壁w伯明說:“如果大家都能克服弱點,社會都不知進(jìn)步到哪里去了。”大哥說:“看來,懶惰才符合現(xiàn)實,懶惰是人之常情嘛?!钡谝黄烤埔呀?jīng)倒完,大哥開了第二瓶,李范們都說不喝了。大哥說:“大過年的,不喝酒干什么?再說,我們幾弟兄也就一年能聚攏一次?!蔽依掀虐褞讟訜岷玫牟硕松蟻?,大哥和陳鋼都好像突然肚子餓了起來,盛了大碗的飯開吃,邊吃邊說這個生態(tài)豬真香,連湯都好喝。其實他們剛才就沒怎么吃飯,忙顧著喝酒吃肉說話。李范和趙伯明只吃了幾塊肉,喝了點豬血煮湯,又搛了幾箸涼菜。等他們吃好,李范讓把菜撤了,弄點茶水來喝。

接著又喝了幾圈,一瓶酒就沒了,大哥要再開第三瓶,被他們給阻止了。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院子里開始有點冷,都起來將掛在鐵絲上的衣服穿了,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家啦。大哥極力阻止,攔他們再坐一會,但沒留住,只好給大家散了一圈煙。他們站起來告辭,大哥送到大門口,又往前走了一段,才戀戀不舍地折返,仿佛在向多年的戀人告別。

回到院子里,他對我說:“把這些東西收拾一下,再找個簸箕把大盆里的肉蓋好,我今晚是回不去了,給我找雙拖鞋,我要睡覺。今天累了。”父親從堂屋里出來,問:“你的車停在哪里?”大哥說:“村口大路邊?!笔侵荒芡T谀抢?,村里路窄,無處停放?!斑@些肉抬到車上去很麻煩的?!备赣H關(guān)心起他來。大哥說:“不麻煩,明早張森和我抬,兩個人一起,連大盆一起拉走,不行就抬兩趟?!彼麚Q好拖鞋,到衛(wèi)生間里去沖水,然后出來往他房間里去睡了。

生活是有浮沫的漩渦

第二天早上,大哥并沒有早早地起來,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地面頗有些熱氣,他的房間里才有動靜。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但有些冷,只好再賴在床上玩手機(jī)。這時,我聽見村里的喇叭響了,嘰嘰哇哇地響,沒聽清那種渾厚的方言,好在他又播了第二遍,第三遍,這時我才明白,說的是“武漢發(fā)生新冠肺炎疫情,這個病很厲害,會人傳人,其他幾個省都有了病例。現(xiàn)在,國家已采取緊急措施,市政府決定從今天零時起,停發(fā)所有客運(yùn)車輛,包括客車、出租車、公交車、網(wǎng)約車、旅游包車等,各縣區(qū)、各鄉(xiāng)鎮(zhèn)、各村寨要采取相應(yīng)措施,現(xiàn)在,村上已決定在河邊路口設(shè)置路障,禁止一切車輛通行和人員往來,如家中近期有到過湖北省的,或者從湖北讀書打工出差旅游回來的,必須于今天之內(nèi)如實向村里報告,然后在家隔離十四天。知情不報,故意隱瞞的,將按照相關(guān)法律規(guī)定嚴(yán)加懲處。各位村民,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從現(xiàn)在起,不準(zhǔn)在家聚會,不準(zhǔn)請客吃飯,喜事延后,白事從簡。特別強(qiáng)調(diào)一點,不準(zhǔn)趕街,街日暫停。如果出現(xiàn)發(fā)熱、咳嗽、身體無力等癥狀,請及時上醫(yī)院檢查治療,記得出門要戴口罩。現(xiàn)在口罩需求量很大,不要出門去買,藥店里沒有,買不到。”各種要求,說了一大堆。我想,糟了,我回不去了,幸好帶了幾本書,只好在半坡村多住些日子,陪陪父母。幸好出門時讓女兒將她的寒假作業(yè)帶著回來,否則回城后很麻煩。

半個小時后,大哥才從房間里出來,見我坐在院子里玩手機(jī),問我剛才喇叭里說些什么。我說:“現(xiàn)在疫情嚴(yán)重,村里封路了。”他說:“這不可能,我還得回城里呢。”我說:“不知道具體情況,但剛才就是這么說的?!彼f:“這怎么行。我得問問?!彼c了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摸出電話往外打。打好后,他扔掉煙頭,用腳尖碾了碾,在空地上搓了搓鞋底?!罢媸欠饴妨?,問了市上、區(qū)上、鄉(xiāng)上的朋友,都說是真的封路了。真是瘋了?!彼ブ娫?,抬頭看了看天,說,“我開始以為我們這種邊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不會這么輕易就傳染到。”我說:“就是怕傳染到才封路的,要盡快和外面隔絕開來?!彼麘崙嵉卣f;“這不科學(xué)。至少要提前說一天啊,讓人有個準(zhǔn)備;如果那樣,我昨天就不上來了;或者無論如何,我昨天晚上就回去了?!蔽液呛且恍?,不知該說什么。他說:“要不,我現(xiàn)在就走,出去試試,看能不能行得通?!蔽覜]有搭話,心想,現(xiàn)在如果還能走通,那就不叫封路了。“恐怕不行。”他自言自語道。我說:“肯定不行,連半坡村這種小村小寨都封,那一路出去,每村每寨,還不知道設(shè)了多少道關(guān)卡呢?!彼麑⑹謾C(jī)放進(jìn)褲兜,走了幾步,不到半分鐘,又摸出來,扒拉了一下,給李范撥過去,說:“怎么辦,出不去了?”李范大笑一聲,說:“怕什么,回到家里才好,自動隔絕,最安全。昨天才殺的豬,你怕沒吃的嗎?”他哧哧笑了聲,說:“這肉不能隨便吃,是專門為老婆孩子準(zhǔn)備的呢?!崩罘墩f:“掛在家里就吃它,誰都阻止不了。我也回不去,先待上幾天再說。你至少還有肉吃,我們什么都沒有,過兩天得去你家吃,沒肉我連飯都吃不飽?!贝蟾缯f:“別做夢,多煮苦青菜吃,養(yǎng)生。”

昨天的剩菜還有幾樣,熱了熱,炒了個青花,煮了個青菜加蘸水,便吃早飯。大哥心神不寧,吃飯敷衍了事。父親說:“既然回不去,就在著,又不收你房租飯錢,給家里打個電話,別讓媳婦孩子念著?!边^了一會,又說:“那些肉,不能長時間放在盆里捂著,會變味道的,得趕快用鹽腌了,晾著?!贝蟾绾芫趩实卣f:“只能這樣了。單用鹽?”父親說:“單用鹽就好。別人是這樣說的,放白酒可以提香,但時間放長不行,哈得快。如果短時間吃,可以加辣椒面、花椒粉、茴香粉?!薄凹依镉袥]有?”大哥問?!坝幸稽c,不多?!备赣H說。大哥說:“老二,要不,你幫我搞?”我說:“你自己整,你又沒什么事,自己愛怎樣就怎樣整。”他說:“我現(xiàn)在連收拾這些東西的心情都沒有了,再加上昨晚喝多了點,現(xiàn)在頭還疼,大腦不清醒?!蔽艺f:“要整開錢。”他說:“給你五十塊?!蔽艺f:“少了兩百別商量?!备赣H說:“那等下我來替你整。”大哥說:“算了,我自己整?!?/p>

吃過飯,我在院子里喝茶,想起后備廂里有幾本書,等會再出去拿。院子里花木蔥蘢,陽光照在身上,整個人都沉浸在融融的春意之中。大哥擺開架勢,脫了外衣,卷起袖子,侍弄他的那些東西,先將豬肺豬腸豬肚頭蹄清洗一遍,全部抹上鹽,用繩子掛到柴房門前。他干了一會,坐下來發(fā)呆,讓我給他點煙,又要了一杯熱茶。最后將盆里的塊子肉掛到一根長桿上,呆呆地看了幾眼,幽幽地說:“這就是今年的伙食啊,哈哈?!睂⑺械挠镁呤障锤蓛艉?,他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我在院子里坐了一會,也感覺迷糊,便回房間歇著。翻開一本翻譯來的書,只看了三五行,眼皮就撐不住了。

等我醒來,又是做飯的時間,就鉆進(jìn)廚房燒火。我看到菜盆里有半朵豬肝和一個豬心,問母親要不要整吃了,她說,炒豬肝吧,豬心明天再煮,鹵也行。然后我弄了個青菜煮芋頭。這菜好吃,是冬季的特色菜,青菜的清爽配上芋頭的糯香,竟生出一種甜味。

到吃飯的時間,還不見大哥起來,我站在院子里喊了一聲,父親說:“不用喊,出去了?!蔽抑缓媒o他打電話,他說:“你們吃,我不回去吃了,在陳鋼家。剛才還說約你過來喝酒,你來不來?”我說:“不去了,你們玩。”吃過飯,我出門在村里走了走,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靜悄悄的,嚴(yán)格執(zhí)行上級不出門不聚會的命令。走到陳鋼家大門外,聽到里面有嘈雜的聲音,我猶豫了下要不要進(jìn)去,最后放棄了,心想,他們幾個是同學(xué),我去只是個小弟,就別去添亂了,我也不愛喝酒?;氐郊依?,父母正在堂屋里看電視,妻子和女兒也在看,放的是綜藝節(jié)目,唱唱跳跳,好不歡樂。我進(jìn)去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jī),十分鐘后覺得無趣,就回房間去看一本寫西門慶的書,這本書寫得很啰唆,幾乎都是吃吃喝喝,男男女女,但還算有些情趣??戳宋辶摚蛽Q了一本拉美作家的書。我原先不知道,西班牙語系的作家群數(shù)量龐大,成就突出,而且故事寫得好。等我睡覺時,大哥還沒有回來,我估摸著要不要去接他,但想到他這么個中年男人,不至于喝到連家都回不了的地步,再說他如果真喝高了,陳鋼他們肯定會送他回來的。

在我沉睡當(dāng)中,被吱呀的大門聲驚醒了,外面有人說話,然后是沉重的腳步聲,幾乎是啪啪啪地響,來到院子里,靜了好大一會,突然又聽到他高聲地說:“這些肉啊,哈哈,真他媽的好,看著就舒服?!庇致牭剿韲道飩鱽泶种氐暮魢B暎又且粋€嗝,然后回他房間睡覺去了。大哥長我三歲,人挺聰明,但和我沒有多少共同語言,除非有要事必須溝通,一般都是泛泛而談。他說:“那些歪書還是少看,人都看傻了。當(dāng)今社會,哪有靠這個吃飯的?!蔽艺f:“我也不靠這個吃飯,我只是用它打發(fā)時間?!彼f:“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多的是,何必總是看書一條?!蔽抑荒芎呛菓?yīng)付了之。

在黑暗中,我又睡了十多分鐘,還沒有睡著,天花板上老鼠在跑動,打架,撕咬,這時節(jié)地里沒有糧食,又冷,就跑進(jìn)村里來覓食。我想,別人家是不會有老鼠跑動的,他們都蓋了磚混的樓房,老鼠絕對侵犯不了,只有我們家還是土墻瓦房,心里特難受,便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我們花了那么大的氣力供你們姐弟三個讀書,算是白供了,人家不供書的,全都住進(jìn)水泥澆灌的房子了,只有你爹你媽還住這種老式瓦房?!贝蟾绯聊艘粫瑖肃橹f:“我們在城里買房,差著幾十萬的債,每個月的工資就直接被扣了,只剩下一點生活費(fèi),還怎么給你們蓋房子呢。我們每個月還房貸就是幾千,還要還一二十年?!蹦赣H說:“這個我可不管,不管貸不貸款,你們是住著好房子了吧,雨不漏,風(fēng)不吹,我們這個,刮風(fēng)下大雨恐怕要倒了?!边@是幾年前的事了,后來我們進(jìn)行了翻修加固。母親說:“現(xiàn)在村里,哪個有本事的不是修那種兩層三層的小樓,你們弟兄兩個,也該拿點自己的主意?!蔽业墓べY當(dāng)然也要還貸款,而且老婆的錢又不歸我計劃,如果我們這邊要建,她家那邊當(dāng)然也該建。大哥的狀況大抵如此。我們沉默著,心里像錐子在亂戳。大哥說:“我們那邊的錢確實很緊。而且這里蓋房子離城太遠(yuǎn)了,又不會升值,以后,我是說以后,你們不在世了,這房子不是就閑浪費(fèi)了?”母親說:“這可是你們的良心?!备赣H一般是沉默,這時卻說:“房子不蓋也罷,住慣了老房子,再住幾年也沒事,別逼他們了,他們也做不了主?!蹦赣H撂了一句:“那你們看著辦?!彼闶钦业絺€臺階下了。我找了根棍子,往天花板上頂了幾下,老鼠就跑掉了。這些房子都確實有些年頭了,我小時候就睡這個房間,當(dāng)時算是村里比較好的,前墻后墻都安裝了玻璃窗,還裝了花布窗簾,別人家房間幾乎都是黑洞洞的,晚上點了明子火或煤油燈進(jìn)去睡覺?,F(xiàn)在,這房子修不修倒成了個問題。好在過后,母親也不再提起。閉著眼睛,數(shù)著數(shù)字,花了很長時間才又入夢。

村莊有自己泛黃的冊頁

早上醒來,我縮在被子里玩手機(jī),看新聞,翻了一會兒書,直到感覺有點餓才起床。這中間,村里的喇叭多次重復(fù)著播放注意事項:“不串門,不聚會,躺在家里就是為社會做貢獻(xiàn)?!蔽胰N房一看,大哥正在做飯,他把豬心、豬臉和一節(jié)豬肘鹵了,滿滿一大鍋。這在他是很少的,今天慷慨了,我都感動。鹵好后,他做了個涼盤,打了蘸水。這個菜好,我喜歡。吃飯時,大哥對我說:“你大嫂打電話來了,問怎么還不回去,昨天才跟她說了一遍。”母親說:“告訴她,政策不允許。這人也是,叫她來她不來。現(xiàn)在,叫她也不要出門。”大哥便不說話,使勁吃他做的菜。吃好后,他端了一大杯茶,坐在院子的一角曬太陽,玩手機(jī),好長一會,又跟他的朋友打電話,說:“我們在廚房里,或者小樓上也行,不怕,我們這種一百多線的村子,又沒有警察來家里抓?!蔽铱戳怂谎?,他臉上的皮肉已有些松弛,腮幫上因有短須而微微發(fā)黑,頭發(fā)夾雜少量的白發(fā),被陽光照耀,發(fā)出縷縷銀光,但他看上去表面謙和,實則自負(fù),卻又覺幾分不可捉摸。他的茶杯是自帶的,細(xì)高而透明的保溫杯,杯壁上有一層薄薄的淡黃的茶漬。幾分鐘后,我眼神迷離,便回我睡的廂房,進(jìn)去后又不想睡,只好靠在被子上看書。

剛讀了一頁,在我翻第二頁的時候,大門敲響了,同時又開了,一陣腳步聲進(jìn)來,大哥起身去招呼他們。我立即起身,透過窗戶望出去,是李范和趙伯明。李范問大哥:“張森不在嗎?”大哥說:“在的。睡覺?!崩罘侗愫穑骸皬埳?,來客人了?!蔽宜怀?,只得出去。我看見趙伯明手里提著一罐酒。大哥將他們讓進(jìn)廚房,拉開桌子,李范從衣袋里摸出兩盒煙。我忙準(zhǔn)備杯子茶葉,給大家沏茶。李范唉了一聲,說:“我從大路上來,靜悄悄的,家家戶戶都很規(guī)矩,沒人出來跑?!壁w伯明說:“注意沒有,不只這幾天,就是前幾天過年,也沒見什么熱鬧的,回村過年的人越來越少了。”李范說:“真是這樣,除夕那晚,我跟我爹和我叔說,半坡村三十年之后就廢了,最多五十年,他們不相信,說不可能。我給他們擺事實講道理,他們最后承認(rèn)是這么一回事,農(nóng)村凋敝是大趨勢,特別是偏遠(yuǎn)地區(qū)的,怎么回事呢,首先是路遠(yuǎn),交通不便,經(jīng)濟(jì)落后,其次是人少,每家的孩子,不管兩個還是三個,都要去讀書吧,特別是女孩子,那可是一去不復(fù)返了,誰在城里讀了書還回來半坡村,上了高中、中專、大學(xué),幾乎都不會再回來這地方淘生活的。據(jù)我了解,那些走出去的女孩子,沒有想再回農(nóng)村來的,除非不得已,無能的男生,走不出去只能回來,在外面被淘汰,混不得吃。前久,前久不是有些光棍漢么,這兩天為什么不見了?”趙伯明說:“怎么不見,這兩天好躲在家里吃東西吧,反正過年,總有些東西,加上村里不讓出門,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崩罘墩f:“開始他們不相信,這個住了幾百年生活了十幾代人的村莊,怎么能說廢就廢了呢,他們以為我是酒喝多了,酒淌進(jìn)腦瓜里去了。當(dāng)我講了這些道理后,他們有點信了,但還是懷疑,不敢肯定,最后,我從手機(jī)里找出幾個視頻給他們看,拍的全是廢棄的村莊的現(xiàn)狀,有的人家連碗和酒杯都還在壁柜里,房子卻倒塌了,墻上貼著結(jié)婚照的,貼著孩子獎狀的,貼著年畫的,都有,反正都廢棄了,倒塌的墻堵塞了進(jìn)村的道路。看到這些,我都傷心。如果有一天,半坡村也這樣,簡直不敢想象。我承認(rèn)我有點損,傷了兩個老人的心,他們以為這個村子會千秋萬代,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他們不知道,有些地方連城市都荒廢了,沒有人住,成為了歷史。我們半坡村從表面上看還不錯,房子新嶄嶄的,主路都鋪了水泥,田地里還有蔬菜莊稼,其實是個空村,沒有活力,沒有未來,在這里蓋房子完全沒有必要,還是你們這個好,原汁原味老房子。”大哥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我們是沒錢才住老房子,快別說了,我媽媽讓我們弟兄二人給他們蓋個樓房,說是村里人笑話。”李范說:“這就是真正的代溝,思路不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孝敬老人是應(yīng)該的,必需的,但投資蓋房子就沒必要了。當(dāng)然,除非你弟兄兩人有錢?!贝蟾缯f:“我們能有什么錢,把日子過下去就不錯了,明后年孩子上大學(xué),又是一個負(fù)擔(dān)。”趙伯明說:“那就不上了?!贝蟾缫恍?,說:“好主意?!崩罘秵栁遥骸皬埳?,你家姑娘上幾年級了?”我說:“初一?!彼f:“初中是義務(wù)教育,不用出錢?!蔽艺f:“政策好,不用爹媽出錢?,F(xiàn)在房貸沒還完,又來個車貸,難道工作三十年,都在還貸款嗎,那我們這一生都完了,不知還能干點什么?”李范就笑了,說:“這就是生活,別想那么多,無聊,兄弟?!比缓笊狭吮樱沽瞬?,開喝。

大哥給兩人散煙后,又去切他搞的鹵肉。我問:“陳鋼呢,今天哪去了?”李范說:“在家呢,等會來,有親戚找?!蔽艺f:“你弟弟呢?讓他來玩?!崩罘墩f:“在家,料理院子,破柴,動手做木活?!薄斑€有興致做木活,李根不錯嘛?!崩罘墩f:“他就喜歡搞這些,搞不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按以前的說法,這就是命。什么是命,一點不復(fù)雜,不神秘,命就是素質(zhì)和性格。你的素質(zhì)是渴看書,我的素質(zhì)是愛吹牛喝酒,哈哈。”我說:“他的情況還不錯吧?”李范說:“一般吧,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他沒向我匯報,我也不好問他。”

陳鋼說:“我大伯家本來初八要嫁姑娘,現(xiàn)在嫁不成了,得往后推?!壁w伯明說:“這有什么,推就推,哪個月嫁還不是嫁?!崩罘墩f:“這你不懂,農(nóng)村講究屬數(shù)和月份的對應(yīng),每個屬數(shù)一年只有兩個行嫁月,如雞兔正七月,猴虎二八月,牛羊三九月。這個月不辦,又得等半年,半年后又是農(nóng)忙時間,誰還有那個時間辦客事?!壁w伯明說:“還有什么配對?”李范說:“你自己推一推,十二個屬數(shù),兩兩相配?!标愪撜f:“不得要領(lǐng),你們真是不了解農(nóng)村現(xiàn)實,這豬雞魚鴨和各種菜蔬都是早就準(zhǔn)備著的,不是城里酒店那種,這個月不行,下個月也可以。家里喂的三個胖豬,幾十只雞,這個月不殺,只能賣掉,否則,每增加一天,喂的成本就增加一筆;現(xiàn)在賣不出去,種好的菜只能在地里爛掉;如果育著豆芽,只能當(dāng)菜苗吃,吃不了那么多,要么喂豬,沒豬就割掉做肥料?!崩罘墩f:“這絕對是真理,農(nóng)村準(zhǔn)備一臺客事不容易,有的辦事時間已經(jīng)確定,客人都請好了,還有相幫的各種人手,得全部重新通知,存好的各種東西,過段時間有的就要不成了,比如洋芋,很快會出芽。”趙伯明說:“那就這段時間趕快吃,趕快處理?!标愪撜f:“當(dāng)飯吃也吃不了?!?/p>

我們就這么喝茶喝酒聊著。我平時很少抽煙,為這個氣氛,抽了幾支。我媽給我們端來一盤南瓜子,一盤核桃。南瓜子是她自己曬的,核桃也是自己家樹上產(chǎn)的。我們村核桃很多,到了懶得吃的地步,銷售渠道也不好,價格很低。李范說:“農(nóng)村的產(chǎn)業(yè)真是難做起來,在我們半坡村,除了種油菜和烤煙,別的幾乎沒什么收入。可是油菜價格很低,十多年前一塊多,現(xiàn)在才兩塊多,而且油菜產(chǎn)量不高?!壁w伯明說:“關(guān)鍵是油價不高,如果油價高了,消費(fèi)又成問題?,F(xiàn)在的收入主要是烤煙,可是種煙不容易,程序多,技術(shù)要求高,幾個月緊張辛苦,還要看最后的裝窯烘烤?!崩罘墩f:“這些當(dāng)然重要。可是烤煙的收入在最后階段,而且利潤并不在付出辛苦勞動的農(nóng)民這邊,兄弟,你想想一包煙多少錢,一斤烤煙多少錢,附加值哪里去了?”大哥說:“別扯這些,喝酒吃肉,把你們的嘴塞緊一點?!比缓笏屛业秸雍竺孀约也说乩锇吸c時鮮蔬菜。

我和妻子背了個竹籃,來到地里。這塊地離家有六七百米。我站在地邊一看,碧綠層疊,煞是好看,有白菜、青菜、茼蒿、萵筍、茴香、芹菜、辣蒜、香蔥、芫荽、薄荷等等,蔥蔥郁郁,鮮活可愛,但我發(fā)現(xiàn)我家的菜并沒有旁邊人家的長得高、長得壯碩,心里掠過一絲傷感,知道父母年邁,種得沒有那么好了。小時候我就知道,種菜要澆水施肥,特別是農(nóng)家肥。

我正彎腰拿菜,猛聽得不遠(yuǎn)處一聲喊:“偷菜哪!”我嚇了一跳,忙立起來看,是李惠蘭。她笑了,說:“別亂拿,種菜的時候不見你,拿菜的時候倒下狠手了?!闭f完又是一通爽朗的笑,然后給我說:“看看,要什么菜,可到我家地里拿?!眴栁臆钕阋灰?,萵筍要不要,蒜苗呢小蔥呢。我說:“這里都有了,吃不了幾棵。”她說:“要就來拿,或者我割點給你?!蔽覇査骸澳慵掖浩礁缭诓辉冢@幾天好像不見?”她說:“今年沒回。被安排守廠子的。”我直了直腰,看惠蘭姐雖比我們長三四歲,且在農(nóng)村干活,但身材很好,豐韻還在。她邀請我去她家玩,我便嗯嗯地答應(yīng)著。

我看到她身后,菜花一片金黃,便問:“這些菜都開花了,怎么不割,太浪費(fèi)了?”她笑了笑,臉上露出沮喪的神情,說:“老二,這你不知道,這些菜就是專門種來開花的。本來過年的時候可以割了,那時候一忙,耽擱了;后來呢,街子停起了,大路封堵了,又沒有收菜的人,只能讓它開花,開花好看哈?!蔽铱戳丝?,有幾顆還可以掐菜薹,便問:“都是些什么菜?”她說:“你這都看不出了?吃菜要多去地里看看,這個是白菜、青菜、萵筍、花菜,開花了,蒜也在起薹,起薹了就無法賣了,只能喂豬,可是現(xiàn)在,連豬都沒有了,大多數(shù)人家都一樣,不喂豬,或者只喂一個,年前都?xì)⒘?。家家不喂豬,豬價就高了,高得離譜,買一個小豬來喂,多數(shù)人都買不起了。沒有豬,這些菜就爛在地里吧,從菜地里長出來,再給菜地做肥料。你看看,要菜薹隨便掐,再過幾天,全部都會拔掉,挖地后重新種下一撥?!蔽艺f:“我在這邊拿幾棵就行,等需要再來拿?!彼f:“那好。讓妹子過來玩?!蔽夷昧它c菜,低聲對妻子說:“知道吧,農(nóng)村很不容易,根本不存在什么世外桃源?!彼f:“如果有世外桃源,你也不用讀書去外面工作,在家做吃得了?!蔽艺f:“是的。那樣我們就不會認(rèn)識了?!彼f:“不認(rèn)識才好呢?!?/p>

愛情使人自動失控

路上回來的時候,我告訴妻子,惠蘭姐是大哥的小學(xué)同學(xué),從小關(guān)系就好,后來還愛過,只是因為大哥在外面工作,覺得應(yīng)該找個有固定工作的才般配,加之母親的反對,最后沒成,惠蘭姐等了個竹籃打水,失落之下嫁給了比她大五六歲的春平哥,但春平哥條件不好,能力平平,為了供孩子上學(xué),這把年紀(jì)還在外面打工,過年也不回。過年守廠可得些補(bǔ)貼,還免去了來回的坐車錢。妻子就笑了,說:“看不出,張初林這么狠心,拋棄初心愛人。”我說:“那時候的人窮。人窮志短,為了過日子,只好犧牲愛情了?!逼拮诱f:“知道了。男人比女人實際,女人有時就是傻,明知人家會變心,還要去守望那不可能的東西。”我說:“她或者是以為有一線希望吧。那時候交通不便,很長時間才回來一次,沒有電話,寫信也不方便,可把她等苦了?!逼拮诱f:“就是。張初林的心就不會疼嗎?”我笑了笑,說:“應(yīng)該會疼。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聽李根說,惠蘭姐和張初林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大哥經(jīng)常是單獨回來,悄悄去找惠蘭姐?;萏m姐去城里,也會去找他,偷偷摸摸的?!逼拮诱f:“大嫂肯定不知道?!薄霸趺磿馈K欠N脾氣,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干架,那樣張初林就好過了?!逼拮诱f:“看樣子,張初林一定會偷偷地資助他的老相好的?!蔽艺f:“不知道?;萏m姐是他的初心,保留一顆初心,有什么不好呢?”“那你的初心呢?”我說:“我的初心飛走了。”“什么意思?被人甩了?”她轉(zhuǎn)過臉,笑著對我說。我說:“不是。在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有人給介紹,嫁了山東人,去山東了?!薄艾F(xiàn)在還聯(lián)系嗎?現(xiàn)在聯(lián)系倒是挺方便的?!薄罢也坏诫娫捥柎a。其實也不想聯(lián)系,沒意思?!薄翱梢月?lián)系一下,讓她寄點山東特產(chǎn)來吃?!彼龖阎蛉さ纳裆袜偷匦ΑN已b作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好,我問問那些和她有聯(lián)系的同學(xué)。”但我發(fā)現(xiàn),從她的臉色來看,她并不是真的高興,我假裝不知道,無所謂。她說:“你有她的照片嗎?”“原先有一張,但知道她去山東后撕了,不敢留?!薄盀槭裁??”“因為每次看到都難過?!薄澳阆胨馈!蔽揖托α耍f:“每個人都有一顆純潔的初心嘛?!薄罢娴募俚??”“假的?!薄安幌嘈?。想不到你們都有這么一段?!蔽艺f:“我騙你玩的?!彼龂@息一聲,說:“很遺憾我讀書時,對這些事情什么都不懂,后來被你騙了。”我說:“我也是受害者啊?!庇谑枪笮Α?/p>

走進(jìn)村子,道路上沒有人,剛進(jìn)大門,就聽見他們在高談闊論,但調(diào)門不是很高,聲音正好可以覆蓋院子。陳鋼已來。我把竹籃放下,大哥就說:“干脆再辛苦你一下,殺個雞吃吃,換下口味?!蔽艺谝苫螅依镉袥]有適合的雞來殺,母親已抱著個青壯母雞從柴房那邊過來。李范們忙站起阻止,但母親說:“這是專門喂著過年給你們回來吃的?!庇锌腿嗽?,我當(dāng)然不可勸阻,于是鼓刀殺雞。其實我不愿意殺雞,因為技術(shù)差,速度慢,但在這伙人中,就該我去做,也算是給老人孩子弄盤菜。吃飯的時候,李范、陳鋼、趙伯明都向我勸酒,我自己突然也有點想喝,便喝了幾杯。

晚飯后,我又在村里走了幾步,甚覺無聊,就給馬德打個電話,馬德讓我去他家,說他剛從油菜田灌水回來。他又約了王小木。我們?nèi)齻€先喝茶,又飲酒,到十點多才散。半年來,他們都沒有出門?!肮r低,”馬德說,“一百來塊,我在家做也超值,而且可以照顧家庭?!蓖跣∧菊f:“出門也不好整,顧得一邊放丟一邊,活計不是每天都有,做完結(jié)算了,錢拿不到手也算不得自己的?!蔽覇査w房子的錢還得怎么樣了。他說:“差著信用社?!瘪R德說:“回去的時候,可以送你一口袋紅薯,半口袋芋頭?!蔽覇柾跣∧緵]有什么表示嗎,他說:“送你三個老面瓜?!?/p>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就聽到妻子催我吃飯。等我洗漱完畢坐到飯桌前,大家都正在吃。大哥一臉倦意,沉默著吃飯。分明是昨天喝興奮之后的疲憊。母親說:“你們不聽廣播上的講話,讓你們不出門,不聚會,你們就是不聽?!贝蟾缯f:“我們是自己人,沒事,廣播的意思是不要和外邊回來的人接觸,我們這種小寨子,哪有什么外邊回來的人。再說,不是封村了么,不單我們村,一條路出去,都封了幾十道,外邊回來的人根本進(jìn)不來,回來在市上就隔離了。我們村沒有去武漢讀書打工的吧?”母親說:“不知道,好像沒有。讓你別去就別去了,在家隔離?!贝蟾缯f:“嗯,我先在家隔離一天?!彼畔峦肟?,說:“吃飽了,今天胃口不開?!闭酒饋硗姆块g去了。桌上的幾個葷菜都是昨天剩的,加之酒意沒有全醒,他哪有什么胃口。我也吃不下,加了些菜湯,囫圇扒了一碗。

回到房間,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天旋地轉(zhuǎn),四圍傾斜,人間塌陷,總感覺一張床在往下掉,落往深淵。睡了一個時辰便醒了,雖然無力,還是睡不住了,便起來坐在院子里,沏上一杯茶,垂頭低眼地耷拉著神情。

過了一會,大哥也起來,在院子里伸了個懶腰,甩甩手,擺擺腿,望望天,幽幽地說:“今天是初幾了?感覺肚子餓,我去煮飯。”將米放入電飯鍋煮好后,他提著菜刀站在院子里,說:“想吃什么,說?這些肉掛在這里,不吃真是對不起它,也對不起自己的肚皮?!比缓笞灶櫢盍税虢厥萑?,又割了一根香腸。最后他弄的是炒香腸、青椒燴暴腌肉。早上吃得少,現(xiàn)在真是餓得心慌,只好通過扒拉手機(jī)來掩飾。大哥是先吃了一團(tuán)冷飯加咸菜,然后邊做邊揪一點菜放進(jìn)嘴里,哄著胃。吃過飯,趁母親沒注意,大哥出去了。這讓我想起他的小時候,在門外有人打暗號后,他就會裝作若無其事,然后溜之大吉。母親也嘆息說:“四十多歲的人,還像個小孩,總說不聽?!蔽掖蛉さ溃骸爸懒税桑淖円粋€人是多么難啊?!蹦赣H說:“他就這樣,不努力。如果他努力一點,是可以在社會上做些事情的?!蔽艺f:“算了吧,他連自己都管不好,不危害社會就算是有貢獻(xiàn)了?!蹦赣H笑了笑,說:“也是,這可能是他最好的狀態(tài)了?!?/p>

有一天李范他們說起,要不,給防疫工作做點貢獻(xiàn),我們整天吃喝聊天睡。于是每人湊了兩百塊錢,由李根去辦,給工作隊送去瓶裝水、方便面和餅干等,用三輪車送去,讓他回來的時候給每家買一袋大米。李根走后,李范跟大哥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搞個課題,研究一下,咱們除了吃喝睡覺外,也調(diào)查一下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趁這幾天有時間,可以搞得深入一點?!贝蟾缯f:“調(diào)查什么,村里的這點事,院子里看一眼,還不完完全全,明明白白?我聽說他們互相之間,哪家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大家基本都知道,因為收成就那幾樣,什么油菜、烤煙、茶葉,你每年種了多少,收了多少,彼此一清二楚。再說,這年頭,少談什么課題、學(xué)術(shù)、項目,這些都成貶義詞了?!崩罘墩f:“那是另一回事,那不是搞研究。農(nóng)村有很多東西值得探究一下,比如經(jīng)濟(jì)、住房、養(yǎng)老、婚姻、醫(yī)療、教育、農(nóng)作物,每一項當(dāng)中,還可以細(xì)分很多子項。”大哥說:“你們搞,別跟我談這些,農(nóng)村就是個爛攤子,沒有你們想象的那種和諧安寧,矛盾重重,勢利得很,父子、兄弟、婆媳、妯娌、鄰里,別看表面無事,一片大好,其實一團(tuán)糟,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沒什么意思。”李范說:“很有意思。研究這些,不正是很有意思的嗎?”大哥說:“你們喜歡就搞,反正我不搞。”

往事是越陷越深的泥淖

一天早飯后,大哥在院子里喝茶抽煙。他的嘴上咬著一支煙,過濾嘴的中部被牙齒緊緊鉗住,煙頭的那一片烈火歡快地燃著,煙灰已經(jīng)有半寸長,他沒有彈掉,而是有意看它燃燒后的成色,仿佛可以從這發(fā)白的灰燼中獲得滿足。正陷于愜意之中,他接到了大嫂的電話,問他生活情況怎么樣,米面肉食都有嗎。他隨口說道:“我們有肉吃,天天吃肉?!闭f完,他臉色一沉,仿佛突然從迷霧中脫身出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一桿肉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而且剩下的無論如何都難說是精品,姑且可稱為“被挑剩下的”。他感覺大事不妙。另外,除豬肉外,油鹽米面被我們消耗一空,又臨時在村里補(bǔ)充了一些,平日里只有父母在家,沒有儲備太多,我們一回來,幾天之內(nèi)便打掃干凈,雞圈都空了,打鳴的公雞犧牲后,早上的院子里格外清靜。甚至連菜地里的蔬菜佐料都拔得差不多了,菜畦成片地裸露出來,我抬鋤頭去挖過兩次,撒了兩次白菜籽。沒有了菜,只好向鄰居家去買。因為是近鄰,幾乎是半賣半送,后來有幾家說沒有菜賣了,剩下幾棵自己吃。大哥的反應(yīng)讓我頗感意外,他竟然不想回城去了,“多隔離一段時間吧,我喜歡這種松散的氣氛?!彼f,“也正好陪陪老人。”我看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胡子都長了,衣著也隨便起來,皮鞋恐怕一次都沒有擦過,完全失去了光澤。

回到房間后,妻子對我說:“張初林是不是重新愛上了那個姐姐?”我說:“我怎么知道。要說愛,也許人家一直愛著?!蔽倚α诵?,接著說:“這種松散的氣氛我也喜歡,吃吃喝喝,不上班,不干活,還沒人管,挺好的,特別這兩星期,天氣特別好,那種陽光,有一種特別純粹的質(zhì)感?!薄按蟾绮幌牖厝ナ菦]法向大嫂交代,只剩下這點豬肉,拿回去是挺不像樣的?!彼首魃衩氐叵肓艘幌?,接著說,“我們要不要也補(bǔ)他點錢,反正這肉我們家三個人一起吃,而他只有一個人?”我說:“不用補(bǔ),除非他向我們要,況且他根本不可能這么干。這個豬,吃得最多的是他們四個,李范、陳鋼們,再加父母和我們家。管他呢,他不會一頭豬都吃不起吧?”“不是吃不起,是現(xiàn)在吃了,他回到城里后吃什么?”“管不了那么多。”我說,“等解禁后到處會賣?!彼f:“那可不是一回事。肉也不是同一種。唉,他會不會也送人了一兩塊?”說完詭秘地笑?!安恢馈!蔽艺f,“別瞎猜。反正這些肉掛在那,我們都沒數(shù)著?!薄澳闶菦]數(shù),說不定它的主人數(shù)了?!薄安荒苓@么說。數(shù)不數(shù)是他自己的事。”

張初林上初一時就將李惠蘭納入自己的保護(hù)范圍,他和李范、陳鋼曾經(jīng)把一個向她吹惡意口哨的學(xué)長打倒在水溝里。學(xué)長告狀到政教處,但他隱瞞了自己的惡行。學(xué)校通知家長去一趟,結(jié)果大哥背上了處分,差點沒被開除。我覺得那時候起,大哥便確立了他在惠蘭姐心目中的可靠男人形象。張初林的英勇行為,也在我的心目中樹起了榜樣,我想象,如果誰敢欺負(fù)我的女人,我一定教訓(xùn)他,甚至拼命,盡管我很瘦弱。在接下來的一段時光里,我多么渴望能遇上一伙二流子,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女人。不過她沒有料到的是,大哥最終還是投向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自此以后,他們在石板橋中學(xué)揚(yáng)名立萬,受人另眼相看。事實上,他們并不是一個嚴(yán)格意義上的小團(tuán)體,他們在學(xué)校里行事低調(diào),學(xué)習(xí)努力,而且不經(jīng)常往來,只有回到村上,有事時一聲口哨,呼啦如云聚集?;蛟S他們這種低調(diào)成熟而上進(jìn)的形象給老師留下不錯的印象,他們在多次的考試中總會為班級爭光。

有一回,惠蘭姐來到我家。她梳著結(jié)實的辮子,臉上帶著青澀的笑容。她沒有進(jìn)大哥的房間,而是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院子?xùn)|側(cè)的一角有一架葡萄,但葡萄未熟,一顆顆疊壘的果實吸引了她的目光。我透過廚房的欄桿看見了她曼妙的身材,并為這種寒酸的家境感到羞愧。她活潑地笑著,也許沒注意這一切。

有一天,我在村里閑走,不覺到了村口,遇到了惠蘭姐,她家住的是村的最南邊,單獨一家,離寨子有兩百米。她請我去她家玩,我沒去。我問:“惠蘭姐,你家還養(yǎng)著幾頭胖豬?”她說:“沒有啦。只有兩個小的,過年前大的都賣啦。前幾天才賣了一個,味道怎么樣?”“什么味道怎么樣?”“就是你們吃的那個,你哥買的,跟我買。”說完,她看著我笑。我有點疑惑,說:“不會吧,那天我在場,送豬的不認(rèn)識?!彼f:“那是我老表,過年來玩,黃草嶺的。豬是你哥年前就訂下的。”“哦。味道挺好的。你不喂飼料吧?”她笑著說:“飼料,怎么不喂,不喂它不會大呀。哈哈,我喂的是白菜玉米青飼料?!蔽艺f:“今年再喂,明年我也跟你買?!彼f:“那好,就這么定了。明年還是這個價,你不怕吃虧?”“不怕,跟你買,值?!薄敖衲曦i價高,明年要下跌了?!薄皼]事,沒事,就按今年的訂?!薄澳敲髂暝僬f吧?!睆埑趿肿x大學(xué)的時候放假回來,我就看見過惠蘭姐鉆進(jìn)他的房間,很長時間才出來。有一次他開學(xué)出門,她帶著一包東西跑到麻河,在客車上交給了他。剛好那天我也一道出門去縣上讀高中。后來,他們分手了,原因很多,我媽的反對也是重要的一條。我甚至聽說惠蘭姐是懷孕后才嫁給春平哥的。但那不可能,肯定是別人瞎說,嚼舌根。妻子說:“看不出來,大哥是個有心機(jī)的人。”我說:“不覺得。”她白了我一眼。

二月十七那天,我們看到了新的通知。第二天起,全市道路解封。女兒非常高興,終于可以回城了。我跟她說:“你想象一下,當(dāng)年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而且開始的十多年村里根本沒有電,晚上都是黑漆烏麻的。”她說:“你是在黑暗中長大的,向往著光明;我們是在光明中長大的,不可能向往黑暗。經(jīng)歷不同,不可能有那種切身的體會?!蔽艺f:“好吧。這大概就是代溝中的一種?!贝蟾缯f:“不管什么環(huán)境,時間長了就適應(yīng)了。我們小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有一種夜晚是用白花花的電燈陪伴?,F(xiàn)在,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天,我都適應(yīng)這里了,不想回城里去了,城里的生活單調(diào)無味,壓抑得很?!迸畠盒χf:“大伯,你怕是豬肉不吃完不回城里吧?”大哥哈哈大笑,說:“說得對,我決定把這些豬肉消滅完再回去,你張城哥哥連一根骨頭都不給他留?!迸畠赫f:“那我伯母不讓你進(jìn)家門啊?!贝蟾缯f:“不進(jìn)才好呢,我正求之不得?!笨吹侥赣H盯著他,他忙轉(zhuǎn)開說:“這才是我真正的家。”女兒說:“這里是你的老家,是你的故鄉(xiāng)。是不是?”大哥說:“是的,是的,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p>

十八日中午,我們就離開半坡村了。大哥還不走,他的車停在村口,上面覆蓋了厚厚一層灰。傍晚,大嫂打電話給我,問我回城沒有,怎么張初林電話也不接。我說:“是不是停機(jī)了?他挺好的。今天不下來,過兩天就下來了?!彼f:“你不知,他這個人,只要沒人監(jiān)管,半天就變壞了?!蔽液呛且恍?,說:“不是吧?半坡村那種地方,能壞到哪里去?”她也呵呵一笑,說:“但愿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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