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一
編席匠是東山后邊小莊里的年輕人。年年秋后割了高粱稈兒,他便會拿了簡陋的工具箱子,來到山根下的大羽村。
大羽村人口多。人口多了土炕就多。家家的大小土炕上,都要鋪一頁兒或兩頁兒席子的,破舊的席子呢,也得要更換新的。關鍵是,席子的原料是高粱稈的皮子,高粱稈兒和席子,便有了因緣關系。當鄉(xiāng)人扦了火紅的高粱穗子,割倒修長青白的高粱稈子,且用平車或推車一捆兒一捆兒運到自家的院里后,漢子們心里便盤算著,這樣的季節(jié)里,該新添幾頁席子了,除了土炕上必須鋪墊的,還得有幾頁作為日常晾曬物什的墊子呢。比如,曬棗子、曬柿子、曬豆子、曬山果子、曬芝麻、曬棉花……鄉(xiāng)村里可晾曬的東西很多,也很零碎,它們零七碎八的,需要地面上的一層承載物,才不至于沾土弄臟,這個承載物便是席子。東山一帶的人,也俗稱它們?yōu)閴|、墊子。在鄉(xiāng)人的口中,席子和墊,是同一個概念的,故而,把編席子統(tǒng)統(tǒng)叫編墊,或打墊,那么,編織席子的匠人呢,也被喚作編墊的或是打墊的了。
說來也是有感應的,當鄉(xiāng)人的漢子甲或漢子乙,正把剛運回的大捆兒大捆兒的高粱稈子疏散開來,且齊整地依了院墻立著靠著的時候,院門的縫隙里,便有很年輕的很客氣的聲音擠進來——大哥哎,你家需要編席子打墊子么?
漢子扭頭看去,院門的縫隙稍稍大些許,一張年輕且周正的臉子,帶著殷殷笑意問他,腔調(diào)是質(zhì)樸實在的那種,末了,還不忘補一句,嗬嗬——看那一排上好的稈子,又粗大壯又直溜呢!
漢子甲或漢子乙,便愣怔一下,思忖一下,認真盤算一下,家里,是該新添幾頁墊子了。
漢子賠一個笑,轉過臉去,把年輕人迎進院門。年輕的編席匠再喚一句大哥時,伸手遞過一支煙來,兩人吸著煙,話題切入編席子的相關事宜里。如,席子的大小長短,長形的方形的,這要先量了土炕的大小后,再確定下來;席子的大小、價格是不一樣的;主家管飯也是要事先談妥,早飯簡單,溜窩窩,蒸紅薯,就些咸菜、韭花小菜,喝些蒸了紅薯的原鍋水就成;中午飯么,可以稍稍改善一下,如蒸個二面饃;抿圪抖,又叫擦圪抖的;還有那個年頭流行的純玉面壓的鋼絲面,其實是稍子面的做法;講究的人家呢,也會炒個土豆絲,辣子白菜,或者冬瓜片的;晚飯,似乎是早飯的一個翻版,回歸到窩窩紅薯上了,厚道的家戶會破例熬一鍋米湯的……
做活兒的場地,自然是主家的院子,用料用水干啥都方便。主家一般是不負責匠人住宿的。在羽村,這似乎是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不管怎么說,再熟悉的匠人,畢竟也是個外人,一個外人住在家里,況且還是個大男人,有許多不便和禁忌的。
編席匠叫邊跟合,小伙子精精干干的。常出門在外謀營生的人,活路干得好是根本,人還得精明,會看眼色,會知輕重。跟合自然明白羽村一帶的鄉(xiāng)情民風,早早就把自個兒的住處安排好了。他的表哥在羽村小學當校長,便給他騰了一間放破舊桌凳的小屋,湊合著住一段時日。
有了住宿的便利,編席匠跟合就有了幾分底氣。帶著幾分底氣,跟合就憑著感覺,到有高粱稈子的人家,去招攬他的營生。
那些年,鄉(xiāng)人的日子,幾乎是透明的。誰家殺雞宰兔兒,誰家生日滿月,鄰里都知道,一胡同的人也曉得,何況是編席子打墊子這等大事情。飯前飯后,就是在飯時,也有背著手的老漢,端著飯碗的漢子,來到主人家,看著跟合的編織,欣賞品評著跟合的手藝。
主家與前來的鄰人打著招呼,臉兒上蕩一些喜氣。編席打墊,這也算是添置家什呢,鄰人前來探望,多少有些慶賀之意,就如同請了泥瓦匠蓋房屋,請了木匠做家具一個樣兒的。些許的成就感,就悄然在心域萌生,且滋長著,表現(xiàn)在行為上,對鄰人便熱情了幾分。
三三兩兩的鄰人,自然是沖著編席匠來的,看著他做的活計,也盤算著自家院里的高粱稈子,是搭了排子(把高粱稈子一根根用麻繩聯(lián)結起來,連成整齊的四方形,成為家庭一種用具,可晾曬一些農(nóng)作物),也可以把高粱稈子打成窗外懸掛的窗簾子、門簾子,那是為了擋風擋雨擋日光的。當然,還能把稈子一割兩半,去掉穰子,織成墊子,編成細長的圍子,圍子是將其豎著圈成一個圓圈,里面裝麥子啊,玉茭啊,豆子之類的……
鄰人們尋思著,在心里漸次地作一個比對、過濾和決定,兩只眼窩兒卻牢牢地盯著東山過來的年輕人,看他專注勞作的神態(tài),看他兩只靈巧活潑自由操作的大手,看他兩手作用之下,一卷兒席子雛形的漸漸形成……
編織,只是正式進入打墊子的程序,在此之前,匠人跟合必須做好編織之前不可或缺的系列活計。
先是擇稈兒,擇稈又叫選稈兒。在鄉(xiāng)人甲或鄉(xiāng)人乙東院墻根靠著的大排高粱稈里,跟合要把粗細相同,長短相當?shù)膬?yōu)質(zhì)稈兒們挑揀出來,左手挑著,右手趁勢把挑選的稈子外表殘存的葉子快速地剝?nèi)ィ?,發(fā)出撕扯的聲響,干凈利落。撕去殘葉兒的稈子,光潔亮麗,被臨時擱置在院落的中央,靜靜等待著匠人對它們的下一步處理。
當然,沒能被匠人跟合的法眼挑上的高粱稈子呢,也不在少數(shù),那些長得細小的,彎曲的,或者過粗過短的稈子,被跟合遺棄在墻根下了,和那些被剝離的皮子們一起,接受著風吹日曬,等得晾干爽了,便成了主人家灶臺下的柴禾。
被挑選好的稈子呢,被匠人跟合在一根一根地削頭去根,頭梢是托舉高粱穗子的箭稈部分,這部分,細長,直溜,光滑,削離之后的箭稈還可以制作箭桿筢子的,這是后話。尾部是高粱稈子的根部,因過于粗實,稈節(jié)兒也短小,不適宜編織,只得果決砍去。
接下來大家便觀摩跟合在熟練破篾。
那是一把專用刀具,尺把長的樣子,上下刀刃之間,有一眼圓圓的刀洞,刀洞的大小,也是一般高粱稈的粗細,一根稈子夾進去,稈子粗呢,可把刀洞放大,稈子細呢,可把刀洞擰緊,上下刀刃是靈活的那種。
高粱稈貼著地面,匠人跟合左手抓了稈子,右手在用力拉著刀把,嗞嗞拉拉的聲響過后,一根圓圓的稈子,便被一分為二了,分開的兩半整齊,勻稱。當時村人還都沒見過這種刀具,以前來村里的編織匠人,也從未使用過這種,這便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兒,跟合會抓緊破篾后的這段時間,加緊了起穰的。
剛被破開的稈子各顯露出一半白花花的肚穰,穰子是必須剔除掉的,只有剔除穰子的稈皮,才能達到編織的標準。
村人說,干啥的有啥拿法。拿法,就是干法和辦法,在村人眼里,要去掉稈子身體內(nèi)滿當當?shù)酿ψ?,還真是一件麻纏事體,在匠人邊跟合手下,難事就成了易事。
跟合用一把大拇指粗的半圓形鋼刀,那是專門用來剔除高粱稈肚內(nèi)穰子的,刀刃切入肚穰,緩緩地朝前推移,白白的囊囊的穰子便從鋼刀上方的空隙處出來了,還一條兒一條兒地連接著……
在村人嘖嘖的贊嘆里,面色平靜的邊跟合也應答一下,嘴里也說些沒啥沒啥熟能生巧的謙恭話兒。
去掉穰子的稈皮是需要用碌碡或其他石滾碾壓的。碾壓前先得在皮上灑些清水,一點一點悶濕,濕了的皮子有柔性有韌性,不至于在碾壓中被碾斷壓碎。
為啥要把皮子碾壓呢?
有好奇的村人不解地問詢。
匠人跟合邊干著手頭活路,還要忙里偷閑地禮貌地抬了頭,看一眼問詢者,耐心回答說,大哥哎,碾壓是為了讓皮子更加柔軟,皮子軟和了,下一步編織時才不至于被扯斷,增加了韌性的皮子,以后也更加結實耐用的。
那時候,家家的院落里棗樹下或墻根一側,都有一枚石滾子或叫碌碡的,有大有小,有青石有紅石,悄無聲息地臥著。使用時,村人便雙手推了它,在闊大的土院里來回滾動,用來碾壓鋪在院里的綠豆蔓兒、黃豆蔓兒、幾個晌午暴曬過的芝麻穗子、谷子穗子、高粱穗子、糜子穗子,還有這個季節(jié)里需要編織碾壓的蘆葦稈子和正在碾壓的剔去穰子的高粱稈子……
石碾子就那么被匠人跟合的雙手推著,緩緩地,徐徐地,從高粱稈子上平平地碾了過去,滾了過去,壓了過去。一來回,再一來回,三兩來回過后,村人看到,原本有著弧形的桿子皮兒,都平展起來,伸展開來,似乎在等待著、期待著一雙細長結實的手,把它們羅列開來,之后編織起來,編織到一卷席子里面,那是一條屬于它們最合適的位置。
編織匠跟合的一雙大手,是不會辜負這些被壓平碾展的玉稈條子的。
村人鄉(xiāng)鄰們,也都喜歡看匠人邊跟合進入主題的具體編織。
二
編織匠人邊跟合在漢子甲或漢子乙家,編罷了三頁大席,兩頁小席后,他沒想到,在收尾的這天下午,被羽村的村支書請到他家編席墊了。
那還是半后晌。秋天的日頭漸變得祥和起來,像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漢,微微笑著,就把桔子一樣的光,涂抹在土院里。
邊跟合正收拾最后一頁席子的邊角。邊角是一領席子的重點。
編織席子,無論編織大席小席或長圍子席,大多從中心編起,向四邊延伸,提前量好土炕的尺寸,就決定著這卷席子的長短和寬窄,是長方形的還是正方形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的編織便捷且從容,順著縱線和橫線漸次擴張,循序增加,每每編織一條,就朝了邊棱靠近幾許……四條邊棱是需要謹慎打點的,它們比其他地方要加厚一層,是收邊的緣故,也是圖了席子的結實。
邊跟合正專注地收拾最后一頁席子的最后一個邊角。他只需把橫向延伸過來的幾根稈皮條子的稍頭折一下,折回到邊角下面存留的縫隙里,這頁席子就完工了,這家的活計,也就告一個段落。
邊跟合把最后一頁席子提在左手里,右手掌在一點一點撫摸著席子的四條邊棱四個邊角。他的手掌在試探,能否觸到玉稈皮子殘留的頭稍兒,那潛伏縫隙的頭稍有時很尖銳很鋒利的,怕以后割破人們的手呀,腳呀,膝蓋呀,更怕把炕席上打鬧的娃兒小手嫩腳受了小傷,他先得用手試探一下,發(fā)現(xiàn)一下再作處理。
邊跟合的手是細長結實的,手心手背也是堅硬粗糙的,那只碩大手掌重新編席子的邊棱邊角用力地滑過后,猶如一把鋼刷子擦過,棱呀邊呀就光堂滑溜了。
村支書就是這時候進得院里的。
村支書先是嗬兒嗬兒地一笑,先把屬于支書的聲音彈進院里,就把院里觀摩的鄰人們驚一下,愣一下,下意識地扭轉過幾顆山藥蛋一樣的腦袋,齊向門口看去——
村支書的聲音,村人是熟悉的,隔三差五的那聲音就要在大隊部的喇叭里向全村播放。村人便停下手里活計,耷起各自的耳朵,細聽,細辨,看又傳達上面的什么指示,看村里又要進行什么運動……時日長了,支書的聲音,便有了威嚴性,便有了威懾力。冷丁的,這原生態(tài)聲音就在耳邊響起,讓主家和幾個觀摩的鄰人就有些許猝不及防的樣兒,有些慌亂驚怕的樣兒,謙恭著一張張臉子,就用卑謙的笑,迎接著支書。
支書并不特殊,中等個頭兒,一張與村民毫無二致的農(nóng)民的臉,和那個年頭大伙都知曉的陳永貴一樣,支書頭上也系一條羊肚毛巾,只是不像下地的村民那般臟污,而要白凈許多。支書的眼神也異于村民,平和里卻有蘊含,自信中透著自負。
鄰人便款款笑著,給支書搬來馬扎,主家便寒暄著,給支書端來茶碗兒,就連編席匠人邊跟合也和支書打一個招呼。
支書并未坐也未去喝茶,眼光掃描了每一位,算是見過了大伙兒。只是欣賞著編席匠的作品,贊嘆著邊跟合的手藝,又嗬兒嗬兒笑過一通后,才邀請邊跟合明日去他家里,有十多頁或更多席子需要匠人去編織的。
大伙就驚訝,這等事體,是無須支書親自跑的呀,打發(fā)大隊部跑趟的小年青說上一口,匠人就會按時款款前去的,何煩他親自邀請?
大伙兒自然也就高看邊跟合幾眼,重又憶及鄉(xiāng)村的那句老話,一招鮮,吃遍天,手藝不虧人的!
邊跟合與主人家在里屋把工錢簡單結算一下,收拾了工具箱子,便跟了村支書,朝村里最寬大最排場的院落走去。
走進支書院落的邊跟合很是驚訝了一下,那一刻兒,他像是走進了村校的大操場一樣。
山里匠人邊跟合從十六歲到如今的二十八歲,十多年間走鄉(xiāng)串村,編席打墊,老屋子新院子,自以為見識過多少了,面對支書家寬闊的院落和整齊的北房東屋,還是驚訝許久。
臥虎山根下的大羽村,同平川里其他村落一樣,有著嚴格的宅基地的批發(fā)規(guī)定,家戶里的每個男娃兒,一旦到了成婚年紀,可申請批發(fā)一方宅基地的,當然,得有蓋房瓦屋的資源和能力的。支書除了自個的五間房屋半畝地外,兒子的宅基地也與他批到了一塊兒,這就應是一畝地了。女兒雖說已推薦成了工農(nóng)兵學員,在省城上大學了,但村人都知曉他兒子有病,支書早放出話來,將來要給女兒招親的。知悉村情的人會明白,招親的女兒會有一份兒子的待遇的。支書就提前把女兒的宅基地,也批到一塊了,這樣,支書的房屋帶院落,就有了一畝五分地的面積。其實,這一處面積,足足有一畝八分地,這是恰好湊了一個地盤兒的。因為是支書,誰也不好意思說出那多余的三分地,就全劃給支書家了。你想想,走進一個差不多二畝地的大院落,誰也會驚訝一下的!見多識廣的編織匠人邊跟合也不例外。
讓邊跟合驚奇的是支書家原本就半新的五間大瓦房的東邊,又連體新起了嶄新的五間新瓦房,高大、寬敞,且是一磚到頂?shù)娜u包平房,樣式新穎,大方美觀,雪白的灰墻使磚碇瓦藍,瓦藍的磚基映襯得墻壁粉白……院落東邊,是一排相對低矮卻整齊劃一的東屋,也有八九間的樣子,是支書家放雜物堆零碎作倉庫的,也有兩間招待客人的客房。
邊跟合便被安置在東屋的客房里暫住。
住在支書家的跟合是有些拘謹?shù)?,他再三強調(diào)給支書家?guī)聿槐?,支書微笑著說,住我這兒才方便,想編了院里編,累了東屋歇,就是下雨啊,刮風啊,咱閑屋也寬敞,不用把功夫誤在走路上。
支書說得合乎情理,邊跟合也不好再說什么。這里,支書給他強調(diào)了一個細節(jié),東南角墻根下的廁所,村人叫茅房的,靠外的那個,是男人用的,靠里面那個,是女人用的。這就避免了男女相遇的尷尬。邊跟合暗暗感嘆,不愧是支書家,有多講究呀,十幾年了,他第一次碰到。
因新蓋了房子,壘了多盤新炕,老屋里呢,又有不少席子需要更換,東屋還需許多圍席放雜物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跟合統(tǒng)計了一下,得編四十多頁席子的,僅支書家一個多月的活路就有咧!跟合年輕的心,悄悄地喜悅一會兒,激動一會兒,光亮的額頭和挺拔的鼻梁上,就爬上一些細密汗珠兒。
邊跟合是個踏實的匠人,默默地干活,悄悄地吃飯,即是干活歇息的時間,也是靜靜坐著,靜靜喝水,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也專注地瞅著他所做過的活計,或是即將要做的活計,腦子里,也思忖一些和編織有關聯(lián)的事宜。如磚炕的長度和席子的尺碼,是四六席子還是五五席子,圍席呢,是長而窄的那種吧,他的全部心思,就投放在他的所有活計里。
多少年了,跟合從不去主動打探主人家的任何事情,如家庭人口,是幾輩同灶,還是分開另立門戶,兒子幾個女兒幾許,他一概不去打問,那和他所做的活計實在沒有關系。至于主人家的狀況,那是在初來乍到的三四天里慢慢體會到的,叫捕捉到的也可以。從男女主家的交談中,從他靜默干活不經(jīng)意的觀察中,他會有一個無意識的判斷和明晰。
兩天后邊跟合便知道,支書家其實再簡單不過,整日忙著村里抓革命促生產(chǎn)大事兒的支書;在家做飯也偶爾下地的支書女人;在大隊養(yǎng)蜂場跟師傅學養(yǎng)蜜蜂的支書兒子;還有就是在村校里當民辦教員的兒媳,支書的女兒還在省城讀大學。五口人,家里就簡簡單單老兩口小兩口。
兩天過后,默默干活計的邊跟合便嗅到了這個家庭的另一種氣息,一種微妙的不簡單。
首先是支書的兒子。這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生得白白凈凈,貌相也還周正端莊,長有一對雙皮大眼睛,時間長了,便能看出那大眼睛的失神和空洞,那是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眼神呀!說話呢,是稚氣的十歲少年的說話口氣和談話內(nèi)容。平時他是不大說話的,不說話的時候,讓人覺得是一個純潔善良的大孩子。他叫月亮,家人們昵稱他亮亮、亮子。
月亮結婚兩年了,娶的是鄰村一個漂亮內(nèi)秀的女子,名叫竹青。竹青在小學里當著民辦教員。
放學回來,或是飯前飯后,竹青自然而然地走到正在做著活計的邊跟合身邊,看著他動作麻利地擇稈兒,剝皮兒,破篾,或是在東屋前的那一方鋪了青磚的地面上,伸開修長雙臂在用力地推動著碌碡,來來回回碾壓稈皮兒。
邊跟合并不知道,他伸展雙臂奮力推動石碾兒的動作,全身就作出一個優(yōu)美而遒勁的造型。他的雙臂伸展推動著,雙腿也繃直蹬踏著,全身與地面形成一個三角形,而他結實而開闊的脊背上,一條條因勞作形成的柔韌的肌肉,也通過一層薄薄的背心突凸出來,這讓內(nèi)向的竹青內(nèi)心一震,她委實感受到一種力量和美的魅力了。
竹青更喜歡看編織匠進入編織的程序,那一條條被碾壓好的稈皮,一旦到了邊跟合手里,便活泛起來,靈動起來。他的兩只大手仿佛富于神秘魔力,給那一條條稈皮們以生命和感覺,稈皮們在他的手里,像士兵們在指揮官手下一樣,順從、秩序、按部就班,每一條稈皮們都能尋找到屬于自己的最適合的位置 。
邊跟合每每下手開編時,眼光要在一大堆稈皮里掃描搜尋,翻撿確認,選擇出一條最為直溜也最為柔韌的,抽出來作為即將編織的這卷席子的中軸兒,之后的稈皮兒,便依著這根中軸兒,或橫或縱,依次編織。如同昔日大戶人家的四合院落,是要有一道中軸線一樣。
邊跟合的編織利落快捷,用村人話說,叫出手快。出手快屬于個體能耐,是能力,也是一種才氣,還有對業(yè)務的熟悉、歷練的時間、累積的經(jīng)驗、匠人的性情氣質(zhì)等,是綜合性的體現(xiàn)和展露???,僅僅是一方面,是編織過程的速度,是量的問題。關鍵是要好,這就是質(zhì)量中的“質(zhì)”了。他編織席墊,密實、緊湊,無數(shù)個屬于原本就有的縫隙,根本看不到縫隙的。
村人們對于編織好的席墊兒,講究很多,第一條便是要把編好的席墊兒提起來,提在手上,讓光堂的表面曬在日光下面,再讓人看看遮了陽的陰面,能否過濾下絲絲縷縷的光影兒。這一招兒很絕,也是對匠人手技考量的簡約卻有效的手段。
日影下的光線是客觀的,它們無孔不入,無縫不鉆,把席墊兒的大小縫隙無聲而無情地透露出來,展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投放在土院或磚院的地面上。
許多編織匠人在這一簡單的考量之下,羞慚了臉子,尷尬了神情,不好意思再與主人家討價還價了。
邊跟合所編制的席墊兒,幾乎無須再過這一檢驗關了,起碼在羽村是這樣。早些年,他的作品也同其他匠人一樣,要例行這樣的目測與審視。主人家將編好的席墊一側提了起來,舉了起來,身子卻偏于一側,讓透亮的日光全方位掃射席墊。家庭的另一個成員,則到遮陽的背面查看。哪能看到過濾來的日光啊,只能看到每一條縫隙處,朦朧著一些日光的薄白。主家就驚訝,心生疑慮,不會一條縫隙也沒有吧?便把席墊翻轉過來,讓背面接受日光的過濾。還不是一樣么,密實而結實的席墊兒,正面背面邊棱邊角都是一樣的質(zhì)量。邊跟合靠誠實與手藝,在五千多口人的羽村站穩(wěn)了腳跟,贏得了口碑。
正是秋日里學校也放秋假了,村校的娃兒們也力所能及在大田勞作。民辦教員的竹青無須下地,就待在家里,幫婆婆做飯,收拾寬大的院落,閑暇了,也到院子南邊的菜園里,澆澆水,拔拔草,也挑尋著熟了的西紅柿呀、茄子呀、茴子白、辣椒啊,摘到廚房里,好給編席子的匠工師傅,炒兩盤新鮮菜蔬。
更多時間,竹青會坐個小馬扎,一邊納鞋底,一邊觀看邊跟合的勞作。當然,也時不時地給木桌上放著的銅茶壺里,添一些熱水,給邊跟合的茶碗里續(xù)一些新茶的。
邊師傅,你的家,離我們羽村有多遠呀?竹青笑殷殷地問。
正編織的邊跟合抬一下頭,想了想,說,哦,差不多有三十里山路,那是在臥虎山的東南方向,大山深處呢,雖說離得不太遠,那是地道山區(qū)了,麥子都產(chǎn)不了多少,不像咱大羽村,糧棉之鄉(xiāng),五谷雜糧,又有大片大片的麥田……
咱們那里出來手藝人可真多,一聽口音就能辨出的,竹青說。
山里苦焦,就得尋個謀生的活路。我們那一帶,搞編織的、做工匠的、干泥瓦匠的,還有做石匠活兒的。哎哎,山地產(chǎn)不下糧食,出來做活兒也不容易,要出來,還得把村干部打點好,干完一季子活兒回去后,還得給村里上交務工費用哩。給大隊交一份,還得給生產(chǎn)隊交一份,嗯,一顆蘿卜,幾頭削呢……
邊跟合說過,一顆年輕的腦袋有些沉重地埋下了。
竹青聽罷也有些同情地點點頭,許久了,她換了個話題,問道,邊師傅跟前有幾個小孩了?
邊跟合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竹青老師,我,我還沒成家……
沒成家就是沒結婚的意思,竹青覺得問得唐突了,好在竹青人很精干,便話跟話地說,沒成家也好,拖累小些,男人家,三十歲成家才真正成熟呢……
我們那一帶,山莊窩鋪的,條件不好,光棍漢就多,別說娶親成家,就是招親到川里,當過門女婿也都不容易……
邊跟合的聲音低低的,吱——啦啦——拽拉稈皮的響聲替代了他的說話。
不知不覺中,竹青對這個編織師傅就多了一些關心和體貼,干活中間,她會端來一盆溫水,拿一塊干凈毛巾,擰擰水,遞給他揩揩臉,擦擦汗;壺里的茶水淡了,她重新?lián)Q了茶葉,再沏濃濃的一壺花茶,倒進茶碗里,端到他身邊;邊跟合干活間歇息時,竹青會走到那一大片園子里,專挑又紅又大的西紅柿,或采摘兩根青翠的黃瓜,悉心沖洗后,給了邊跟合,讓他嘗嘗鮮兒的;竹青做飯時,會豐盈那一段的飯桌的,秋日的餐桌上,便有了蒸熟的毛豆,新上籠的紅薯,炒山藥蛋,炒絲瓜、炒扁豆、蒸南瓜,煮玉茭棒子。這一切,竹青做得自然、得體。
竹青的婆婆即支書的女人,是個慈眉善目的富態(tài)女人,白白胖胖的一張大臉盤上,時常堆滿了笑意,竹青的這一切細微的舉動和變化,盡被收悉在她的有些腫脹的泡泡眼里,她臉上漸漸蕩開來的一團兒笑意里,有了意味深長的內(nèi)容。
支書倒是個隨意且隨和的人。就說吃飯吧,邊跟合來家的第一頓飯,見支書一家人在北屋前的磚鋪地上擺了一張圓桌,老兩口與小兩口分別坐了,邊跟合就端了飯,想一人坐到一邊。哪料支書就熱情地把他按到圓桌邊,讓他安心坐好,笑著說,這一段,在咱家干活兒,就是咱家的成員了,可不敢外道,可不敢外道,一口鍋里吃飯,一張桌子圍坐。村里有句老話說,干得苦累活,吃得黑面饃,咱家里,干得手藝活,吃個二面饃,手藝人,就和親戚一樣,就和客人一樣,自由隨便,不要拘束哦!
編織匠人邊跟合果真被款待得如同客人。飯前,洗臉盆就在飯桌一側放好了,揩把臉,再擦洗手。支書家講究,不是全家合用一方毛巾的,不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毛巾,因為他的到來,專門給他置了一方灰色毛巾的。坐到飯桌邊,支書和他諞著閑話,支書兒子月亮和媳婦竹青便一趟一趟端著飯碗、菜盤,婆婆在廚房忙碌著……等到吃罷飯了,月亮和竹青又收拾著碗筷,婆婆在廚房里和竹青一塊洗涮。支書呢,坐在桌邊抽煙養(yǎng)神兒,他照例要謹讓邊跟合抽上一支,邊跟合照例賠著笑臉,說自己不會抽,也迎合著支書對話。
邊跟合不敢多坐,給支書的第二根紙煙劃過火柴之后,便小心而歉意地笑一笑,表示不能陪支書坐了,便款款地走向了東房那邊,忙他的營生了。
其實,在來到支書家的當天,邊跟合就感覺到了支書兒子月亮的不對勁兒。
天已快黑了,邊跟合在暮色里收拾著散開的高粱稈,只聽得西邊的大門吱——扭——響了一聲,支書兒子回來了,他遠遠看到正干活兒的編織匠人,徑直朝廚房走去。
媽媽——那個在咱家編席的人,我該叫他叔叔,還是叫他哥哥?
這顯然是那個二十多歲的支書兒子的問詢,聽得邊跟合一怔,這小伙怎么像是一個十多歲孩娃的問話?
就叫人家邊師傅吧,乖乖,和你在養(yǎng)蜂場的李師傅一樣,這個叫邊師傅。
哦,他是編墊席兒的,就叫編師傅么?又問;
不是的,乖乖,人家?guī)煾敌者?,你叫邊師傅就行。支書女人在解釋?/p>
這個叫月亮的小伙款款走過來,笑著對了邊跟合,叫了一句——邊師傅,便回到了廚房,幫他媽洗菜去了。
邊跟合不會知曉,支書兒子長到十一二歲時,身體在發(fā)育著,智商卻停留在了少年時代,這真是無法醫(yī)好的怪病。
更讓邊跟合驚訝的,是晚飯時見到支書的兒媳,月亮的媳婦,一個身姿苗條,相貌姣好,性格沉靜內(nèi)向的女教員竹青,這個月亮居然能娶到這么好的媳婦。要在我們深山里,比月亮強十倍的小伙兒,還不是打著光棍兒,在外面賣手藝謀生存么!
想一想,再想一想,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他沒有嫉妒月亮,月亮有一個當支書的爹,有這么一大排亮堂屋廈,這么一大片操場樣的院落,這么殷實舒心的光景哩!他在心里暗暗為竹青不平,哎,這么好的一個女子,就跟了月亮這孩子,難道就圖了他家的光景不成?
邊跟合在第一次晚飯的餐桌上,村里少有的電燈光線下,只悄悄地眊了竹青一眼,就埋下了頭,靜靜地吃菜,靜靜地喝湯,靜靜地應付著支書客套性的問話。
第二日,邊跟合便全身心切入編織的序列中,他要面對和完成的,是一項超乎尋常的浩繁工程。四十多張席墊的原料,齊碼碼靠在南墻根下,如果把它們堆放起來,會像小山一般大小。他不會一次性全部擇完濾好壓妥當?shù)模枰獡褚徊糠痔抟徊糠?,才編織一部分的。編上十幾卷兒,從頭再來……他從沒在一戶人家編織這么多席墊的,他得抓緊每一會兒工夫,對付這一根根數(shù)不清的修長稈子……
竹青洗碗筷的時候,婆婆提了茶壺走過來,依舊笑殷殷的,一張很富態(tài)的臉上,堆滿了慈祥。
她給邊跟合倒了一杯茶水,問詢他的年紀。其實,昨晚的飯桌上,支書問過的。邊跟合又認真地答她,二十八歲咧,支書女人口里嘖嘖著,連連說道,你比我家亮兒大了五歲,就出門在外走江湖了,我家亮亮還是孩娃一個,你也看出來了,這娃兒的病吶,哪兒都看不好,這可是個老實巴交的娃兒,老實的呀,就沒個樣樣……
女人抹了抹眼角,邊跟合也不知該如何勸說,跟著嘆一口氣,又聽她說自己出來闖江湖,覺得怪怪的,努力找出一句話,說道,月亮的確是個好孩子,人么,老實,踏實,老實人長在……這時候,他的心里,已經(jīng)滿不是滋味兒了,他聽見了竹青在廚房的洗碗聲。
三
邊跟合面前的高粱稈子,剝了外邊的那層薄碎葉子之后,稈面泛出的不是常見的青白光澤,而是高粱米一樣,泛了紅色,有紫紅色、有棗紅色,還有淡淡的粉紅的顏色。
這是邊跟合偶爾看到的紅稈兒高粱,日光的暴曬是一方面,高粱不同的品種,是導致紅桿兒的一種緣由。
往常,在其他的農(nóng)家,經(jīng)手的紅稈兒是少量的,他便隨手扔到一邊了。支書家不同了,可能擁有了大量高粱稈子,紅稈的居然有相當一部分,剝光薄皮之后的紅稈兒,在日光下泛出漂亮耀眼的光澤。
邊跟合歇息喝茶的時候,心里就盤算著,如何安置這些可愛的紅高粱稈兒。
邊跟合是個有心人。少年時,他就喜歡看村里匠人的勞作,看木匠的制作門窗,看編匠的織席打墊,看泥匠的砌磚壘墻。木匠可以在門窗木箱上雕刻出圖案,泥匠們能在磚墻上壘出圖形,作為一個編織人,就不能在墊席上織花編葉,弄出些漂亮花樣么?
邊跟合坐在馬扎上喝著茶,這是他少有的坐著喝茶。平時,干活兒口渴了,探出細長的胳膊,拿過茶碗來,看也不看,咕咕咚咚一氣兒灌下,喝水不誤活路的。今兒不同,今兒動著眼前這些紅稈子的心思,喝茶就了品茶的功夫。
第一碗茶喝下去,朦朧意識里,對這些紅稈要有一個大致的安排;
第二碗茶喝下去,便有了圖形的大致走向和位置,卻還是模糊著;
第三碗茶喝下去,心目中的圖案漸次清晰起來,明了起來,對編織的策略和手段,也有了宏觀和微觀的規(guī)劃。
宏觀是圖案在墊席里的布局,微觀則是促成這個圖案的具體細節(jié)。
日光晴好,秋風爽人。
支書的女人在廚房里忙碌,竹青此時則在院子南邊的菜園里拾掇。
邊跟合不同以往的編織,走開了第一稈。
這是編織人的第一次嘗試,也是邊跟合對自個兒的一次興趣性的新奇超越。
第一個稈條就用了紅皮桿子,是縱向的,這是奠定這一頁席子的經(jīng)度的,就像老家山村的老母紡線織布把紡好的紗繃起來,且來回梳理一樣,接著再一條挨了一條,一條穿了一條把橫向的羅織起來……使用平時的青白稈皮,他的編織是大刀闊斧的,是快速便捷的,是信手拈來的,是不假思索的;當拿起每一條紅稈皮子時,邊跟合則是小心翼翼,謹慎了又細致,他常常不是用一整條紅色稈皮編織的,不是,是用半條,多半條或是小半條,有時,僅僅是用一小截兒,一小段兒,那是他所編織的圖案需要的紅色來決定的,就像村里的泥瓦匠人,砌磚壘墻時,對磚塊的選擇一樣,一個整塊或是多半塊小半塊,是一個道理。如若使用了半條或少半條紅色稈皮兒,那么,得用另半根或少半根青白色的稈皮來連接,完成一整條的編織和填充。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每編一根縱條就接著要織一根橫條的,他絕對不可以大意,他要用心來編就他的這一頁非同尋常的席子。
邊跟合自己也說不清楚,每每拿起一根或半根紅色的稈皮兒,他的心,會莫名其妙地緊跳一陣,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咫尺之遙的竹青……
他這一卷席子是給竹青小兩口編織的,說確切些,是為年輕漂亮的竹青編織的。想到以后,這卷席子就會墊在竹青躺著的炕上,會承載竹青年輕柔美散發(fā)淡淡清香的身體,邊跟合就有些激動,寬闊的額頭上,高挺的鼻梁上就會布滿一層細密的汗珠……
天擦黑的時候,也是一家人團聚吃晚飯的時候,今天異于往日的是,支書一家人都來到東屋之前,在雪亮的電燈光下欣賞邊跟合剛剛完成的這一頁兒席子。
席子剛剛編就,是小兩口大炕的尺寸屬于大號的席子。席子中間,是用紅色高粱稈皮編成了一個巨大的雙“囍”字,囍字四周,是青白皮子的映襯,把那囍字托舉得更加彤紅起來,電燈光下,熠熠生輝。
支書細小的眼窩里,光線一下就直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的席墊上編織的大字,又是給兒子兒媳最吉祥最喜慶的祝福的雙喜。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深山出來的編織匠人,竟然編織出讓他驚訝的席墊來,好——真好——就是好——支書連連贊著,嘆著,就又瞇起眼睛,又認真打量一下邊跟合。
支書女人也喜不自禁,她富態(tài)的臉,此時已笑成一朵秋日老菊花,作為一個鄉(xiāng)村資深女人,她深諳那句“身臥囍,必有喜”的俗語,她覺得這是一個祥兆,昭示著在不久的日子里,他們?nèi)账家古蔚膶O子或是孫女,將會在鋪著這卷席墊的大炕上,呱呱墜地的。
月亮見爹媽高興,自然也高興,像孩娃兒一樣拍著兩手,連說好看好看。
竹青羞紅著臉龐,她也驚訝邊跟合的手藝,連連說道,邊師傅真是巧奪天工呢,這手藝,方圓一帶實在難找呢!這哪是席墊呀,簡直是工藝品啦。
邊跟合分享著被贊譽的喜悅,嘴里卻很謙恭地說,哎,就這么試驗著編呢,談不上有多好,既然叔叔嬸嬸都喜歡,我以后幾天里,試著變個花樣兒,明天么,就給二老的炕席和其他炕席上編上一組福祿壽字吧。
支書連連點頭,點過頭后,他若有所思地說道,行的,炕席上就編福祿壽吧,圈東西的圍席上,不僅自家人看,外人來到家里也能看到,咱得編個有意義的字才行,才能顯出一個村支書家,應該有的水平么……支書說過,好像在想那個能代表支書家水平的字呢。
支書又對了邊跟合說,咱都想想,看啥字合適呀,三個臭皮匠,還勝一個諸葛亮呢。
邊跟合只是嗯嗯迎合著支書的話,一邊搓著雙手,一邊靜等支書的選擇。
片刻過后,支書雙手拍一下大腿,說道,嗨——有咧,現(xiàn)成的字,就在身邊晃悠呢,咋就一時想不起呢,還有什么字比這個字更合適呀,真是的。支書似乎在賣著關子,又像吊大家的胃口,許久了,才說道,就是那個“忠”字么,表忠心的忠,忠心耿耿的忠,跳忠字舞的忠呀!
邊跟合聽了就驚奇一下,覺得支書還是有覺悟,家里圈糧食的圍席上面,還是要編上“忠”字的,難怪人家當支書。
邊跟合下意識地看了竹青一眼,他忽地發(fā)覺,竹青的雙眼里,淤積了一些憂郁的愁苦的東西……
邊跟合的心,被觸動一下。
四
邊跟合編席子的時候,竹青就習慣了坐個馬扎,織著手頭的毛衣,一邊看他編席,也說一些零碎話題。
秋日的小菜園,哪有什么活計,除了少數(shù)仍生長的菜類需要澆些水外,大多被一茬一茬地采摘。廚房里呢,竹青只是婆婆的一個幫手,她有著大塊大塊的,屬于自個支配的時間。
竹青是個內(nèi)向本分的女子,平時話語就少,嫁到支書家后,話語就更少了,好在她知性、勤快,人也有眼色,支書和女人便挑不出她身上的什么毛病。那份民辦教員的工作呢,她十分珍視的,除了上好課,照護好孩娃們,她不多說一句話。她不疏遠誰,也不和誰過分親密,學校聚會或是平時的開會,她默默地坐在一個不為人留意的角落里,低調(diào)成一個小小的角色。
編織匠邊跟合的到來,給這個寬闊空曠的院落帶來生機,也毫無緣由地給靜悄悄的竹青心湖里帶來漣漪。起初,她還不好意思和這個陌生的年輕匠人近距離說話,她會一個人坐在她房間窗下,邊織毛衣,邊透過晶亮的玻璃,遠遠注目一個匠人的勞作,看他細高的個頭,他細長卻有力的雙臂,他因勞作而肌肉突凸的前胸后背,還有他做活兒的專注和執(zhí)拗的那股勁兒……有時候,竹青會暗暗想,這個邊跟合整天和高粱稈兒打交道呢,他本人就是一株秋日田野里的高粱稈呢,想到這兒,她自己就悄悄笑了,有些蒼白而嬌美的臉上,飛來一片紅暈……
后來,竹青就索性大大方方坐在匠人編織的旁邊了,給他沏茶,給他倒水,也陪他說說話。
婆婆的眼窩卻沒有閑著,無論在廳屋里擦桌掃地,或是廚房的爐膛里添炭塞柴,她的厚重腫脹的眼皮包裹著的一對黃眼珠兒,如同一只老母貓兒的貓眼,總能掃描到遠處或不遠處的兒媳竹青??吹街袂噍p松的表情,看到兒媳少有的笑臉,婆婆白胖的臉上,此時也被白肥的肉皮擠出一縷笑來,婆婆的笑是復繁的,也是深不可測的。
竹青在家里,要比在學校自由得多,不管怎么說,她也是這個家的主要成員。月亮那個樣兒,他們是無法交流的,她會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幫他做鞋,給他織毛衣、織手套,給他洗衣服,即便內(nèi)衣內(nèi)褲,也給他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展展,疊得整整齊齊的。月亮在大隊養(yǎng)蜂場干一份還算體面的營生,她也把自己的男人收拾得體體面面地走在人前面。
嫁給月亮二年了,無論在村里,在學校,還是在胡同的左鄰右舍中,竹青有很不錯的口碑。
竹青也常常想,在家里,她應盡到一個妻子的本分和兒媳的孝順、聽話,干好自己的分內(nèi)的事體,但是,她是不可以像在她娘家的村里一樣,當一個忍氣吞聲的小女子的。
在婆婆面前,竹青便從容大方甚或有些親近地關照著編織匠人。
這個秋天,不,是這個秋假,編織匠人進入支書家庭的這些日子里,竹青的心,被一種異樣的情愫縈繞著,糾纏著,還暗暗地,興奮著。她也說不出咋就會有這樣的感覺,有時一人在屋里擦拭桌椅柜子呢,聽見東屋前邊跟合勞作的響動和腳步聲,竹青的心,就一陣歡跳,就不由地走到窗前,透過玻璃,遠遠看那一條細高的身形,在專注地忙碌,在作著應對勞作的各樣造型。
竹青覺著有一種力量,很神奇的力量,在鼓動著她,在催涌著她,在吸引著她,在魅惑著她。走出去,走到東屋前面,走到編席人邊跟合身邊,看他勞作,陪他說話,感受他周身擴散著的,勞動者的氣息,不,在竹青的眼里,是創(chuàng)造者的氣息。
竹青教著小學美術課,孩子們都叫圖畫課,圖畫課是要畫出最基本的圖案形象和線條的。她掌握的,是美術最基本的元素和較簡單的常識,還根本談不到創(chuàng)作??墒撬龔木幙椪哌吀仙砩?,體會到了一個創(chuàng)造者的勞動的力量,氣質(zhì)和超越……還有很多她要表達的,只是用語言說不出來。
同其他心思細膩的女孩一樣,竹青少女時就喜歡描花繪葉兒,會納鞋墊時,常常在墊子上縫出許許多多圖案,蠟梅開放,喜鵲登枝,歲寒三友,百鳳朝陽……可是,學校的美術課上,不讓畫這些,讓畫什么呢,讓畫一個紅衛(wèi)兵,或者紅小兵,戴著紅袖章,拿一支比人還要高大的鋼筆,筆尖朝下,戳著,筆尖下面,是臉部變形扭曲的走資派。她想畫的,不能畫,不樂意畫的,倒成了課堂內(nèi)容。這就好比編織匠人邊跟合,給她新房的席墊上編織了一枚碩大的雙喜字,而身為支書的公爹,卻讓他的在圍席上編織好多個“忠”一樣,人呀,有時候也是無奈的。
當竹青和邊跟合閑談時,換了另一種方式把她的這些心事,一點一點吐露出來后,邊跟合的心思也活泛了一下,是聽者有心吧,也說不準。
以前,只知道她是村校的老師,這時才清楚她是教圖畫的,難怪她對所編織的圖形那么好奇和敏感!
邊跟合便對下一步的編織圖案,有了新的籌劃。
不過,那是在他編就了福、祿、壽幾卷鋪炕的大席,并且按照支書的旨意,在幾卷長長的圍席上,編織上幾個大大的“忠”字之后。
支書對邊跟合編織的福、祿、壽幾卷席子,只是客套式地贊美幾句,夸贊邊跟合強過其他編織匠多少倍的高超手藝……這種夸獎是泛泛的,似乎并未真正觸動支書的心。真正讓他由衷贊嘆的,是邊跟合在第一張長圍席上,編織出的整齊劃一的五個忠字。
那顯然是一張細長的圍席,五個忠字間距相同地織在其上。那字體,是書法里面的黑體字了,筆畫粗細一致,字體古樸、厚重,給人感覺粗壯顯著,沉實有力。這在當時鄉(xiāng)村的土墻磚墻上,是常見的書寫字體。石灰白色的底子上,或紅漆刷寫或黑墨汁上墻,是村民常見的口號和大標語的字樣,這樣的字體出現(xiàn)在圍席上,并且是編織上去的,這就非同凡響了。紅皮的高粱稈皮子,紅色的程度深淺不同,色澤也有區(qū)別,這使得字體突兀出本色的青白背景,顯出了立體感覺。
那一刻,支書的一對小眼窩,一下就直了,就亮了,就瞪圓了,是紫紅的殷紅的棗紅的朱紅的粉紅的淺紅色的忠字們,把他的眼窩耀晃得有了很團聚的光澤,那一張地道且質(zhì)樸的農(nóng)民的臉,也笑出了陳永貴式笑容的憨厚和生動。
真好,真好,趕明個兒,俄把大隊保管員喊來,大隊庫房里囤糧食的圍席上,都可以編上這些大方得體,意義深遠的忠字的……讓縣上和公社里,前來視察的領導們,好好觀摩觀摩……
支書言罷,底氣飽滿地笑了,嗬兒——嗬兒——的笑聲,在遼闊的院子里撞蕩。
當晚多炒了幾個菜,支書拿出了一瓶老汾酒,執(zhí)意要邊跟合陪他多喝了二兩。
那天晚上,不知是破例多喝了幾杯白酒,還是心里有了一股莫名的激動,邊跟合失眠了,翻來覆去不得入睡。他興奮并不是得到了支書由衷的承認和表揚,也不是支書給他承攬下了大隊倉庫編圍席織忠字的許多活計。他為即將編織的內(nèi)容而亢奮,那一條條一根根縱橫交織的稈皮,青白色的作為背景,棗紅色的作為主體,在他的心域里,勾勒著,變幻著,游移著,穿梭著,漸漸地,交織成了一幅朦朧卻又清晰的圖畫。
五
村支書把大隊庫房的圍席編織活計交給邊跟合之后,就有村里的社員們,把一捆又一捆的高粱稈兒,用小平車拉進支書家的院子里。
邊跟合在感激支書的同時,心下也暗自驚訝,驚訝大隊的活計,就是支書的活計;支書的家,也好像成了大隊的家。
新拉來的高粱稈子里,依然有許多紫紅稈子的穿插,還有不少泛了青色的稈子。
同一塊高粱地,是品種的不同么,還是接受日光的強弱有別,陽坡和陰坡的差別,地垅與埝根下的差異,就長成了不同膚色的高粱稈子。多年的編織生涯里,邊跟合對這些淡黃色、青白色、紅色、青色的稈子見得多了,多了,就麻木了,特別是小眾化的紅色呀,青色呀,因為顏色的異類,常常要被他挑揀出來,棄之一邊的。這個秋天不同了,邊跟合對紅色和青色格外敏感和珍視起來,在大捆大捆的高粱稈子里,他會把這兩種色澤的稈兒們抽出來,粗粗細細作一個比對、選擇,之后剝掉外層的薄皮兒,再就是破篾了。說不清什么緣由,對紅色和青色的稈兒破篾,他的動作是謹慎的,小心的,留意的,生怕薄了,或是厚了,偏了或是斜了,破開后他得用那把特別的刀子,一點一點起穰,既要把穰子剔掉,不可以剩下穰子的殘余,又不能搭得太過、太狠,把皮子削得薄了。起穰后留下薄厚適中的皮子后,他要細細觀察它們的濕度的,過于濕的呢,要晾曬晾曬,有些干的呢,要噴灑一些清水的,這里的度要掌控好,掌控好了,用光滑的石滾子碾壓時,才不至于碾破壓裂,中間裂出一道道縫隙。
皮子中間如被壓出碾出縫隙后,會影響整卷席子的質(zhì)量,從外觀上看,也給人一種細碎零亂的感覺。通常,匠人們也會把碾壓過后破裂有了縫隙的皮子忍痛棄掉的。
邊跟合不愿意浪費原料,更不可以廢掉紅稈和青稈的皮子,故而,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就格外地小心翼翼了。他想,物以稀為貴,還是這兩種稈兒屬于少數(shù)的。今年的秋天邊跟合意識到它的價值咧。
支書看到忠字席子的第二天,就到縣城開會去了。邊跟合聽說過,那是三干會議,縣、公社、大隊三級干部會議,也是每年一次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總結會、動員會。往年,這樣的會議是在冬天農(nóng)閑時開的,或是過年后的正月開春前開的,不誤農(nóng)時呀。今年不知有啥特殊情況,提前開了。上頭的事誰也弄不明白。
支書赴縣城開會,邊跟合長長地舒了口氣,他也說不清什么原因,感覺身心一下輕松許多。他先把給大隊庫房編忠字圍席往后放一放。他要輕松愉快地去利用紅稈和青稈,編織一張已打好腹稿的席墊。
這次作為背景的,是表層泛白的稈皮兒,這是在破篾和剔穰時,特意挑出的,只有白色稈皮作為一頁席子的底色,才可以襯托另外的兩種色澤。
邊跟合今天的編織異于往日,是內(nèi)心里涌動著一股沖動么,以前也有過沖動,比如,給竹青小兩口的炕席上編織的那頁席子,第一次編織的雙喜字,那是一種沖動,沖動里有一種大膽嘗試的心理,冒險心理,還有,潛伏心底的一種討好的心理;奉命給圍席編織忠字,也有一種沖動,是證明自己的沖動,挑戰(zhàn)自己的沖動,讓支書認可的心理,當然,也有巴結支書的心理,暗暗的無形中較勁的心理……
邊跟合今兒的編織是主動的,主動的支配就帶有愉快的意味兒了。他很少體會這種快樂編織,這是一種心甘情愿的溫馨編織,幾乎每每拿起一根稈皮兒的時候,他的雙手是靈巧的,靈巧里便有了神奇的舉措。女教員竹青一張俏麗的臉兒,就在他面前浮一下,閃一下,晃一下,竹青的臉兒是嬌美的,耐看的。細看,姣好里還透著沉郁、愁悶,還有一絲絲冷峻。這些綜合在一起的表情,構成了竹青異于鄉(xiāng)村其他女子的氣韻。
這是邊跟合感覺到的,感受到的。每當心細的他看到竹青笑容潛存著憂郁,還有說不出的愁苦在盡量遮掩著,她的臉,便多出幾縷沉靜中的蒼白。邊跟合的心,就痛一下,疼一下,如有被破篾的刀子,把心割了一刀剜了一刀。每當這時,邊跟合就埋下腦袋,他不忍直視竹青了。
此時,邊跟合熟練地編織著他打好腹稿的這頁席子的圖案,一邊想著,這頁席子編好后,不知能不能讓竹青愉快起來,讓她笑容里云一樣絲絲縷縷的憂郁,少一些,再少一些……或者,他所編織圖案里的內(nèi)容,能裹挾一陣秋風,把竹青臉上的愁云一掃而去。
在諸多念頭和想法的陪伴下,邊跟合全身心切入到他的編織營生中了。上午,支書的家人們各自忙著各自的活計,這使得邊跟合的編織更能集中精力全神貫注,他先要在這頁席子上,編一叢紅色竹竿的,他要給竹青一個驚喜。
編織這樣一組圖形,是有一定難度的。
首先,編織者要處理好幾個關系。
竹竿粗細的關系。竹竿當然是下粗上細了,這也吻合了高粱稈的形狀,而高粱稈中間明顯的稈節(jié)正好充當了每一個竹節(jié)兒,只是在編織時要掌握竹竿的上下位置,不可以讓兩個或三個竹節(jié)平行在一條線上,讓它們之間要有高低錯落的安排;再一個是竹叢的下面疏朗上面濃密的關系。這主要要在上方的許多竹葉兒上下功夫。
為了營造出竹葉兒的效果,邊跟合著實動了些腦筋,豎著的紅色稈條不可以是那種斜著的,而竹葉兒的迎風飄動肯定是斜著的動感。邊跟合便使用了形斷意連的編織手段,用一根紅稈豎條的,再用白色橫條的將其隔斷。近距離看去,那些竹竿葉子們,一條一條是被割斷著的,可是離三米開外或者更遠些去看,葉子們就連成一片渾然一體了。
等到整個一頁席墊編織完整之后,那一叢熱情似火的竹子,占了席面中心的主要位置,感覺竹叢在秋天的席墊上,依然獵獵生長著,搖曳著,招展著……
竹青看到這頁席墊上的竹叢,是第二天上午。頭天她和婆婆去鎮(zhèn)子上趕集去了,回來就忙著做飯,收拾家務,她就沒有顧上到東屋去看。第二天,婆婆要領上月亮到她的娘家村呢,說前幾天娘家村有人捎來口信,說婆婆的母親想女兒了,也想見見月亮這個可愛的永遠也長不大的外孫兒。
這天婆婆領著月亮要去姥姥家,月亮高興得如同過年一樣,還求著媽媽給他換一身新衣服。竹青笑一笑,無憂無喜地平靜著自己。在衣柜里給月亮拿出一身過年才穿的的確良上衣,又換上前不久才給他做好的黑條絨布鞋。臨走時,婆婆叮囑竹青,把家里照護好,把匠人師傅款待好,她和月亮趕天黑前就回來了……
竹青默默地應著默默地點頭,如同以往婆婆吩咐她做其他家務活兒一樣,她一概是順從地接受,聽話地點頭。不過,只要細細一看,今天的竹青應著和點頭之間,臉上有了不易察覺的笑容,那笑容含蓄著,收斂著,微微顯露在她溫和而姣俏的臉上。她的臉,因了這一縷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更顯得美麗了。
送走婆婆和丈夫之后,竹青麻利地收拾了廚房,把自己的房間,公公婆婆的房間、客廳里統(tǒng)統(tǒng)清掃擦揩了一遍后,又到廚房燒了一鍋水,灌了暖水瓶,又給茶壺里沏了一壺花茶,她提了茶壺,拿了茶碗,款款來到東屋前。
那時候,編織匠人邊跟合正在一往情深地編織著他的又一頁特殊的席墊,他認為這頁席墊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邊跟合身邊,堆放著一大捆白色的高粱稈皮,白皮一側,又放著一小捆青色稈皮。
青色稈皮是他剛剛開篾、剔穰、灑水、碾壓過的。青幽青幽的皮子,泛出一些誘人眼目的光澤清暉來。
昨天編成的那頁織有紅竹叢的席子,邊跟合一清早就卷了起來,他要等今天這頁織有青竹叢席墊編好后,一并展示給竹青看,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給邊跟合沏好茶后,朝他舒心地笑一笑,竹青就忙著收拾院落了。院落除南邊的菜園外,全是青磚鋪就的,比其他人家的土院,要干凈許多。盡管這樣,竹青還是隔天清掃一遍,先灑些清水,水洇到磚面后,又用長把兒笤帚細細清掃,她要常常保持院里的干凈,這是她在娘家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娘家是土院,土院她每天清掃一次。她覺得屋里院里干凈了,人才可以心寬眼寬,心情才可以舒暢熨帖,
在東屋前編席子的邊跟合,在他靜寂而緊張的勞作中,忽地聽到了低低的女聲的吟唱,他便驚了一下,來支書家編席多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竹青一人的吟唱,低沉,婉約、細膩、動聽。那歌聲隨了她掃地的節(jié)奏,在院子里輕柔地流淌,像此時清亮的日光,更像一股清流在人的心里回蕩……
正月迎春金樣黃,
二月杏花粉洋洋;
三月桃花紅千樹,
四月薔薇靠短墻;
五月石榴紅似火,
六月荷花滿池塘;
七月梔子頭上戴,
八月桂花滿枝香。
九月菊花初開放,
十月芙蓉正上妝。
冬月水仙案上供,
臘月寒梅斗冰霜。
……
邊跟合聽得入迷,一時停下手中的編織。他知道這是在吟唱每月每季開放的花卉呢,便聯(lián)想到竹青也鮮花一樣的年紀,對各種鮮花自然有著別樣的愛戀。忽又看到,在小兩口窗前那一排花池里,正火一樣盛放著雞冠花、月季花、一串又一串的錦燈籠,還有邊跟合一眼能認出的一小瓣一小瓣的龍葵,也有幾株鄉(xiāng)村女孩子都喜歡的能涂染指甲的那種花兒……
重又埋頭投入編織的邊跟合就使勁兒地想,竹青女子更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竹子,秀美、修長、俏麗,還有,他說不出的那種內(nèi)在的叫作氣質(zhì)的東西。
這么寬大的院子里,能栽一片青青的竹子就好了。竹青女子就有了真正的伙伴了……這么想時,邊跟合便覺得世事的不平,也感到了自個兒的無聊。
我這是怎么了?!
他問自己,同時下狠勁地要把手里的活路,把席墊中的青青的竹子的圖案,編織得有模有樣兒,要給竹青一個大大的驚喜。
邊跟合還盤算著,以后的三五天時間里,他還要在編織圖案時,再超越一步,再大膽試探一下,他要在一頁席子上把紅青兩種顏色的條皮,交織起來,編織成有紅色有青色青紅交錯的一叢竹子……
一上午竹青忙里忙外,居然沒顧上到東屋這邊,像往常那樣看他編織,與他交談。這倒給他這頁席子圖案的下午揭曉,留下了充裕的時間。
邊師傅——
是竹青在喚他。
竹青從菜園摘了兩顆碩大的西紅柿,朝廚房走去,邊扭頭對邊跟合說,邊師傅,咱中午飯吃炒面吧,西紅柿炒雞蛋——
六
竹青是在東屋里看到那兩頁席子的。
秋日的下午天色忽地就陰起來暗起來,邊跟合怕下雨,趕忙把相關的稈子和劈好的皮子移到東屋里。
竹青進去時,邊跟合正收拾那頁席子的四個邊角,見她進來,他拉了下電燈繩,屋子一下雪亮起來。
跟著雪亮起來的,還有竹青一對好看的眼睛。
是那頁編織了紅色竹叢圖案的席子,撞入了她的眼簾——
那是一叢紅色的竹子,粗壯、結實,竹竿修長,竹節(jié)突兀,竹葉兒堅實著,朝兩邊伸展,短奏、有力。巧妙的編織效果在利用著白皮紅皮的相間錯落,造成了竹葉兒的形斷氣連,使得整個竹叢顯得疏朗挺拔,簡約大氣。
而編織青色竹叢的那一頁席子,鋪展在竹青面前時,她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無疑,那是編織匠人邊跟合專門為她編織的,是面前這個忙碌的能工巧匠的苦心孤詣——
同紅色竹子不一樣的是,青色的竹叢有粗有細,竹竿也有長有短,竹葉呢,也有長有短,這便有了遠近高低,距離不等的視覺效果。顯然,邊跟合在上一頁紅色竹子的編織中,很快就汲取了一些經(jīng)驗也得出了一些教訓,如竹竿中有粗有細,就使得竹叢密疏有致,形象生動,姿態(tài)搖曳了。
當然,這在編織中,就多了好幾道工序,僅稈皮的粗細搭配,竹葉兒的寬窄長短,編織時就得長削短補,再用作為背景色的白皮稈皮兒作為補充和填充,得不斷地修剪量裁,局部塞加,給整個編織增加許多的屬于細節(jié)的用心……
那一刻,竹青的雙眼一下就濕潤了,她忍了幾忍,還是沒能忍住,便有兩行清淚兒,悄悄地自眼眶流出,爬行在蒼白的臉頰上,白晃晃的電燈光下,照出兩條濕濕的亮來。
竹青還是用手輕輕地揩拭了一下。
她覺得贊美與感嘆的話語都顯得蒼白,只是下意識地說著:
真好,邊師傅,編得太好了,邊師傅。
那時候,天空似乎響過一聲悶雷,是秋天的那種隱隱約約的雷聲。遙遠而模糊。雷聲并不孤獨,陪伴它的,是由小變大的雨滴。秋天的雨滴,不會像夏日般那么猛烈,卻綿密濃稠,淅淅瀝瀝就越下越大起來。
院子里的樹葉兒和菜園里的菜蔬,一起發(fā)出了被淋打的聲響,沙沙啦啦,沙沙啦啦,像一個女人在吐露心事,也像年輕媳婦在表達一些復雜的情感。
竹青此時正在廚屋里炒菜,她要好好地犒勞邊跟合。她滋滋啦啦的炒菜聲正迎合了窗外不絕如縷的秋雨。
菜其實也很普通簡單,一盤炒扁豆、一盤炒絲瓜、一盤辣子白、一盤小蔥炒雞蛋,一盤土豆絲,還有一盤黃瓜段。普普通通的素菜,讓竹青炒出了不同的味道。
早在當閨女的時候,娘家媽就自小教會了竹青該掌握的針線活兒和做飯炒菜的廚房小本領。而之前一直從事美術創(chuàng)作,之后被遣返回村的父親,又是她的文化教師。竹青的婆婆也多次在鄰里面前,夸贊兒媳的知書達禮,更認可兒媳的飯菜比自個兒和她這老一輩人做得更地道,更有滋有味。
坐在氤氳著菜肴之香的小飯桌邊,邊跟合想,這做飯炒菜跟他的編席子織墊子一個道理,要用心去侍弄哩,要愛好這個行當哩,要把做飯炒菜編織席墊真正當作一回事情去投入地做,才會揣摩出其中的奧妙和門道,才能體會出這個行當?shù)臉啡怼?/p>
邊跟合這樣天馬行空地胡亂想著,就見竹青從廚屋的案下拿出一瓶汾酒來。那是支書公爹款待公社的上級領導貴客時,才肯喝的好酒。她今兒要用這上等的酒來款待她心目中的貴客啦!
心底踏實的邊跟合大口大口地吃菜和大杯大杯的喝酒,來感謝竹青對他的實心誠意的款待。
屋外,秋雨依然沙沙滴落,敲打在廈坡里,樹枝兒上,園子的菜葉子上,彈奏出一首秋日綿纏而多情的歌。
竹青今日少有的輕松也少有的興奮,她給邊跟合斟著酒,居然也拿起酒杯來,自告奮勇地要陪同邊師傅喝幾杯,為邊跟合那兩頁席墊上的竹子,為他沉默外表下的一顆誠摯的心……
邊跟合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文靜內(nèi)向的竹青老師也敢喝白酒,且一杯一杯陪他喝個不停,他不好勸她,不愿撲滅她少有的激情。真的,來到支書家多天了,竹青的表情一直是沉靜而沉郁的,那種陰郁,邊跟合是從她一對好看的眼睛里覺察到的。當支書的一家人因各種事由分別離開家庭時,竹青便表現(xiàn)出原有的輕松與活潑,歡快和自由。這,也是心細的邊跟合漸漸體會到的……今兒,支書的全家都出去了,這難得的機會,就讓竹青放松自己吧。
邊跟合就長嘆一口氣,唉,這么排場的房屋,這么寬敞的院落,這么殷實富裕的家道,對于竹青,咋就成了無形的籠子了呢,是誰編織的這個大籠子呢?
邊跟合想,竹青肯定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心事,一直悶在肚里,憋在心里,她不與人言說,自有她的苦衷,但愿桌上的一杯杯汾酒,能淡化她的沉郁,能澆滅她的苦衷……
邊師傅,以后,沒人的時候,就讓我叫你跟合哥吧,你人很好,踏實、可靠,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懂我……
言罷,竹青又與邊跟合碰了一杯,邊跟合點著頭,又搖搖頭,他看見竹青平時蒼白的臉兒上,此時罩著兩片美麗的紅暈,那是被酒精染就的兩朵云霞,是一個本色女子性情的體現(xiàn),她的被雙眼皮環(huán)抱著的俏麗大眼里,平時如一泓平靜恬淡的湖,此時,被屋外不絕如縷的秋雨,激起了微微波瀾,被秋夜舒心的美酒,漾起了一層層漣漪。有兩包清清的淚水,忽地就涌了出來……這是她今天第二次掉淚。
竹青到底是一個理智的女子,當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的時候,對酒,她便就此打住,眼見著那一瓶汾酒僅僅剩了一底,心里也佩服邊跟合的酒量。濃烈的白酒使他的臉部和脖頸泛了一層紫紅之外,他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他沉默的隱忍使竹青想到了一塊堅固的石,一棵粗壯的樹,一片質(zhì)樸的山地,一座沉默的山,一個可以依靠的……他就是從大山那邊過來的呀……
她又給邊跟合倒了幾杯,便揭開籠蓋,把她精心做的二面花卷兒,拾到盤子里,放到了飯桌上……
從后晌到夜里,雨,下得綿密而緊湊。他們都能想到,屋外,早已是一個雨霧籠罩的天地了。村巷與鄉(xiāng)間的土路,是可以想象到的泥濘和濕滑。走親戚的婆婆和月亮,不可能在這樣的夜晚冒雨歸來。
支書的會議需要三天,家里沒有特殊情況,也絕不會離會而歸。
那么,這個秋雨漫漫的夜晚,在被夜色和雨霧所編織的寬大院落和寬敞屋室里,僅有他們二人了。
竹青是到了夜里十點才去關大門的,她不會像平時那樣,一吃過晚飯就關了大門。今兒特殊,她必須等到這樣的時刻,即使公公婆婆他們忽然回來,十點多關大門也完全說得過去。
竹青心細,心細的人就十分注重生活的細節(jié)。
夜雨依然沙沙地滴落,絲毫沒有歇息的意思,它們就像竹青臥房里的那只鐘表,雨滴一樣的分針秒針,滴滴噠噠,敲打著也蠶食著這個平靜安寧的秋雨之夜。
躺在炕上的竹青看了一會書,看鐘表已十一時了,她關了燈,強迫自己快快入睡。她怎么能睡著啊,眼前夜幕里,幻化出的,全是編織人邊跟合的影子,邊跟合的臉部輪廓,邊跟合編席墊的動作,邊跟合推石碾的生動造型……最后,夜幕里便生長出一叢秋日紅色的竹子,春日青綠的竹子……
竹叢與邊跟合的形象重疊在一起,且反復重疊著……
竹青的心里,仿佛燃燒著一團火,愈燃愈烈,愈燃愈烈,她覺著渾身發(fā)燙,臉頰額角上已有細密的汗珠浸出。
她輕輕地掀掉了被單。
夜霧的籠罩下,朦朧了一個年輕女子白潔的半裸體,由于有了緊湊的呼吸,使得高聳的部分有了起伏……
竹青朝窗外看一眼,東屋的燈,不知何時也熄滅了。
她想,邊跟合此時入睡了沒,是否與她一樣,在輾轉反側呢?
竹青覺得不可以再這樣猶豫下去了,這樣的夜晚過去,不可能再等來相同的秋雨之夜,她得作出決斷了……
一個選擇的從容寫在竹青美麗而此時罩上紅暈的臉上。
她沒有開燈,如往常夜里到院子里一樣,她拿上了枕頭側的那把手電。
手電筒里那一束光亮,倏忽間切割開雨霧彌漫的夜,如一把利刃,給竹青削砍出一條前行的路,更像一團光明的勇氣,給柔弱的竹青以充盈飽滿的力量。在光束的引導下,竹青走出臥室,走出廳室,直朝東屋走去……
七
邊跟合根本無法入睡。
那七兩或八兩老汾酒,在他的胸腔里激情澎湃。
竹青吃飯時的話,一遍遍回旋在他的耳邊,以后,沒人的時候,就讓我叫你跟合哥吧,你人很好,踏實、可靠,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懂我……
那時候,他大膽地看了竹青一眼,他覺出竹青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他,眼里,有酒精燒出的火,也有秋雨濺出的水,水與火,在她好看的眼睛里交織著,融合著,就那樣,殷切地,感激地,或者說是深情地注視著他。只眊了她一眼,眼前,就有火花啪——地閃了一下,人趕緊低下了頭,一門心思吃菜喝酒了……
是我自作多情么?!
邊跟合在暗夜里大睜著雙眼,眼前,是他編織出的一頁頁席墊,席墊上閃出的是歡歡慶慶的雙喜字;是厚厚道道的忠字;是濃烈如火的紅色竹叢;是挺拔秀美的青綠竹叢……
竹青,竹青……
喃喃地,邊跟合呻喚般地叫出了聲……
邊跟合曾想著走出門去,去敲響竹青臥室的門,若不開門,那就是婉拒,若開了房門,那百分之六十就表示同意了,他可以急切地走進去,緊緊地抱了她,用力去親她,濃重的夜色會給他某種掩飾和力量的……
可是,就在他接近竹青的時候,摟抱竹青的時候,清醒過來的竹青忽然被驚嚇而大叫或哭泣可怎么辦?邊跟合不得不有這最糟的假設和最壞的估計。早在村里時,勞作的間歇常聽年長的社員們,談論起男女之事,說道,男人心思一層紙,女人心思一座山。意思是,在男女事體上,男人很簡單,愿意或不愿意,全寫在他的臉上,那層紙一戳就破;女人們則不同,那處心思琢磨不透,湖一樣深山一樣厚……
想到這一點,邊跟合一腔熊熊欲念,仿佛又被秋雨淋澆,原本坐起身的他又不甘心地躺下來,并伴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唉——
他并不知道,他的嘆息尚未落地,打著手電的竹青已走到他住的東屋門前了。
竹青也有著縝密心思,在東屋門前,她擰滅手電,輕輕喚一句:
跟合哥,你睡了沒?
隨了輕輕一叫,她的手臂便去推那扇門了,她沒想到,東屋的門,并未關著,輕輕一推便開了。
跟合應聲一下坐起來,他有些慌亂,有些手足無措。
竹青很自然地坐炕沿上,低低說道,跟合哥,我睡不著,想和你說說話,一人在那邊,也有些害怕……
愣怔了一下的邊跟合探手去拉電燈繩,黑暗中的竹青卻無聲地阻止了他,她用手抓住了他伸探燈繩的手,輕巧卻果決。
這時的邊跟合,無須再猶豫和遲疑了,并非夜霧和酒精給了他力量,是多日來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感情,使他有了空前的勇氣,先是一條長臂挽住了竹青的肩,接著,他站起來,雙臂把竹青緊緊地,緊緊地摟住了。
一縷縷年輕姑娘的特有氣息和青春的馨香,襲擊著邊跟合的嗅覺,它陌生而誘人,清新卻濃郁,邊跟合被這種氣息擊得暈眩,撫著她的一頭秀發(fā),且擺過她的臉來,在探尋她的嘴。
他感覺竹青下意識地躲他,哪能躲得過,他一下便觸到竹青的唇,那是,兩片年輕女性涼涼的唇,他吮著、啜著,他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呻吟使他受到鼓舞,索性抱了她,躺在散發(fā)他體味兒的炕鋪上。
此時,編織匠人的手,勤奮且忙碌,第一次撫摸一個年輕女性的身體,謹慎著,認真著,珍惜著,他的心,連同他的手,也在顫抖。比他顫得更厲害的,是懷抱中的竹青,她的呼吸早已不勻稱了,吁吁喘著,當那雙細長有力的大手觸摸雙乳時,她禁不住驚叫一下——
她喃喃地說,跟合哥,你輕一些,我還是女兒身……
嗯——?!
邊跟合一驚,怔一下,很快就明白了,黑暗中,竹青把方才墊手電筒的方手帕,鋪在身下,將要迎接她二十三年來,最為神圣,也最為神秘的人生洗禮……
秋雨之夜,成了一對年輕人喜怒哀樂的激情之夜。
驟雨初歇。
竹青起身給邊跟合揩著渾身的汗水。邊跟合看到,墊在他們身下的那方白凈手帕上,盛開了一大朵美麗的牡丹。
依偎在邊跟合修長遒勁的身體側,竹青的輕言細雨如同屋外的夜雨一樣綿長稠密……
竹青姓季。
她記得自己是上小學二年級時,跟著父母回到村里的。后來才知道,那叫六二返。
季竹青父親叫季風,是晉南這座城市里知名的畫家。
因為一幅畫作,他有了右傾傾向,幾年之后就被遣返到老家農(nóng)村了。
父親成了政治上有污點的人了。在鄉(xiāng)村,即使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也難以躲開一次次政治運動的疾風暴雨。
既然當年沒被劃成右派分子,返回到村里的他,就不在五類分子之列,就不應當成為專政對象的。季風卻是屬于典型的知識分子書生氣,不會同村干部們套近乎,多年來成了有政治問題的邊緣人。斗爭五類分子時,他時常是陪站者陪斗者陪批者,鄉(xiāng)村的一些苦活兒重活臟活兒他也得常常去做。
就在季竹青二十歲那年,一打三反開始了,來勢兇猛的運動很自然又把季風卷入其中。且有風聲傳來,說這次運動中,要把以前的漏網(wǎng)之魚統(tǒng)統(tǒng)打撈上來,重重地扣上帽子。
季風全家生活在膽戰(zhàn)心驚的刀尖上。
轉機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
大隊革委會主任在某一個晴朗日子里,破天荒出現(xiàn)在季風家里。
他是來給季風女兒季竹青來提親的,對象是他連襟家的兒子,他的連襟是東山根下大羽村的村支書。
男孩子一表人才,就是有些老實云云。
革委主任還給季竹青母親講了男方家條件如何的優(yōu)越,答應這門親事之后,季風非但不會被扣上壞分子帽子,在村里還會受到某種照顧。如,干一些輕松活計,當計工員;在村里的墻壁上刷寫標語,在村里的小林場里做一些活計等等。
村人都知道,革委主任的兩個連襟很厲害,一個是公社書記,另一個是臥虎山下大羽村的村支書。
竹青心疼父親,不忍看他的腰板被鄉(xiāng)村的苦累活計壓得一天天彎曲,在同母親的唯一一次相親之后,她答應了這門親事。
懂事的季竹青把眼淚流到肚子里。
無人的時候,她常常以淚洗面。
……
邊跟合此時緊緊摟抱著季竹青,多日來的疑團被解開后,對懷抱中的女子,更多了幾分同情和愛憐。
月亮不是一般的老實,那是一種不知緣由的病??!竹青說著,頭枕在邊跟合的胳膊上。
結婚數(shù)月后,竹青常常能聽到村巷里的同齡小伙子們在同月亮打趣。
月亮啊,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媳婦,天黑了知道爬到媳婦身上干事么?
干什么事?我們各睡各的覺哩。
哈,你得摸你媳婦的奶子,親她的嘴呀,最后把她的大腿分開,把你的那個插進去呀!
別胡說八道了,我才不會干那流氓事!
大伙哈哈一笑,散開了。
因是支書兒子,一伙年輕人也不敢過分玩笑,但他們后來在巷里看到竹青時,眼光怪怪的。
支書女人,也就是竹青婆婆,無數(shù)次和竹青談心,孩子啊,你嫁給月亮,咱就是一家人了,你是月亮媳婦,也成了我的親閨女。青兒呀,月亮少時生過病,比其他男孩要實誠些,這叫作什么成熟遲嘛,就像地里的甜瓜一樣,大部分瓜兒夏天就熟了,就甜了,月亮遲些,月亮要等到秋天哩,要等到冬天哩……青兒呀,月亮熟不熟,會不會那樣,還得你教他哩,我這當媽的,總不能教親生兒子怎么怎么做那事兒吧,你當媳婦的,就可以,什么小花樣,小手段,小招式都可以用得上……青兒啊,咱不是外人,媽的苦心,你也會明白的,媽厚著臉皮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們好呀……
女人說著,就抹開了眼淚……
竹青點著頭,體量著一個當母親的苦心和不易,也決心照著婆婆的說法去做,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隔個十天八天,半月二十天,婆婆就會如此這般地吩咐叮囑一次,當然也會如同以前般抹著眼淚……某一次竹青點過頭后去看抹眼淚的婆婆,婆婆的眼睛正透過抹眼淚的兩指縫隙,在悄悄地看她、觀察她。竹青的心里,一陣害怕,伴之害怕的,是頓生的厭惡。
婆婆問得多了,竹青總得有個明確答復,在不知第多少次問過之后,竹青無奈而真實地匯報說,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月亮壓根就沒有這個想法,沒那個能力,他那個東西,就不會硬起來的……
竹青是鼓足勇氣,說了這幾句幾乎無法說出口的話。
讓竹青頗感奇怪的是,以往一直對她有些威嚴的公爹,對她的態(tài)度漸次地變了。往常,在家里,他是一家之長,自然有家長的威嚴,他又是全村的支書,又有支書的威信,這兩種威嚴在這里,便不茍言笑,嚴肅得讓竹青害怕。以前,無論家里院里,竹青碰見他,恭敬謙和地喚一聲爸——他也僅從鼻孔里哼一聲,可以回看她一眼,也可以不看她,或者用他一對細小的眼縫里瞄一下。之后便不同了,喚一句,他歡快地應答著,嗓音朗朗的像他在大隊喇叭里的發(fā)令,一張黑瘦的臉子,也漩出一片笑來,如同那個年代的陳永貴,戴上了又一朵勞模的大紅花;那一段,他破例地開始了請教兒媳,如飯前飯后,他會從衣袋里掏出一份紅頭文件,指出里面的某一個兩個生字,問竹青發(fā)什么音,表達什么意思,態(tài)度虔誠得成了村校學生。他喚竹青的口吻與叫法也不同婆婆,他叫她小青兒——親切溫和,像父親喚女兒,又像丈夫喚他心愛的妻子……這讓竹青受寵若驚,也讓她忐忑不安。春日院南小園里種菜時,竹青在栽一片洋柿子苗兒,茄子苗兒,翻了地,灑了糞,她一人學栽著,公爹此時過來了,看了她一會兒,告訴她坑兒要挖多深,苗兒要栽多長,她耐心聽著,照著公爹的話去干著呢,公爹便蹲下身來,輕輕捏了她的手,要手把手教她種菜移苗兒呢,那一刻她窘迫極了,也泛出了一些惡心,她趕緊抽出手來,借故離開了……
聽到這里的邊跟合憤憤地罵道,這個老雜毛,沒安好心思呢!他想干什么?!
季竹青捂住了邊跟合的嘴,沒讓他再罵下去,又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邊跟合又涌來了興致,竹青有些撒嬌地說,不想在炕上了,炕單被子你出的汗水洇濕嘍!
邊跟合拍一拍竹青光滑豐滿的臀部,把她抱起來??幌?,是那一頁下午編織好的席墊,席墊中間,正生長著一叢青綠的竹子,在竹叢里和心愛的人做愛,正迎合了竹青的詩情畫意。
那一夜,兩人說一陣話,便有些瘋狂地做一陣,幾乎沒有睡覺……
早晨,雨住了,天還沒放晴。
竹青給沉睡的邊跟合蓋好被單,便早早地把院門的門閂抽開,她去做早飯去了。同時也隨時恭候家里其他成員的歸來。
一上午,他們沒有回來。
中午飯后,竹青勸說邊跟合好好睡個午覺。
邊跟合可真能睡,這一覺就睡到了傍晚。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們依舊沒有歸來。
難道,今天也不回來了?
季竹青思忖著,腮邊又飛來一縷潮紅。
她知道,鄉(xiāng)村間的土路,停雨之后也還有些濕滑,他們不回來,是要等到路面再晾一晾,干一干呢。
這樣想著,一切也就合乎情理了。
竹青還是等到夜里十點過后才關上院門的。
今夜,是邊跟合急不可耐地來到竹青臥屋的。
竹青搖搖頭,示意不在這里的。她卻鋪好了炕上被褥,且抖開來,然后拉著邊跟合的手,二人悄無聲息地又來到東屋。
邊跟合明白了竹青的一點心思,那就是,如果,萬一,外出的家人忽然敲門了,她一人去可以悄然去開了。如倆人在她的臥屋,肯定響動會大,而引起家人疑慮。當然,邊跟合想不到的,季竹青還有應對最壞的假設,萬一被公爹和婆婆逮個正著呢,是竹青在東屋里,她是主動的一方。
下午睡足的邊跟合有如一只下山猛虎,身下的竹青溫順成一只小綿羊,他把她叼到興奮的山巔,又從山巔上跌到無底深谷;邊跟合像一臺加大馬力添足柴油的拖拉機,帶著碩大而鋒利的犁鏵,駛進平坦的荒野;竹青果真是剛被開墾的處女地,破天荒接受著驚天動地地開墾和刨掘,那一柄鋒銳的犁鏵深深切入期待已久的地心時,整個原野便被震顫、蘇醒、調(diào)動、刺激、亢奮、感恩……感恩犁鏵,讓這片原野走進另一個季節(jié)。
天亮了。
一縷縷晨曦穿云破霧,在東天編織一幅壯麗圖景。
八
邊跟合編織完大隊庫房里用于屯糧的圍席后,秋風漸涼,涼中有了冷的意味。
他的編織已接近尾聲。
心細的婆婆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兒媳吃飯時犯惡心了。
為證實那一個讓她心緒復雜的結果,婆婆在每日上廁所時分外留意。每月這幾天,是兒媳來身子的時候,這個月里,她看不到竹青一丁點例假的痕跡了……
猜測與結果,被一點點證實。
當婆婆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給丈夫時,支書一張質(zhì)樸的臉子上,表情復雜七七八八。
年輕的季竹青沒有一點點經(jīng)驗,她尚無意識到這一點。
這一天,婆婆和公爹帶著月亮一大早出門了,月亮的姥姥病得厲害,全家去探望。婆婆吩咐竹青看好門,打理好家務,說他們?nèi)チ丝辞闆r,可能今兒回來,也可能今兒不回來……
竹青一如既往點著頭,順從答應著婆婆的一切指令,心里,卻涌來又一股喜悅。
午飯草草吃過后,邊跟合就急著抱了竹青朝東屋走。
竹青還是冷靜了一下,示意出去關一下院門就回來。
竹青關好門,插門閂后,像以往一樣,拿了拴了繩兒的鐵釘子往門閂邊上的空洞里插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兒,鐵釘就是插不進去,不知那個窟窿眼眼怎么會被堵住了。如果,插上鐵釘,在外面是不會撥開門栓的。
竹青當時就那么想了一下,鐵釘沒插到窟窿眼兒,也就沒有再插,大白天的,誰會去拔支書家的門呀,便匆忙返回東屋,同邊跟合親熱去了……
這段時日雖在一個家里,兩人看對方的眼光都收斂而節(jié)制,讓舉動和表情恢復到他們共同擁有的秋雨之夜以前。對他們二人來講,是自我約束,自我克制,也是自我折磨。
今天,折磨他們的無形籠子暫時松開了,他們要放松一會兒,要自由一會兒,要在東屋里釋放一會兒,瘋狂一會兒……
二人是在瘋狂釋放和盡情做愛中,被人編織進另一個籠子中的,他們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
公爹支書和婆婆就那么不聲不響,神鬼不知地走進了東屋,東屋的門,晌午是不會關死的。
捉賊要贓,捉奸要雙。他們兩人是實實在在被堵在炕上了。
慌亂中的他們無所適從,竹青的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驚怕中的她,下意識地依傍在邊跟合身上,邊跟合跪在炕上,那是一個慣性動作,如同以往編織席墊中的動作一樣。看看表情冷酷的支書,看看表情模糊的婆婆,邊跟合有些結巴地說,大叔大嬸兒,全是我的借,這不能怪竹青的……
竹青一下清醒過來,她緊咬著嘴唇,一句一句說,爸,媽,是我不好,是我不安分,是我走進東屋找邊師傅的,你們不要怨他。
婆婆憤憤地,她呸了一口,狠狠地說,竹青,我們待你和親閨女一樣,看你干的這好事,對得起誰?
公爹支書不去看竹青,他一直盯著邊跟合,他斜視的目光,是石頭,是釘子,是邊跟合編織席墊使用的篾刀,錘子,是竹青納鞋底用的錐子、剪子,是他胸前口袋里別的那支鋼筆的筆尖,是大隊部的磚墻上斜掛著的步槍黑幽幽的槍口……
邊跟合你這窮小子,壞小子,你干出這等事來,還算人么?!信不信,俄一句話,公社的武裝部長會領著人來,一根繩子把你捆走的;信不信,俄一句話,大隊里民兵營長會領著一班基干民兵,捆著你全村游街;信不信,俄一句話,就招來一幫小伙子,打你個半死!
邊跟合此時臉子鐵青,他也著實被嚇著了,他求情道,大叔大嬸兒,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們吧……
支書冷冷說道,看在俄家兒媳的份兒上,俄饒了你這一次,收拾你的家什行禮,快滾,滾得越遠越好,以后要進羽村的村子一步,看不砸斷你的狗腿!
支書罵罷走出院子,而婆婆也把竹青引回了北屋。
邊跟合哪敢多待,草草收拾了他的工具箱,鋪蓋卷兒,偷看了竹青臥屋一眼,就急匆匆離開了。
他幾乎是小跑著離開羽村的,走出村子老遠老遠了,才坐在路邊一塊青石上喘息小歇,此時他的腦袋一片混沌,一片模糊,他得坐下來,好好理一理,順一順了,他得回顧事情的前因后果和來龍去脈……
前不久的秋雨之夜,他們就放心讓兩個年輕男女獨住一院,待上整整兩個夜晚,而今天剛一過晌午他們就齊齊地回來,竹青之前拴好院門的,他們?yōu)樯稕]有敲門就進來了?!
想不通,理不順,看看西邊的太陽已經(jīng)快坐到山頂了,他得趕緊起身趕路呢,他又想到了季竹青,不知心愛的竹青因此事會有多大麻煩?他又后悔自己,后悔是自己害了竹青……
仿佛是心理感應,他好像隱隱聽到了竹青在叫他,喚他——
跟合哥——跟合哥——
一回頭,果然,遠遠見季竹青朝他跑來,是真的,是竹青來了。
跟合哥——竹青喘吁吁跑過來。
竹青是拿了一個書包跑來的,書包是藍色的,里面包著一雙黑色燈芯絨鞋,那是她給邊跟合做的一雙鞋;一塊白色手帕,那是她讓邊跟合珍藏的,他們愛的象征。還有一個信封裝著的,是她攢下的50 塊錢,她不忍心讓邊跟合在那個家里白白勞作一個多月。
當季竹青堅決地把書包給了邊跟合之后,她表情復雜地說,跟合哥,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想了半天,我覺得這是那老兩口早就設計好的一個計謀,他們?yōu)榱肆糇∥?,真是費盡心機了……我告你一個消息,現(xiàn)在,我已懷上了你的孩子,有了你的血脈,我高興!這也是他們確信我懷孕之后,才趕你永久離開羽村的緣由所在,要知道,村里有多少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再苦再累心里再憋屈,也會把日子過下去的。這是他們設的圈套,也是他們的目的……跟合哥,你快走吧,山不轉水轉,忍下這口氣,我們慢慢等著,盼著,熬著,你保重吧……
竹青說罷,抹著淚,轉身離去了。
邊跟合怔了好半天,現(xiàn)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沒想到,他編織席墊十多年的匠人,就在這個多事之秋里,糊里糊涂被人編織了,且編進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籠子里,一個毫無設防的圈套里,他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提著季竹青給他的書包,書包此時沉甸甸的,他知道,他提著一份責任和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