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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明月寺練練槍法 中篇小說

2021-11-11 12:36秦羽墨
邊疆文學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三警官派出所

秦羽墨

1

離縣城一百七十里的莫索鎮(zhèn)盛產(chǎn)兩樣東西,青鳥和雄黃。青鳥是青的,雄黃卻并不黃。在雄黃廠建立之前,當?shù)厝藦奈聪脒^這種鮮艷有如雞血的東西能賣錢,長時間里,它們只是小孩手中拋來擲去的玩物。

陳況到莫索鎮(zhèn)后,上午去明月寺打鳥,下午到雄黃廠抓小偷,晚上跟鎮(zhèn)長、衛(wèi)生院老劉還有所長他們一塊喝酒,坐等小偷家屬拿錢來贖人。對于青鳥,半年下來,袋里的子彈消耗得差不多了,卻沒能打到幾只,而小偷,一抓一個準,這有點令他想不明白。還有一件事他也不明白,明月寺沒有明月,也沒有寺,那里是成片的竹林以及連綿無盡的高大杉樹,走在其中,如同置身幽深的綠色甬道,就算大晴天,也見不到幾回囫圇的太陽。穿過竹林,大山深處隨處可見兩人合抱的銀杏,他要打的鳥就棲息在那些竹林和銀杏樹上。小時候,他懂得自制弓箭,如今用的是政府配發(fā)的手槍。陳況現(xiàn)在是莫索鎮(zhèn)派出所的一名警員。

新千年,莫索鎮(zhèn)人的耳朵每天享受著港臺明星的熱情服務,歌曲《月亮惹的禍》循環(huán)反復,從天亮放到天黑,張宇專注而忘情的聲音整天不歇氣??沙酥?,鎮(zhèn)里人跟外界的聯(lián)系便少得可憐了,遠離縣城的它像一個化外之地。鎮(zhèn)上沒有陌生的事物,也沒有陌生的人,你家養(yǎng)了幾頭豬,他家放了幾只羊,半夜里誰摸進了誰的房門,院子角落的那顆綠殼雞蛋是清早下還是前天晚上下的,大家一清二楚,人跟人之間就像你的左手和右手,熟悉得令人厭倦。如今,鎮(zhèn)上總算出現(xiàn)了個新面孔。

大地方來的關(guān)系戶,城里娃,每天只知道吃喝玩樂,四處晃蕩。在莫索鎮(zhèn)人眼里,陳況跟過去分到鎮(zhèn)上的那些年輕人沒什么區(qū)別,待不了幾天就走的。這樣的人能有什么本事?打不到青鳥就對了。每次見陳況兩手空空地回來,鎮(zhèn)上人都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不單打不到青鳥,恐怕別的鳥,他也沒辦法打到,否則,也不至于回回落空。他們哪里曉得,陳況在警校時參加過全國在校學生射擊比賽,并獲得亞軍,完全稱得上是神槍手。然而,面對青鳥,他失準了。每到開槍的時候,就有一塊陰云落下來,準確地停在他眼前,擋住視線,讓他失去目標。一塊紅色的,血布一樣的陰云,如翳如霧,堆得非常厚實,他沒辦法穿越,也無力將之揮去。

陳況很想找回準頭,然而,怎么也找不回來。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始終如影隨形,讓他在感到沮喪的同時異常懷念過去那些與槍親密無間、互相信任的日子。他這是在跟鳥較勁,跟槍較勁,更是跟那塊飄忽不定的陰云較勁。

大山里的鳥,還有鎮(zhèn)上的人,確實像外界傳言那樣,處處流露著詭異。

青鳥到底是什么鳥,書上怎么稱呼,陳況一直沒搞清。這種鳥個頭比白頭翁稍大一點,羽翼青如天色,性格沉穩(wěn),機敏,喜附高枝。它們躲在林中,佇立于葉子背后,抬頭往上看,因為羽毛的顏色與樹葉太過相近,很難讓人分清。再加上竹林茂密,大樹一柱擎天,這些都給射擊帶來了困難。青鳥的羽毛是青的,骨頭卻近于皂色,一點雜質(zhì)也沒有,讓人想到烏骨雞。也許它們有血緣關(guān)系吧,陳況心想??型耆猓瑢ⅧB骨頭吐出,擺在桌面上,光亮如同琥珀的黑亮骨架像一件別致的藝術(shù)品,這說的是整只清蒸。除此,爆炒或者燉湯,味道都很好,鮮啊。每次到鄭小娥那下館子陳況都要點這道菜,吃完后,饒有興趣地在桌上拼湊鳥骨架,樂此不疲。所長林放對陳況說,你他媽一天到晚只想著打鳥,子彈搞光了,哪天若遇上罪大惡極的歹徒,拿什么對付?

所長只是說說而已,這個鎮(zhèn)子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莫索鎮(zhèn)雖然不乏流氓和小偷小摸之輩,動刀動槍幾無可能,把槍掏出來,往天上一杵,那些家伙便嚇得屁滾尿流,連聲求饒,比如說抓住的那些小偷。他們并非大奸大惡之徒,多半都是雄黃廠的職工子弟,因為不滿廠里的刻薄偷偷轉(zhuǎn)移原材料,賣到外面去。人什么時候抓,該抓誰,故意漏掉誰,所長一清二楚,在莫索鎮(zhèn)他遍布眼線——當然,這是陳況后來才知道的。所長和幾位同事以前也喜歡打鳥,后來發(fā)現(xiàn)收獲太少,便失去了耐心。對青鳥的興趣始終如一,一直堅持進山練槍法的只有陳況一人。

除了打鳥,還能干什么呢?或者說,假裝干什么呢?作為一個外來者,他在這里人生地不熟,鎮(zhèn)里沒有老朋友可以聊天。有一次想找個人說話,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的人都對他很警惕。同事們每天上午窩在值班室打牌,下午如果不出去抓人,不到四點就下班了。小地方的派出所就是這般不思進取。破敗、荒涼、酒鬼橫行,每天都有偷情事件發(fā)生的偏僻小鎮(zhèn),令他看不過眼,如果不是叔叔的安排,他才不會來這個鬼地方。進山練槍成了陳況消磨時間的唯一解脫之法。

嗯,他消磨著,只是不知道到底誰在消磨誰。

總有一天,陳況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老子會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堂堂警校的神槍手還對付不了一只鳥?

2

第一次遇見莊聰明就是在明月寺的山中。

當時日近正午,陳況身體疲乏,饑渴難耐,里邊的林子不熟悉路,沒本地人做向?qū)桓易叩锰h。兩手空空,悻悻地回去,陳況心不在焉,有點小懊惱。正走著,“砰”的一聲巨響,一股霰彈如疾風從陳況頭頂刮過。開槍的人趴在地上,露出半顆腦袋。毫厘之間,那人只要手一抖,或者長黑鐵管稍有偏離,就算不要了他的命,散開的鐵砂也會把他打成瞎子。陳況驚得滿臉煞白,心臟炸裂般,冷汗瞬間淌了全身。

狗日的,往哪打呢,想要老子的命么!他掏出手槍,用手一推,打開了保險,朝那人一指。那人從地上爬起來,觍著臉,哈腰走了過來。哎,原來是陳警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沒注意。陳況看了看,覺得人很面熟,但叫不出名字。那人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是派出所新來的陳警官。陳況說,我認識你啊,你是不是經(jīng)常去鄭小娥的飯館喝酒,開一輛小四輪?是的,是的,陳警官記性好,我叫莊聰明。陳況說,你三天兩頭去,飯館就在派出所對面,只隔一條馬路,別說你裝聰明,就算不裝聰明我也認得。說著,陳況把手槍收了起來,向前一步,將莊聰明的槍拎起。好家伙,勢大力沉,這動靜耳朵都被震聾了。莊聰明說,還行,還行,專門打青鳥用的。陳況說,私造槍械是違法的知道么?莊聰明說,這只是打鳥的小鳥銃,鎮(zhèn)上家家有。陳況握著槍桿,再次掂了掂分量說,這他媽還能叫小鳥銃?莊聰明說,小,最多打二十三米。說著,他跑到前面的柴篷里,佝僂著身子揀出來一只鳥。是青鳥,莊聰明打中了。槍法不錯,陳況說,怎么還不走,等誰?莊聰明說,等等吧陳警官,我們一起等等。

莊聰明從陳況手里奪過鳥槍,舉起來,轉(zhuǎn)動身子往高處瞄。

陳況說,還有什么可瞄的,鳥沒那么蠢,怎么可能再來,槍一響,全他媽跑光了。莊聰明說,不不不,陳警官,你這就不明白了,青鳥跟別的鳥不一樣,它們是一夫一妻制,打死一只,另一只絕不會逃跑,生死與共的。陳況說,這么講,鳥比人有節(jié)操?莊聰明說,可不是么,一輩子就結(jié)一次婚,討一個老婆,死了就沒有了,不會離婚,更不會中途換人,不像有些狗雜種。莊聰明把那只死鳥掛在柴枝上做誘餌,然后,靠著一棵橡樹坐下來,朝陳況支過一根煙,說,等著吧。

兩人悄無聲息地抽煙。

果然,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那只驚走的青鳥又飛回來了。莊聰明抬手一槍,鳥應聲而落,鐵砂打在枝葉上噼啪作響,林中羽毛紛飛,碎葉亂濺。嗚呼哀哉,它從上面掉了下來,跟剛剛死去的那只作了一對同命鴛鴦,不知道誰雌誰雄。

莊聰明說,走吧,陳警官,去鎮(zhèn)上,請你喝一杯壓壓驚,算是賠罪。陳況想著要不要答應他一起去喝酒,手機卻響了起來。是所長打來的。所長他們把王路生的藥品給扣了,讓陳況回去,商量怎么辦。陳況聽后,哦了一聲。還商量什么,哪件事不是林放早拿好主意了的。不過,他倒是很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林放會如何處置。

酒喝不成了,所里出了點事,陳況說。莊聰明說,鎮(zhèn)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還耽誤喝酒?陳況說,反正今天喝不成了。

出山的時候,陳況問,明天你還來打鳥么?莊聰明說,難講,拉貨的話就來不了。到了鎮(zhèn)子口,莊聰明問,陳警官,真不喝了?陳況說,不喝了,不喝了,下次吧。莊聰明說,好的,好的,我記著。不知為何,陳況雖受了驚嚇,卻對那個人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好感,這是他到莫索鎮(zhèn)后,第一次跟他這么說話的人。

陳況看見莊聰明提著鳥往鄭小娥家的巷子拐了進去。

鄭小娥的男人十年前跟人搭伙一起去深圳打工,后來,別的人陸續(xù)回來了,唯獨她男人沒有消息。有人說他被壞人害了,也有人說,他發(fā)了大財,在外面重新找了一個女人結(jié)婚,徹底告別了莫索鎮(zhèn)。男人失蹤后,鄭小娥在鎮(zhèn)上開了家飯店,養(yǎng)活自己和娃,她跟鎮(zhèn)上很多人都有一腿,其中就有開小四輪、喜歡扛槍打鳥的莊聰明,鎮(zhèn)上人都知道。

莫索鎮(zhèn)一條街,幾百號人,居然有三家藥店,王路生的那家生意最好。

剛來時,陳況對此頗為費解,人口數(shù)量不大的小鎮(zhèn)怎么會有這么多藥店,三家藥店分別占據(jù)街頭、街尾和街中心,等均分布,都是私人開的。除此之外,還有鎮(zhèn)衛(wèi)生院(只有它是正規(guī)的),那里的生意也很好。后來,陳況弄明白了,它們的生意之所以好,是因為鎮(zhèn)子上頭六里遠的地方有一家雄黃廠。十年前,它給鎮(zhèn)里帶來了不少財富,讓人們過上了相對寬裕的日子,可如今,它留給莫索鎮(zhèn)的只有災難,不可理喻的災難讓人們失去了基本的抵抗力。爛手,爛腳,爛眼睛,身上長各種奇怪的毒瘡和肉疙瘩。這些都不算,隨之而來的是癌癥。近幾年,莫索鎮(zhèn)的癌癥患者越來越多。雄黃含砷,廠礦最初開采時沒注意到這一點,沒采取任何保護措施,導致砷到處擴散。砷中毒緩慢而透徹,等到發(fā)現(xiàn),接觸過雄黃礦的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計可施了。

以前,他們拼命掙錢,等到生病,又把掙來的錢全部花出去。也有例外的,舍不得把賺來的錢花出去,就用一根牛繩偷偷吊死自己,或者喝農(nóng)藥了結(jié)性命,這樣,那些錢就可以留給子女。對于砷中毒,職工從廠里得不到多少賠償。那個廠是集體合資,開采時資金采取入股的方式,工人自愿報名做事,什么保險都沒買,跟在自己家種田一樣,各安天命,出了事,都是個人負責,誰也不知道會有中毒等死的一天。因為這,盜竊變賣廠礦資產(chǎn)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他們是在變相報復,發(fā)泄不滿。派出所成了雄黃廠的派駐機構(gòu),專門給他們抓小偷。當然,小偷也不白抓,逮著了,按人頭收費,不交足罰款絕不放人。但這次,所里的抓捕對象不是小偷,而是開藥店的王路生。

值班室堆滿了藥品,所長林放,副所長老莫,還有鄧有為、鄭斌,四個人都在。陳況進去時,王路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很不服氣地說,別人也沒許可證,為什么不管,光收繳我的?王路生從省城進了一批藥品,不是正規(guī)渠道,其實鎮(zhèn)里的三家私人藥店都不走正規(guī)渠道,不然成本太高,沒錢可賺,但這次,他被逮住了。所長說,誰說我們不管,只是沒查到證據(jù)。王路生說,我還不知道,你們跟劉德貴一伙的,關(guān)門做賊,合伙欺負人,看我賺錢心里不舒服,礙著他眼了。林放拍了一下桌子說,我們現(xiàn)在是照法律執(zhí)行,不抓你的人算是給天大的面子,還敢來所里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用毒藥毒死人,還沒追究你的責任呢。說到這里,王路生閉嘴了,滿臉怨氣,扭頭走出了派出所。

陳況問所長林放,用毒藥草菅人命?那可比非法買賣藥品的罪大多了,怎么可以放他走?所長沒答話。副所長老莫說,那是家屬和病人自愿的,我們沒必要趟這攤渾水,而且家屬也不會承認。所謂毒死人其實是這么回事:雄黃廠的職工得了癌癥,不想多花錢,對于這種不治之癥,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只想走得舒服一點,安眠藥是處方藥,鎮(zhèn)衛(wèi)生院不能隨便開,別的藥店、診所沒有什么辦法,而王路生有一門家傳手藝,人吃下去,走得安安靜靜,毫無負擔。陳況一聽,當即明白了幾分,難怪上次去王路生的藥店,見到那么多瓶瓶罐罐,里面裝著癩蛤蟆、四腳蛇、蜘蛛之類的東西,可能就是用來制毒的。病人奄奄一息,痛苦不已時,懇求家里人,到王路生的藥店去買藥,吃下去了事,這就是他藥店的生意一直以來如此紅火的原因。但這次沒收的沒有那些瓶瓶罐罐,全是西藥。

晚上,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劉德貴來了,請所里的人吃飯,大家喝得東倒西歪,吃完飯,他叫人用蛇皮袋將沒收來的藥品裝走了。陳況翻看了一眼那些袋子,沒有說話。后來,所里又沒收了其他兩家藥店的藥品,因為王路生的事情在前,他們聽到了消息,所以斬獲不多。沒收來的藥品全進了衛(wèi)生院,然后,所里從衛(wèi)生院得到一筆回扣,事情就是這個樣子。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是這樣,以后還會是這樣。不然,難道把藥品都埋到土里去?給大家補貼一點生活費有什么不好?有一次陳況問過,當時所長如此反問道。陳況只好不再說話,心里咯噔了一下,低頭繼續(xù)吃飯。他已經(jīng)開始適應這種飯局,他知道自己此時就應該裝傻。對所長林放那張臉,陳況越來越覺得厭惡,鎮(zhèn)上人的生死和存在狀態(tài)讓他心生悲憫。他經(jīng)常會想,如果得癌癥的人是自己,又或者手握能讓別人更好地上路的那個配方的人是自己,該如何選擇?他答不上來。

王路生的藥店關(guān)門了,他在鎮(zhèn)東頭的門面成了荒村野店,其他兩家還在死扛。藥店關(guān)門后,王路生神出鬼沒,成了無業(yè)游民。派出所的行動讓他折了一大筆錢,損失慘重,但他并沒有轉(zhuǎn)讓門面,就讓它那么關(guān)著,白白浪費租金。這一點,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王路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同莊聰明混在一起的,兩個人經(jīng)常在鄭小娥的飯館喝酒。

在鎮(zhèn)上碰到王路生,他總用恨恨的眼神看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陳況覺得那種眼神很傷人,刀子一樣切剜著自己的內(nèi)臟,他有點接不住。本來,陳況很想跟他搞好關(guān)系的,好讓自己在鎮(zhèn)上的行動更為方便,作為醫(yī)生,他對鎮(zhèn)子了如指掌,洞徹其中奧秘。

陳況說,老王,你不要那么看我,我們沒有深仇大恨,我很理解你,問題是你確實違規(guī)了。莊聰明也說,你別看他,這事跟陳警官沒關(guān)系,他是新來的。王路生說,還不是一路貨色,天下烏鴉一般黑,天鵝像白粉。陳況說,你這就不對了,你見過天鵝么?王路生說,怎么沒有?縣里的動物園多的是,別以為我們山里人就不認識天鵝了。陳況說,既然見過,你說說看,天鵝是什么顏色?王路生說,白的,全身通白,跟我們家的白鵝一樣,難不成還有黑的?陳況說,以前人們跟你一樣,認為世界上所有天鵝都是白的,其實,也有黑的,澳洲就有。王路生說,你莫騙我,澳洲那個地方誰也沒去過,而今假廣告滿天飛,電視上的事當不得真。陳況說,沒人讓你去澳洲,下個禮拜動物園就有黑天鵝來。王路生一臉狐疑,不會是騙人的吧你?陳況說,我騙你能得到什么好處,天鵝有黑的,烏鴉也有白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莊聰明說,算了,算了,好不容易請陳警官吃頓飯,你在這里說什么黑呀白的,還扯到外國去了,要說就說我們莫索鎮(zhèn)。陳況說,不說了,不說了,酒也不喝了,你倆好好喝。說著,抬腿走出飯館大門。老板鄭小娥追出來,在后面喊了幾聲,陳況當作沒聽見。

人心好壞肉眼看不見,天鵝的黑白難道你也分不清?陳況一邊走,一邊想著。

3

八月十五,全所放假,留老莫一個人值班。所謂全所,總共就五個人,這還是高配,派出所原本只有四個編制,老莫的編是特批的。老莫是本地人,就住在鎮(zhèn)上,他值班是在家里值,手機保持暢通即可。老莫很不容易,以前在部隊當鐵道兵,腰部受過重傷,屬于半殘疾,轉(zhuǎn)業(yè)后在派出所待了半輩子,維持地方治安,算是國家對他的安撫和補償。按政策,他是可以提前退休的,也就是說,再等一年就能領(lǐng)退休工資了。

這么多年,莫索鎮(zhèn)的中秋節(jié)一直安寧祥和,沒有什么麻煩事需要老莫出馬。鎮(zhèn)子處在兩山之間的低洼地帶,像是一條河流沖出大山之后立馬干掉了,人們在狹小的河床上建起了村落和鎮(zhèn)子。月亮升在當空,抬頭看,兩山之間如同筷子夾了個雞蛋,特別大,也特別圓,金燦燦的,簡直可以夾著塞進嘴里。鎮(zhèn)里人吃過晚飯,把椅子搬到街邊,看月亮,聞桂花香,互相扯白話。那晚事有異常,狗叫得邪性,倉皇,急促,焦躁不安,并沒有天狗來吃月亮,月亮在天上好好掛著,狗怎么就亂叫了呢?老莫接到電話,雄黃廠那邊死了很多老鼠,門衛(wèi)處的狗狂吠不止,抽搐著倒地而亡。后來,衛(wèi)生院也打電話來,說看門的狗中毒了,一路狂奔呼叫,不知去向。同樣,那里的老鼠和蟑螂也死了一地。老莫有點頭大,對于雄黃廠,死雞死鴨,死貓死狗,就算死人,均屬正常,可衛(wèi)生院為什么會死那些東西呢?他騎摩托去看了一下,沒看出個所以然。等回到家,鎮(zhèn)上已然大亂。滿街老鼠四躥,它們懵頭懵腦,半死不活地游走,一只只全在拼命掙扎,好像找不到地縫鉆了。貓頭鷹從山上飛下來,將那些晃晃悠悠,暈頭轉(zhuǎn)向的老鼠抓起來叼走。這下可不得了,吃了毒老鼠之后,貓頭鷹發(fā)了瘋,整晚在山上驚悚亂叫,鎮(zhèn)子被一種恐怖的氣息所籠罩。中秋之夜,全鎮(zhèn)人都沒睡覺,小孩的哭聲響成一片。

第二天統(tǒng)計,全鎮(zhèn),加上周圍兩個村子,一共死了二十三條狗,數(shù)不清的老鼠和貓,雞鴨家禽橫尸一片。這件事,鎮(zhèn)上的人搞不清,派出所搞不清,就連衛(wèi)生院也沒搞清,他們沒能從死畜身上檢測出什么特別的毒性成分。好在一點,死了這么多東西,唯獨沒死人。所長林放說,只要沒死人,就跟派出所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他們用不著去過度追究,吩咐大家把死畜挖坑埋掉,做好防疫工作,撒一層漂白粉了事。衛(wèi)生院的人懷疑,是從哪里飄來了一股風,攜帶某種病毒,因此產(chǎn)生了瘟疫,這種案例歷史上時有發(fā)生。在莫索鎮(zhèn),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都會歸結(jié)為是一股風。當他們使用“風”這個神秘詞匯時,已經(jīng)對命運放棄抵抗,任其宰割了。

家畜死亡太多,雞不打鳴,鴨不唱歌,整個莫索鎮(zhèn)變得異常安靜,就算大白天,也給人一種空空如也的感覺。走在街上,只要不說話,如同走進了死亡的城堡,或者是墓地。這種安靜與山里的安靜不同,陳況自小在城里長大,從未有過這種體驗。沒有生氣的死寂,聲息俱無,一旦有,則會被放大數(shù)倍,比方說,一聲咳嗽,一個響屁,或者一段長長的嘆息。鄭小娥的飯館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喝酒劃拳聲音不知所蹤。家畜既然有病,沒人敢吃,剩下的只有山中野物,像青鳥這種??汕帏B從來沒辦法大量得到,飯館能用來做菜的食材少得可憐,生意自然不會好。

沒人知道那股風在鎮(zhèn)上停留多久,從以往的經(jīng)驗看,持續(xù)存在不可避免,死亡的傳單得貼上一段時日。這讓他們看到了希望——那些以前在雄黃廠工作過、砷中毒的重疾患者。他們搬椅子坐在街邊,袒開胸膛,伸長手腳,接受太陽和秋風的洗禮。他們身體的某些部位,結(jié)了一層深褐或淡紫色的痂,像一副破敗的鎧甲,稍微一撓,便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他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擔心死亡之風將自己遺忘,通往閻羅殿的通知單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如此,就不得不在人間繼續(xù)痛苦地煎熬下去。生無可戀,但求速死??伤?,就像樹上的果實,沒熟透時,光靠外力還不足以使其墜落。

到底還是失望了。

死神沒有如期降臨,那股風很快消失。

王路生依然神龍見首不見尾。在莫索鎮(zhèn),除了他沒有其他人有本事配置往生極樂的藥,人們的死變得艱難起來。鎮(zhèn)上的人總喜歡把事情寄托在別人身上,就連死也不例外,他們不知道死亡并非來自別處,它跟痛苦、疾病一樣,是從身體內(nèi)部開始的。陳況很想對他們揭示這一點,最后卻又作罷,他知道如果那樣,只會令他們更加痛苦。如外界所言,這是一塊愚頑之地。

吃了中飯,走在莫索鎮(zhèn)街上,陳況見到的是這般的慘狀與荒涼,一時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他遁去了,操著槍,一個人走進了明月寺的山中。

新來的警員不務正業(yè),所長已對他不做指望,走遠點更好,反正也待不長。這個陳況是真喜歡打鳥啊,越是打不著,越有興致,既然如此,就由他去吧,所長林放如是說。

陳況的親叔叔在市局當副局長,他們局有位老同志今年年底退休,到時候會有人員空缺,就把他調(diào)到市局去,這是林放他們旁敲側(cè)擊打聽到的。作為警校畢業(yè)的高才生,這實在也不是什么難辦的事。事實也的確如此,陳況的叔叔確實有過這樣的承諾,不過,他還有額外的交代,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意思,也是組織上的安排,只不過因為叔叔的大力舉薦,才選擇了他。他們認為這件事讓新人來辦比老革命更適合,不容易引起對方的覺察。叔叔交代了,平時不要輕易跟他聯(lián)系,有事直接給縣局匯報。沒人能看出這個新分來的年輕人身上帶著什么任務。

陳況戴著太陽帽,想起臨行前叔叔的囑咐,隱約有些懊悔。也許當初不該聽叔叔的安排,回老家,到莫索鎮(zhèn)派出所來當警察,武漢有幾個單位爭著要搶他。他感覺這臺戲很難演,所里除了他,別的人都在這待了很多個年頭了,不會跟自己站一邊,而他盯上的演員總是玩失蹤。

入秋的長腳蚊比夏天厲害,不再成群結(jié)隊,更多地選擇單個行動,一旦瞄準哪個目標,它們鍥而不舍,不喝到血絕不罷休。它們的個頭比夏天大了一倍不止,身形靈巧無比,極為狡詐。有時,明明看見在眼前飛,雙掌一合,拍下去,手心里空無一物。秋風過后還能活下來的蚊蟲,都是釘子戶。陳況的小腿被叮出了好幾個腫塊,癢得撓出了血。也許自己也應該拿出長腳蚊的精神,死活叮出它一管子血來。

夕陽下了樹梢,疾速下落,陳況心想,蚊子多可能是因為下午出來的緣故,平日上午進山,從沒遇見這種情況,下回進山得帶瓶六神花露水了。

陳況對著那只鳥瞄了很久,槍臨響之時,那塊陰云又出現(xiàn)了,除了幾片銀杏葉,鳥毛都沒打下來一根。他媽的,難道徹底廢了?青鳥非得用鳥銃打才行?陳況不能想象用鳥銃打青鳥的樣子,一槍過去,肉里全是鐵砂,骨架打得稀爛,拼不出一件完美的作品。他喜歡那個游戲,如果不能擺出一副完整的鳥骨架,他會覺得非常遺憾,那頓鳥肉也白吃了。再說,用鳥銃打鳥,豈不是污了他神槍手的威名?

陳況靠著一棵大銀杏樹,坐下來撓癢,抬頭時,看見兩個人貓腰走了過來。是莊聰明和王路生。莊聰明手里握著槍,王路生手里提著網(wǎng)袋,里面有鳥。陳況看清了,那是幾只青鳥。

王路生說,陳警官,你沒騙人,世上還真有黑天鵝,昨天我?guī)鹤尤タh里動物園看了,跟白天鵝一樣大。陳況說,你也進山打鳥,難怪最近在鎮(zhèn)上沒看到你,你不賣藥給他們,那些人想死都死不成了。王路生說,一個人若真想死,是怎么也能死掉的,世上自殺的辦法沒有十萬也有八千,只有怕死的人才讓別人幫忙。陳況說,理是這么個理,可看著可憐。王路生說,陳警官,現(xiàn)在莫索鎮(zhèn)數(shù)我最可憐,你們派出所和衛(wèi)生院的劉德貴合起伙搞我,還不是看老子生意好眼紅,什么非法藥品,衛(wèi)生院的藥品就沒一件是合法的!陳況說,你講這話要拿出證據(jù),要是能拿出證據(jù),我一定給你個說法。王路生說,哼嗯,證據(jù)我遲早會拿出來的。陳況說,那就快點拿出來,你要拿出來了政府絕不會坐視不理。王路生說,說得好聽,這么久了誰也沒把他怎么樣。這時候莊聰明站出來打圓場,老王,少講些沒用的話,陳警官根本不知道那事,也不知道你和衛(wèi)生院的過節(jié),陳警官才來幾天,搞不清白以前的事,搜你藥的時候,他正跟我在山里打鳥呢。聽到這陳況有一絲興奮,問,怎么,你跟劉德貴有仇?王路生說,老子遲早要搞死他們。莊聰明說,搞死,搞死,通通搞死,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陳況說,這年頭搞死誰都不容易,沒準槍走火把自己先搞死了,多劃不來,你看我,搞了這么久也沒搞死幾只青鳥。說完,陳況又補了一句,你們不要亂來。莊聰明呵呵笑了一聲說,其實我也沒搞死幾只。陳況說,莫謙虛,我知道你搞死了不少。莊聰明說,運氣而已。

王路生說,可不就是運氣嘛,我們出來練槍,那幾只傻鳥大概活得不耐煩了,自己往槍口上撞。練什么槍?陳況問。王路生說,是的,練好槍法,讓莊聰明給我做一桿鳥銃。陳況說,你們啊,不能隨便造槍。莊聰明說,陳警官你又來了,打個鳥而已,你自己不也打?陳況說,你們這種搞法遲早會把明月寺的青鳥打光的,老子還沒打夠呢。莊聰明說,哪能,怎么也要給陳警官留幾只。陳況說,說你胖,你就喘上了。

兩人真是在練槍法,煞有其事地在銀杏樹上畫了個圈。當靶子,幾天下來把那棵大銀杏樹打掉了幾層皮。王路生的槍法很生疏,遠不如莊聰明,主要是臂力不足,拿不穩(wěn)槍桿。他那雙枯瘦如柴的手,跟鴉片鬼一樣。

槍聲一響,山里野物們警覺起來,很難找到青鳥的影子了,其他鳥,他不感興趣。陳況干脆坐下來看他們練槍。他們端槍的姿勢非?;?,像農(nóng)村過年時扛著舂槌打糍粑,因為槍管沒安準星,一切全憑感覺。作為警校的神槍手,陳況看了直笑。不過,笑歸笑,打鳥這樁事,再矬的鳥銃都比手槍有效,鳥銃輻射范圍寬,轟出去,一掃一大片。用鳥銃打鳥,練的主要不是眼力,而是腳步,得輕,不能在沒靠近鳥之前先驚動了它們。

陳況問,你們哪搞的火藥?王路生說,怎么陳警官,你莫管得太寬,在莫索鎮(zhèn)打鳥是不犯法的,方圓二十里都不犯法。陳況說,不是那意思,你們誤會了。莊聰明說,雄黃廠開礦,有的是火藥,重新搭配裝上鐵砂就可以了。又是雄黃廠,這個鎮(zhèn)遲早要死在它身上。陳況問,這里為什么叫明月寺,也沒見寺廟啊。莊聰明說,怎么沒有,傳說是個強盜窩,打著寺廟的招牌,專干奸淫擄掠禍害百姓的事,后來不知從何處來了一位江湖大俠,把寺里的花和尚殺光了,還點了一把火,燒得片瓦不存,整座廟只留下一棵大銀杏樹。陳況指了指,問,你是說這棵?莊聰明說,大概是吧,看樣子它起碼活了兩三百年了。陳況用手摸了摸樹干,有點兒好奇,為什么古時候到處有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山寨寺廟,古典小說總提到它們。在陳況看來,那些故事雖然編得精彩,卻太過血腥,《水滸》里的好漢們,殺人如砍瓜切菜,視生命如草芥,他從小就害怕看那類故事,長大當警察后更加沒有好感了。靠游俠來拯救世界,會天下大亂的。

王路生提著鳥銃過來說,陳警官,要不我們換換,我看你一天到晚打不到一只鳥。陳況說,開玩笑,這是政府發(fā)的槍,你以為是你家的燒火棍?打鳥可能不如你手上的,要是打人,就不同了,強百倍不止。王路生說,打人有多強,我看未必吧?陳況說,這么跟你們講,五十米以內(nèi),十槍能打死九個。莊聰明說,你就吹吧,陳警官,十槍能打死九個獨獨打不到鳥,那就出怪鬼了。陳況說,看見那顆歪脖子欒樹沒,你往那邊跑,跑到樹的前面那為止,至少有三十米吧,看我打不打得準。說著,陳況把槍從腰上拔了出來。莊聰明嚇了一跳,閃到一邊說,陳警官,這玩笑開不得,人命關(guān)天,萬一打中了呢?陳況說,沒有萬一,肯定打得中,試試吧,我只打你頭上的帽子。莊聰明說,打得中,打得中,陳警官說打得中,就一定打得中,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不會跟我們扯謊的。陳況說,那你就弄錯了,我從來不是什么老實人,如果不當警察,世上就多了個流氓,現(xiàn)在當了警察,世上就多了個英雄,跟你們說,我進山不是為了打鳥,老子打的是寂寞。莊聰明說,陳警官很寂寞?王路生說,你把我整糊涂了,打鳥不是打鳥,難道是吃飽了撐著?浪費子彈,我看著都心疼。陳況說,你們不懂。莊聰明說,理解,理解,真是太理解了,鎮(zhèn)上不像你們城里,沒有按摩店,也沒有三陪小姐。陳況忍不住笑了一聲,說,你個狗日的。是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沾女人了,在警校談過的女同學,一畢業(yè)就分了手,未婚青年,憋久了總是難受,莫索鎮(zhèn)沒有一個看得過去的女人,稍微年輕一點的姑娘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剩下的,要么是寡婦,要么就是早就過了更年期的中年婦女,了不起不過是像開飯店的鄭小娥那樣的。

陳況說,打鳥還不容易,把槍給我。他將手槍別回腰間,從王路生手中奪過鳥銃,抬起胳膊,將頭偏向一邊,看也沒看,砰,紛亂的樹葉間掉下來兩只鳥。是麻雀,身體沒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也被打成了稀爛的肉泥。一箭雙雀。只要不盯著目標,他還是敢開槍的,他對槍的感覺還在,這讓陳況多少感到一絲安慰。烏云能遮眼,但遮不住他的心,不用眼睛看,它就拿自己沒辦法了。嗯,就是這么個理,以前教練說過很多次,怎么才記起來?

莊聰明說,陳警官,你真能裝,深藏不露,我看你才叫莊聰明,我只能叫假聰明。陳況說,我的槍是國家給的,不能隨便拿來換,你手中的槍倒是可以給我,我想研究研究。莊聰明看了看王路生,兩人對視,笑了一下。他們的笑,陳況看了心生忐忑。

事情出在三天后。

4

那天,莊聰明跟馮七、曹學軍在鄭小娥的飯店喝酒。

他們?nèi)齻€人是經(jīng)常在那里喝酒的,因為他們是搭檔,一起攬事,一起干活,當然也一起喝酒。莊聰明開小四輪運貨,馮七和曹學軍在后面卸貨,誰也離不開誰。莊聰明去的時候,鄭小娥不但炒最好吃的菜,留最好的位子,而且還會穿出最好看的衣服。她喜歡這個男人。鄭小娥端第一盤菜過來時,莊聰明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她抬頭迎著他笑了一下。鄭小娥端第二盤菜過來時,她的屁股又被摸了一把,這回她沒笑,而是大聲叫出了起來,“哎喲,要死?。 泵@一把的人不是莊聰明,而是坐在隔壁桌的李平娃。就這樣,莊聰明把李平娃給打了。他和馮七、曹學軍把李平娃的左手打成了骨折。

到了派出所,李平娃都沒搞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挨打。他問莊聰明,她是你老婆?莊聰明說,不是。李平娃又問,是你姨妹子?莊聰明說,也不是。李平娃說,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老婆,又不是姨妹子,憑什么你摸得別人我摸不得?莊聰明說,因為她說過只讓我一個人摸。莊聰明說這話的時候胸有成竹,李平娃卻笑了起來。鄭小娥,莊聰明說你只讓他一個人摸,他說的是真的么?鄭小娥看了看莊聰明,又看了看李平娃,先是點頭,然后又搖了一下頭。這樣,大家都搞不明白她的意思了。李平娃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還讓不讓我摸了?鄭小娥不說話,她把頭低下去,埋得很深,看不清臉上神色。這時,所長林放拍了一下桌子說,你們別說這些沒用的,我讓你們到所里來是談賠償問題,而不是研究怎么摸女人。莊聰明說,鄭小娥,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瞎了狗眼了我。陳況覺得莊聰明早就應該知道鄭小娥是什么人,他來莫索鎮(zhèn)聽到的第一件八卦就是關(guān)于鄭小娥的,關(guān)于她和幾個男人的事。莊聰明如果不是在裝聰明,就是在裝傻,陳況知道,他這種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裝孫子的。

莫索鎮(zhèn)經(jīng)常會發(fā)生打斗事件,就算打斷手腳也不足為奇。問題不在于打架,而在于被打者的身份。這個李平娃是鎮(zhèn)長李建設(shè)的侄子,而鎮(zhèn)長李建設(shè)跟林放稱兄道弟,鐵得很,用莫索鎮(zhèn)人的話說,“秤兒離不開砣,鎮(zhèn)長離不開咱林所。”

聽說侄子被打,李建設(shè)很快到了派出所,他一邊走,一邊在街上揚言,老子要打斷他的狗腿。不過,走進派出所之后,他再沒提打斷狗腿的話,他發(fā)現(xiàn)打他侄子的人是莊聰明,而莊聰明是莫索鎮(zhèn)第一條惡漢。所以,他非常同意林放的處理意見,就是賠錢。問題是該賠多少,林放問。李建設(shè)說,林所,賠多少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而是醫(yī)院說了算。他又問,莊聰明,你說我講得對不對?莊聰明沒答話。馮七和曹學軍急忙搶著問,賠多少?李建設(shè)說,來的時候我跟衛(wèi)生院打過電話,這種骨折錢不會少花,先一個人墊兩千,少了的話再補。李建設(shè)根本沒跟衛(wèi)生院打電話,他只是聽說情況后,估摸著覺得需要花費這么多。莊聰明三個沒辦法,只好把錢交了,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兩天后,李建設(shè)又來找林放,說錢不夠,他侄子的手情況復雜,完全治好得好幾個月,還要算誤工費,他去要,別人會說鎮(zhèn)長以權(quán)凌人,治安事件歸派出所所長管。林放問,還要多少?李建設(shè)說,每人恐怕得再交七千。林放又問,七千是不是太多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莫把事情弄復雜了,要再多,他們交不起也白搭。李建設(shè)想了一下說,那就五千,無論如何得這個數(shù)。林放問,五千行?李建設(shè)說,沒問題,瘦狗也能煉出三斤油。林放讓人捎話過去,讓三個人來交錢,說這回徹底兩清,他林放親自做見證人,以后兩家不得再找對方的茬。馮七和曹學軍兩人家里條件寬裕一些,把錢湊好,也就交到派出所了,只有莊聰明,挨了幾天也沒見人影。林放感到有些意外,他納悶地說,我的話都不買賬了?

全都去,家里一個不留,陳況聽見所長林放這樣命令。這個套路他很熟了,不管是抓小偷,還是沒收東西,所長都要求大家一起上,人多好壯膽,顯得派出所齊心,他們代表的是政府,誰也別想反抗。其實,要說壯膽,沒有比槍更管用的了,掏出手槍,兩眼一瞪,或者根本不掏,在腰間拍兩下就足矣,完全沒必要去這么多人。林放是要把大家捆在一起,萬一出了岔子,誰也別置身事外,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這個所長老奸巨猾,很有城府。難怪來這里時,叔叔特別叮囑,萬事小心,多留心眼,少出嘴。

五個人上了一輛舊軍用吉普。

莫索鎮(zhèn)的路是水泥路,底子打得薄,因為長期運礦,被壓得坑坑洼洼,吉普開在上面,一車人一下被拋到高處,一下又落到水底,像在松骨樓做全身按摩。車開出鎮(zhèn)中心不遠,半路意外碰到了莊聰明的小四輪。那輛小四輪裝了滿車紅磚,打屁蟲一樣,“突突突”響著,濃煙滾滾,在馬路上艱難爬行。林放踩了一下油門,吉普涉險繞到小四輪前面,擋住了它的去路。陳況跟所長他們一起跳下車,莊聰明也下了車。不用開口,雙方深知各自來意。林放說,有錢裝貨,沒錢把事情給了了,自己惹的禍,還讓我來回奔波給你擦屁股?莊聰明說,林所長,實在不好意思,這幾天活多,太忙,本打算把這車紅磚裝回家,就去所里交錢的。林放問,紅磚不是別人的么,怎么裝到你家去?莊聰明說,我們家?guī)皫滋煜掠隂_倒了,這些磚是拖回去修新廁所的。林放說,不要跟老子?;ㄕ校麈?zhèn)哪個村,哪條道我都認識。莊聰明說,怎么可能,到時候廁所修好了,請派出所的領(lǐng)導先試用,還請大家喝圓工酒,你們可要記得帶禮金來啊。他這么一說,大家都樂了。林放說,上車吧,你在前面走,我們后面跟著。

兩輛車子一前一后上了路。

莊聰明是馬鬃嶺村的,那個村離鎮(zhèn)里不遠,小四輪開得雖慢,二十分鐘也到了。莊聰明家住在村口,一個農(nóng)家小院,青石壘成一道低矮的圍墻,里面種了些辣椒和茄子,因為季節(jié)的原因,死的死,蔫的蔫,一片凋零跡象。這種院子在莫索鎮(zhèn)很常見,幾乎家家如此,只是那一層舊平板房,恐怕方圓二十里也找不到幾戶了。前些年,因為雄黃廠有分紅,村民都修了兩層紅磚房,看來他們家很窮,窮得沒有道理。莊聰明沒說謊,他們家的廁所確實倒了,像一攤爛泥垮在一邊,院子里臭氣熏天。他父親莊老三在家,見來了這么多穿制服的人,老人家神情緊張,用一種尷尬的熱情給大家釃茶。莊聰明把小四輪倒著開進院子,然后啟動車廂升降操作,將滿車紅磚一骨碌倒在院子中間,車子熄火,莊聰明跳下來說,憋不住了,要去隔壁鄰居那借廁所用用。幾個人在院子里坐著,等了很久也沒見他回來,覺得不對勁,副所長老莫去隔壁的廁所一看,里面根本沒人,那家伙不知什么時候從后面偷偷跑掉了。

媽的,真是只狡猾的狐貍,把小四輪開走,林放有些憤怒地對老莫說,居然跟我耍起了滑頭。老莫看了一下林放,有點為難,所長,我在部隊當?shù)氖氰F道兵,只會開火車,不會開汽車,轉(zhuǎn)業(yè)回來這么多年也沒拿駕照。林放站起來沒說話,他打算自己去。鄧有為說,所長,我來,我來。說完,打開車門,跳了上去。莊聰明跑的時候,鑰匙都還插在車上,看來他是靈機一動臨時決定跑路的。鄧有為將小四輪發(fā)動起來,莊老三走到跟前問,你們怎么開我兒子的車,他人呢?陳況坐在副駕駛室伸出脖子,回頭對他說,你兒子說他有事,讓我替他保管一下,等他回來讓他到派出所來取。記住啊,老人家,陳況特意放大嗓門說,讓他來派出所找姓陳的警官。莊老三聽不懂陳況的話,站在那喃喃自語,姓陳的警官……等他回過神,車已經(jīng)開出院子,到了村口,又轉(zhuǎn)彎上了外面的大馬路。莊老三跟在后面小跑了一陣,然后,站在原地大聲喊,陳警官,哪個陳警官?蒼老的聲音很快淹沒在黑夜里。

小四輪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陳況問,這樣行么?林放說,這樣不行哪樣行,打傷人了賠錢,那是理所當然。陳況只好說,好像確實也沒別的辦法。林放說,學著點吧年輕人,這辦法我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百試不爽。陳況沒說話,他只是回到宿舍后把白天的事一一記了下來。

林放沒想到,自己失算了。車停在院子三天也不見有人來取。林放頗感費解,這車怎么也值好幾萬,為了五千塊賠款,莊聰明連車都不要了?他打電話,莊聰明的手機不通,問其他人,都說這段時間沒見過他。沒辦法,林放把派出所的人全都打發(fā)出去,分頭行動,一個人盯一個地方。馬鬃嶺的人說莊聰明這幾天一直沒回家,沒在村里見到他的影子。問鄭小娥,她說他好久沒去飯店了。至于馮七和曹學軍,自從莊聰明的車被扣之后,三個人分道揚鑣,各干各的,莊聰明再沒找過他們。王路生的藥店,大門一直關(guān)著,聽說他回了柳林村的家中,柳林村在明月寺的山那邊,離鎮(zhèn)里很遠,也不知真假。幾個人一無所獲。

莊聰明難道上天遁地了?

5

八月二十四,鎮(zhèn)長李建設(shè)新屋圓工,請大家去吃圓工酒。

房子修在離鎮(zhèn)子口有一段距離的田壟正中,面前一片開闊、平整的田壟過去是莫索河,背后則是青峰嶺。李建設(shè)選在這里修屋據(jù)說是聽了一個行腳風水師的話,那人說,此地背有靠山,前有來水,于此立宅,子女將來非富即貴。為了把房子修起來,他們家花了大力氣,下了血本,從田壟中專門修了一條車道進去。

獨門獨院,他們家將邊上兩塊水田改成了果園,種上桃李、橘子之類,然后,修了一堵圍墻圈起來,遠遠望去,立在田壟中的房子像一棟花園別墅,格外引人注目。李建設(shè)家這幾年沒少掙錢,兒子是小包工頭,到處攬工程,而他,據(jù)說擁有鎮(zhèn)里雄黃廠的相當一部分股份,雖然現(xiàn)在廠礦奄奄一息,一天不如一天,可是錢沒少進賬,將來就算破產(chǎn),他也能分到一份數(shù)額不小的補償。

擺了二十幾桌,鎮(zhèn)上人都去了。菜好,酒水足,場面也大,可大家卻吃得無滋無味,哪里不對勁。是了,沒有狗,一條也沒有?;閱氏彩拢瑔踢w新宅,不但要有人捧場,還要有狗捧場,汪汪地圍著酒席轉(zhuǎn),討歡喜,啃骨頭,四處打鬧,如此才顯得熱鬧。光是人埋頭吃喝,難免干巴巴。怪只怪前不久鎮(zhèn)里的狗全死了。李建設(shè)沒少破費,飯卻沒吃出想要的效果,早早散了場,他跟林放說,讓派出所的人留下來吃晚飯,晚上接著喝,林放沒答話,抬屁股走了。

接下來的兩天對李建設(shè)一家人來說,有如噩夢。他們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睡眠。新房子,李建設(shè)一躺下,耳邊便刮來呼呼大風,似有人在對著他的腦袋猛力搖風車,他能清晰地聽見車轱轆旋轉(zhuǎn)的聲音。當他坐起身,風沒有了,聲音也不知所蹤,一切恢復平靜。再次躺下,又復如此,看起來,他像躺在一個毫無遮擋的大山風口。錯覺不是李建設(shè)一人,全家都一樣。除了睡眠,他們失去的更重要的東西是安全感。那天清早,媳婦起來在灶膛生火做飯,柴塞進去以后,火苗亂躥,溢出灶口,神靈附體一般,在半空跳舞,搖曳生魅,還對她放聲大笑。

“火笑有客來”,莫索鎮(zhèn)的人都信這個寓言。李建設(shè)吩咐媳婦將大門打開,自己上街買了幾樣新鮮菜,哪里也不去,專心在家等候??烧惶?,也沒見有人上門。到晚上,客人終于來了,它們不是人,而是一群黑黃夾雜,大小不等的蛇。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踱著步,有條不紊地進了堂屋,在屋里一邊游動,一邊抬頭張望。李建設(shè)一家嚇得趕緊抄家伙,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蛇趕出家門。他們不敢下手打,到家來的畜生都是有靈性的,講忌諱。莫索鎮(zhèn)有一句老話,說哪個人懶,就形容他是“懶秋蛇”,因為過了八月半,蛇就很少進鎮(zhèn)了,更別說往家里闖,它們不再像夏天那么好動。這群蛇來得非常蹊蹺。

如此,李建設(shè)想起了一件事。第二天,他在家擺了一桌酒席,把鎮(zhèn)里有臉面的人物都請了來。請來這么多人,是為了陪木匠蔣貴陀,他才是那個最重要的客人。酒斟上后,李建設(shè)說,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蔣師傅,我們開門見山把話說開,圓工酒那天沒喊你坐上席是我的不對,可我們是鎮(zhèn)上幾十年的老鄰居,你沒必要狠成這樣,給我來這一招。蔣貴陀說,鎮(zhèn)長,你這就冤枉我了。林放問,蔣貴陀,你到底干沒干?蔣貴陀說,林所長,連你也懷疑我,那真的是冤枉大老爺。林放說,老李,我看蔣貴陀不會這么干,你們又沒有生死冤仇,這么干他自己也會折壽的。李建設(shè)說,蔣師傅,你說話要算話,真沒干?蔣貴陀說,鎮(zhèn)長,你怎么還是不信我?是我干的,現(xiàn)在就剁兩根手指頭送給你。李建設(shè)說,不管你干沒干,今天再加你一份工錢,把事情散了去。蔣貴陀說,那怎么行,做一份事拿兩份工錢,我蔣貴陀以后在莫索鎮(zhèn)還怎么混?這時候,大家七嘴八舌上來了,蔣貴陀,你莫推了,把錢收了鎮(zhèn)長好放心,是你做的,就把事情散去,不是你做的,大家買個心安。這樣,蔣貴陀只好接下了李建設(shè)的錢,接過錢的時候,他感到莫名難過。他們懷疑自己無非是因為他父親曾經(jīng)有那么一手,就是傳說中的“魯班法”。蔣家?guī)纵叧瞿窘?,技藝高超,方圓二十里誰家上梁,誰家下瓦,都得請蔣家的師傅當頭。所謂魯班法,蔣貴陀也不明就里,都說,如果哪家主人不積陰德,或者沒招待好做工的師傅,新房落成時,木匠在他家的正梁或者屋檐上做一個什么手腳,從此他家便家宅不寧,人鬼不安,最后慢慢走向衰敗。父親死的時候,并沒有將魯班法傳給蔣貴陀,他說,此法過于陰毒,害人害己,咱就好好當一個木匠,老老實實吃手藝飯。父親這樣說是因為自己曾使過一次魯班法,沒過幾天,兒子蔣貴陀的右腳就被牛頂斷了,至今還是個瘸腳老虎。因為父親生前名頭太大,鎮(zhèn)里沒人相信他未得到父親的真?zhèn)鳌?/p>

喝完酒,蔣貴陀對李建設(shè)說,我們家的魯班法早失傳了,你家這種事,我以前在別的地方聽說過,可能是因為宅子離山田太近,蛇到家里是來找吃的,以后沒事少開門,把窗戶關(guān)好,四下墻角撒一圈雄黃粉,過一段時間,天一冷就沒事了。

李建設(shè)照蔣貴陀的話做了,家宅果然安定了不少,這讓他更加懷疑是蔣貴陀在使壞,不然何以給了錢就沒事了?他將自己的懷疑告訴了林放。林放說,成天疑神疑鬼,你們老李家總有這么多麻煩事,你侄兒子的事還沒解決,又來了這茬,腦袋都被脹破了,派出所又不是專門給你們家開的。聽林放這么說,李建設(shè)有點生氣,但又不好說什么。

莫索鎮(zhèn)的咄咄怪事令林放不勝其煩。鎮(zhèn)上人說,李建設(shè)是咎由自取,平日壞事做多了,老天爺要報應他。陳況覺得,他的確是咎由自取,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可陳況同時又覺得,就算報應也得有來由,中間一定藏著什么奧秘,他得想辦法去弄明白。

這一天,莊聰明的父親來到了派出所。

看見莊老三上門,林放問,怎么,你兒子有信了?莊老三說,林所長,把車還給我們行不行?林放說,把賠人家的錢交了,車你隨時可以開回去。莊老三說,我們哪有那么多錢,派出所也不能隨便扣別人的車。林放說,你要搞清楚,我并有沒扣你們?nèi)魏螙|西,只要你們交錢,就能把車開回去,你兒子打了人,自己卻跑了,不把車扣在派出所,怎么向受害人交代,我們這是在維護地方治安。莊老三說,可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錢。林放說,那我就沒辦法了,錢多錢少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而是衛(wèi)生院說了算,你要是把兒子教育好了,不打傷人不就沒這檔子事了?莊老三說,林所長,你不知道,車不是我兒子一個人的,是他跟別人合伙買的,你把車扣住了,他們就沒法賺錢,賺不到錢,就賠不起人家的醫(yī)藥費,我女人還躺在床上呢,她也靠藥養(yǎng)著。林放為難地說,你不把錢交來,我怎么給你車?莊老三說,你不把車給我們,我們怎么交得起錢?聽莊老三這么講,陳況坐不住了,插了一句說,所長,殺了雞便沒有蛋撿了。林放扭頭看了陳況一眼,說,你講得也對,這樣吧,交點保管費,一千塊。莊老三回去,湊來湊去只有六百,家里的錢都在兒子莊聰明手里,他拿著六百塊去了派出所。林放說,太少了實在不行,這是規(guī)矩。莊老三哀求,都是莫索鎮(zhèn)的人,人不親,土還親。林放說,不是不講感情,萬事得有規(guī)矩,我已經(jīng)給你開了很大的后門了,派出所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以后別人全像你一樣,派出所的工作還開不開展?你總不會幾百塊都借不到吧?林放最后說了一句,明天我遲點下班,等你來取車。

莊老三只好回去了。

陳況說,要不讓他把車開回去算了,這么扣著也沒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還敢對抗政府?林放說,你不懂,我就是要治治莊聰明,不然以后派出所還怎么辦事?陳況說,問題是現(xiàn)在他連人都見不著,怎么治?林放抬了一下右手,欠收拾!

陳況輕聲附和了一聲,也不知道誰欠收拾。

6

莊老三回到家,沒進門就遠遠聽見老婆在屋里呻吟著要水喝。他取出鑰匙打開門,看見老婆的半個身子吊在床沿上,陷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于是,趕緊跑過去抱起來。

莊老三感到莫名心酸。老婆這個病跟鎮(zhèn)里在雄黃廠做過事的人不一樣,并非中毒,市里的醫(yī)生說得的是軟骨病,如果早點發(fā)現(xiàn)還有治愈的可能,如今,太遲了,這種疑難雜癥世界范圍內(nèi)都屬于難題。先是干不了重活,不能下田種地,慢慢地,連床都下不了,這幾年基本上在家待著,天晴時,她坐在屋檐下曬太陽,下雨了,就躺在床上。如今,莊老三什么都干不了,每天大半時間是陪老婆,看著她,所以,兒子在外面肆意妄為他也管不到。他一邊扶起她,一邊想,老婆子啊,你這樣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好少受點罪。聽說王路生懂得配制一種讓人走得快的藥,莊老三私下問過,可王路生不賣,他跟兒子莊聰明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怎么會賣那種藥給他。

連著兩晚莊老三夜不能寐,他不知道跟誰開口借這四百塊。他的兩個哥哥莊老大、莊老二,多年以前因為分家的事吵過架,從此,兄弟三人形同陌路,就算住在一個村也老死不相往來,侄子們也因此看不起他這個當叔叔的,如果借四萬,他們雖然會拒絕,但會很客氣地問,干什么大生意啊,借這么多。可現(xiàn)在借的是四百,他們一定會說,一天到晚游手好閑,爛泥扶不上墻,幾百塊錢都要跟人借,出了老莊家八輩子丑!這個兒子真不給自己長臉,除了打鳥,沒個正行,初三沒畢業(yè)就離開了學校,晃晃蕩蕩三十五了,還一事無成,好不容易跟別人合伙買了輛小四輪,以為能有所作為,哪知背地里天天跟寡婦搞在一起。那么多好女人不找,非找個寡婦,就因為兩人以前是同學,他暗戀過她,辛辛苦苦賺的錢全拿去填了無底洞,這回還把人給打了,吃飯的家伙都被扣在了派出所。想到這些,莊老三悲從中來,看來這輩子都別想在兄弟和子侄面前揚眉吐氣了。

莊老三走到堂屋,用長竹勺從酒缸里舀出大碗米酒,又配了一碟花生米和壇子菜,擺上兩只酒盅,一個人獨自坐下喝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擺兩只酒盅,可能純粹出于習慣,按莫索鎮(zhèn)人酒桌上的禮性和規(guī)矩,就算一個人也要做出客氣禮讓的樣子,好像對面正坐著一個誰。

夜黑得深沉,他一邊喝,一邊乜了一眼屋外。外面黑咕隆咚,沒有月亮,幾顆星星綴在夜空,亮而稀疏的它們,像釘在舊墻壁上的不規(guī)則的圖釘。他想把自己搞醉,醉了,就什么想法也沒有了,什么痛苦也都感覺不到了,說不定一覺醒來,兒子就回家了,那輛小四輪也開了回來,而老婆的病也跟著全好了。年輕的時候,莊老三經(jīng)常自己把自己搞醉,如今老了,想求一醉而不得。莊老三埋著頭全力以赴地喝,偶爾看一眼外面的夜色,無盡的夜色像他內(nèi)心一樣空洞荒涼。

酒喝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門閂響了一下,哐當撞進來一個人。莊老三以為是兒子,喊一聲,對方?jīng)]答話,再細看,原來是在鎮(zhèn)上開藥店的王路生。王路生很久沒到家里來了,以前跟兒子打溜的時候倒是經(jīng)常來,每次不喝醉就不走,自從接他爹的腳,守了那個藥店就極少來了。莊老三說,是你啊路生,來得正是時候,陪我喝一杯。王路生說,還有心思喝酒,我是來找聰明的,他沒回家?莊老三說,我還想問你呢,你們沒在一起?我以為他跟你在一起呢,不跟你在一起,能去哪里呢?他都三天沒回家了。說到這句的時候,莊老三連咳了三聲嗽。王路生說,他不在家就算了,要是聰明回來你就告訴他,讓他到柳林村找我,我找他有事。說完,王路生轉(zhuǎn)身出去了。遠遠的,聽見有摩托車的“突突”聲,像微弱的星火,在黑夜深處慢慢熄滅。

王路生走后,莊老三繼續(xù)喝。畢竟年紀大了,這幾年又太辛苦,人老得快,酒量下降得厲害,一直喝到中夜才把剩下的酒喝完。他腦袋很暈,人卻不太想動,渾身無力,就那么迷迷糊糊趴著。有人搖肩膀時,莊老三撐開手肘,直起腰,但沒有回頭,嘴里甕聲甕氣說,怎么回來了?剛才喊你喝你不喝,現(xiàn)在又要重新給你舀。爺老子,你喝那么多干啥,跟誰喝的啊,連個菜都沒有,喝醉了就上床睡去,坐在這里會凍出毛病的。莊老三揉了揉眼睛,來人不是王路生,而是自己的兒子莊聰明??吹絻鹤?,莊老三老淚縱橫。莊聰明說,爺老子你莫哭,哭什么。莊老三說,我沒哭,有什么可哭的,就是喝多了,這幾天你死到哪里去了,家也不回。莊聰明沒答話,甩了一個塑料袋到桌上。莊老三解開一看,是一捆錢,全是一百的紅票子,湊得整整齊齊,抓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挺沉,得有兩三萬。這讓他想不明白,有錢為什么不把車贖回來,押在派出所這么久了。莊聰明說,別問這么多,收著,慢慢花,我還要出去幾天。莊老三說,王路生找你來著。莊聰明說,知道了,我碰見他了。莊聰明嘴里說要出去,人卻踅進了自己房間,他俯下身,趴著鉆進床角,拖出了兩桿鳥銃,然后走出家門,走進了茫茫夜色之中。莊老三后來回憶,自己只看見兒子的一個虛影,如果知道后面的事,他那晚一定不會喝酒,那樣起碼能把兒子看得清楚仔細些。

7

林放一直在所里干等,而莊聰明始終沒出現(xiàn)。

林放琢磨不清,你們說,這個莊聰明到底怎么回事,真的不要車了?陳況說,他不是不要車了,而是去干別的更重要的事去了。林放說,有什么事比他的車還重要?陳況說,那可很難講,就說我爸吧,他以前是個郵遞員,結(jié)婚當天想起有封從外地寄來的掛號信沒送,于是,一個人騎著單車偷偷跑去送信,那地方有二十多里路,等他回來我媽已經(jīng)嫁給別人了,因為時辰不能耽誤。陳況接著說,可我爸并不后悔,他說那是他的工作使命。老莫問,你媽嫁給了別人,你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陳況說,是我爸的表哥替我爸拜的堂,進洞房時又換成了我爸。幾個人一聽,笑得前俯后仰。陳況說,所長,人嘛也沒找到,老待在所里沒意思,我進山打鳥去了啊。林放說,打鳥打鳥,就知道打鳥,你個城里娃,跟你那糊涂老爸一樣不靠譜,到時候別鳥沒打著,讓人當鳥給打了。陳況說,怎么會,我手上的槍又不是吃素的。

走出派出所,陳況暗自笑了一下,那種段子居然也有人信。不過,他現(xiàn)在沒心思管這些了,他最想知道的是莊聰明如今在哪里,在干什么,這個人魄力和心機比王路生厲害,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那些人還坐在街邊等待死神的眷顧。

他們的鎧甲破得更厲害了,秋風吹過,里面的肉瑟瑟發(fā)抖,像粉紅的蝴蝶的內(nèi)臟,伴隨著輕微的呻吟。街上的死亡之味越來越濃,看來呻吟完這一陣,鎧甲們便再也沒機會呻吟了。陳況不忍看,幾乎是撇著頭從他們跟前快步走過去的。

已是初秋,山里野果漸熟,柿子、酸棗、紅石楠,紅的、黃的、白的,點綴其間,林子一下變得五顏六色起來,比平日光亮了許多。野物也在增多,飛的,爬的,窸窸窣窣,歡欣跳躍,熱鬧得很,這是山中居民的收獲季節(jié)。角落里動物的啼叫比樹葉還稠密,隨便開一槍,都能有所斬獲。莊聰明以前當過獵人,這一帶他非常熟,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有棲身之所,什么地方能獲得食物來源,而且,他有槍,隨時可以打東西吃。陳況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這家伙十之八九進了山,不然怎么莫索鎮(zhèn)沒一個人見過他?走到那棵大銀杏前,陳況看見樹身上添了許多新鮮的傷疤,地上的泥也被踢翻了一層,上面有很多踩壓的大腳印,此外,陳況還聞到了一股烤花生的味道,似離得不遠。正準備喊的時候,耳邊響起一聲槍響,它來自東北方向。循著聲音,陳況快步朝那邊走去。

他果然在,還有王路生,兩個人在生火烤花生吃。他們也看見了他。陳況問,莊聰明,你為什么不去取車?王路生,你的店還他媽開不開?不賣活人藥,賣死人藥也成,他們現(xiàn)在死得很艱難,樣子比以前惡心十倍。王路生說,他們死不死關(guān)我屁事。陳況說,可你是醫(yī)生啊,醫(yī)者天下心。莊聰明說,陳警官,你瞧見沒,這里到處是鳥,都打不過來,過幾天再去取。陳況說,過幾天是幾天?他們可沒耐心。莊聰明說,他們是誰?陳況說,衛(wèi)生院,林所長,還有李平娃一家,當然也包括我,這種情況全世界都不會有耐心,人啊,必須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打了人就得賠錢。莊聰明說,可是我很有耐心。陳況說,你確實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所以連車都忘在派出所不要了。莊聰明說,真的不好意思陳警官,這段時間焦頭爛額,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陳況說,就知道你會忘,不忘怎么叫莊聰明,老子就是來提醒你,趕緊去派出所把車開走。莊聰明說,陳警官這么講好像我是故意把車送到派出所的一樣,要不你幫我個忙,替我把車弄回來,我送一把鳥銃給你。陳況說,我好心想幫你,不是跟你做什么交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這是為你好。莊聰明說,明白,明白,怎么會不明白,陳警官,你不知道吧,莫索鎮(zhèn)的鳥銃誰都沒有我做得好,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桿,別說一桿,就是十桿八桿都沒問題。陳況笑了一下,說,你他媽是想起義啊,干脆裝備一個連隊,你要是有那么多槍,別說公安局、派出所,我現(xiàn)在就把你端了,信不?莊聰明觍著臉說,開個玩笑。陳況說,車我是不好給直接開出來的,不過可以把鑰匙交給你,鑰匙放在值班室的抽屜里,到時候你就說是自己偷的,進去把車悄悄開走。莊聰明說,沒想到陳警官是個大好人,要是派出所的人都像你這樣就天下太平了。陳況說,我是看在你老子的份上,老人家不容易,少給他惹點事,莫索鎮(zhèn)就因為你這樣的人多了,才烏煙瘴氣。莊聰明說,別這么講陳警官,就算日本鬼子再打到中國,我也是個良民。陳況說,你要是良民,全世界就沒有一個壞人了,好女人不找,跟寡婦廝混,還動手打人,我可不想讓人覺得跟你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明白么?莊聰明說,我也不想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陳況問,那你什么時候把鳥銃給我?莊聰明說,你不是說不要么?陳況說,我是說不能把這事當成交易。莊聰明想了一下說,大后天吧,大后天九月初四,我看了日歷,是試槍的好日子。陳況問,你個半文盲,沒事看個XX日歷,明天不行?莊聰明說,當然要看了,比方說今天,日歷上寫的,利于出行,這不,鳥一打一個準,老祖宗的規(guī)矩管了幾千年,能傳到如今,自有它的道理。陳況說,那就九月初四,上午。莊聰明說,陳警官,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回頭告訴鄭小娥一聲,讓她給我做頓好的,都好久沒開葷了。陳況問,你是上面想吃還是下面想吃?莊聰明厚臉皮地笑了一下說,看你說的陳警官,我就是想喝杯酒。

九月初四,風清,露水重。

明月寺有鳥集會,烏泱一片,像是從四面八方趕來,舉行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它們是來飲露的,再過一段時日,等到秋露成霜,就沒有這么好的口福了。鳥真多,除了有限的幾種陳況基本叫不出名字。難道日歷真有這么準?陳況心想,看來以后不管做事,還是出門,要多看看日歷了。照眼前這個情形,今天必然殺生無數(shù),想到這,他感到興奮,同時又覺得有點殘忍。他拔出手槍,猶豫了一下,朝天連開三槍。鳥兒們并無反應,也許是聲音太過喧嘩,它們根本沒聽見手槍發(fā)出的聲響。其實,就算聽見了也未必怕,它們知道這個人的槍法糟糕透了。

陳況很遺憾地嘆了口氣,還真不把我當回事。他忍不住又舉起槍,瞇著一只眼,瞄了起來,那塊一直以來對自己不依不饒的陰云再次出現(xiàn),眼前一陣模糊,甚至有一種眩暈感,這樣,他只好又將槍放下。陳況很愛槍,也愛玩槍,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變過,可他也知道,當一個警察要開槍的時候意味著什么,所以,實在忍不住手癢,就進山打鳥。沒人知道,他打鳥的時候也是手下留情的??扇缃?,這么多鳥在眼前晃蕩,如同示威,等槍送來,不響絕對不行,刀出鞘必見紅,槍上膛要穿肉,否則于器不利,以后都會失準的,這是行規(guī)。手槍打鳥,一發(fā)子彈最多打死一只,而鳥銃一轟一大片。他開始在腦海里想象鳥群亂羽紛飛、尸橫遍野的場面。等死吧小樣,陳況心里想。

陳況在山里轉(zhuǎn)了半圈,摘了幾個野柿子吃,坐在銀杏樹下瞇眼打起了盹,醒來后站起身,依然不見莊聰明的影子。這家伙難道不來了?掏出手機一看,已經(jīng)十一點,快到中午了,陳況準備回去。這時,手機遽然抖動起來,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掌心亂跳,他一下沒握住,手機掉在了地上。拾起來接聽,是副所長老莫。

陳況,你他媽在哪,趕快回來!

8

前天晚上,李建設(shè)睡得很沉,直到早上八點半,還沒有一點要醒的跡象,他很久沒睡得如此舒服了,好像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因為門窗緊閉,他感覺不到太陽升到了山崗后的什么位置,又因為家里養(yǎng)的兩條狗跟鎮(zhèn)里所有的狗一樣,在前不久那場事故中死得不明不白,所以,當屋外果園里響起細碎而持續(xù)的腳步聲時,他絲毫未能覺察。李建設(shè)是被秋天的晨風吹醒的,他拼命睜開眼,想看看黎明到來的樣子,卻看到了兩根漆黑的鐵管,以及鐵管中屬于自己的永恒的黑夜。槍一共響了四聲,沒有人注意。李建設(shè)家位置偏,位于田壟之中,旁邊又沒有其他住戶,槍聲在封閉的屋子內(nèi)產(chǎn)生了很好的循環(huán)轟鳴效果,傳到鎮(zhèn)上時,人們都以為雄黃廠又在山里放炮開礦了。

鄭小娥早早起床了,看見莊聰明進門,她非常驚訝,因為莊聰明已經(jīng)半個月沒來找過她了,她以為莊聰明已經(jīng)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凈。鄭小娥問莊聰明,吃過早飯了沒?莊聰明說,沒。都九點了,還沒吃早飯,鄭小娥只好炒了幾個小菜。王路生說,想喝點早酒。鄭小娥說,大早上的,喝什么酒。王路生說,我就是想喝。鄭小娥沒辦法,只好到柜臺給他們舀了一斤半米酒。兩個人坐著喝得很慢,誰也不想把那點酒喝完,似乎那是他們此生能喝到的僅存的酒。兩個人一直喝到十點多,杯子里還有剩的。鄭小娥問,你們這段時間去哪了?莊聰明和王路生沒聽見似的,不答她。鄭小娥一連問了兩遍,莊聰明都不予理會,木頭一樣朝街對面張望。鄭小娥覺得無趣,心想,莊聰明一定記著上回的仇,李平娃質(zhì)問她的時候,她沒敢站在自己一邊,甚至連潑都不敢撒。她怕莊聰明舊事重提,生她的氣,很沒勁地走到內(nèi)屋去了。李家在莫索鎮(zhèn)財大氣粗,她哪里得罪得起,莊聰明喜怒無常,說不定會借著酒勁打人,想到這些,鄭小娥心有戚戚。她沒想到自己進去后便再也沒能出來。

看見莊聰明和王路生提著鳥銃走進派出所的大門,坐在值班室椅子上的林放很鄙夷地看了一眼,并未起身。他以為兩人剛打完鳥回來,莊聰明是來交錢的。在莫索鎮(zhèn),用鳥銃打鳥再正常不過,家家屋里都備有鳥銃,有的威力大,有的槍威力小,幾乎跟彈弓差不多。林放不知道他們的槍威力如何,當他聞見兩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重酒氣時已經(jīng)來不及。老莫幾個在隔壁打牌,聽到動靜,拔槍沖過去。王路生沒能跑出派出所的院子,身中三彈,當即倒地。莊聰明在林放身上拿到了吉普車的鑰匙,他本來還想在抽屜里找找自己那輛小四輪的鑰匙,卻已不能了,急忙轉(zhuǎn)身飛奔,開著所里的舊吉普出了院門。

聽完老莫的電話,陳況渾身發(fā)涼。

莫索鎮(zhèn)的人后來回憶說,那天上午前些天死去的狗又重新叫了起來。當然,那是他們的錯覺,死了的狗怎么可能再叫呢,它們跟人一樣,不可復生。像狗一樣騷動并且叫起來的是鎮(zhèn)上的居民。派出所所長林放在辦公室讓鳥銃給崩了,殺人者是莊聰明。震驚之余,陳況明白過來,這是一個陰謀。莊聰明有意支開自己,然后再去派出所。陳況啊陳況,枉你自以為聰明,連這點都沒看出來。他握緊拳頭,在腦袋上捶了好幾下,為自己的粗心懊惱不已。那么小心翼翼,到頭來,終究未能阻止災難的降臨。

老莫他們開著莊聰明的小四輪趕到時,院長劉德貴的腦袋已經(jīng)讓莊聰明開了瓢。莊聰明連開三槍,劉德貴的腦漿像豆腐花一樣濺在墻上。衛(wèi)生院的人嚇得四散奔走。

陳況一口氣跑了十幾里,從山里小路穿過,衣服被荊棘掛得成了布條狀,到達鎮(zhèn)衛(wèi)生院門口時,他兩腿發(fā)軟,大口喘氣,兩分鐘還沒說出一句話。莊聰明現(xiàn)在在衛(wèi)生院二樓的住院部,他劫持了一位未及逃走的護士。樓底下圍滿了人,手里拿著鍋啊盆啊什么的抵擋槍彈。老莫朝人群努力揮手,讓他們離遠一點,可好事者并不理會,依然站在原地,他們說,想看看劉德貴被鳥銃打死的樣子。老莫告訴他們,如果這樣,你們看到的很可能會是自己被打死的樣子。老莫的話起了一定作用,人群終于退后幾丈,從圍觀變成了遠望。

情況就是這樣,現(xiàn)在莊聰明一只手拿著林放的手槍,另一只手用力箍著那位護士小姐,兩個人都躲在窗簾背后,而鄧有為和鄭斌蹲在那間房的走廊外,伺機而動。莊聰明不傻,沒用那桿長鳥銃劫持人質(zhì)。

他們這樣僵持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了,給縣公安局打了電話,請求緊急援助,人馬已經(jīng)出動,可路程太遠,不知幾時才能抵達。老莫很急。陳況本打算將情況告訴叔叔,想了想,覺得此舉已經(jīng)失去意義。

陳況緩過氣來了,他將手機掏出來扔給老莫,單手垂臂握槍,說,你莫著急,咱先穩(wěn)住,看看位置。說完,大搖大擺走到住院部前的空地上。老莫示意他小心點。從陳況分到莫索鎮(zhèn)派出所來的第一天,老莫就知道他是個神槍手,可這個神槍手連鳥都打不中。老莫很懷疑,陳況檔案里記載的那些成績會不會是子虛烏有,或者夸大其詞。

莊聰明看到了陳況,他對著窗戶大喊,不要過來,誰過來我就打死誰。陳況說,莊聰明,你不要胡來,你已經(jīng)殺了好幾個人了,不要再亂來了,否則就算到了地獄也要遭報應的。莊聰明說,我還沒殺夠呢,要報應就多報應一點,閻王爺要報應我,我就連他一塊殺了。陳況折了回來,面色凝重。怎么辦,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老莫說。老莫額頭上盡是虛汗,干了半輩子警察,臨退休了,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陳況說,這廝手里有人質(zhì),已經(jīng)殺了那么多,不在乎多殺一個,人到了這時候,是控制不住情緒的,不能等到玉石俱焚。給鄧有為和鄭斌發(fā)消息,聽到槍響,不等結(jié)果,沖進去,用最快的速度解決,陳況最后說。老莫毫無選擇地點了點頭,他給陳況遞過去一個慎重的眼神。一老一少,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沒辦法了,他們不能讓無辜群眾受害,一個都不能!

陳況用手在太陽穴上使勁揉了幾下,再次朝莊聰明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觀察莊聰明所在的那個窗口,那塊長久以來的濃密陰云再次出現(xiàn)了,如影隨形般擋住了他的視線,于是,陳況干脆閉上眼睛。與其說是恐懼,莫如說是躲避,那是一塊軟弱之云。那一年,在武漢實習,跟刑警隊第一次出任務就碰上了商城搶劫案,歹徒也是綁架人質(zhì),有恃無恐地胡亂射殺。作為射擊隊神槍手的陳況和另外幾位同志臨危受命,沖上去四槍打死了三個,剩下的那個,讓一位戰(zhàn)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場槍戰(zhàn)他自己也受了傷,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朝人開槍,商城里血流滿地的景象讓他至今不敢回想。陳況的手微微打戰(zhàn),腦子發(fā)蒙,耳中嗡嗡直響,不自覺睜開眼,低頭看了一下手里的槍,再抬頭時,眼前那塊陰云不見了,目光所至一片光明,莊聰明的眉毛都好像放大了無數(shù)倍,一切仿佛近在咫尺,歷歷可數(shù)一般。

陳況說,莊聰明,我已經(jīng)告訴你鑰匙放在哪里了,這是在幫你,你只要拿到鑰匙,偷偷把車開走就行了,為什么偏偏要干這等蠢事?莊聰明說,誰不讓我活,我就不讓他活。陳況猛地向前邁了一大步。莊聰明說,你不要走了,再走我就開槍了,子彈可不長眼睛。陳況說,你錯了,其實子彈是長眼睛的,而且眼睛很大,它知道自己該去哪,你玩槍的時間太短。莊聰明干笑了一聲,哈,我玩槍的時間太短?我玩槍的時間太短?老子十二歲就……莊聰明的話沒說完,眉心正中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血汩汩而出,他的身子站在那一動不動,過了好長一刻鐘,終于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陳況花二十多分鐘才將事情的始末講清楚。他聽見叔叔在電話那邊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說,真是太險了,比上回還險啊。

9

莫索鎮(zhèn)的人傳言,當時陳況的槍膛里就一顆子彈,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必須一擊即中,所以,故意只留了一顆。那顆子彈真如他所說,長了眼睛一樣,準確無誤地鉆進了目標人的腦袋。他們說,要是陳況打鳥像打人那樣準,明月寺的青鳥恐怕早被他打光了。

陳況聽后,搖了搖頭說,只可惜,我的子彈光認識人,不認得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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